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戎阴着脸:“既然这么不放心,朕让她们出宫回各府住上一段时日可好?”
这是什么话,无故妃嫔怎么可以随意回娘家,钟杉本能地请罪推脱,但武修涵却抢话道:“臣谢主隆恩,贵妃娘娘能得此探亲之恩,武家上下感泣。”
宋戎盯着他低下的头,道:“不必跪了,回去等着吧。”
武钟二人出殿后,钟大人埋怨道:“你怎么能接这个话茬,”
武修涵:“钟大人不觉得奇怪吗,娘娘们又没获罪,怎么见上一面竟是这样难,弄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般,”
钟杉:“快别这样说,怪吓人的,这是什么话。”
说着他看武修涵一脸认真,嘴里说的吓人变成了真的惊吓:“你不要吓我,这怎么会。”
武修涵:“我不过顺嘴一说,皇上不是准了娘娘们出宫吗,我们等着就是。”
宋戎回养怡殿的路上,忽然被窜出来的一个身影惊到。宫人大喊护驾,阿抬挡在了皇上的面前。
待看得清了,来人竟是一名宫女。
她跪下磕头后,急急地带着哭音道:“奴婢是中宫殿的吟秋,求陛下开恩,饶了娘娘的罪过吧,娘娘是一国之母,她该有她的体面啊,陛下。”
宋戎推开阿抬,问:“你在胡言什么,朕什么时候没有给皇后体面了。”
吟秋:“娘娘已过世超过七日,连头期都过了,但人还在中宫殿的一口冰棺中,不得发丧,不得祭奠。奴婢小时候就听家人说,过了头期无人发送的死魂比不能投胎的孤魂野鬼还要可怜,陛下发发慈悲,饶了娘娘吧。”
宋戎看向阿抬:“她在说什么,朕听不懂,你来给朕说说看。”
中宫殿被封,一个小宫女是怎么跑出来,并且精准地拦住了皇上的去路,没有人暗中相助是不可能做到的。
宋戎明白所以他问向阿抬。阿抬似下了决心,他坚定地道:“吟秋在说,皇后娘娘那日中箭身亡,圣体如今还被保存在中宫殿,不曾发丧,不曾举仪,恐有损娘娘威仪,故请陛下再行裁夺。”
“咚”地一声闷响,阿抬飞了出去,宋戎这一拳用了十足的力道。
阿抬与皇上嘴里同时涌出了血。阿抬是被打的,宋戎是心痛到极致,感觉有什么东西断了,血气上涌吐了血。
阿抬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疼痛,回到皇上身边,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宋戎。
宋戎推开了阿抬的手,他尽力站直,用手抹掉了嘴角的血,指着跪在地上的吟秋道:“即刻绞杀,让她陪她主子上路,别让皇后等太久。”
吟秋一楞,但她马上平静下来,拢了拢头发,整了整衣服,她能做出当街阻拦圣驾之事,就早做好了不得好死的准备。还好,皇上给了她体面的死法,还以君言定了她殉葬的殊荣。
席姜去垂打宋戎,她想吟秋活命,一年后她就可以出宫了,不要死在这吃人的皇宫中啊。
可席姜什么都阻止不了,她眼睁睁看着吟秋被带走,她甚至不能跟去,她只能被困在宋戎的身边。
宋戎擦掉手上沾染的唇角的血,他朝着中宫殿走去。他越走越急,阿抬又咳了口血后提步跟上,而席姜也不得不跟去。
宋戎推开中宫殿内室的门,赫然出现在屋正中的冰棺刺痛了他的双目,他步子不再平稳,踉踉跄跄地走到棺前。
他的皇后一脸恬静地躺在里面,一点损伤都没有,还是那么鲜活,像是睡着了一样。但他该醒了,他不能再自欺下去。
宋戎想起吟秋的话,过了头期的死魂,活得连孤魂野鬼都不如,他是不是又害了她?
宋戎就这样看着,他没有流泪,也没有发狂,他只问阿抬:“那个人呢?”
