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忠年前还煞有介事地跟他说安禄山正招兵买马, 表示“不信您把他召来长安,他肯定不敢来”。
李隆基听杨国忠讲得言之凿凿, 将信将疑地命安禄山来长安一趟。
结果你猜怎么着, 安禄山马上就奉召来长安了,在他和贵妃面前依然和过去一样亲近,舞跳得还是那么好,身体轻盈得一点都不像个满身横肉的大汉, 仿佛依然是当年那个十来岁的胡儿。
李隆基看得很开心, 心里又有些愧疚:自己怎么能听信杨国忠的话怀疑这么好的胡儿?比起自己那些个不讨喜的儿子, 安禄山又能干又敬爱他,处处都合他心意。
为了补偿自己对安禄山的猜疑, 李隆基本想让安禄山出任三镇节度使的同时再兼任个国相。可惜杨国忠他们坚决不同意,李隆基便只能同意了安禄山的请求,让他再兼个监马的差使。
这种跟马匹打交道的苦差事,给他又何妨?
李隆基一点都不觉得这一决定等同于把老鼠放进米缸里,他目前还是需要安抚好安禄山的,因为他还要高捧着手握重兵的安禄山来震慑住太子。
他已经年近七旬,而太子也已经四十多岁,谁能保证他不会等不耐烦了直接逼宫上位?
李隆基当年就是凭自己的本事当上皇帝的,所以他有意识地从方方面面制约太子,决不让太子有机会效仿自己。
他死后皇位当然是要给太子的,可他不是没死吗?
太子最好就安分一点,否则他又不是没别的儿子。
兴庆宫中有一池,宽阔得可以泛舟其上,名唤龙池。李隆基命人在龙池之上修筑了三面临水的龙池殿,不仅可以享受清凉的夏天,还可以欣赏宛如水中仙般的龙池乐舞,日子实在再逍遥不过。
李持盈派人来言明求见之意时,李隆基正在龙池殿和杨贵妃对弈,闻言笑道:“她要来见我怎么还要先派人来问?要我派车去接吗?”
李隆基就剩这么个一母同胞的妹妹了,李持盈想来兴庆宫他自然不会拒之门外。
来报信的人恭恭敬敬地说起李持盈还要带旁人过来的事。
李隆基来了兴致,还真命人驾车过去接李持盈几人过来。他颇觉稀奇地和杨贵妃讨论道:“她不是说最近要清修不见外客,连我邀她她都不出门了吗?”
杨贵妃道:“许是认识了什么有趣的人想引荐给你。”
左右一会儿就能见到人了,李隆基也没有再猜,继续笑着往棋局上落子。
没一会,李持盈就领着霍善二人到了。
杜甫早前因为献上的歌功颂德诗文写得很有水平,也被安排在长安待诏。
这种待诏要待到什么时候谁都不知道,得看你本人的社会活动能力了,大唐读书人想要施展满腔抱负得先折腰一次又一次、直至被打磨成适合官场的模样才能获得入场资格。
像李白那样走特招渠道进来的,不就证明了根本不适合嘛。
想长久当同僚的,还是得学会和光同尘才行。
到目前为止,杜甫都没有真正踏入官场。
李隆基自然也不怎么记得杜甫,不过他妹妹年轻时便喜欢这种文人墨客,见杜甫也算相貌堂堂,再听他自报家门,出身也还不错,出过个杜审言。
这杜审言,李隆基有点印象,跟苏味道他们几人都是因为诗文写得好得了他祖母青眼。他那位祖母就爱养点会歌功颂德的文人在身边,要说多重用那肯定是没有的,但颇爱看他们掏出毕生才华来比个高低。
杜审言是其中最自傲的,有次他跟着苏味道在吏部搞官员考核,出来后撂下豪言说:“这次苏味道要死咯。”别人听了大骇,问杜审言是怎么一回事,杜审言得意洋洋地说:“他看了我写的判文还不得羞死?”
这家伙不仅脚踩当朝同僚,还拳打古代一众文豪,表示论文章宋玉屈原只配给他打杂、论书法王羲之得喊他一声老师。
谁听了这等豪言能没点印象?
那时候李隆基才十几岁,也曾听闻过杜审言其人其事,并亲眼看着他们这批御用文人在神龙政变之后被流放外地。
印象比旁人更深一些。
杜审言的孙子若是有那么一点才华,看在妹妹的份上给他个差使也不是不行。
毕竟他如今也就这么一个妹妹了。
只不过这杜甫为什么……把自家孩子也带来了?
