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冷着双黑眸,手里拎了壶稍微冷却的热茶,气势威严,浑身洋溢强如神佛般的杀气,逼近她道:“我生性冷淡?”
贺兰香吞了下喉咙,没想到这都能被他捉个现?行,分明说这话时十分理直气壮,但等话从谢折嘴里重复出来?,她就有点莫名心?虚,好像做了什?么违心?之事。
她闪躲着目光,刻意不去看谢折,步伐后退上一步。
谢折长?腿迈开,再度逼近她,目不转睛盯她,“我脾气残暴?”
贺兰香再退,试图启唇,却又回答不出。
谢折继续逼近她,问:“我毫无人性?你还?要费尽心?思,撮合我与其他女子成亲?”
贺兰香退无可退,干脆强作?镇定地抬起头,看着谢折冷笑道:“没错,话的确是我说的,反正你总要成亲,不是这个,也会是别?个,那还?不如是这个。”
谢折哦了声,十分会意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沉寂地道:“如此说来?,你当真愿意我与别?的女子成亲?”
贺兰香笑了,毫不犹豫,“那是当然。”
“愿意我与别?的女子在榻上翻云覆雨,就像和你一样?”谢折嗓音低下,声线夹杂别?有用心?的试探蛊惑。
贺兰香愣了一下,心?头如被尖针狠扎,却硬着心?肠笑道:“夫妻之礼乃天理伦常,都是应该的。”
谢折层层深入,“那你也愿意我亲吻她,抚摸她,就像待你一样?”
贺兰香被风吹冷的心?神瞬间又乱了,仅是在脑海设想一下那些画面,蚀骨的痛意便自心?头破土而出,节节攀升。
她不看谢折,咬唇不语。
谢折声音不停,“愿意我和她生儿育女,让她怀上我的孩子,就像当初让你怀孕那样?”
贺兰香再也听不下去,两?手捂紧耳朵,美目瞪向谢折,里面怨怼与愤恨翻涌,吐字凶狠地道:“给?我闭嘴!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第87章 玉珏
谢折瞥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 眼?底冰色稍融,取而代之?的是得逞后的愉悦与满意。
他未再多言,伸手抓住贺兰香一只手, 把沾染自己体温的茶壶把手强塞入她手中,收回手, 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贺兰香站在?原地?, 秋夜的凉风吹袭在她身上,可?她体内却如有烈火焚烧, 双肩都在?随怒意起伏, 掌心温热的触感传遍全?身, 眼?神却冰冷若寒霜, 盯着?谢折背影的眼?神像能盯出无数冰窟窿。
一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见,她垂眸看向手里装有温热茶水的茶壶,一气之?下简直想将茶壶摔在?地?上, 可?转念又不想闹出动静招惹其他人过来,便生生压下火气,将茶壶塞到细辛手里, 平复好心情, 如若无事回到原地。
禁军仍在?满宫排查, 百官及家眷被迫囹圄在?不大的园子里等待安排,一个个落魄犹似丧家之?犬, 有担惊受怕的,有唉声叹气的,还有小声为唐冲打抱不平的, 总之?,全?无素日?威风。
贺兰香赶到时, 谢姝正带领一众闺秀躬身在?地?上四处察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连不喜结伴的王朝云也?在?其中,神情略有焦急,一反平日?做派。
