缠香—— by罗巧鱼
罗巧鱼  发于:2024年0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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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懿见她明白意思,满意点头?,“这王祥,便是琅琊王氏的先人,王延臣的老祖宗。”
贺兰香心惊了下?子?,沉默一二道:“我懂你的意思了,有如此先人为例,王延臣断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鲁莽直接,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崔懿十分欣慰,话点到为止,二人就此告别。
回到住处,贺兰香靠坐在美人榻上歇息,未说话,静静发?起呆来,双目空洞无光,连髻上鲜艳动?人的天竺牡丹仿佛都跟着失色了。
细辛给她往手炉中添碳,问:“主子?在想什么?。”
“我在想谢折。”贺兰香不假思索。
上午戏弄完王元瑛的得意心情全化为此刻的担忧,她害怕王元瑛也是个和他老祖宗一样埋线千里的狠角色,冷不丁什么?时候便朝她报复过来,咬她一大口。
“我想谢折回来,”贺兰香红了眼眶,声音也哽咽,受惊的孩子?似的,抱紧两肩道,“我害怕,我想要他陪我。”
细辛少见自己?张扬明媚的主子?有如此脆弱之时,不由便有些发?慌,胡乱安慰着:“谢将军打完仗便回来了,您别害怕,那王延臣不是还指望着用您的好歹来嫁祸给将军吗,将军不在,他一定不会动?您的。”
贺兰香点头?,眼中泪意不减,“但?愿如此吧。”
“你们倒是给我个准话,这贺兰香,除是不除?”
夜半三?更,提督府密室热闹,王延臣两道剑眉紧拧,不耐烦地看着手下?一帮幕僚谋士。
“回主上,属下?认为贺兰氏乃陛下?牵制谢折的一枚要紧棋子?,与其留,不如除之后快,让陛下?对谢折大生忌惮。”
“可贺兰氏也是扳倒谢折的利器,若将她的死算在谢折头?上,陛下?便可更加名正言顺打压谢折,如今谢折不在,贺兰氏该当暂且留住,晚些下?手不迟。”
“两方各有利弊,尊请主上定夺。”
王延臣心烦意乱,看向阴暗处从?入席便未置一词的萧怀信,张口叫他表字,“轻舟,你怎么?看?”
静谧的昏暗中, 一只白皙清瘦的手伏在乌木圈椅把手上,骨节分明?,莹润生辉, 连袖口的粗糙布料都沾染上几分不染铜臭的清正凌冽,在愁云惨淡中醒目突出, 自成?一隅风水。
而若视线往上,与手为强烈对比的, 便是那一张布满鲜红疤痕,蜈蚣般纵横交错爬满的整张脸, 可怖狰狞到?连五官都模糊难辨。
即便在场幕僚大多为年过半百饱经风浪的人精, 乍一对上那张脸, 眼神仍不由瑟缩, 面露惊恐慌张,不敢多看一眼。
气氛僵持诡谲,安静里, 萧怀信启唇,声音沙哑难听至极,如铁锈摩擦, 透着?股子血腥干涩, 一字一顿道:“爪牙未去, 何以除敌。”
王延臣心惊一下,思?忖一二, 点?头?附和:“也是,谢折的兵权尚在手中,此时逼急了他, 他若鱼死?网破,于我等百害无利。最好还是先想方设法剥离他手上的辽北军权, 趁其孤立,再?下决断。”
注意已?定,王延臣道:“便听轻舟所言,暂且不动贺兰氏。”
其他幕僚见状,自不敢与丞相持有异议,陆续行礼告退。
王延臣见萧怀信也起身,跟着?站起,温声道:“天冷夜寒,轻舟不妨便就此留宿我这,明?日再?走不迟。”
萧怀信淡淡道:“多谢王提督美意,然群狼环伺,刺客频出?,我还是回宫护驾,保圣上安危为要紧。”
