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恪按捺不住,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子飞跑,他郑氏式微,过往又与王氏结仇,谢折这个金龟婿他是扯下这张老脸也是要钓到的,便清了清嗓子,对夏侯瑞道:“回陛下,老臣思来想去,婚姻大?事,不得全然听信神棍一面?之词,陛下若当真有意将小女许给谢将军,不如就全凭您来做主,天子之言便是天意,谢将军是忠臣良将,安能忤逆圣意,逆天而为?”
夏侯瑞听后?笑着,余光瞥着谢折,对郑恪摆手道:“爱卿莫急,朕即便想当这月老,也得看这红线能否牵上。正好?,大?宴当头,该在的都在了,不妨由朕替你问?一问?谢氏长?辈,看他们意下如何,如此可好??”
郑恪叩首,口?中高呼:“陛下圣明!”
夏侯瑞眯眸而笑,稍作思忖便启唇道:“谢爱卿何在。”
御座东列文官席上,谢寒松起身行礼,“臣在。”
“朕问?你,倘若朕为你侄儿谢折赐婚郑氏之女,你可愿意?”
谢寒松两臂一压,头颅深埋,声音沉重不卑不亢,“臣人微言轻,不敢与谢大?将军攀亲,但凭陛下做主,臣别无二话。”
夏侯瑞便让谢寒松坐下,将身为谢寒松之妻的王氏叫了起来。
王氏话术与谢寒松相近,无外乎是全凭圣上做主。
夏侯瑞的手指指腹叩击在龙纹把手上,目光一一略过席位,若有所思地沉吟着,似乎在想还能问?谁。
忽然,他字正腔圆地道:“贺兰氏何在。”
宴席中,贺兰香原本还在喝茶压惊,顺带时不时打?量两眼那笼中困虎,冷不丁听到传唤,尚未凝神,人便已下意识站了起来,款款福身柔声回话,“妾身在。”
夏侯瑞嘴角噙笑道:“你夫谢晖与朕的大?将军乃为手足至亲,他既不在,不如便由你替他决断,是否赞同谢郑两家?联姻。”
联姻二字一出,贺兰香才知道自己这半晌都错过了什?么。
霎时间,场中或深或浅的目光,全部落在了她身上,或探究或狐疑,好?奇她会说出什?么答案。
所有目光中,有一道目光格外深沉清晰,目不转睛对着她。
贺兰香略抬眼眸,与谢折漆黑的眼睛对上。
隔着歌舞灯影,她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能感受到看不见的烧灼在视线中翻涌,丝丝升温,滋滋发响。
贺兰香是知道该怎么体面?回答这个问?题的,不得罪人的话她很懂怎么去说,这点小场面?根本不在话下。
可不知为何,竟怎么都张不开那个口?。
哪怕郑袖是她早有预料的人选,真到临门一脚,她有点笑不出来了。
目光穿过灯影,她定睛看着谢折。
这个高高在上,坐在帝王身侧的男人,穿着她送给他的衣服,嘴角残留着她唇上的口?脂,就在开宴前,还与她在暗处亲吻搂抱,百般缠绵,耳鬓厮磨。
而到现在,却?要她决定他是否娶别的女人。
按道理说,他要娶谁,她是管不了的,也没有资格去管,可……凭什?么。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过去许多个日?夜是她和他是一起度过的,她是唯一知道他这副煞神外表下柔情一面?的人,也是和他有过数不清亲密时刻的人,有无数个夜里她是在他的臂弯里睡下的,身上缠满他的气息,他的体温。
她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他。
贺兰香迟疑了,迟来的妒忌和占有欲在她的心头上作祟,似乎直至今日?她才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谢折不仅在她身体上留下那么多的痕迹,连她的心也没能放过,不知何时便已在上面?烙上他的名字。
她在短瞬中失神,袖下柔荑不由收拳紧握,锐利涂满花汁的指甲刺入掌心,隐隐发颤。
夏侯瑞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歌舞顿时停下,殿中针落有声。
“贺兰氏,”夏侯瑞看着贺兰香,笑意深了些,“朕在问?你话,朕要你说,谢郑两家?是否联姻。”
贺兰香眼波略颤,强行回神,柔声款款道:“妾身惶恐,方才想起先?夫,一时失神,望陛下莫要怪罪。回陛下,古来皆道长?兄如父,妾身岂敢跨辈僭越,为夫兄定起姻缘?一切但凭陛下做主,妾身不敢越俎代庖。”
夏侯瑞喟叹一声,揉着眉心,咳嗽了几声,万般无奈的样子,“朕想听听你们的意思,你们又都让朕做主,朕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能做谁的主。”
他朝谢折倾去视线,弯目而笑,“长?源,你说,朕能做你的主吗?”