阿抬知道陛下是在问,当初向皇后射出致命一箭的内侍卫,他回道:“已处死。”
“你不会连身份都没查就处死了吧。”宋戎又问。
阿抬:“已用过刑,是个硬骨头什么都没招,但属下已查到些证据,确实如陛下所想,此人与世家有所牵连。”
宋戎的心智在席姜死的那一刻就被封住了,席姜的死亡对他来说太痛,太苦了,他任自己逃避了一段时间,如今清醒过来,正常的心智也回来了。
他一下就想到射出那一箭的人有私心,并不全然是在救驾。此刻听阿抬说,果然是世家派进来的。武修涵就是因为失了这人的音信,才查觉不对,想从武氏那里入手的吧。
宋戎遣开阿抬与咏春,把席姜抱了出来仔细地查看,不满他上次包扎的地方有血迹,重新又包了一次。她身上好冷,再没有新的血迹溢出来。宋戎意识到,冰棺只是保存住了她的容颜,却存不住她流逝的生命。
巨大的悲伤痛苦漫上心头,他已痛到麻木,宋戎知道,从此以后他的人生行将就木,在此之前,他活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是煎熬。
他给席姜最后整理了衣服,想到她体内的残箭还没有拔,他真该死,让她痛了这么多天。
宋戎手触到了那处伤口,发现残箭已无。他唤阿抬,问他残箭去了哪里,阿抬道已收了起来。
宋戎盯着阿抬看了好久,最终他只是道:“拿来。”
一夜之间,四大世家每一家都接到了一具棺材,都城的夜晚被世家府邸照得灯火通明。
代表着世家贵族的四位大人连夜进到宫中,请皇帝明示他们的罪名,君臣之间,场面极其难看。
正僵持着,宋戎把手中一直握着的,席姜所中的残箭一截往地上一扔,正扔到武造御脚下。
武修涵把残箭捡起,上面可见被擦拭过的血痕。他问:“陛下,这是何物?”
宋戎道:“这是什么?这是武氏杀害皇后的证据,同犯还有钟氏,钱氏,柳氏。”
四人皆惊,武修涵低头看箭的眉眼一凛,稍事收敛他问:“陛下何出此言,武贵妃与几位娘娘怎么可能杀害皇后?”
宋戎冷笑:“她们合谋干的恶事还少吗,朕与皇后的英辰是怎么没的,你们会不知?!”
“大公主殿下明明因意外而薨,圣上就此事早有定论,如今圣上此言,臣等惶恐,臣等不知,臣等冤枉。”众人跪下喊冤。
“你们不用叫屈,公主一事是不能拿你们怎么办,但四妃杀害皇后可是朕亲眼所见,众多宫奴亦皆亲见,不容抵赖。”宋戎阴恻恻地笃定道。
三位大人赶紧看向武造御,武修涵双唇紧抿,看他有什么用,皇上的意思还看不出来吗,如他把娘娘们连人带棺地送到各家的府上一样,他只是在通知。
宋戎接着道:“武氏,钟氏、钱氏、柳氏虽死,但罪责不免,夺其封号贬为庶人,不许祭拜举奠,也不要脏了宫中的地方,允各自领去埋了。”
四人大惊,这就给四位娘娘定了罪。
武修涵问了出来:“敢问圣上,贵妃娘娘是怎么没的?”
宋戎:“皇后孤身抗击,反杀了她们,仗着人多技不如人还敢下手,终是害人害己,一群蠢货。”
四位大人皆被皇上所言震得动弹不得、思考不能。皇上继续厉声地下达着降罪旨意,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天子的雷霆之怒,以及此事没完,且待秋后算账的意味。
“你们要的交待朕给了,领了罪书都出去吧。”宋戎最后道。
众人依然身处震惊中,口不能言。只有武修涵最先镇定下来,站了起来。宋戎站起走过条案,走到武修涵面前,二人面对面,齐头平肩,终是武修涵弓了身,低了头,他揖礼道:“陛下可还有吩咐?”
