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飞升后还要回来收债这件事—— by三水小草
三水小草  发于:2024年05月06日

关灯
护眼

孟月池微微抬起下巴,她的目光从一干朝臣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御座上。
“陛下,‘文正’二字,微臣觉得正和了梅相的风骨。”
她仿佛在建议。
却绝不是商量。
说完这句话,孟月池就低下了头。
静默的朝堂,经历了极为艰难的片刻之后,有人忽然开口道:
“陛下,梅舸有功于朝,微臣以为,‘文正’二字极好。”
说话的人竟然是御史中丞柳铉徵。
她和梅舸之间争斗了数十年,梅舸几乎差点把她们这些女旧臣遗脉斩尽杀绝!
谁能想到柳铉徵竟然会开口替梅舸讨要谥号?!
“陛下,微臣也以为,梅相一生,值得‘文正’二字。”
“陛下,梅相守正一生为国无私,当得起‘文正’做谥号。”
一个人,又一个人。
金吾卫大将军宋菲娘站出来了。
大理寺少卿苏婉青也站出来了。
户部员外郎邱熙悦也站出来了。
李方亦从后往前看,心中忽然很是惊讶。
什么时候,朝堂上竟然有了这么多女子?
先帝提拔女子入朝堂,那时候也没觉得女子有这么多啊。
现在,竟然有了差不多二分之一的朝臣都是女子?!
不声不响,没有什么大张旗鼓的旨意,没有什么令人惊诧的动作,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和李方亦同样惊诧的人还有许多,他们看看后面,看看前面,看见了好多的女子从群臣中走出,穿着裙子袍子或者裤子。
她们的声音,让人听着有些陌生,好像之前关于梅舸的种种,她们都没有说话,让人误以为这世上只剩了对梅舸的口诛笔伐。
此时,她们在等的就是此时。
李方亦看向低着头站在群臣之首的女子。
那些女人,她们在等的,就是这个女子站在这里的此时!
她穿着一身紫色的绣袍,头上却只戴了素白的玉簪,与她如今的声势和现在的场合并不匹配。
她只是站在那儿,就让很多女人张开了她们的嘴,发出了声
李方亦的心中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慌。
他甚至说不出自己在恐慌什么。
这些女人低着头,做出恭敬的姿态,言语也并无出格,却像是一把利剑,在这久违的议政殿里亮出了锋芒。
万俟引看着这些女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孟月池的身上。
“下旨,封已故宰相、文渊阁大学士梅舸为安国公,谥号‘文正’。”
说完,他的脸上迅速堆起了遗憾的哀愁:
“梅相是先帝赐给朕的恩师,朕一直想亲手为她写悼文……”
“陛下,既然一事已经议定,不如再说另一件事。”今日刚上任的宰相孟月池打断了陛下的话,“天下久逢乱世,民不聊生,臣以为,陛下当下令重新丈量天下土地,以均分之地,安煌煌之民。”
“……”李方亦缩了缩脖子,重新低下头。
从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手里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又落入了另一个杀伐决断的女人手里。
这天下还能好么?
孟月池用了二年的时间告诉了所有人,这个天下落在她的手里是什么样子。
从平卢到繁京,包括乱糟糟的淮水一带,在都在她的政令下变成了人间该有的样子。
这位寡言手狠的“孟相”明明白白地用粮食、盐、漕运和恢复耕种的土地、被修葺和新建的水利作她新的刀剑。
打天下,她孟月池会。
守天下,她孟月池也会。
只剩一个坐天下。
就连朝中最死硬的“倒孟”一派都忍不住在想。
孟月池,她走到了今天,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去“坐天下”?
孟月池不着急,升平六年,她收拾了河东节度使王怀义,又在江南十二州推行了土地新法。
她麾下的“九判五鬼”几乎都被她放了出去成了一地镇守。
无论是什么女旧臣遗脉还是寒门女臣、勇毅学宫出身的女夫子……这些人几乎被她用到了极致。
一心想要编纂典籍的百里青衣在这一年成了平州司马。
升平七年,孟月池在繁京建起了一座书院,名为“梅园书院”。
繁京百姓盛传那里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五月的一天,陛下万俟引突然有了兴致,让孟月池带那些古怪之物给他看看。
这些年里陛下的小动作源源不断,却都被她以一力破万法。
听着陛下的旨意,孟月池想了想,答应了。
这一天是五月十六日。
在她进宫之前,一个锦盒送到了她的面前。
“给我做的新衣?”