谢折不语,一双眼睛只?落在贺兰香身上,眼底晦暗幽深一片,像是隐忍压抑了许多不悦。
贺兰香眼观鼻鼻观心,弱态柔姿站在席位,分明一身老气衣袍,却?因容貌过于娇艳,素装淡抹不掩绝色,被衬成?朵雍容娇贵的牡丹花,安静待放,待人折取。
夏侯瑞的目光在二人身上绕了两圈,眼底逐渐生出些恶劣的戏谑,没等到谢折的回应也不恼,兀自背靠龙椅,懒散随性之态,没急着让贺兰香坐下,细细思忖片刻道:“若朕真能当这回主,朕觉得,谢郑两族门当户对,长?源与郑女又年纪相仿,倒也称得上是般配——贺兰氏,你认为呢?”
贺兰香扯出抹极自然的笑,道:“陛下所言极是,郑姑娘与谢将军郎才女貌,自然是天定良缘,前生注定。”
最后?一个字自口?中发出,定格她身上的幽深目光猛地一沉,她自己的掌心也快被掐出血来,贝齿咬紧。
面?上,风轻云淡,巧笑倩兮。
“好?一个前世注定!”
夏侯瑞拍案称绝,两眼兴奋放光道:“那朕今日?便做上这么一回主。传旨下去,威宁伯之女郑氏,蕙质兰心,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兹恃以?指婚与——”
“陛下。”
忽然响起的两个字,肃冷而无情,提起一众人的心神,全场顿时皆寂,纷纷看向谢折。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谢折毫不避讳地道:“臣今日?赴宴,只?为与陛下共贺佳节,不为其他。陛下若执意逆臣心意,臣也只?好?失礼告退,往军营先?行一步。”
此话一出,郑袖原本羞红的脸倏然变得惨白,整个人如同飘摇秋风中的梢头枯叶,肩头都在不自觉颤栗发抖,随时能昏倒过去一般。
贺兰香面?色如常,眸中未起波澜,袖下的手却?放松不少,指甲总算自可怜发红的掌心松开。
夏侯瑞脸色微变,似是没能料到谢折会果决至此,宁愿当庭忤逆圣意也不愿应下这门亲事,眼中登时划过一丝狠意,但也不过是仅仅一瞬,狠意便被笑意覆盖,唉声叹气起来,也不知是对群臣还是对自己,“果然,朕是做不了朕的大?将军的主的,不过长?源啊,你可真是越来越开不起玩笑了,外敌未平,内乱四起,叛军蛮匪如雨后?春笋,朕还指望着你给我平定四方呢,怎会轻易给你指亲赐婚,你看,朕连旨都没拟,不过是说说罢了。”
郑恪扑通跪地,两股战战,哽咽若慈父,“陛下如此,岂非是在拿小女的清誉以?作玩笑?”
夏侯瑞哎呀一声,浑然不在意,“威宁伯快快请起,何至于如此严重,咱们大?周好?男儿多得是,不就是武将吗,长?源,你明日?在军中挑几个样子好?的,送到威宁伯府上,让他选一个当女婿,选中哪个,朕就封哪个为爵,这不也算是望门了吗?”