王延臣眼中闪过丝异样,面上却好声附和:“这倒也是,圣上安危为重,那我就不留你了。”
萧怀信迈出?房门,立即便有随从为他披上厚氅,偌大氅衣裹挟一身瘦骨,背影越发显得冷清孤绝,仿佛随时可能化为飘散轻烟,与夜色融为一体。
王延臣一路相送,直到?送出?府门,看着?萧怀信上马车,躬身拱手,“下官恭送丞相。”
车毂声响,马车前行,王延臣直起腰,眼神落在马车,脸色越发冷了下去,一片晦暗阴冷,让人不知?他此刻都在想些什么。
这时,小厮上前,“回主上,三姑娘求见。”
“云儿?这三更半夜的,她见我做什么?”王延臣眼中阴霾散去些许,不由狐疑,“她是个温吞性子,这个时辰求见,必定是有要紧事说,走,过去看看。”
紫檀案几上经书未合,字帖上墨渍未干,笔触停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浓稠颜色与房中黑暗相融,幽袅的墨香散发暗涌,萦绕在内外,像只柔软的手在人的心梢撩拨。
热,琢磨不透的热。
王元瑛像是在体内燃起了一把邪火,火焰烧灼肆意,蚕食了他往来的清心寡欲,满脑子都是那朵鲜艳明?媚的天竺牡丹,鼻息里萦绕的也是甜腻香气,根本分不清是墨香,还是记忆里女子身上的香气。
“我想要你做我新的靠山,保护我与我腹中孩儿的安危。”
“我想要得到?你的垂青,让你帮我摆脱谢折的控制。”
“我接近二公子不过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我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你啊。”
都是为了你啊……
那双妖媚的眸子的湿漉漉看着?他,里面是一览无余的春色与欲-望。
从没有人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应该是被敬着?的,捧着?的,怕着?的,而不是这样,被个女子用赤-裸至极的眼神放肆打量,毫不收敛。
贺兰香。
贺兰香……
心弦绷断,王元瑛忍无可忍,下榻斟起凉茶大口饮下,强行平复下吁吁喘息,试图清空脑子里的声音。
门外小厮在这时道:“公子,大人传您过去。”
王元瑛心生诧异,哑声问:“可说缘由?”
“大人没说,只让小的把您叫醒,让您前往书房商议正事”
王元瑛皱眉,又?饮下一口茶水,温和至极个人,破天荒流露三分烦躁,“知?道了,这就过去。”
少顷,到?了书房,王元瑛朝王延臣行礼问安。
王延臣看着?历来引以为傲的长子,眼中满是慈爱,“这么晚了,为父本不愿打搅你歇息,且坐下说话。”
“是。”
王元瑛落座,未等下人将茶奉上,王延臣便已?将今晚谋划的始末讲给了他。
王元瑛听后,顿了顿道:“如此说来,丞相言之有理,爹还是按照他所言行事为妙,不可操之过急。”
“我本来也是如此所想,”王延臣品了口茶,沉吟着?,“但我后来又?听了你三妹的意见,就此便更改了主意。萧丞相到?底是陛下的亲舅舅,万事皆以陛下为主,我王家为次。我虽对他有雪中送炭之恩,终究比不得陛下与他血脉相连,在此前提下,难保他哪日不生异心,改为拥护谢折,反过来与我王家为敌。谢折为我心头?大患,早一日除去,则早一日高枕无忧。所以,咱们?与其伺机行事,不如主动出?击,往这火里再?添上一把柴,将局势搅乱,好坐山观虎斗。”
王元瑛皱起眉头?,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反驳,挑中个关键道:“三妹的意见?三妹到?底是不知?世事的深闺女儿,父亲为何要将她的言行引以为用?”