“是。”
孟月池看着呈给自己盒子的老人。
刘桂子,刘嬷嬷。
她已经七十了。
“嬷嬷,您说过,我身上的第一块襁褓都是您裹上的。”孟月池的语气很轻。
刘桂子笑了笑。
当年是她将遴选女官可以钻漏洞的事情告诉了梅舸。
也是她抱着才出生的她家姑娘离开了鹿州。
桂花开在梅前。
梅玉娘的生父姓刘,正是她的伯父。
“姑娘,让嬷嬷把新衣裳,给你披上吧。”
衣裳,是耀眼的黄。

第153章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九)
深宫里的陛下最近喜欢上了摔跤,为了讨陛下的欢心,有人特意挑选了几十个北蛮和乌蛮出身的精壮武士送进了皇宫。
其中有一个乌蛮武士名叫兀先达安,高大威猛,极受陛下喜爱,陛下为他起了个大启名字叫吴素忠。
传闻这吴素忠有力拔千斤之能,恰好孟相的“梅园书院”里做出了一种车,无需牛马人力就能前进,能拉动数千重的木车。
陛下很感兴趣,就让宰相孟月池带着这车进宫,跟他手里的乌蛮武士一较高下。
在繁京的孟月池和在平卢一样,去哪里都是骑马,进宫也是如此。
黑色的骏马,是她母亲柳朝姝为她选的,黑马金鞍,辔头上还悬着金铃铛。
当难得有了些许的闲暇的孟月池骑着马去书肆看书,又或者去梅园,人们看见的就是一个衣着随性闲适雅淡的娘子,偏偏座下鞍鞯华丽,路过之时会留下一串金铃碎响。
随着道路复通,繁京渐复繁华,外来商客和书生都多了,偶尔有人看见她这般,还会惊叹繁京风物实在非同凡响。
然后,这些人就会被告知这人是谁。
她是庐陵才高命薄的一轮明月。
她是平卢坐看人相食的素手阎罗。
她是几次平定中原之乱的宁国公。
她是在江南的驱十万逆贼横扫世家的兰花娘子。
她是继梅相之后愿意将这天下一力扶持的宰相孟月池。
所以,看着孟相骑着马慢慢悠悠带着一辆奇奇怪怪的马车和数十护卫直奔皇城的时候,繁京的百姓只是笑。
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天之后,他们对她要多一个称呼。
“孟相今日的衣裳倒是挺好看。”有个卖花的老翁乐呵呵地说。
一个挑着水的老太太将水桶放下,擦了擦脸上的汗:
“孟相的衣裳哪一日不好看了?那绣裤我给我家孙女做了好几条,她天天穿着去学堂,喜欢得紧。”
老翁乐呵呵地点头。
孟相穿紫色好看。
今日穿黄色,也好看。
皇宫里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万俟引站在文远堂的门前,看着弓箭手藏到了对面的议政殿的屋顶上。
在他的身侧,还站着以吴素忠为首的猛士。
万俟引看向他们。
“那弓手只是以备不测,你们,才是朕最大的依仗。”
吴素忠连忙跪地,用不是很熟悉的官话说:
“陛下放心,我等定然替陛下擒下贼人。”
万俟引皱了下眉头。
他不想听见“贼人”这个说法,孟月池固然是个窃占皇权,让天下只知道孟相不知道皇帝的贼,可如果他承认了孟月池是个“贼人”,那他这个数年间被孟月池压制得不得喘息的,又是什么呢?