谢折视若无闻。
郑恪气得当场咳出一口?老血,瘫倒下去,郑袖小声抽泣,哭倒在侍女怀中。
“歌呢!舞呢!”夏侯瑞叫嚷起来,“朕才说了几句话,怎么这就停了,今日?中秋佳节,朕还要和众爱卿普天同庆呢,歌舞都没了还怎么庆!”
乐声起,舞姬重新上场,锦瑟和弦下,水袖生风,动如游龙出动,静若秋月照影,春花卧水。
贺兰香总算得以?坐下,品着舞姬刚柔并济的动作和略有耳熟的琵琶曲,不由道:“十面?埋伏。”
细辛好?奇,询问?舞的来处。
贺兰香便道:“这舞是依曲而编,曲子便叫十面?埋伏,相传乃是以?往楚汉相争,两军决战垓下,汉军设下十面?埋伏的阵法,从而打?败楚军。战歌流传下来,便成?了曲子。”
这时,乐曲越发激烈,已有楚霸王乌江自刎的悲烈架势,贺兰香看着舞姿听着曲子,下意识竟生出三分古怪之感。
十面?埋伏历来是习舞者必学之舞,但这舞杀气太重,更?多的时候是在勾栏给客助兴,不至于让人在温柔乡酥了骨头,像中秋这种团圆佳节,又是皇宫大?宴,按理来说,这样的舞,是不应该搬到台面?上来的。
伴随乐声激越,贺兰香不由被吸住心神,全神贯注在领舞的舞姬上,心头古怪全然抛诸脑后?。
宛若瀑布急转的琵琶声里,舞姬水袖大?起大?落,势如破竹,又如银蛇吐信,当真有金戈铁马的凶悍之气,千军万马呼啸而来。
她轻迈脚步,临于御座之下,如楚军败局已定,舞姿凄美哀婉,日?薄西山,霸王持刀立于奔腾乌江之畔。
这时,转折又起,琵琶发出一声泣血长?鸣,水袖挥出,力?破山河,直冲龙椅之上的夏侯瑞!
“那袖子里有寒光!保护陛下!”
第85章 刺杀
王元琢喊出那句话的同时, 短刀刺破水袖发出呲啦裂响,闪电般脱袖而出,准确刺向夏侯瑞的心口。
生死?之间, 谢折纵身挡在夏侯瑞面前,生生用?手攥住了那寒光闪烁的刀锋, 手上瞬间血流如注,落到地上蜿蜒出无?数鲜红溪流。
“愣着干什么!护驾!”王延臣率先回神, 高声怒喝。
御前侍卫如潮水涌来,将那领头舞姬团团包围, 长矛相向。舞姬水袖一挥, 藏在袖中的短刃放倒一圈人, 杀出一条血路, 旋即便奔向殿门,欲要逃窜而出。
谢折将手中沾满血的短刃反手抛出,正中舞姬腰脊, 只听一声凄厉尖叫,舞姬摔倒在地,半身不能?动?弹, 侍卫连忙上前将人拿下。
突如其来的刺杀吓坏了所有人, 即便刺客已经束手就擒, 场面依旧混乱不堪,胆小?官员或哭或叫, 携着家眷就要仓皇逃离,本就胆小?的闺秀们更加惊恐难以自持,缩在丫鬟婆子的怀中瑟缩如幼雀, 抽噎不停。
郑袖腿软如泥,躲在侍女怀中啜泣, 不可?抑制地想到了被蛮匪劫持的那日,那日的场面也是这般混乱,粗鲁的蛮匪不仅杀了好多?仆从护卫,还欲要将她掳走,若非谢折及时带兵营救,她恐怕已不知身处何方,深陷何等?泥淖。
她觉得,自己此生都忘不了那一日,那个残阳如血的傍晚。
在她万念俱灰之时,年轻英武的将军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宛若一束光,照入她灰暗的生命当?中。
“谢将军……谢将军快来救我。”
郑袖哽咽低泣,盼望着会向上次一样,面前出现谢折英俊坚毅的脸,救她于水火,可?兀自哭上半晌,无?丝毫有关谢折的动?静出现。
她按捺不住,放眼去寻找谢折的身影。
找来找去,总算在对面席位中找到谢折。
谢折神情紧张,眼露焦急,不顾手上伤口狰狞,一双眼睛只顾放在面前女子身上。
他的弟媳,贺兰香。
“我都说了,我没事了。”
贺兰香手抚胸口,花容失色,虽在喘着吁吁急气,眼波却已镇定下来,扫视着周遭道:“你这时候来找我,容易被瞧出端倪,赶紧离我远点,护你的驾去。”
谢折皱了眉,“这种?时候,没人关心我在哪里。”
不说还好,一说贺兰香便来了劲头,非要给他找出双盯在他身上的眼睛不可?。
这时,只听夏侯瑞一声暴喝:“说!是谁派你来的!”