贺兰香好奇,走过去问谢姝在?做什么,谢姝先是问她去了哪里,害她好找,之?后?指着?王朝云,小有嫌弃地?道:“我三姐姐随身佩戴的玉珏不见了,我正带人帮她找呢,嫂嫂你不知道,那块玉珏对?我三姐姐可?重要了,当年若不是有那块玉珏在?,我三姐姐说不定还——”
“找不到就别找了。”王朝云乍然出声,面上焦急褪去,重归云淡风轻,眉间带着?三分不耐,“总不过是块玉罢了,丢了就丢了。”
贺兰香思忖一二,道:“君子无故,玉不离身。旁的倒还好说,若是佩玉不见了,还是找到为妙。”
谢姝附和:“就是就是,嫂嫂说的对?,三姐姐你可?别忘了,这块玉还是你出生那年,舅母特地?给你打出来的,戴了这么多年,若是突然不见了,舅母肯定会伤心的。”
王朝云表情稍有动摇。
贺兰香问谢姝:“那玉珏长?什么样,是在?何处不见的,我也?带丫鬟帮你们找找。”
谢姝用手比划,回忆着?道:“羊脂玉打的,上面有浮云纹,还有琅琊王氏的虎首图腾。应该就在?这一片儿,因?为我记得三姐姐从殿里出来时,玉珏都还是在?腰间挂着?的。”
贺兰香看了看周遭地?形,点着?头道:“八成是被哪片草给掩住了,人都分散开,再仔细找找便是。”
谢姝应声,将一众小姐妹三两一组分好,东西南北各去几个,沿着?草丛叶堆认真找起玉来。自己则和贺兰香一起,沿着?王朝云走动过的园中小径细细找去。
贺兰香后?知后?觉,发现?郑文君和王氏还没回来,便问了谢姝一嘴。
谢姝道:“原本是回来了的,但?舅母好像是有事情与舅舅商议,二人便又往广元殿偏殿去了,我娘怕他俩吵起来,便也?跟着?过去了,等着?好劝架。”
贺兰香深感讶异,“王夫人与王提督也?会吵架吗?”
若她没记错,郑文君当年对?诗招亲,为了嫁给王延臣,可?是与整个家族闹翻了的,王延臣这些年对?郑文君也?是一心一意,未曾出过纳妾之?闲言,膝下儿女皆为正妻所出,每一个都视若珍宝。就连昔日?王元璟看守宫门不济,致使?刺客入宫行刺,也?是王延臣亲自顶罪将儿子保下来的。
这样的夫妻,也?能有架可?吵?
“唉,”谢姝学王氏叹气,故作老气横秋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的锅底都不干净。我只记得在?我小时候,舅舅和舅母的感情还是很好的,后?来不知哪一年开始,两个人看见对?方便要冷脸,也?不知我舅舅是干了什么,把舅母那么温柔的一个人都给得罪了。”
贺兰香内心小起波澜,但?无法对?别人家的家事指手画脚,便沉默以对?,专心找起玉来。
她只顾脚下,不提防便远离了人多之?处,还与谢姝走散,身后?只细辛春燕两个丫鬟。
周遭灯影越来越昏暗发沉,点点萤火点亮在?草丛,像一个个小灯笼萦绕在?她眼?前。
贺兰香不由得被吸引了注意,一边找玉,一边用手扑起萤火虫。
她上次见这小东西,还是在?去年中秋前后?,谢晖知道她喜欢,亲自跑到后?花园捉到半夜,被蚊子叮咬了一身的包,也?只得了寥寥十几只,放在?帐子里,飞来飞去的,像困了一帐的星星。
不过这“星星”属实脆弱,仅亮了一夜,次日?天亮便死个精光,她守着?尸体哭了很久,泪水比临安梅雨还多,谢晖安慰她,说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他还会再给她捉。
她那时很不以为然,觉得明年太遥远,什么时候能等到明年。
如今才发现?,其实时间转瞬即逝,一年或是十年百年,兴许都只是短短一瞬,但?人没了就是没了,跟死去的萤火虫一样,再也?亮不起来了。
贺兰香渐渐发起怔,眼?神直着?,定定望向飞舞在?花丛草叶间的点点萤光。
细辛看出她神情不对?,轻声唤她:“主子?”