不过,这样的心思他不会告诉眼前的这些人。
两个太监又急匆匆
跑了过来,跪地说道:
“陛下,宫外已经准备齐备,待宫中事起,李将军他们便会立刻抢占四门,不让孟党余孽逃脱。”
万俟引点了点头。
他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了最好的机会,孟月池身边的叶嵘在江南巡视,宋芙任了岭南将军,恒昇去了朔北,息猛娘去了卢龙,宋菲娘跟花龙女去了楚州督建水师,裴成康刚刚接掌金吾卫,在京郊练兵,至于粟语珍、刘呈珏之流尽管多得孟月池提拔,现在还难成气候。
对了,还有孟月容,她在替她姐姐守平卢。
在内,他有吴素忠和精挑细选的弓手为他制住孟月池。
在外,他有左路偏将李重恩替他起兵。
至于繁京之外,还有几位刺史。
如果这样还不能成事……
万俟引摇摇头,拒绝去想这种可能,他是大启的君主,天命在他。
刘参死了,晁勇死了,梅舸也死了,这就是天命,所有敢冒犯皇权之人只有死路一条!
“陛下,孟相带着梅园的那辆‘无马车’到宫门外了,奴婢已经传话了,让所有人都在宫门外候着。”
万俟引没有说话,太监自然知道应该怎么传话。
过了端午,繁京的雨水就渐渐多了。
今日大概也会下雨吧。
万俟引看着天。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才十几岁,先帝让他去平卢。
他在平卢,把一棵葱当了兰草。
告诉他真相的女子很年轻,能听出一点点言语上的迟滞,还有点犹疑和尴尬。
万俟引接着她手里的灯光,看见了她脸上有些微的红。
生活在无数传说里的素手阎罗,在那一刻变得无比鲜明,甚至有些可爱。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不知不觉就笑了很久。
孟月池很有意思,比他所有的夫子都有趣——在发现陆寒城对孟月池的恋慕之前,他只是觉得有趣,在那之后,他就有了别的心思。
从平卢回繁京不久,先帝就要给他娶妻,延续香火。
他毫不犹豫地说,他想要孟月池。
先帝回答他的是一声冷笑。
“就算是一只猪也知道执掌一方的节度使和一个平平无奇的郡王妃,应该怎么选。”
那皇后呢?
万俟引在心里无声地问。
那么贫瘠的平卢,百姓的吃喝拉撒,她都要操心,要是让她成了皇后和他共掌天下,她会怎么选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万俟引一点点抬起手,想要去触摸至高无上的皇座。
他似乎赢了,可等他坐在了皇座上,他就知道了答案,一个要看节度使脸色的皇帝,做他的皇后又能如何?
更何况,那个被皇帝察言观色小心应对的节度使,正是这女子本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快忘了,原来孟月池也是他这一生中不能得到的执念。
就算成了个傻子,也依然喜欢孟月池……要是事成之后孟月池没死,就送她和陆寒城相守吧。
一个叫小六,另一个就叫小池,看他们傻呵呵地相亲相爱,又怎么不是他的成全?
“陛下,您要看的车到了。”
万俟引转头看向孟月池来的方向,却看见了一片很耀眼的金光
身上披着黄衣的孟月池就在这样的阴沉天气里,刺痛了所有人的演。
“卿,今日的衣裳,还真是奇特。”
“陛下看我穿这身衣裳,可还合身?”
万俟引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自以为今日是图穷匕见,但是谁也没说过在他亮出匕首之前得先被人射上一身的乱箭。
是,乱箭。
黑漆漆怪模怪样的“无马车”,上面遮盖的布被人掀开,车里竟然下来了几个手持弓弩的女子。
她们站在了孟月池的身后,用弓箭对准了他。
万俟引惊怒:“吴素忠!你还不将人拿下!”
他以为能看见自己的那些乌蛮勇士扑上去和这些持弩的女子决一死战,可是他们竟然一动不动。
万俟引转头看向他们,却见他们避开了他的的目光。
所有人!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表情!
“吴素忠!”
“李纳恩!”
高大健壮被他视作依仗的猛士们跪下了,却不是对着他。
弓手!对!他还有弓手!