贺兰香被吓住了神,下意识便往谢折怀中缩去,谢折长臂展开,顺势将她环住,用?没沾血的手轻抚她后背。
金殿正中,刺客匍匐在地,两?手交叠,被侍卫束缚于背后,遍体是血,已无?方才跳舞时的风流妩媚。她放声而笑?:“昏君人人得而诛之!天下数不清有多?少人想手刃你的项上狗头,何有派与不派之分,只有杀心强与不强!”
话音刚落,摇头咬住甩到口边的镂空耳坠,舌尖撬开机关,卷入药丸。
王元瑛惊呼:“不好!她要服毒自尽!”
侍卫再想上前,便已为时已晚,刺客吞下毒药,顷刻呕出一口黑血,接着眼耳鼻皆有黑血溢出,赤红染黑的双目瞪着夏侯瑞,嘶哑笑?道:“狗皇帝,没有我还会有别人,你等?着吧,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从你老子开始,你们夏侯家的江山,便该……亡了。”说罢,倒地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夏侯瑞怔怔盯看着刺客的尸体,暴怒的神情渐渐沉下,变为面无?表情的冰冷,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他一把夺过侍卫手里的佩刀,刀尖指向群臣,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一个个问过来,“到底是谁派来的?你?还是你?还是你们所有人?”
群臣惶恐,跪倒一片,连呼冤枉。
锐利的刀尖胡乱指过一遍,最后落在了唐冲的头顶。
夏侯瑞眯了眼眸,咳嗽了几声,羸弱的身体已握不住刀柄,索性松手将刀扔下,抬脚踢到唐冲面前,脸上红痣鲜艳如血,冶丽近妖,噙笑?的双唇轻启,气若游丝,柔声笑?问:“唐爱卿,是你吧?”
唐冲猛然?哆嗦一下,本就深埋的头颅更加低微伏地,心惊胆颤道:“臣冤枉!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夏侯瑞嗤笑?出声,抬手指向殿外悬挂高空的中秋圆月,道:“那破月亮能?鉴个什么?它挂在个天上,懂人间是何模样?”
唐冲哑口无?言,只顾瑟缩发抖。
夏侯瑞朝唐冲迈出步伐,一步步的,摇摇晃晃,踉跄而虚弱,唇上笑?意犹在,意味深长,“朕只知道,你刚刚还在让朕下不来台,觉得朕骄奢淫逸,不配为天下之主,万民表率。”
唐冲涕泪横流,连连摇头,“臣未曾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啊陛下!”
“可?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夏侯瑞陡然?暴怒,额上青筋浮动?,他指着唐冲,“来人!把这个以下犯上,买凶行刺天子的逆臣给朕关到虎笼里去!让老虎掏出他的心肝脾肺,看看里面究竟是红是黑!”