王延臣哼了声,面上浮现自豪之色,“别人的女儿是不知?世事的深闺女儿,我王延臣的女儿可不是,云儿若为男儿,定会将你这大哥的威风也压下一头?,我觉得她的顾虑很?有道理,若永远被动下去,何时为出?头?之日,还是得先下手为强,逼着?陛下与谢折斗起来,我也好收渔翁之利。”
王元瑛总觉得其中没有这么简单,不由着?急,“爹你……”
王延臣抬手:“不必多说,事情便这么定下,贺兰香非死?不可,你亲自安排去办,处理的干净点?,确保事后莫要留下把柄。”
王元瑛心跳不由加快,难以将脑海中那张活色生香的脸同冰冷的尸体联系起来,稳下声音道:“可爹就不怕真如萧相所言,爪牙不去,何以除敌,谢折班师回朝发现贺兰已?死?,当场拥兵造反?”
王延臣发笑,不以为然,“他若敢反,便是自寻死?路,省了我再?设圈套了。何况贺兰香不过是陛下用来打压他的棋子,死?就死?了,他谢折还能为枚棋子冲冠一怒不成??我是不信的。”
王元瑛沉默不语,实话憋在心头?,难张其口。
贺兰香若只是一枚棋子便好了,可她若真与谢折通-奸,便不止是棋子,还是谢折的女人。
趁谢折不在,把他女人杀了,后果又?会如何。
王元瑛骑虎难下。
“对了,老二那边,”王延臣突然道,“我时常对他疏忽,不似对你与老四这般上心,他性子太优柔寡断,还有得历练,要紧时候易误大事,你身为大哥,要对他多关照些,他若犯起糊涂,你定要及时管教,不可懈怠。”
王元瑛猛然回神,这才想起来自己那被贺兰香迷得神魂颠倒的二弟。
就在不久前,他的好二弟还扬言要为了贺兰香与家族决裂,弃父母手足于不顾。
回忆起那夜王元琢所发的疯,王元瑛原本迟疑的心倏然便狠硬下去,垂眸沉声道:“是,孩儿知?道。”
出?了书房的门,冷风扑面,遍体生寒。
王元瑛看着?天上闪耀寒星,萦绕在鼻息间的旖旎残香总算被风吹散,化为寂冷空洞。
“贺兰香,这是你自找的。”
王元瑛心道:“若你从未勾引过我二弟,从未对我蓄意引诱,我怎会对你痛下杀手。”
一切都是你自己活该。
“主子,厨房特地给您熬的火腿母鸡汤,您喝口尝尝,正好暖身。”清晨寒气强劲,细辛手端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顺手用银针试过毒,见银针没有发黑,才端到?贺兰香的面前。
贺兰香赖床不想起,脸埋枕中嘟囔:“谁家一大清早喝这个,油腻死?了,我就想吃点?爽口的。”
细辛应下,吩咐小丫鬟让厨房多备爽口饭菜,手里的汤随手给了春燕。
春燕端过汤笑道:“主子若真不喝,奴婢可就不客气了?”
贺兰香嗯了声,随她不客气
春燕舀起勺汤,喝下一口直喊鲜,问细辛:“要不要尝尝?”
细辛摇头?,“忙着?呢,你自己享用去吧。”
春燕高兴,一口气喝下半碗,剩下半碗没来得及喝,因为贺兰香要下榻,她得帮忙伺候梳洗。
正忙着?挽发,她忽然脸色发白,放下掌中托着?的青丝,捂起肚子道:“不行……我肚子疼。”
贺兰香转头?去看,不知?她是何情况。细辛正忙着?揉化胭脂,扫了眼春燕道:“吃太多撑着?了吧,去茅厕便是。”
春燕摇头?,额头?隐有冷汗沁出?,从齿缝里嘶着?凉气道:“不是,我肚子真的疼,我……”
说着?一弯腰,低头?便呕出?一口鲜血。
贺兰香被吓怔了神,其他人也反应全失,直到?春燕瘫倒在地,贺兰香倏然回神,高声呵斥:“快叫医官!叫医官!”
长明?殿外,冷月高悬,琉璃檐铃经风扑打,奏出?嘈杂的曲,梁枋下,二人狭路相逢。
李萼挡在萧怀信面前,向来苍白羸弱的一个人,此时眼中竟有火焰在烧,盯着?萧怀信,颤抖着?,咬牙切齿地道:“贺兰香的毒,是你派人下的?”