宋戎朝他伸出手来:“还给朕。”
武修涵微楞,稍许把手中残箭递还给了皇上,宋戎接了东西一挥手:“都去吧。”
四人恍惚迈出养怡殿,天已微微亮,朝阳往身上一照,武修涵头上冒出了汗,冷汗。
候在外宫墙的武家奴仆见了,忙把收好的锦帕递了上去,奴仆侍候多年,知自家大人有多讲究,夏日的扇子,一年四季不同制地的帕子皆要备齐,以便大人随时取用,大人又一贯爱轻捷,不愿在袖中、身上放东西,这些东西自是贴身奴仆替他备着了。
武修涵接过帕子,骤见手心上的一点红,那是从残箭上沾染的。她的血吗,她真的就这么死了。
曾记得猎场上一抹红衣,纵马打头阵;曾记得,武贵妃指着手腕上被抓握的红痕,咬牙切齿对他言,兄长也拿她没办法吗,世家就不能团结起来除了她。
那些“红”好像与眼前的暗红血迹重合在了一起,令武修涵楞在当场。
他虽没想过她会死,但一直在对付着她。一个失了儿子的皇后,一个生下大皇子落了病,不能再生育的皇后,凭什么还坐在皇后之位,凭什么别人生的皇子还可以算在她的名下。
既然从皇子早夭皇后无所出这一点上打不倒她,那就逼疯她吧。哪怕她再坚强,也不可能接连承受灭门之惨,以及两次丧子之痛。皇上再念旧,也不会容下一个疯癫的皇后。
家奴察觉到大人的不对劲,试探着轻唤了一声:“大人,”
很轻的一声竟似深重磬音,惊醒了武修涵,他手臂麻了一下,淡定地拿锦帕擦掉了那一点血痕,只是没像往常那样把脏掉的帕子扔掉,而是揣进了衣袖中,令奴仆伸手接了个空。
武修涵很快就弄明白,后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向皇后射出致命一箭的人就是他的内应,他该是得了消息赶去救贵妃的,但他晚了一步,不知四妃已死,他暴露了自己救的却是皇上,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很明显,皇上在揭开此事时,并没有周详计划、严谨图谋,稍微花些工夫打探一下就知,当日情形根本不是什么四妃杀皇后,反被皇后所杀的戏码,是更骇人的皇后发疯,持剑血洗了后宫,甚至连皇上与太后都没有放过之意。
弄明白这一切的武修涵喃喃自语:“这样坐天下也是可以的吗?那我又为什么不可以。”说着心生豪志,他若从小习武钻研战法兵书,是否可以不用依附乱世枭雄,身居其下。
宫中,席姜又一次见到了太后,太后知道了皇帝所为,大为震怒。
“你疯了吗,哀家以为你清醒了过来后,该知道要怎么办。”太后气得坐都坐不下。
席姜与太后虽算得上仇敌,但她认同太后的说法。大闰开国皇帝与朝臣,与世家的关系,是靠宋戎一点点汲汲经营起来的,现今的局面,是他不惜灭了她席家,杀了亲子才得到的。如今,他却轻易地毁掉了这一切。
宋戎一言不发,任太后发泄着情绪。待太后说累了,他只问太后一个问题:“您有没有午夜梦回,想起英辰那孩子。英辰胆小纯厚,她对您一直很孝顺。”
太后表情呆住,稍许,她道:“孙子孙女又如何,哀家的眼里只有儿子。”
宋戎忽然笑了:“那朕不如您,朕是连亲子都可以舍弃的畜生。”
好在太后在说重话之前已遣了众人出去,为了给皇上留面子,连吴典侍都没让进来。
宋戎这话何止让太后感到震惊,是让人汗毛直立的恐惧,他的癔症不是好了吗,怎么看上去更疯了,不管不顾到让人害怕。太后颤着唇,不知该如何回话。
席姜紧闭双眼攥紧拳头,他们竟然在谈论她的英辰与星杰,他们怎么敢,怎么配。
被困在宋戎身边的这些日子,席姜在朝堂上感受到了何为权力,明白了它为什么会让人着迷发疯到可以扔掉做人的底线。
她也看到了皇权的傲慢与残忍,想打杀谁就打杀谁,礼法都是他宋家定的,自然可以不遵守。在她生前,她保护不了家人,死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怜惜的奴婢被赐死。
而她只能无能狂怒,生前死后皆是,心里的不甘就这样被掀了起来。这次席姜没有去攻击宋戎,她只是在心中默默地起誓,别让她抓到机会,否则她一定会让坏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三日后,皇上大办国丧,亲为皇后守灵,举国哀悼,全国飘白。
亲眼所见自己丧礼的举办是何样心情,席姜如今知道了,是淡然与漠视。这丧礼之宏大堪比皇帝登基之势,以宋戎这股疯劲,这大闰恐走不长。