满殿哗然?,众多?大臣长跪求情,为唐冲喊冤。
夏侯瑞扫着那些人,笑?了,轻飘飘地吐出句:“求情者视为同党,一并?丢入虎笼喂虎。”
顿时,鸦雀无?声,再无?一人求情。
只有唐冲的妻女儿孙还在不停磕头求饶,为唐冲辩护喊冤。
夏侯瑞皱了下眉头,“没人动?手,是等?着朕亲自打开虎笼吗。”
侍卫连忙上前,拎起抖若筛糠的唐冲,将他押到虎笼跟前,欲要打开笼门。
这时,谢折站出,黑眸隐带戾色,声音沉而有力:“陛下,够了。”
夏侯瑞看向谢折,视线下移,落在他鲜血淋漓的手上,根本没有回应谢折的话,而是红了眼圈,万分动?容地哽咽道:“多?亏有朕的大将军在,否则朕早已性命堪忧——来人,传旨下去!将军谢折救驾有功,赏金银万两?,赐免死?金牌三道!”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笼门咯吱打开,哭喊的唐冲被侍卫一把搡进?了笼子。
笼门合上的一瞬间,惨叫连天。
第86章 刺杀2
老虎自被捕获便未得一顿饱饭, 好不容易等来?大快朵颐的机会,两?口便将?唐冲送了命。
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过去,兽笼中的人声乍然消失, 只有猛兽大口撕咬咀嚼血肉的吞咽声在殿里清晰回响,血腥气铺天盖地, 血雾弥漫。
唐冲家眷当场昏迷,其余无人敢转头往笼中看上一眼, 纷纷垂首敛目,大气不敢出上一下。
贺兰香脸埋细辛怀中, 听着兽齿啃咬人骨的咯吱声, 嗅着浓郁刺鼻的人血味道, 胃中止不住翻涌, 遍体冰冷发寒,终于忍耐不住地躬身干呕起来,呕出满面清泪, 双颊滚热发烫,头脑还?在眩晕发沉。
就在她呕到浑身脱力,眼冒黑星之时, 一只有力的手忽然绕在她腰后, 将?她拦腰抱起, 转身大步走向殿门。
贺兰香艰难撕开眼皮,看到谢折的脸, 竟没由来?感到无比安心?,极自然地抬手环绕住他脖颈,脸贴在他的胸膛, 随他带自己去哪。
殿中群臣早生退意,碍于性命之忧不敢动身, 有谢折领头,忙不迭先让妻女跟随出去。
“传朕旨意!”夏侯瑞忽然暴喝,“刺客绝无可能独自行动,即刻开始封锁各道宫门,活捉同党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出皇城一步!”
殿外,皓月当空,正对着广元殿的是片假山疏林,白日?看时只觉得秀丽,如今却成避风港湾一般,聚满了奔逃而来?的贵妇贵女。
贺兰香从被谢折放下便坐在石墩上大喘粗气,上半身脱力伏在石桌,缓了好大一会儿,萦绕在鼻息的血腥气方堪堪散去,耳边的惨叫幻听也总算有所削弱。
她再抬眼,身边早无谢折的身影,皆是素日?眼熟面孔。
“嫂嫂,你还?好么?”谢姝站在她身旁,焦急不已?地问。
贺兰香摇摇头,道了声无妨。可她虚弱的脸色和游丝般的语气,无一不在提醒她方才遭受了多么大的惊吓。
她这样,其余人也好不了多少。
达官千金本就娇生惯养,穿戴着精挑细选出的衣裙钗环出了家门,本以?为是入宫享受华席美宴,没想到却生生观看了场野兽食人的血腥盛宴,在殿里时不敢哭叫出声,此时总算远离了是非之地,个个再也克制不住,互相依偎着抽泣起来?,瑟瑟发抖,惶恐不能自已?。
连王氏这些见过?颇多风浪的长?辈,也脸色苍白,满面恍惚后怕之色,久久不能平复回神。
郑文君眼盯殿门方向,虽是坐在石墩之上,却已?几?次险些晕厥,听到谢姝的声音,才回过?脸,看向贺兰香,眸中难掩焦急,关切地道:“若实在难受,不如请太医来?看看。”
贺兰香顿时凝了心?神,忙不迭道:“夫人放心?,在家也常是如此,无非是孕吐作?祟,歇上片刻便好了,不必麻烦。”
说话时她抬眼,眼角余光目光不由得落到郑文君身后的王朝云身上。
只一眼过?去,贺兰香心?头便闪过?一丝诧异。
在场凡是目光所及,闺秀们有一个算一个,无不面带惊色,只有王朝云,直至此刻脸上的神情?都是沉静镇定的,无一丝惶恐之色,而且眼眸低垂,眼波平缓,像是在静静思索着些什?么。
没错,她在思索。
所有人都沉浸在铺天的惊恐当中,只有她在思索。
甚至不知想到何处,嘴角勾出一丝清浅,势在必得的微笑。
贺兰香没被猛虎吓到,生被这一抹笑惊了心?魄,不自觉地颤了下身子,内心?疑窦丛生。
“嫂嫂你被吓呆了吗?”谢姝伸手在贺兰香面前晃,“怎么突然就一动不动了?”