寒意凌冽, 四目相对,两道僵硬的影子在灯下对峙,无形中?箭拔弩张。
萧怀信变形的双目里是漆黑不见丝毫波澜的平静, 看着李萼,像看石头, 木头,唯独不像看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未理会她,径直绕她而行。
李萼转身再度拦住萧怀信, 这一次, 她的声音已带了冷沉的凶狠, 咬字坚硬, 宛若威胁,“回答我,贺兰香的毒, 是不是你让下的!”
萧怀信停住步子,但这回连看也没看她,两个?人近在咫尺, 中?间却如隔天堑, 不在一个?世界。
风声嘶哑, 长夜静寂,李萼定定看着面前这张全然陌生的可怖容颜, 一寸寸打量着,竟找不到丝毫记忆里的痕迹。她眼中?的愤恨逐渐化为空洞的绝望,轻嗤道:“我知道, 你恨我,恨我忘恩负义, 翻脸无情,恨到想让我生不如死?,所以才会故意谋害我妹妹,让她背上罪名,随时可能东窗事发,祸及满门。”
“可贺兰香是无辜的,她与我无亲无故,只不过?同为女子,知晓彼此心酸,所以愿意帮我照看露儿,若只因如此便招来你对她的杀心,”李萼声音蓦然一重,“我愿意一命换一命。”
李萼拔出?发髻中?的簪子,尖锐簪头对准自己的脖颈,抬眼看着面前人疤痕蜿蜒的下颏,试图寻找与过?去?相似的影子,可无论怎么找,都没有丁点相似。她启唇笑道:“萧怀信,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累了,我现在的确生不如死?,看在过?往的份上,在我死?之后,麻烦你能够放过?我妹妹和贺兰香一马,我在地下定保佑你萧丞相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她手下用力?,皮肤刺破,一颗鲜红血珠沁出?,顺着瓷白?的肌肤蜿蜒流淌,像一大颗通红的泪滴。
萧怀信猛然抓住她的手,冰冷的掌心抵住她细腻的手背,不容抗拒的力?度,逼着她的手往下移走?,簪子坚硬的尖头对准她的柔软心口,启唇,嗓音嘶哑阴冷——“刺到脖子上,血多,我嫌脏。”
李萼发笑,眼中?乍然明亮的星子倏地熄灭,闭上眼睛,手上发力?。
殿里响起咳嗽声,年少的天子似被噩梦惊醒,含着哭腔呼唤:“李姐姐,李姐姐你在哪,李姐姐我害怕,李姐姐……”
尖锐簪头在李萼柔软的心口不断下陷,有刺破衣料,深入血肉之势。
萧怀信抽回簪子,将李萼一把推向?了殿门。
“毒叫文殊兰,无色无味无香,误食后会腹疼至极,毒性伤及肺腑,最终吐血而亡。”
窗外北风呼号,灯影摇曳乱晃,揉碎满地阴影。细辛低头说着话?,声音抽泣着,不敢抬头去?看卧在美人榻上阖目养神的贺兰香。
烛舌舔舐灯芯,发出?滋啦微响,如热油烹心。贺兰香道:“春燕如何了。”
“老天保佑,”细辛喘了两口大气,劫后余生似的,“所幸她没将那汤喝完,不至于送命,但伤着了内里,须终身调养,往后不能常伴主子跟前了。”
贺兰香紧绷的口吻释怀许多,“知道了,人没事就好。”
细辛低了头,接着说:“厨房那边已经把今日沾手过?厨具的人打死?一片了,但没有一个?承认。”
贺兰香不以为奇,淡淡道:“能做到这步,就没想过?事发后能留下一条整命,去?查一下那些人家中?情况,若有提前将家人送走?,还不愿说出?去?向?的,不必多问,一律杖毙处置。夜深了,去?睡罢,我想一个?人静上片刻,不必候在跟前。”
细辛嗫嚅应声,临退下,却又猛地跪在地上,泪如雨下道:“奴婢该死?!那汤是奴婢给您递的,今日若不是春燕……奴婢,奴婢该死?,求主子责罚奴婢!”