连唤了好几声,贺兰香总算有所回神,抬头长?吸了一口秋夜凉爽的清风,又将气呼出,仿佛呼出一口郁结,嗓音淡漠无波:“我没事,继续找吧。”
她低头打量脚下,连带两个丫鬟也?随她专心盯向地?面,并未留意前路。
忽然,一只手伸到了她的眼?前。
贺兰香顿住步伐,还未感到惊吓,便见那手的掌心里躺着?一块圆环玉珏,玉珏质地?润泽纯白,上面细细雕刻了祥云纹路,以及威风凛凛的虎首,虎首怒目露牙,逼真宛若活物。
正是王朝云丢失的那块。
可?奇怪的,贺兰香仅将目光落在?玉珏上短短一瞬,紧接着?注意便全?被持有玉珏的手吸引而去。
肌肤冷白比肩玉色,手指修长?犹如竹节——这手实在?漂亮得过分了点,若非手掌宽大,骨节硬朗分明,贺兰香真会以为这是只女子的手。
她略抬眼?,看到手主人的一双干净乌靴,往上青灰布衣,粗布外?袍,只以为是哪位品阶低下的散侍,便抬手接过玉珏,福身柔声道:“多谢大人归还。”
说话的同时,贺兰香略微抬脸,好奇这人会生什么模样。
哪想一眼?对?上,她瞳孔顿时扩大,尖叫声自喉咙猛然发出,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惊走倦鸟无数。
只见昏暗起伏的宫灯光影中,男子身姿颀长?玉立,颈上面孔疤痕密布,如无数蛇虫缠绕一般,又仿佛融化重塑过,没有丝毫肌肤依附,鲜红血肉便如此外?翻于?旁人视野之?下,眼?耳口鼻皆不见原貌,模糊在?一团丑陋狰狞当中。
是人,又不像人,这种冲击远比直接观看猛兽要强烈刺激的多。
贺兰香腿脚发软,喘不上气,尖叫完便止不住往后?栽去。
这时谢折赶到,一把将她拖到身后?,与毁容男子正面对?峙。
在?谢折脚后?,百官接踵而至,看到男子那刻无不屈膝行礼,齐声高呼:“拜见丞相——”
贺兰香头脑轰隆一声嗡鸣。
丞相……原来这个人就是萧怀信。
她直到此刻才知道传闻中的萧丞相究竟是何模样,也?终于?知道,原来所谓“自毁音容”,真的不是轻描淡写?的四个字。
“平身。”
嘶哑至极的声音,铁锈相磨,咬字时冒出带有丝丝血气的辛烟,宛若毒蛇吐信。
贺兰香躲在?谢折身后?,久久无法恢复,环在?谢折腰上的手都在?发抖。
连声音都变成这样了,为了躲避朝廷追兵,对?自己下手是真狠啊。
她现?在?根本不敢闭眼?,一闭眼?便是刚刚那张脸,彻骨寒冷顷刻再度攀爬全?身。
可?她也?真的没有力气再支撑眼?皮,她的所有气血好像都被方才那一声尖叫给抽干拔尽了,现?在?徒剩个躯壳,摇摇欲坠不知何时崩塌。
模糊的意识里,贺兰香听到谢折在?和萧怀信对?话。
谢折声音很冷,似乎在?质疑萧怀信为何突然出现?在?宫里。萧怀信声音难听沙哑,贺兰香听不准确,只依稀听到刺客一词。
想想也?知道,他肯定是因?为听说皇帝遇刺,所以才紧急进宫,入宫想先来广元殿寻找蛛丝马迹,却捡到王朝云遗失的玉珏,又与寻找玉珏的她正面撞上,于?是场面便发展成了这样。
“三更半夜恐吓弱质女流,这便是丞相你所谓的担忧圣驾?”谢折声音阴戾,压抑滔天怒火,“若担忧圣驾,你应该是去长?明殿找陛下,而非出现?在?此处。”
王延臣不知何时归来,站在?萧怀信身旁,冷哼道:“谢将军当真好大的威风,见百官之?长?而不下跪行礼,还在?这里管起丞相大人的行踪,是谁给你的权力,你何德何能。”
谢折转眼?注视王延臣,下巴微抬,冷硬气势拔地?而起,巍峨如群山倾压,启唇,一字一顿地?道:“王提督既居本将之?下,见本将,又为何不跪?”