贺兰香赫然回神,强颜欢笑,“是有一点,不过?不必为我担忧,我真的没有大碍,若果真有所不适,我定要传唤太医的。”
谢姝这才稍稍松下口气,“这就好,可恨现?在禁军满皇城搜索刺客同党,除了这园子咱们哪也去不了,否则早该回家歇下的。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大表哥,问他我们到底何时能出宫回家。”
王氏怒从心?起,抓住女儿抡起袖子照身上便打了几?下,气得说话直哆嗦,“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到处乱跑?难不成我生出个睁眼瞎,要命的东西摆到眼跟前,你是一点都看不见?”
谢姝并不服气,边躲边嚷:“我一个女儿家,我又没谋反没犯上的,要谁的命也要不到我身上,再说我舅舅是王延臣,我有什?么好怕的?”
王氏险些闭气,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体统了,抬高巴掌便要打在谢姝脸上。
郑文君及时拦住,对王氏温声道:“好了,这种时候,就别?再教别?人看了笑话。”
言罢,郑文君又看了眼身后安安静静的女儿,眼中担忧一重再重,道:“要问,也该是我去问。”
说话同时,步伐已?迈开。
王氏瞠目结舌,刚操心?完小的,转脸又得操心?老的,气得追上去低斥:“嫂嫂也同姝儿一般莽撞了么!”
谢姝直乐,凑在贺兰香耳畔说:“好了,现?在没人管得了我了。”
贺兰香一把抓住她腕子,黯淡无光的双眸总算出现?些许笑意,“有我在,你就死?了那条瞎蹿的心?罢,老实等着命令下来?,能出宫就出,若出不去,我就不信陛下便让咱们在这园子里过?夜。”
谢姝回忆夏侯瑞那副癫狂的样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讥讽道:“就那位如此丧心?病狂的德行,我觉得还?真说不准。”
贺兰香作?势便要去打她嘴。
谢姝连忙求饶,“好了好了,我闭嘴不提了便是。不过?嫂嫂,话说回来?,我是真没想到谢折会那么在意你,看来?你和我的小侄儿当真对他干系重大,你和孩子若有什?么闪失,他恐怕要第一个遭殃。”
贺兰香轻舒口长?气,阖眼回忆谢折方才抱她出来?时的画面,叹息道:“是啊,他的确要遭殃。”
进一步讲,新?帝喜怒无常,残暴毫无人性,连当殿虐杀臣子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若有朝一日?想对谢折卸磨杀驴,还?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样的卑劣手段,她肚子里的孩子但凡有点过?失,都能成为他与谢折掀桌的导-火索。
退一步讲,谢折在她身上耕耘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得这一个孩子,即便他对这孩子没多少感情?,生不下来?,没有利用价值,他怎会甘心?。
贺兰香抚摸着小腹,已?经分不清谢折方才举动,究竟是紧张她与孩子,还?是在紧张他自己的身家性命。
“谢,谢姑娘。”
忽如其来?的怯懦声音,出现?在贺兰香和谢姝的身旁,二人不约而同望了过?去。
郑袖面带窘红,似是余惊未消,柔弱的身躯微微打着寒颤,努力稳住声音道:“谢姑娘刚刚说,谢将?军是因为怕夫人惊吓过?度伤及腹中胎儿,所以?才亲自将?夫人抱出殿中,果真这样么?”