李隆基年纪再大,也不至于连妹妹家的孩子都认不出来,杜甫身旁那个长得分外讨喜的小娃娃绝对不是他的甥孙。
霍善乖乖在旁听着杜甫自我介绍,等李隆基的目光落到自己面身上了,他才开口报上自己的姓名。
姓霍的,那便不是杜甫的孩子。
李隆基看向李持盈,想知道自家妹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持盈说道:“兄长能让其他人先退下去吗?”
李隆基看了眼杜甫,觉得这书生没什么威胁,他摆摆手让众人都退下。
杨贵妃还坐在旁边没动,她不觉得自己是外人,李隆基也不这么觉得。他们在兴庆宫中就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恩爱夫妻,按照民间的说法,夫妻都是一体的。
等其他人都退到了殿外,李隆基笑着看向自家妹妹:“坐下说吧,什么事情值得你这般神神秘秘的?”
李持盈在李隆基身边落座,看向杜甫和霍善。
没等杜甫开口,霍善先被窥屏的苏轼他们撺掇着起身了。他对李隆基和杨贵妃说道:“我给你们背首诗吧!”
李隆基作为开元盛世的缔造者,读过的诗不知凡几,只是听这么大点的小娃娃背诗还是挺有意思的。他见这孩子毫不怯场,笑呵呵地说道:“你背吧。”
霍善道:“很长的哦。”
李隆基道:“你这么个小娃娃都能记得住的长诗,我就更要听听了。”
霍善就给他背起了……《长恨歌》。
李隆基听到“汉皇重色思倾国”的时候还没什么代入感,等听到“杨家有女初长成”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对了。
杨贵妃没有自己的孩子,见到霍善这么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本也十分喜爱,可听他背的诗写的明显是自己与李隆基的事,也觉得玉真公主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有了李隆基的宠爱,这几年她和她的几个姐妹确实都过得很滋润,杨国忠更是愈发受重用。就连安禄山这么个手握三镇兵权的胡儿,回长安见了她也是要讨巧卖乖的。
杨家这般风光,旁人看在眼里自然既羡慕又嫉妒,恐怕连李唐皇室的许多人也对她颇有意见。
若说前头那段描述贵妃如何受宠以及杨家如何光彩的内容只是让李隆基两人觉得作诗人在编排自己的话,紧接着的“渔阳鼙鼓动地来”就让李隆基勃然色变了。
小孩子的嗓子脆生生的,既读不出多少婉转缠绵,也感受不到李隆基这位御宇多年的帝王身上散发的威压。
没人让他停,他就一直往后背,从“君王掩面救不得”背到“耿耿星河欲曙天”,又从“上穷碧落下黄泉”背到“此恨绵绵无绝期”。
一室皆静。
李隆基其人,在不涉及自己的皇权时自认是很深情的,当初他喜欢武惠妃,整个开元年间便都宠着武惠妃;后来他喜欢杨贵妃,整个天宝年间也都宠着杨贵妃。
至于其他后宫美人,那肯定是想起来才宠幸一下,跟诗中所说的“六宫粉黛无颜色”相去无几。
他也很看重自家兄弟姐妹,没事就带着自家人办家宴围坐在一起吃吃喝喝,什么规矩都不讲究,就跟寻常人家的寻常亲人似的。
正是因为自认为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李隆基听完整首《长恨歌》后才久久不能言语。
这诗写得极好,只听那么一遍就有许多句令人难以忘怀的话。可正是因为写得极好,才让李隆基和杨贵妃难以接受诗中所写的一切。
李隆基目光锐利地看向杜甫。
小孩子是写不出这种诗的,难道这诗是这个杜甫写的?
杜审言的孙子写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东西倒是很有可能……
感受到君王那愤怒视线的杜甫:?
他要是说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这首诗是不是没人会信?!
苏轼他们给他讲的是新旧唐书里关于安史之乱里的种种记载,根本没有给他讲过什么《长恨歌》啊!
霍善背完诗后见大家都没声了,不由看向脸色不太好的李隆基和杨贵妃。
李隆基对上霍善那好奇的目光,总算是回过神来。他目光沉沉地问杜甫:“这首诗是你写的?”