王延臣当即黑了脸色,身后?禁军剑拔弩张。谢折身后?随行亲信亦手覆刀柄,随时迎战。
“够了!”
贺兰香忍无可?忍,强撑气力吼了一声,之?后?再也?支撑不住,手捂小腹缓慢躬下腰身,顶着?满面薄汗,痛苦万分道:“谢折,我肚子疼,我肚子好疼……”
第88章 受惊
谢折看到贺兰香情况, 再未与王延臣多说一句废话,拦腰抱起贺兰香便走,其余大?臣见状不对, 忙唤:“传太医!快传太医!”
贺兰香抓紧了谢折胸膛前的衣料,揉皱一片, 疼得说不出话,一直冲他摇头。
谢折看着她眼里的泪光和额上?薄汗, 脚步不由加快,低声安慰:“别怕, 有自己人在。”
贺兰香这才松下口气。
毕竟孩子是有了, 但月份到底是对不上?的, 若被?太医留意觉察, 后果不堪设想。
贺兰香感觉,自己还是得做点什么,起码以后再逢这种时刻, 即便是让不知情的人诊脉,也足矣教人瞧不出破绽,让任何人不对孩子的生父起疑心。
“坚持住。”谢折怕她昏迷, 刻意与她说话, 历来沉冷的眼眸中难得出现慌乱。
因情况危急不等人, 他没敢走远,就地?将贺兰香抱到了广元殿偏殿歇息, 半炷香未过,医官便已?赶在太医之前来到。
诊过脉,医官起身拱手道:“将军放心, 胎儿一切安好,只是夫人受惊过度, 牵扯了腹上?筋脉,故而抽搐发疼,歇息片刻,服些温水,将手掌贴在小腹按摩一二便好。”
这话出来,谢折面上?阴云终于散去不少,躺在榻上?的贺兰香也总算将心落回肚子里。
忽然,殿门外?传来谢姝的喊声——“我嫂嫂到底情况如何啊!你们倒是给句话啊!不然我可?就闯进去了!”
贺兰香给细辛使了个眼色,细辛会意,出去将情况说明,只道没有大?碍,就是受惊过度所?致,需静养歇息。
谢姝听完,可?算放心下来,知道贺兰香不能劳累,遂也没进殿打搅,隔着门嘱咐了几?句话,便与王氏郑文?君一行人离开了。
殿中,医官告退,丫鬟静候外?殿。
谢折看着贺兰香憔悴的面色,亲自斟水喂她,一手轻托起她后颈道:“萧怀信那边——”
“不要跟我提他!不要!”贺兰香捂住两?耳,反应激烈。
谢折只好作罢,绝口不提方才之事,专心喂她喝水。
贺兰香服下几?口温水,额上?的冷汗消去不少,精神也恢复了些,便想自己捧过茶盏来喝。
未料这一伸手,她掌心的羊脂玉玉珏便径直落在被?面——她也是在这时候才意识到,从?她握住这块玉珏起,她的手居然都没有松开过。
贺兰香捡起玉珏,开始只是好奇打量,准备让丫鬟拿去还给王朝云,结果越打量,越是觉得,这东西?给她的感觉有点熟悉。
可?她过往从?不爱佩戴玉珏。
“嗯哼……”
思绪被?小腹上?忽如其来的轻柔触感所?打断,她闷哼一声,抬眼望去,便见谢折早将茶盏放在靠榻花几?上?,一只手探入锦被?,隔着衣料,在她小腹上?轻轻按揉。
粗粝的,有力的手掌,温柔到近乎小心翼翼,覆盖在柔软的小腹上?,指腹慢按缓摸,缓解着她的疼痛与紧张。
贺兰香看着谢折俊冷的容颜,昏暗灯影下愈显漆黑的眼,一点点被?拉入专属二人的回忆当中。
若她没记错,过往事后,他似乎也挺喜欢抚摸她的小腹……
山洪崩堤般的羞耻滋味再度侵袭贺兰香的头脑,她的身子微微抽搐了下子,敛下长睫不再去看谢折,脸颊发烫。
“还是很疼?”谢折问。
贺兰香摇头,极力想要将脑海中的画面清除,故作镇定道:“不疼了。”
谢折的目光一寸寸打量在她绯红的双颊上?,追问:“那你脸红什么。”
贺兰香咬了唇,视线往下,专注盯在手里的玉珏上?,“有点热。”