大闰早与席姜没了关系,只这江山,怎可只算在宋戎的头上,这明明是她父兄倾尽一切打下来的,是她本以为要传承给她星杰的山河。闰为国号,还是她与宋戎共同所起。
宋戎盘腿坐在棺前,棺盖已封,他在烧纸。席姜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他做戏,那棺椁中没有她,只有一副衣冠,摆在那里替她这个死人受哀悼祭奠。
宋戎烧完最后一张站了起来,他让百官送葬,把这副装着衣冠的棺椁埋进了后陵。唯一让百官松口气的是,皇上好歹没有亲自跟来,否则真成了大闰开国宗怀年间的笑话了。
可百官哪里知道,帝王之所以没去,不是因为晓说漫话广播剧每.日更新群八已寺八椅六酒刘3尚存一丝理智,而是因为真正的“皇后”被他藏在了宫中,藏在了养怡殿内。
席姜随宋戎来到了养怡殿的内室,她轻叹一声,不明白一个鬼魂,不怕日头烈阳,没被大师镇压,却受制于一个活人。
如今皇帝就寝的内室多了一件不伦不类的东西,一副通体冒着冷气的黑色冰棺,它比正常的棺木略小一些,里面放着的是席姜的尸身。
席姜总在怀疑,她之所以伴在宋戎身边不得自由,不知是因为他困住了她的尸身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入土为安,还是因为他们走到这一步,本就有着宿世之仇造成的。
看着宋戎走近那副冰寒之棺,席姜没有跟过去,她看过几次,棺内的她很端庄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可当她抬头一见宋戎时,可把她别扭坏了。
他一副悲绝深情的样子,慢慢地,他眼神变得痴迷癫狂,若不是每次阿抬来唤他,席姜不知他下一步要做出什么,似要吞了她入腹一般。
自那以后,宋戎只要靠近寒棺,她都不会再跟过去,而是远远地躲着,眼不见为净。
宋戎只要来把目光投到棺中的她,就会耗时长久,这次也依然如此,依然是阿抬进来唤他,劝他进食。
宋戎离开冰棺,倚在榻上冲阿抬摆手:“朕吃不下,待会儿再说。”
他手中一直拿着那截残箭,此箭为拓木所制,木质裂开的地方,尖细的木刺一下下划着宋戎的手,手指掌心皆划有伤痕,新伤旧痕叠加在一起,但这点痛与他心脏的疼痛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他没有穿皇帝该穿的帝制服饰,而是着了一件月白色暗纹常服,倚在长榻上好似很有闲情地与阿抬说着话。
他说:“你也觉得朕不该这样吗?你也觉得该让她入土为安吗?”
阿抬:“奴婢不敢妄议圣意。”
宋戎:“往后余生,朕一刻安宁都不会再有,她也别想安宁。阿抬,你说这世上有鬼吗,朕害她如此,不值得她一个厉鬼索命吗。”
他接着说:“公主之死并非朕本意,席家灭门以及太子之死,却皆出于朕意。”
阿抬一惊,有些事做得但说不得,他没想到陛下会把心中最忌讳最隐蔽的事儿说了出来。
“朕嫉妒他们。”忽然帝王语气变得阴寒,此话一出,席姜与阿抬都抬头看向了宋戎,疑惑不解。
“她的父兄宠爱着她,难道朕就不爱护她吗,她不知道,以她的脾气秉性,若没有朕护着,别说四大世家,就是太后那一关她都过不去。”
宋戎好似不吐不快:“席家不懂进退,不懂它的存在已对皇权形成威胁,朕没办法,身在其位不得不为。只是朕没想到,她竟可以为了他们舍弃与朕的情意。”
宋戎阴沉沉笑了:“她说朕会错了她的情,朕没有重要到可以比得上她的家人。她永远不会知道了,就是这句话成了她儿子的催命符。”
几乎是同时,阿抬跪了下去,席姜站了起来。
“起来,朕没生气。”宋戎抬手让阿抬起身。
“只是朕当时真是被她气到了,朕不明白,血缘对她就那么重要吗,她不是爱朕到曾向朕奉上她席家全部的身家性命吗,这江山不是也有她一半吗,她为什么就不能像朕一样爱护,坚定不移地选择朕,抛弃那所谓的家人吗。”
“朕嫉妒得要死,嫉妒得发狂,以至于她那次求朕,求朕留太子一命,哪怕贬为庶人一生圈禁都可。太子年幼,靠山外家已除,早早剪去了羽翼,留下性命也不是不能,朕明明可以化解掉世家的担心,但却没有那样做,只因为不想让她把关注放在除朕之外的其他人身上。”
“很疯狂是吧。她从来不知,朕对她的爱如冰山雪峰下炙热滚烫的岩浆,一旦暴发,毁天灭地。”宋戎说着坐起身来。
忽然,宋戎手心翻转,转移话题道:“朕问你,皇后体内的残箭是怎么取出来的?”