杜甫立刻否认:“不是我。”
霍善点头应和杜甫的话,很贴心地给李隆基答疑解惑:“是一个叫白居易的人写的,”他按照李时珍给的出生年月算了算,才继续补充道,“如果一切不变的话,他还有十八年才出生!”
李隆基:?????
第203章
跟苏轼他们待久了, 霍善一开口总是不怎么顾旁人死活。见李隆基没有气急攻心的迹象,他就放心地发问:“我口渴了,可以吃个瓜再继续吗?”
吃瓜消暑是人们自古以来都习惯,兴庆宫这边自然也常备冰镇过的甜瓜, 李隆基道:“你想吃什么瓜?我让人送来。”
霍善道:“不用, 我这里有!”他说完也不管李隆基能不能反应过来,麻溜给他表演了一个大变活瓜。
那么大一西瓜, 凭空出现在了李隆基面前。
紧接着, 霍善手里还掏出把切瓜的刀。
李隆基:“……”
李隆基目光幽幽地看向他妹, 眼神里的意思是“你从哪认识这么个人”。
李隆基作为道家爱好者,过去认识的道士可不少, 自称会仙法的人也见了许多。比如张果老, 他的本领就厉害到李隆基想把李持盈这个公主嫁给他。
即便张果老连夜跑了, 李隆基也没有怪罪于他, 还觉得此人果然是不慕名利的世外高人。
只是像霍善这种神仙手段,李隆基还是头一次见。
这么大的瓜肯定不可能藏在他们几个人身上, 而搜身的人更不可能让他们带着利刃进来。
李隆基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
霍善不管那么多,他熟练地把瓜切分完毕, 自己先拿了一块, 又招呼其他人:“你们吃吗?”
李隆基他们本来没有心情吃东西,可看了看那青碧的瓜皮配上红艳的瓜瓤,不知怎地竟是口舌生津。再看霍善吃的那叫一个快活,李隆基只感觉……他堂堂皇帝, 想吃就吃, 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于是李隆基领头取了一块, 用力咬下一口。那鲜红而冰凉的瓜肉一入口,甘甜的汁液就蔓延在口腔之中, 只觉连混沌的脑子都随着那股子凉意清明了不少。
这色泽、这味道,连他这个皇帝此前都不曾见过。
李隆基一下子又想到霍善刚才背的《长恨歌》,这诗若教旁人听了,肯定会觉得诗中那位“圣主”虚伪而无能,可他本人却觉得它把他对贵妃的感情写得很到位。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不得不舍弃贵妃,他余生必然都在悔恨痛苦中深深地思念着他。
李隆基看向身边贵妃那娇美的容颜,难以想象她会惨死于马嵬坡下,而他根本无力相护。他当了半辈子帝王,却被叛军逼得赐死爱妃、仓皇入蜀!
李隆基泄愤般把手里的瓜吃完,才看向已经开始吃第二块的霍善。
这小孩儿当真是自在至极。
李隆基等着霍善把第二块瓜吃完了,才问道:“安禄山反了?”
霍善点点头。
李隆基目光沉沉。
“渔阳鼙鼓动地来”里头的渔阳,现在就是安禄山守着的。
倒也不是他独宠安禄山,放心地把三镇节度使都给他当,而是北面的草原民族实在不安分,如果边境设他十个八个节度使,到时候节度使之间各自为政,内忧固然是没有了,外患却会越来越严重。
李隆基素来重用胡将,安禄山又是胡将之中最能讨他欢心的,他自然便把北面三镇交付给他。
前些年王忠嗣还受他信任的时候,他还给王忠嗣当过四镇节度使。如今得知安禄山才拥兵没几年就足以造他的反,李隆基不由有些后悔。
因为王忠嗣已经死了。
王忠嗣的父亲在与吐蕃交战时战死,李隆基看到年幼的王忠嗣十分动情,只说王忠嗣就像是他们大唐霍去病的遗孤。
不管是为了收买人心还是当真有所触动,李隆基给王忠嗣赐名为“忠嗣”,将他收养在宫中养大,早些年还一直让他和太子李亨当玩伴。
王忠嗣也没辜负他的期望,年纪轻轻便骁勇善战、威名远扬,还不到四十岁就被他授予四镇节度使之职。
可惜李林甫他们有意无意地和李隆基聊起王忠嗣早年和太子李亨一起玩耍的事,并且暗搓搓把一些王忠嗣想要效忠太子的话传到李隆基耳里。
李隆基那会儿本来就看年轻自己二十几岁的太子不顺眼,一听自己亲自提拔的大将居然成了太子的人,当场勃然大怒,把王忠嗣召回来关了大牢。
差点就直接把他冤杀狱中。
还是哥舒翰他们极力求情才让李隆基免了他的死罪,只是节度使肯定不能再给他当了。
经此一事,王忠嗣也没能活多久,第二年人就没了。
那是天宝八年的事,王忠嗣当时才四十五岁。
人已经死了好几年,李隆基忽地又念起王忠嗣的好来,那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孩子,肯定比之真正反了他的安禄山要可靠许多。
当然了,时至今日李隆基也并不觉得自己的处置有错。
只怪王忠嗣想投奔年轻力壮的太子。
就算王忠嗣本身没那个心思、是李林甫在他面前构陷的,他不是也在李林甫死后把他家给抄了吗?李隆基觉得现在王忠嗣死而复生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也不会愧于面对。
王忠嗣已经死了,再懊悔也没有用。
李隆基便问霍善安禄山是怎么反的。
他们长安坐拥数十万兵力,难道还挡不住一个安禄山?