谢折没出声,动作也没停。
过了片刻,他启唇,嗓音略显低哑,吐出干脆的一个字:“脱。”
贺兰香惊诧抬眼,情不自禁似的,重?新去看谢折。
谢折亦掀眼睫,与她眼神相撞。
秋月映窗,灯影摇晃,二人能在对方眼中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晦暗而灼热的气息悄悄滋长,暗流涌动。
贺兰香别开眼,清了下嗓子,一本正经的,“脱了容易着凉,还是穿着罢。”
谢折垂眸,按在贺兰香小腹上?的手逐渐落于腰侧,虎口紧贴玲珑有致的腰线,寸寸量着,说:“我只想让你脱掉外?袍而已?。”
贺兰香怔了下子,顿时像只被?踩中尾巴的猫儿,睁大?了眼眸瞪向他道:“我也是说只脱外?袍!”
谢折抿唇未语,压下了嘴角一丝难得流露的笑意,感受到掌下纤细的曲线,又略皱眉头道:“两?个多月了,腰怎么还是这么细。”
贺兰香没想到他会突然将话锋转这般快,一时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轻舒口气道:“要起码三四个月才能显怀,这才两?个多月,急什么。”
谢折目露明了,显然是头回知道这种事情。
他还以为?是贺兰香不舒服,吃的少,所?以瘦。
流连在腰侧的手掌又回归小腹,轻轻按揉着,像对待一只柔弱的雏鸟,不敢多施一分力。
贺兰香由着这只杀人如麻的手给她按摩,逐渐的,一种微妙而奇怪的滋味蔓延在她心梢,分明已?经隔着衣料,她却能清晰感受到谢折掌心的温度,指腹的硬茧,因掌心热度而沾染在衣料上?的少许潮湿。
这些都是独属于他的气息,有这些气息在,她竟然感到很安全。
贺兰香的肚子不疼了,不仅不疼,还舒服到有点发困。
她忽然很想让谢折就这么陪她一整夜,哪都不去才好。
这时,就在她阖眼之际,房中忽有萤光闪烁,一只萤火虫不知何时自窗户的缝隙中飞了进来,飞往床榻,在贺兰香眼前萦绕。
贺兰香看到萤火虫,联想到谢晖的死,目光一滞,面上?潮热顷刻冷却,将小腹上?的手一把拿开,翻身朝里,背对谢折道:“我困了,想睡一会儿,你出去罢。”
谢折似乎习惯她的阴晴不定,未对她的态度转变有太多讶异,静坐片刻便起身离开,十分干脆。
谢折走后,细辛上?前想给贺兰香掖一掖被?子,却听到细微的抽泣声,倾身一看,才发现自家主子居然哭了。
“主子您哭什么啊,”细辛着急起来,“谢将军方才欺负您了?”
贺兰香摇头,泪水涌出的越发多,坐起身抱住了细辛,哽咽道:“我倒宁愿他欺负我,我也好有理由继续恨他,可?他……他……”
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语言难以纾解。
贺兰香感觉自己都有点不像自己了。
她当初恨谢折恨到随时想把他杀了的心情去哪了?她孩子都怀上?了,为?什么还会渴望与他有亲密的触碰?她不是应该继续恨他吗?她的丈夫是被?他杀了的啊。要知道,她现在有多渴望谢折,想起谢晖时便有多愧疚,可?这种改变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发生的,究竟是从?何时变成今天这样?的?她说不清楚,她真的说不清楚。
贺兰香泣不成声,根本无法理清头绪。
细辛长年?累月照料在她身边,见她如此表现,顷刻明了几?分,遂劝慰道:“主子,您还记得医官说过什么吗?”