谢姝登时不耐烦,“不是这样还?能是怎样?我嫂嫂腹中孩儿是陛下点名要他来?保的,若是因惊吓出事,第一个便跑不了他,他能不紧张吗?”
郑袖如释重负,手抚心?口低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人大约都爱自欺欺人,明明郑袖刚才还?十分肯定谢折与他这个“弟媳”之间绝不简单,现?在三言两?语听入耳朵,先前猜测便全部推翻,连谢折将?贺兰香搂入怀中安抚的暧昧画面都被她轻轻带过?,不愿深思。
谢姝哼了一声,懒得多瞧她。
这时,广元殿传出嘈杂,囹圄殿中的文武百官总算得以?解脱,摩肩擦踵跑出殿门,前来?与妻女家眷汇合。
谢姝看到谢寒松,也顾不得贺兰香了,忙不迭便跑了过?去招手,“爹爹我在这儿!”
王朝云也与王延臣会面,父女二人看着殿门低声说些什?么,王朝云沉静如常,王延臣面露欣慰。
秋夜清凉,冷月高挂,贺兰香看着周遭一家团圆的景象,莫名觉得晚风冷了许多,若是手旁有杯热茶就好了。
郑袖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侧,恭敬福身,小心?翼翼地道:“嫂嫂,可否借一步说话。”
贺兰香看着郑袖紧张而郑重的神情?,心?中猜出三分缘由,轻轻点了下头。
待二人来?到假山后的僻静之处,郑袖一言未发,提裙便朝贺兰香跪了下去。
贺兰香连忙扶人,惊诧道:“妹妹这是做什?么?正值中秋,何苦折煞于我。”
郑袖摇头抽噎,泪如雨下道:“求嫂嫂看在我可怜的份上,日?后多在将?军面前替我美言,我怎会不知他对我无意,可我今生今世是认准了他的,只要能侍奉在他身侧,即便是妾……”
贺兰香打断她,声音微微发冷:“妹妹,谢将?军救了你一家性命是不错,可京中青年才俊无数,你何苦扑在一个并非与你两?情?相悦的人身上,更不说他谢折生性冷淡,脾气残暴,我不信你对他的作?风从未有所耳闻,这样一个毫无人性的人,你觉得他会是你的良配吗?”
“可他那是有苦衷的!”
郑袖满面泪痕,极力辩驳:“嫂嫂你想,将?军他从小便没了母亲,又被扔到辽北大营那种冰天雪地的地方,他心?若不狠,怎能存活下来?建功立业?我相信,他身边只是少了一个知冷热的人,只要有一个人出现?,能够真心?待他,对他好,教他如何和善待人,他一定能够弃恶从善,成为一个正常温暖的人!”
贺兰香只想笑。
她在金殿里对谢折短暂生出的占有欲与不甘心?仿佛过?眼烟云,秋夜晚风一吹便散个干净,躁动的涟漪消失,心?境平如湖面。
“你认为,你会是那个人?”她问郑袖,口吻似笑非笑,带这些不易察觉的讥讽。
郑袖咬唇不答,沉默承认。
贺兰香看着她的模样,沉吟一二,果决应下,“好,那我就帮你一把。”
郑袖泪水凝住,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当即磕头道谢。
贺兰香将?人扶起,喟叹道:“要谢就谢你自己吧,还?不是我被你的真心?所打动了。”
还?不是被她的愚蠢所打动了。
贺兰香想到郑袖会想要依附谢折,但真没想到郑袖会想要感化谢折。
人若真那么想做救世主,还?不如去街上找条流浪的狗养养。
她很喜欢郑袖这种对她没有丝毫威胁,满脑子装满蠢念头的头脑。
“放心?,好妹妹,”贺兰香轻拍着郑袖的后背,柔声道,“我会费尽心?思,在他面前说尽你的好话,劝他接受陛下的赐婚。”
“嫂嫂……”郑袖泣不成声,对贺兰香的感激难以?言喻。
半晌过?去,贺兰香送走了郑袖,自己也心?满意足地打算回去。
途经假山下,正要拐弯,她一步迈出,冷不丁便撞上堵坚硬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