霍善也是听苏轼他们细说过安史之乱始末的,马上给李隆基聊了聊安禄山是怎么一举拿下大唐两军的。
自古以来造反自然要喊个口号,安禄山的口号就是要替李隆基清理掉奸相杨国忠。
当初杨国忠就曾力邀安禄山一起诬陷李林甫造反,一生好学的安禄山受邀参与了那么一场诬告,感觉获益良多。眼看杨国忠都跟李隆基说他要造反了,安禄山麻溜回去加快了招兵买马的脚步,有样学样地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于天宝十四载起兵。
短短半年,潼关就被攻陷了,李隆基只得匆匆抛下长安西逃。
李隆基听得紧皱眉头,不太相信地说道:“长安怎么可能只能守半年?哪怕安禄山反了,军中还有高仙芝他们在,难道他们全都反了吗?”
霍善看了李隆基一眼,在苏轼场外支援新旧唐书的内容的协助下给李隆基讲起他应对安史之乱的高超战术:他听信谗言把我方两员大将给斩了。
一个是他自己说的高仙芝,一个是军中另一员大将封常清。
霍善还把封常清死前那封血泪写成的“即为尸谏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表文以及高仙芝死前的哀叹念给李隆基听。
一直到临刑之前,封常清都想把前线的情况整理出来上报朝廷。
可惜朝廷不想听,还说他们夸大叛军的实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唉,自斩前线大将这种事,一般人可做不出来!
李隆基:“……”
虽然很离谱,但听起来怎么很像是自己会做的事。
霍善继续给李隆基细讲他接下来的操作。
虽然失了两员大将,但兵还是在的。
至少在第二年他还集合了二十万兵马拱卫长安。这么多兵马听起来完全可以高枕无忧对吧?
李隆基也这么想的,于是李隆基就派人……把中风后病家中的哥舒翰抬上了前线。哥舒翰,这二十万兵马就交给你了,你给我率兵冲出潼关打跑安禄山!
哥舒翰都中风了,还能怎么办,只能让底下的人协助处理军务。
了解完前线情况以后哥舒翰一再表示安禄山狡诈善兵,此时不宜出关,李隆基却不管专业人士的发言,催促哥舒翰赶紧上。
朕不要你觉得,朕要你马上把安禄山打跑!
哥舒翰无法,只得强行带着毫无士气的二十万兵马出关去。
结果就是二十万兵马玩剩八千,哥舒翰也因此而被俘虏。
没错,短短半年,你就亲手送走了大唐三员大将以及二十万兵马!
战绩之辉煌远胜于安禄山!
这长安还怎么守?
守不了咯!
只能逃跑!
区区长安,不要也罢!
李隆基:“………”
霍善继续给李隆基介绍起他儿子李亨在安史之乱中的杰出战绩。
本来安禄山很快就被他儿子杀死夺位,为什么还有后面四五年的祸乱呢?
因为李亨趁乱登基以后忙碌得很,又要对付自家兄弟,又要清理朝堂,还要把控军队。
在朝堂上,他把曾经跟着李隆基入蜀的朝臣全部清算了一遍(杜甫就是因为极力给引荐他入朝的老上司房琯求情才被贬出长安的)。
在军事上,他怕有人拥兵自重,特意把主帅给撤了。别人都说战术这种事“运用之妙在于一心”,他不一样,他让每支兵马都有自己的心,彼此之间相互牵制、相互制衡,多聪明的办法对吧!