“医官说,妇人怀孕以后,性情大?变是常事,心情亦会敏感多虑。因为?怀孕是一个女子最为?脆弱之时,要保护自己,还要保护胎儿,外?界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担惊受怕,也是最需要人陪伴,最多愁善感的时候。所?以说,您会出现一些素日不会有的反常念头,都是应该的。”
贺兰香止住泪意,默默将这话在心中重?复一遍,理解意思之后,双目便不由得绽放光亮,急切地?道:“意思是说,我之所?以这般纠结难过,都并非是我自己的本意,而是我怀孕所?致,待到孩子生下,我便能回到以前那样?,不会被?当下感受所?困?”
细辛点头称是。
贺兰香顿时豁然开朗,手掌轻抚小腹,泪停了,心情也渐渐平复。
她心道:原来如此,都是怀孕的原因,都是这个孩子的原因,只要生下来,那些古怪的念头便都结束了,我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她发了片刻的呆,内心归于一片宁静,在细辛劝慰下重?新躺好歇息,双目阖上?,很快便睡着过去。
因一晚上?接二连三受到惊吓,贺兰香格外?疲惫,这一觉也睡得香甜熟沉,连后来殿门开时的动静都没有听到。
“总算能回西?内苑了,将军稍等,奴婢这去将夫人叫醒。”
细辛正欲往床榻走去,便被?谢折叫住。
谢折步入殿门,眼望内殿罗榻上?,“既然人已?睡着,便让她继续睡,不必惊扰。”
细辛犹豫,“可?刺客是否有同党还尚未确定,这里到底比不得后廷安全些。”
谢折稍作思忖,转身对门外?随从?道:“传令下去,其他人分散沿六宫巡查,广元殿由我亲自守夜监看。”
“是,属下遵命。”
细辛讶异不已?,考虑要不要大?着胆子对谢折说这样?做是否有点太明显了,容易引人怀疑。
刚抬头,便见这谢将军大?步迈入内殿,走到榻前,俯身便朝她们主子唇上?亲了一口。
“你们都?走快点, 别?耽误我工夫,若被我娘发现可就麻烦了。”
子时?二刻,皓月高悬, 宫中除了禁军巡看时的脚步声,便是虫鸣雀啼, 倦鸦低鸣。先是猛虎食人,又?是刺客出没?, 今晚已经全然没了中秋佳节该有的喜庆,而是一片死气沉寂, 处处压抑。
谢姝带着几个丫鬟走在前往广元殿偏殿的路上, 嘴里碎碎念道:“我嫂嫂怎么能就这样在广元殿偏殿歇下呢, 那边刚死过人, 弄不好?还有刺客的同党在那,她也不嫌晦气,居然?还不回西内苑了, 我得亲自过去把她接走,否则一夜这么长,真?出事?了可怎么办。”
如此?自言自语说着, 谢姝刚要拐过小路, 便见偏径有人先她一步出现, 比她率先走向广元殿。
她定睛一瞧,越发觉得身影熟悉, 不由得顿下步伐道:“不对啊,这不是我二表哥吗?他大晚上来这干嘛,来找嫂嫂?也不对啊, 他俩孤男寡女的,又?算不上熟稔, 有什么好?见的,何况都?这么晚了。”
谢姝正想上去问个清楚,眼前便又?闪过道熟悉的人影,同样前往广元殿方向,径直追向王元琢。
“大表哥?”谢姝眉头皱紧,越发想不通了,“他怎么也来了?他们兄弟俩半夜不睡觉,到底在干什么啊。”
她觉得很不对劲,心思一转,干脆也没?声张,只带上两个贴身丫鬟,蹑手蹑脚跟了过去。
广元殿外,王元琢被王元瑛叫住,兄弟二人短暂交谈了一两句,便一起走进?了园子里面。
谢姝紧随其后,因为嫌丫鬟容易出声惊动人,干脆把?人都?留在了外面,自己跟了过去。
月光似霜明亮,隔着几丈远,她躲在树后悄悄探出头,能看到那两兄弟说话的动作,但声音太低,她有点听?不真?切。
“可恶,说的什么啊都?,动静就不能大点吗。”谢姝抱怨着,一边把?耳朵努力往外伸。
这时?,她耳后忽然?出现道急躁的少年声音,附和她道:“就是就是,没?吃饭一样,就不能大点声吗。”
谢姝开始还点头,之后猛然?意识到身旁还站着个人,汗毛一竖,张嘴便要发出尖叫。
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捂住谢姝的嘴,吊儿郎当的混不吝语气,“叫什么叫,看清楚我是谁。”
谢姝睁大了眼,转脸一望,只见少年马尾高束,五官俊逸但稚气未脱,一脸盛气凌人。
她把?捂在嘴巴上的手一把?扯开,呸呸两声抹干净嘴,瞪着少年极力压低声音道:“王元璟?你怎么在这!”