万俟引抬头看向议政殿的房顶,却看见那个弓手的尸身被人拖走。
此时应该在京郊练兵的金吾卫,现在竟然出现在了皇城。
还站在了孟月池的身后。
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孟月池!你早有反心!你就是要看朕的笑话!哈哈哈!你就是个逆贼!窃国逆贼,你以为这天下能容你?!你以为满朝文武……”
孟月池并不打算听万俟引将话说完。
有些事既然已经决定做了,那就得快,赶紧做完了,她还得去看看今年各地夏粮收获是不是备齐了牛和犁耙。
随着她一抬手,万俟引被人直接摁倒在了地上。
“万俟一族剩的人也不多了,朕会酌情荣养。”
说完,她转身,从身旁人手中拿过了一支弩。
“等等!”万俟引大声喊,“孟月池!你如此行事,定会引来非议……朕可以逊位!朕可以逊位给你!”
孟月池看着这个还算年轻的亡国之君。
“罪人万俟引,毒杀先帝在先,谋害宰相梅舸在后,自知无颜面对天下苍生,写下退位诏书之后就自尽了。”
裴文姬缓缓走出,手中捧着一卷圣旨。
正是已经拟好的退位诏书。
万俟引听到让他死,大惊失色:“孟月池,你怎能杀我,什么毒杀先帝,什么谋害……”
“梅相生前,留存了先帝去世之前三个月的医案。”
孟月池的声音幽幽响起,犹如一把削去无尽虚伪的寒剑。
“她找人看过脉案,先帝的身子每况愈下,是因为有人下毒,积少成多,终于爆发,便是不可挽回的心疾。先帝去后,梅相就在暗中探查此事……你是知晓此事的,便有了第二次,这次你下手的人是梅相。”
万俟引脸色苍白,想尽办法毒杀了先帝这件事,他连在梦里都不敢再提起,却被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
他好不容易坐上皇位,梅舸却只想让他当皇座上的傀儡。
梅舸怎么能不死呢?只这一条,梅舸必死!
万俟引抬头看向孟月池,他忽然想知道,如果当年在岭南变成了傻子的人是不是陆寒城而是他,孟月池会如何对他。
可他的的这个想法还没说出口,一支弩箭已经洞穿了他的脑袋。
“国号定为昭,朕的年号,就叫……算了,朕想不出来,裴文姬,此事交给你。”
射杀了万俟引的孟月池脸色平静。
刘桂子从她的手里拿回了那把弩箭。
很多年前,一个姓梅的女子死在了这座皇城里。
很多年后,一个身上有她血脉的女子,没有凭借丈夫,没有凭借儿子,没有凭借家世……她成为了这座皇城真正的主人。
有梅舸留下的万俟引谋害先帝万俟玥的证据,已经足以应付面子上的事儿了。
至于其他……还是靠她的兵强马壮来解决吧。
升平七年,从今日起便成了“明光”初年。
大启一朝,历经十数位皇帝,国祚绵延三百余年,有过中兴,也经历了数十载丧乱,终于亡于僖宗万俟引之手。
大昭的立国,新任皇帝的登基,都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朴素。
可在那之后,便是轰轰烈烈的天下土地重新入册。
被逆贼、乱军扫荡过的世家刚刚重新回到故地,以为一切还能如旧,等来的却是黑甲军护送的农部官吏。
与此同时,新帝下旨,废止了勋贵、世家选官制度,以科举,作为官唯一途径。
柳铉徵看着这一切发生,像是看见了棋局上,被梅舸落下的最后一子。
“你的那把寒光凛凛的刀,终于是挥出来了。”
她说完,笑着饮下了一壶酒。
女旧臣遗脉中不少人将孟月池视作乱臣贼子。
无妨,这些事,她会替新帝摆平。
这是她答应了梅舸的。
金碧辉煌的马车缓缓驶入繁京。
坐在马车上的柳朝姝抬手摸了摸自己鬓边的白发。
如果当年她带着两个女儿离开孟家的时候,有人告诉她会有今天。
她会觉得那人疯了。
“早知今日,当年就该让月池多穿些喜庆衣裳,头上梳两个揪揪,我找人画下来。”
新任太后有些懊悔。

第154章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
孟月池将皇城内的一应事务交给了自己的母亲,柳朝姝虽然没管过皇宫,可她曾经管着庐陵鹤洲外面成片的商铺,后来更曾经照管过平卢军的辎重粮草,之前更有兰姑姑在一旁辅佐。
要是问她管得怎么样,这么说吧。