这就导致哪怕凑了好几十万兵马也没法迅速平叛。
没有正确的指挥,人再多也只是一盘散沙。
我要是上了,友军背后袭击我怎么办?
还是让傻子先上吧!
这种情况下可不就磨蹭了好几年才彻底平息这场祸乱吗?
李隆基父子俩当真是安史之乱持续足足七八年的大功臣,立下的功劳简直不分伯仲!
不愧是亲父子呀!
杜甫:“……”
李持盈:“……”
杨贵妃:“……”
完了,她们今天不会走不出这龙池殿了吧?
霍善讲得有点累了,又吃了片西瓜润了润嗓子,才继续给李隆基讲起安史之乱的尾声。
还得是李隆基和李亨在同一年先后病故,才由皇孙李豫上位结束这场动乱。可惜李豫接手的大唐已经是个巨大的烂摊子,政治、经济、军事都处于瘫痪状态。
天下破破烂烂,代宗缝缝补补。
别看代宗这名头听着不像什么好词儿,实际上后世给他选的庙号是“世宗”,是为了避讳李世民的名字才取“世代”之意改为代宗。
人在做,后人在看,公道自在人心!
坐的还是李隆基派给他们的马车。
李隆基给杜甫赐了官和宅邸,让他把妻儿接到长安一起住。宅邸还是挨着兴庆宫的那种,赏赐不可谓不丰厚。
若是在此之前得了这样的恩荣,杜甫心里可能还会很高兴, 可惜在得知大唐即将面临的命运以后他心里难免怅然若失。
出了长安城, 杜甫回首望着那依然巍峨耸立的城门,心中想的是不知那一切能否得以避免。
霍善倒是没那么多想法, 哪怕知晓后世记载中的一切, 他一个局外人也做不了什么。
就好像给人治病, 你告诉了他这病不治疗会发展成什么样,可他偏不听, 既不肯好好喝药也不肯改掉不良生活习惯, 那你就算是再好的医家也莫可奈何。
患者不配合, 你能有什么办法?
要不扁鹊怎么没治好蔡桓公呢?
见杜甫忧心忡忡, 霍善积极地给他提建议:“实在不放心,你平时就多骂骂他。”
杜甫确实挺爱干这事的, 安史之乱后他每到一个地方就写诗描述一下当地的惨况,可见他这人很擅长戳人痛处。只是他如果被朝廷收编了, 恐怕就不能这么自由地创作了。
像苏轼当初在新法推行期间也爱干这事, 每到一地就写写新法落地过程产生的问题。新党恨他恨得牙痒,专门给他炮制了乌台诗案。
可见在体制内写这种东西是有生命危险的。
不过杜甫暂时应该没有这个烦恼,因为他目前是连通霍善这位“小神仙”的唯一枢纽,就算他写个千百首诗, 李隆基估计也不会处置他——杜甫说话再不中听, 还能比霍善当面说他们父子俩是安史之乱大功臣来得猛烈吗?
又能骂他, 又能不被杀,听起来是不是很愉快!
杜甫:?
这建议莫名感觉……很是舒爽。
他这次接受皇帝直聘, 当的依然是后来房琯举荐他当的左拾遗。官不大,属于谏官行列,有事没事在御前劝谏几句的那种。
说起来这位举荐杜甫的房琯在安史之乱中也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想要效仿前人来个出将入相,毅然请求让李亨放他带兵去收复两京。
可惜他平时爱好文学,招揽的全是酷爱吟诗作对的文人墨客(比如杜甫),军事水平十分有限,作战经验基本为零,王师在他带领之下败得极其惨烈,眨眼间又霍霍掉几万兵马。
只能说房琯本人敢上书请缨,李亨也真敢放他上阵,也不知该不该夸他们一句“胆子真大”。
唯一可惜的是听他们瞎指挥上阵送命的那些将士。
总而言之,安史之乱中李隆基父子以及朝中上下的一系列操作属于有识之士连夜辞职隐遁的那种(比如与李亨少年相识的那位知交兼智囊李泌)。
杜甫好不容易当了官,举荐人却是这么一位人物,后半生为何会颠沛流离就很容易理解了。
如果可以只骂人不承担后果,倒也不失为一种美妙人生。
杜甫很矜持地说道:“我也不是全都骂,该夸的时候还是会夸的。”
霍善道:“没事,只要你骂得够多,后世人看到你那些歌功颂德的诗文也会原谅你的。”
杜甫:“……”
这小孩的嘴巴刺别人的时候怪好听的,刺自己的时候听起来怎么这么难受呢?