阿抬心中大石落地,在陛下与他说下这番掏心剖肺之语时,他就意识到了危险。
阿抬:“奴婢有罪。”
话音刚落,剑光瞬间闪过,宋戎手起刀落,下一秒,阿抬的右臂被砍了下来。
宋戎:“你对她的心思,实在该死。”
阿抬脸涨红,不知是血气冲的,还是羞的,他忍着巨痛道:“奴婢该死。”
宋戎:“去吧,不要再出现在朕的面前。”
阿抬没想到,连亲生儿子都容不下的偏执帝王,竟会留他一命。
席姜已被宋戎接连惊人的言行震住,她以为她终于对宋戎有了一定的了解,但原来只是冰山一角,他不是人,他没有正常人类的情感,是天生的疯子。
她是心瞎到何种程度会看上这样一个魔鬼,终是过惯了无忧无虑地好日子,让她失了思忧之情,警惕之心,成为了一个对常识失了判断的思想上的废人。
她之所以能在乱世中保全自己,还爬到了皇后之位,皆是她父兄的回护,而她选择了恶魔,毁掉了所有。
屋中弥漫着血气,这位藕甸大战中,身中一刀还能连砍三百余人的争锋将军,竟然成了断臂之人。
席姜一点都不为阿抬感到可惜。她看得出来,吟秋就是被他利用的。他蛊惑了吟秋,助她跑出中宫殿,成为了被宋戎随意踩死的蝼蚁。
她只是没想到,阿抬竟对她有情,他掩饰得可真好,她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不愧是宋戎最信任的功臣,阿抬因小时凄惨经历导致身体上的缺陷而主动要求进了宫,宋戎不忍让他来做太监大总管,而是封了大监的官职,让他贴身护卫服侍君主,他的忠心一直都让宋戎感到心安,所以才没有杀了他吧。
宋戎是个极度相信自己的直觉的人,从不认为他会有识人不清的情况。若有人让他看不透,有疑惑,他是决不会容这样的人在身边随侍的。
原来他千挑万选出的绝对信任之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阿抬对着宋戎深深地磕下一个头,捂着伤口踉跄地走了出去。
至此,宋戎身边一个得力之人都没有了。不仅如此,在他心痛之症日渐加重之时,不顾太后痛哭流涕地请求,他轰走了医丞。
在朝堂上,听到他的心腹大患西围叛军的消息,他也无动于衷,只席姜十分激动,因为她终于知道了四哥的下落,他竟是到了二兄那里。
能探得他的行踪,还是因为皇后薨逝的消息传到了西围。西围叛军打出了暴君无德残害忠良、残害贤后的指控,对宋戎进行讨伐。
再后来,宋戎连朝都不上了,他开始祸害后宫。他下令杀光福养殿所有的奴婢,独留太后一人,把她幽禁在了空荡荡的福养殿中。
东西两宫,所有与武贵妃钟淑仪钱妃柳妃沾边的全都被仗杀,只剩下从不参与后宫之争的零星几位透明人,像耗子一样夹着尾巴生怕惹到皇帝小心翼翼地活着。
这之后,某一天夜里,四大世家中的钱家,被来送年货的货郎发现大门开着,推门而入,世家大族竟是不知被何人灭了满门,一街之隔的柳家也是同样的命运。
宋戎行事到了如此简单粗暴的地步,与他之前做人行事大相径庭,席姜知道此事后也不得不感慨。
但也正是这样的不管不顾,让有所准备的武家与钟家断尾求了生。
世家贵族再次带队杀入皇宫,正是西围叛军攻取皇宫之时,而这时,宋戎病入膏肓,已是弥留之际。
席姜冷冷地看着病榻上的宋戎,随着宋戎生命的消逝,她感到了魂体不稳。
这时,宋戎忽然睁开了眼,他对上了席姜的视线,他笑了:“还能看到你真好,都怪你不肯好好学如何让人一刀毙命,害我在这里捱了这么久。我安排了人,会把我们合葬在一起。你跟我说句话好吗,骂我也成。”
席姜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对于他能看到自己毫无波动。她很想用最恶狠的话来骂他,但她生生忍住了,对于宋戎最好的惩罚,就是漠视他。
果然,宋戎笑容没了,现出急色来:“你,你别不理我,求你,我们忘掉过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席姜转身出了屋,她听到宋戎从床榻掉落到地上的声音,紧接是奴婢的惊呼哭泣声,大闰的开国皇帝到死都没有闭上眼。
席姜只觉一阵眩晕,她不知被带到了何处,只见此地出现了两扇巨门。
左边一门匾书:自渡,右边一门匾书:忘之阴。
这一次没有阴差在此候着,两扇大门皆打开着,席姜看着熟悉的右门,那是上次她过不去的那道门,只不过“不渡”变成了“忘之阴”。
她向这扇门的内里看去,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但她还是专注地看着。最终她迈步,坚毅地朝着“自渡”而去,她忘不掉,她放不下。
“囡囡,乖囡,醒来吃一口好不好,爹爹错了,我们囡囡想要哪个就要哪个,虽说那姓宋的不过一个小小的督主,但有席家在照样可以捧他上去。”