柳铉徵这几年当御史中丞,一年的俸禄也不少,看中了一套前朝典籍,因为开价太高,她每隔几天去看一次,眼巴巴看了三个月,还是柳朝姝听说之后让人给自己的姨母买了送过去。
在平卢,有些女儿家七夕乞巧节的时候都要喊两句“柳夫人”,就是想从她身上蹭些财气。
进繁京之前,柳朝姝也不是没想过拉上兰君,却被兰君婉拒了,离开皇宫到了平卢的兰君没有改掉自己的名字,她依然叫自己兰君,也喜欢听别人叫自己兰姑姑。
深深皇城,是一些人的葬魂地,一些人的命中笼,一些传奇的开始,一些悲剧的收尾,于她,却只是人生一段。
她在皇城里活得坦然,离开得也坦然,不觉得自己的过往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她陪着一个女孩儿长大,看着她成了皇帝,也看着她死去,仅此而已。
即使这天下已经换了个新的朝代,她的存在也是过往的一部分。
当然,一起做生意的柳朝姝走了,她也不会闲着,花了大半家底,买了一艘船,当起了船老板,从此逍遥海上去了。
柳朝姝花了几天的功夫在皇城里逛了两圈儿,就呆腻了。
“连个公鸟都没有的地方,也就是你一个人的吃喝拉撒,有什么好管的?等着几百个人伺候我一个?那是谁管谁?”
孟月池点头称是。
柳朝姝让人拎起自己还没拆开的行李,打算出宫。
孟月池轻声说:“外祖母之前送了信来……”
柳朝姝的脸色立刻变了。
女儿当了皇帝,柳朝姝不觉得如何,大启朝最后这些年大半都是靠她女儿撑着,她女儿夺了万俟家的天下也是理所应当——平卢军二十多万精兵,十万辅兵,掌握大半中原,走到了这一步,她女儿要么登基要么死。
那当然是得登基的了。
可柳朝姝她的母亲柳铉徽不这么想,从她女儿三年前拜相开始,柳铉徽就一直给她写信,让她好好约束女儿,不要做犯上作乱的千古罪人。
等她女儿真的昭告天下取万俟氏而代之,柳铉徽的信可谓是痛心疾首,说她养出这么个庶女是大启罪人,说她对不起柳氏列祖列宗,甚至让她以死谢罪。
现在月池说收到了信,用脚趾头想想,柳朝姝都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你不用理会,之前她一直在梧州,现在把她接来繁京吧,找个安静的宅子安置着。”
看见女儿含笑看着自己,柳朝姝忍了又忍,没忍住:
“你说你这外祖母以前因为是女旧臣之后,吃了那么多的苦头,怎么现在倒摆出了一副忠臣样子?她,一个被吓到早些年连字都不敢写的……”
柳朝姝叹了一口气。
她想不通。
别的也就算了,她女儿经营的平卢,那是从孩子落地开始就一步步让女孩儿们往上走,府县一年新生孩子多少,女孩儿有多少,满八岁入蒙学的孩子有多少,女孩儿又有多少……要是有一个数少了,当地的父母官是会被撤掉的。
从七八年前开始,平卢当地很多人就更希望能生个女孩儿,一方面是因为女子也能服徭役,还能在织厂做工赚钱,另一方面,要是能考上书院,十五岁之后分田,能免三年的税。
男子在读书上总是比女子差些的。
女子在平卢过得比在大启任何其他地方都要好,这是明明白白能昭告天下的事实,柳朝姝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的亲娘是在嚎哪门子的丧。
孟月池却不觉得奇怪。
毕竟此时此刻,她的桌子上还摆着几本辞官的折子。
哦对,她登基了,她的桌子应该被称作御案了。
与此同时,繁京景行坊里的一家私宅,几边的门都关着,柳铉徵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这些穿着素袍的女人。
她们年纪小的也已经五十多岁,再大些的,都到了该上书乞骸骨的时候了。
看着这些早就被寒霜染透了发鬓的女人们,柳铉徵暂时把自己要说的话放在了一旁,忽然笑了。
“真是一群老太婆了。”
其他人互相看看,也笑了。
一个女人找了位置坐下,笑着说:
“天涯为官,见一面,少一面,宦海沉浮,此一时,彼一时,唯有这年岁,只有往前,没有后退呀。”
这话说得有些苍凉。
却没有人想要反驳。
仿佛茶肆的私宅里连个跑堂都没有,只在泥炉上摆了个铜壶,柳铉徵将茶碗依次摆开,先在里面放了碾碎的茶叶末,又取了个小纸包,在每个杯子里放了些。
“柳中丞,你这是要请我们喝什么茶呀?怎么还往里面放粉末呀?”