王元璟扬着眉梢,抱臂嗤上一声,“我还没?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
谢姝理直气壮,“我是来跟踪我大表哥二表哥的。”
王元璟更加理直气壮,“我是来跟踪我大哥二哥的。”
牌一摊开,两个人谁也不能说谁,面朝对方各自哼了一声。
再往前看,刚才还在那的两个人,此?时?便已经不见了。
“都?怪你!”谢姝怒不可遏,抡起拳头便朝王元璟身上重重捶了过去,“他们俩肯定是听?见我们的动静,所以换地方了!我明明很好?奇他俩大晚上不睡觉跑到这做什么的,现在听?不成了,都?怪你都?怪你!”
王元璟想不到这软绵绵的手砸在身上还挺疼,边躲边辩解,气焰仍十分嚣张,“怪我做什么,我难道不想知道他俩大晚上出来干嘛吗?你别?打?了,再打?我明天就找我姑母告状,说你半夜不睡觉乱跑,让她把?你关小黑屋里再抄上百十遍那什么诫什么则。”
谢姝丁点不带怕的,又?是一拳落下,凶狠道:“是女诫女则!你去告啊!你敢找我娘我就敢找你娘,你猜我舅母到时?候会站在谁那一边?”
王元璟急了,被拳头砸过的地方火辣辣发疼,猛地出手抓住谢姝两只腕子,抬腿逼近过去,咬字沉狠地道:“谢娇娇,你不要太过分了。”
谢姝愣了。
娇娇是她乳名,大约也就她爹娘在她幼时?常叫,长大以后她嫌肉麻,坚决不准任何人再叫,便有些年头没?听?见过了。
她抬头看向王元璟。
少年身子骨早已抽条,个头与?他两个哥哥不相上下,身上的气势矛盾而混杂,既有少年人的青涩明朗,又?有男子临近成年时?的英挺浑厚气息,靠近人时?,眼瞳里是清晰可见的压迫性。
谢姝看着看着,平静地道:“谢娇娇,也是你能叫的?”
王元璟一愣,“什么?”
谢姝踮高脚,一头撞在了他的鼻梁上。王元璟猝不及防挨这一下,泪花差点给疼出来,扣在她腕上的手也松下,俯身捂着鼻子哀嚎不已。
“我打?死你!”谢姝照他后背一拳捶了下去,“好?大的胆子,连我的乳名都?敢叫,我可是你表姐!还谢娇娇,你小子怎么敢的啊,叫表姐!快点!”
王元璟这回躲都?没?法躲,只好?哭丧着求饶:“表姐,好?表姐,我错了我真?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叫你娇娇了——啊!”
“没?吃饭吗!叫大点声!”
“表姐我错了!”
假山石后面,王元瑛和王元琢默默看起热闹,一直到那俩打?完一架各走各的了,才继续说方才未完的话。
王元瑛仰面看着墨空朗月,深嗅一口秋夜凉风,将气呼出,温声道:“二郎,你听?大哥一句劝,这世间女子随你任选,唯独那个贺兰香不行,毕竟咱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他在,那种身份的女子,你连想也不能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