贺兰香叹息一声,轻声道:“起来罢,若有人一门心思想让我死?,怎么着都是法子,如今府上已严守至此,却也依旧防不胜防,怨不得?你们身上。”
细辛抹了眼泪,平白?生出?许多勇气似的,“主子您别怕,以后无论吃喝都由奴婢先过?口,奴婢纵是豁出?这条命,也一定护您平安。”
贺兰香却道:“我没有怕。”
细辛不懂她意思,怔怔看着那自事发开始便镇定过?了头的美人。
贺兰香睁开两眼,精致的眉间隐有戾气在绕,启唇道:“我只是,有点受够了。”
“从?入京到现在,我最大的心愿不过?活下去?,是非能避则避,善缘能结则结,为的便是小心度日,遇到磨难不至于束手等死?,可我都做到如此地步了,该来的灾祸依旧没少。”
贺兰香眼神倏然一厉,发出?句讥冷的笑声,“横竖我就一条命,没了就没了,既然他?们不让我好过?,那干脆都别好过?,要?死?一起死?。”
她看向?细辛,“既不急着去?歇息,便给我取来纸笔,我要?写信。”
细辛忙去?照做,取好纸笔摆在案上,又扶贺兰香下榻坐到案后,研墨时道:“主子要?写给谁。”
贺兰香提笔思忖,似在思索该如何开头,不假思索,“自然是写给我孩儿的爹了。”
细辛点头,“谢将军若知道主子遭此大劫,定会早日回来的。”
贺兰香:“谁说我要?写给谢折了。”
细辛迟疑,瞠目结舌道:“那您是写给?”
贺兰香未答,先在信封上写下“王二公子亲启”一行字,深谋远虑地道:“远水救不了近渴,亲爹不如后爹,他?王二不是说我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吗,好啊,我答应了,只要?他?敢为了我和家中?闹翻,我就可以不顾孝期,带着孩子嫁给他?。”
细辛心惊胆颤,“那,谢将军那边……”
贺兰香揉着眉心,“不重要?,让他?打他?的仗罢,等他?回来了,兴许孩子都学会喊王二叫爹了。”
“阿嚏——”
龙骨山下寒风彻骨,恶战当?头,谢折却打了个?喷嚏。
“哟呵,这是哪位美人念叨咱们将军了。”方路断头台上斗蛐蛐,箭尖都瞄准了不忘调侃一嘴,“将军再不回去?,怕要?跟人跑了。”
谢折并?不惯着,张腿便是一脚。
“嘶!属下知错!”
谢折踢完人,抬头看向?面前高大山峦。
夜色浓郁如墨,偌大的龙骨山笼于夜中?,雄伟如巨兽,虎视眈眈盘踞在南北咽喉之地,山势陡峭,山路盘虬,进山便等同自送虎口。
“放箭——”
一声令下,箭矢如雨袭山,带动狂风呼啸,然待等箭矢落地,便如石沉大海,再无一丝波动。
在辽北雪原驰骋惯了的将士们到了此地,根本舒展不开本领,不由便有亲信道:“成王宁王皆已伏诛,剩下泰王这老小子躲山上至今不出?,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有人提议:“既然久攻不下,不如改攻为守,反正如今天寒地冻,山上草木不生,咱们就地扎营耗上他?一阵子,待等贼子山穷水尽,自会归降。”
“这主意好,咱们就在这扎营,先耗上他?几个?月再说。”
听到“几个?月”,谢折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声线突兀低沉,斩钉截铁:“火攻,速战速决。”
“内务参事王元琢, 当街痛斥父兄残害无辜,欺凌妇孺——”
凉雨殿,银丝炭被火舌包裹燃烧, 发出小声裂响,清脆如玉裂, 殿中里外温暖如春,烟丝缭绕。李萼回忆着昨日从宫女口中所知的新鲜事, 淡淡道:“现已传遍京中大小街巷,满京百姓都跟着看了?场笑话。”
她转脸, 看向对案托盏呷茶的贺兰香, “事到如今, 你打算何时收手?”