我确实写过不少歌功颂德文章没错,但这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情。你看李白那么洒脱一个人,他逃脱了这个命运了吗?
只要想自荐求职,根本没有人能避免这种事!
一大一小天南海北地闲聊着,不消半日便抵达了奉先县。
杜甫一家老小寄居在这个地方,家中林林总总有八/九口人,家里家外都得他妻子杨氏操持。
早年的杜甫也算是出生于官宦之家,生活十分优渥,足以支持他到处游山玩水、广交朋友,一直浪到年近三十才成婚。
成婚后这十余年他们夫妻俩已经生了好几个儿女,而他的仕途却始终没有着落,杜甫心里也是很着急的,着急到他到处写诗求人引荐,可惜辗转十年依然没有任何人愿意提拔自己。
临近家门,杜甫忽然顿足,远远地望着妻儿寄住的地方出了神。这一次他推开家门,应当不会看到幼子夭折的惨况,可那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很合格的父亲。
霍善转过头问停下脚步的杜甫:“怎么不走了?”
杜甫不答反问:“他们会不会怪我?”
怪他没能为一家老小谋来安定的生活,怪他没有时常陪伴在他们身边。幼时他寄养在洛阳姑母家中,姑父姑母始终尽心尽力地教养他,而他这个当父亲的却没能做到他们的万分之一。
他争取了这么久也只勉强为家里争取来免于赋税徭役的待遇,俸禄什么的约等于无,根本无法负担起一家老小的开销。
杜甫把自己内心的挣扎告诉霍善。
自己家沦落到这个地步,也不能全怪时局不好,他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
霍善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会。如果我爹对我不好,我也不喜欢他!”
小孩子的爱恨好恶就是这么分明,从来都不会整那么多弯弯绕绕。
杜甫噎住。
这小孩是根本不会安慰人对吧?
都到家门口了,杜甫再怎么犹豫也不至于不回去了。
他还是带着霍善踏入家门。
年幼的小儿子正在篱笆墙边跟人斗草,年纪和霍善差不多大。
霍善看见两小孩拿着两根草在进行“武斗”。
这就是唐朝人很流行的斗花斗草。
斗花一般是春天玩得比较多,许多人都爱插上满头鲜花出门游玩,看看谁家的花最多最好看。
斗草就比较适合乡野小儿日常玩耍了,一般可以分为文斗和武斗,文斗就是大家一起到乡野之中找到各种花花草草,回来比比看谁能报出最多的草名;武斗则是像眼前两小孩一样就是把彼此的草交叉成十字形,双方一起用力拉扯,看看谁找来的草最有韧性。
霍善没见过这种玩法,兴致勃勃地蹲过去看别人你来我往地拿草茎“拔河”。看着看着他就手痒了,积极提问:“我可以一起玩吗!”
这时两小娃娃才发现有生人进来了,好奇地转头看向杜甫和霍善。
杜甫的小儿子问道:“你们是谁啊?”
杜甫一阵沉默。
他太久没回来了。
看着自家幺儿脸上因为玩得太投入而热得红扑扑的,杜甫便控制不住地想到若是自己明年才回来就见不到这孩子了。相比之下,儿子认不出自己这点小事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此时杨氏听到动静掀开门帘出来一看,瞧见了立在门边的杜甫。
她手里拿着的扫帚啪地一声落到地上。
杜甫转头望去,看见了阔别已久的妻子。他娶妻娶得晚,杨氏比他要小十余岁,偏偏在成婚那会儿他父亲、姑母都陆续去世,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仗着家中有长辈在而肆意挥霍、到处游玩的名门子弟了,可以说妻子嫁给他以后过的都是苦日子。
杨氏一个能识文断字的官宦人家之女,如今日日都要为柴米油盐操心。
可光是这样算不得多好的苦日子,接下来也将要被安史之乱彻底打破。
“怎么突然回来了?”杨氏擦净手走出来问,“也没提前写信说一声。”
杜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