席姜重新拥有意识,还未睁开眼来,耳边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
熟悉的声音让席姜还未睁眼就有了想哭的冲动。
她慢慢睁开眼来,看见了在她面前小心翼翼蹲着的父亲。眼中的水汽越积越厚,只一眨,泪水滑落下来。
“乖儿啊,你可算是醒了。”看到爱女哭了,席兆骏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马上接着哄道,“莫哭莫哭,乖儿莫哭,爹爹不是都答应了你吗。”
席姜的泪水越流越多,席兆骏一急干脆坐在了地上,他身材高大,这样正好与躺着的席姜脸对脸。席姜看着父亲未老的慈祥的面庞,哭得更厉害了,好似要把所受的痛苦与委屈全部倾倒出来。
她甚至没急着搞清这是现实还是幻梦,自爹爹与哥哥们被斩后,席姜一次都没有梦到过他们,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她只想抓住,要这一刻永不消失才好。
看着小女儿哭得如此伤心与凄惨,席兆骏心疼坏了,山崩面前不变色的男人,这时有些手忙脚乱。
席姜死的时候已不是少女,但这一刻她回到了小时候,成了可以肆意展示发泄情绪的小女孩。唯一的变化就是,她的内心再也感觉不到安全感,哪怕在她眼中如山的父亲也给不了她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席姜慢慢冷静了下来,她擦了泪,眼中不再只有父亲,她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她感知到这不是梦,她回来了,回到了她的十七岁。这是她的闺房,她在潜北席家,这里是她一生回忆起来,真正想念的家。
席兆骏见人不哭了,被他哄好了,赶紧来保存战果,说道:“既然天下已乱,谁上不是上,那姓宋的虽然家世底子差了一些,但也算是个俊才,父兄送你上去当皇后好不好。”
皇后二字戳了席姜的肺管,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在自己家,在父亲面前也难寻安心,因为天下乱了。而从来没有野心没有谋划的席家在被利用后,被白眼狼吃干抹净。
时代缥缈前途未卜,家族命运也如是,她心有不甘,她回来了,她想改变席家的命运。但任重道远,不到成功的那一天,何来心安,谁又能给她安全感。
席姜同时还记起来,这个时间点应该是父兄不同意她再去找宋戎,她因此闹了绝食,然后父亲被她吓到就允了她的心意。也是从这天开始,她席家开始看重宋戎,正式把对方纳入自己人看待。
席姜看着为日后做着打算的父亲,她忽然坐起道:“我不做皇后,我想做大公主。”
她起得太猛,吓了席兆骏一跳,忙问:“两天没吃东西了还能这样起身?”
与此同时得到她醒来消息的大哥走了进来。席亚听了个话音儿,他问:“你不是非宋戎不可吗?”
席姜见到大哥难掩激动,她好想扑进大哥的怀抱,但刚才她就差点露馅,忘了她在绝食。她绝食是假,福桃天天给她从厨房偷拿吃食,这两天她是一口都没少吃。
席姜忍住没扑,只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大哥看,大哥还是那样温厚,与父亲一样,曾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可最终他们被她带入了深渊,他们保护不了她了,她亦然。
席亚见席姜眼圈红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难受了吧,已让人去备了甜沫,一会儿端来趁热喝。”
席姜稳住情绪,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既然她回到的是这个时间节点,那她就要一次性把话说清。
“大哥刚才所言,小妹不懂,宋戎这个人与我要做公主有什么关联?”
席亚被问住了,这两者之间确实没有关联,但:“不是你一直闹腾着要当他的督主夫人,说他志向高远,以后说不定能做得了皇后。”
席姜羞然,她好像还真说过,但时间太过久远,她一时忘了。
席亚又道:“良堤虽比咱们潜北小了不少,但地理位置占优且已豢养兵士万余人,那宋戎旗帜鲜明地自封督主,他的野心昭然若揭。你这会儿忽然改了目标,要当什么公主,难道你要与他公开为敌,要席家与他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