贺兰香轻嗤, 雪白双颊在茶热里映出淡淡粉红,如胭脂薄涂,细润娇美。她开口, 懒洋洋的腔调:“收手,为何要收手?”
“他们父子都想把我的命要了?,我只是让他们家里鸡犬不宁了?点, 都没到以?牙还牙的地步, 何必收手。”
唯一让她心生?不忍的, 是郑文君,但事到如今, 已经顾不上那些?了?,她只想给自己好好出一口恶气。
银炭噼啪轻响,如复杂起?伏的人心。李萼不语, 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和理由让贺兰香停止这场闹剧,过?了?片刻, 若有所思地问道:“可你又是怎么知道,陷害你的是王氏,而非萧怀信。”
贺兰香回忆起?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已经不再如往日那般心有余悸,反而有些?讥讽地道:“就算是萧怀信对我下的手,那他也?是为了?帮王氏对付谢折,姓王的一样脱不了?干系。”
对上李萼探究的眼神,贺兰香直言:“萧家死的就剩他一个了?,他若果真有心争夺权势,早就娶妻纳妾,开枝散叶延续血脉,可他如此赤-条条一个人,不是清心寡欲为王氏做嫁衣裳是什么?王氏助他大仇得报,他助王氏位极人臣,本就是笔礼尚往来的买卖,若非有谢折在,这江山怕早成他萧怀信对王延臣的顺水人情。”
后面更直白的话贺兰香没说,她想说:当今陛下一看就是个短命相,指不定哪日便?一命呜呼了?,这对王延臣来说,实在是笔稳赚不赔的交易。
只要除去谢折,只要扳倒谢折。
李萼看着贺兰香,像是短瞬间又重?新认识了?她一遍,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道出句:“可惜了?。”
贺兰香反问:“可惜什么。”
李萼:“你如此思虑入微,玲珑心窍,可惜生?错了?地方?,但凡投胎富贵门第,再得精心教养,定能左右逢源,在闺门开拓自己一片天地。”
贺兰香笑出声,“少来了?,我只是爱慕权势,舍不得荣华富贵,可若论真心实意,我是最?不喜欢与你们这些?高门显贵打交道的。”
李萼静静看她,仿佛问她此话怎讲。
贺兰香指拈茶盖,捋着浮游茶面上的浮沫,静下片刻,再启唇道:“在底层,笑怒嗔痴,恩怨情仇,人性?险恶一览无余,但好歹都是真的,是刀子是蜜糖,也?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可在你们这些?豪门大族之间,有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都可以?装出来,演出来,行为要揣度,心思要靠猜,但凡与人打起?交道,心便?必须高高悬着,不能往下放松一寸,否则便?要落入圈套。”
“别的不说,”贺兰香嗤了?声,语气松快,像在说一个笑话,瞧向李萼,“七姓百年来世代联姻,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当年萧氏满门伏法,你们其?余六家愿意站出来为他们求情的,又有几?个人?”
李萼哑然失语,不知想到什么,本就无光的眼眸越发黯然下去。
这时,细辛过?来,对贺兰香附耳道:“主?子,南边来消息了?。”
贺兰香蹙眉,低声道:“继续说。”
待等听完,她的脸色瞬时发白,手中茶盏险些?跌落。
李萼注意到她的异样,不由询问:“怎么了??”
贺兰香强扯出抹笑意,将茶盏安生?放好,“没怎么,府上的一些?琐事,找不着人做主?,只好看我的意思。”
她活动了?下腰肢,丫鬟立刻便?扶,窗外日头和煦,她看了?眼道:“坐了?一上午,身子憋屈难受,妾身出去透气,太妃娘娘可要同行?”
李萼摇头,“我是没那么好的兴致,你去罢,不过?要当心,虽说宫里不好对你下手,但禁军都是他们的人,务必以?防万一,小心行事。”
贺兰香也?懒得与她行那般多虚礼,走时未福身,只好声道:“明?白,我去去就回。”
天一冷,太阳便?比秋日更加温暖和煦,暖融融的阳光晒在身上,铁人也?要昏昏欲睡,无精打采。
凝碧桥前后,各路巡卫不敢放松警惕,见有同伴打盹,一个胳膊肘便?捅过?去了?,顺带往前一扬下巴,眼神示意:头儿来了?。
偌大的太阳下,王元瑛眼下两块明?显乌青,面无表情,一身的阴翳太阳晒都晒不化,乌云般团绕不散,所经之地鸦雀无声,未有一个护卫敢发出动静,生?怕撞刀口上。
如今满京传得沸沸扬扬的,便?是内务参事王元琢当街怒斥父兄。
若时光倒回,回到当日,王元瑛绝对不会再对那不争气的弟弟躲避不见,毕竟他怎么能想到,他的好弟弟竟会为了?贺兰香那妖妇将他当街拦下马,不顾百姓围看,质问他是否下毒陷害,甚至口出恶言,简直不可理喻。更关键的,是他爹居然把对老二的怨气一块撒到了?他身上,怪他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更怪他隐瞒老二与贺兰香相好之事,若早知道,决策绝不会下得如此草率。
桥上传来走动声,王元瑛强压怨怼,抬脸巡视,未料这一抬脸,正见凝碧桥上下来一抹明?丽袅娜的身影。
压在心底的怨愤与不甘拔地而起?,绕在心梢,王元瑛硬着头皮行礼,沉声道:“见过?夫人。”
“王提督客气了?。”
香风逼近,贺兰香走到他面前,低下声音,柔声笑道:“我没死成,王都尉一定极失望吧?”
她笑意盈盈,一身明?快,毫无黯然,反倒衬得王元瑛这个幕后黑手形容潦倒,一副失魂落魄之态。
王元瑛眸色深沉,“下官听不懂夫人在说什么。”
贺兰香:“听不听得懂,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我的气已经解了?,今日过?来也?不是为了?同你算那笔账的,我是想问你——”
贺兰香目光倏然锐利,刀子一般盯紧了?王元瑛,咬字狠重?地道:“我同你们王氏敌对,你们想法设法想除了?我,我能理解,可我不明?白,兰姨一个勾栏老鸨,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究竟为何对她痛下杀手,就因为她把我养大成人吗?”
王元瑛顿时皱眉,看着贺兰香,“什么兰姨,什么痛下杀手,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
贺兰香冷笑:“还在装傻,杀害她的人千真万确是你们王氏府上的暗卫,就在两个多月前做出的血案,难道还要我将调查出的证据甩在你脸上吗?”
王元瑛怔住,将“两个多月前”“暗卫”诸多词汇组合在一块,一个线索便?清晰出现在脑海。
原来被派到南边的暗卫根本不是在找人牙子,而是把将贺兰香养大的鸨母给杀了?。
他三妹在撒谎?
王元瑛的沉默让贺兰香越发笃定他是在做贼心虚, 她定定注视王元瑛皱眉狐疑的样子,眼中满是冷意,阴阳怪气地道:“王都尉,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身为家中嫡长子, 却连你自家暗卫的动向都一无所?知?”
王元瑛抬眸看她,不?理会她的试探与讥讽, 直接了当的一句:“人不是我派去的。”
贺兰香一时怔住。
王元瑛眼中澄澈坦然,看着她的眼眸道:“但我会调查清楚, 给?你一个交代?。”
“同?样的, ”王元瑛声音沉下, “从今日往后, 你不可再蓄意勾引我二弟令他与家中为敌,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
贺兰香嗤笑, 不?以为然,俏生生地扶了下发髻,清甜香气自袖中跑中, 萦绕二人之间?, 嗓音慵媚地道, “说?得好像我?什?么都不?做,你们就?能放过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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