柳铉徵笑了笑,在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茶碗里多放了些,才说:“是南边来的霜雪糖,甜的。都上了年岁了,也别在茶里添什么花椒茱萸了,做个奶甜茶。”
水开了,她将水冲进茶碗,只将茶粉冲开就够了,待将茶筛匀之后,再提起一个壶,往里面添了煮好的羊奶。
茶香、甜香伴着奶香,几人互相看看,各自端了一碗。
柳铉徵浅浅啜饮了一口,说:
“从我三十岁中了榜眼到如今,一转眼,又快五十年了。”
好像不久之前还在为薛重岁的离世而忧怀,转眼,薛重岁已经去世十三年了。
她自己也成了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太婆。
“五十年”,听见这四个字,在座的女人们心中暗暗叹息。
“这五十年里,前二十五年,我算是春风得意,接着,便是被贬谪剑南十二年,直到玉衡二十七年,我又被起复成了御史中丞,直到今日。”
柳铉徵双目微阖,仿佛回忆了自己的过往。
她一贯是个端肃严谨的模样,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反倒有了几分随性。
靠着栏杆坐下的一个女人看着年纪也大些,见她这般模样,已经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柳中丞,明宗朝至今,我们世世代代所想的,都是将一身才学用来承继明宗遗志,保大启的安稳太平,如今大启国祚被夺,我们生了退意,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她开口了,其他人也说道:
“柳中丞,女旧臣遗脉,怎能做了投靠两朝的二臣?”
“我这一辈子在政事上没什么建树,总不能把祖上的世代清名也赔进去。”
柳铉徵捧着香甜的奶茶,定定地听着她们说话。
见她并不阻拦,这些女人终于把自己一直以来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先帝登基七载,也就是行事昏庸了些,也未曾作恶,更不曾打压我等女臣,那孟月池既然得了薛重岁教诲,也是受恩于明宗的,怎能做出这等事来?”
“幸好她与我等女旧臣遗脉向来没什么交集,也省得后世将我们扯到了一处。”
“我实在是不明白,她一个女子……”
“她一个女子,怎么了?”柳铉徵从这些女人的脸上一个个看了过去,“陈细君、姚丽娘……还有你,于若菲。”
柳铉徵看向那个一开始说“天涯为官”的女人。
于若菲,二十多年前,她是殿中监,于若菲是大理寺少卿,两人也曾联手抵挡了世人对她们的攻讦,一步步走到了高处。
“明宗的遗志是什么,是让大启千秋万载?若真如此,她怎会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留下?我是真没想到,你们竟然有朝一日,会用明宗的遗志去反对一个拯天下于将倾的女子。你们真的,好生令我刮目相看。”
柳铉徵说完,摇头苦笑。
“玉衡二十八年,梅舸在这儿请我吃饭,那时,我们二人为‘记名进士’引国子监男学子生乱一事起了争执,我觉得取消了‘记名进士’会让女人的科举之路更难,她却笑我瞻前顾后的怯懦。”
柳铉徵已经老了,即使有香甜的奶茶滋润,也遮掩不了她说话时的喑哑。
“如今过去了十年,上一次科举是去年,女进士占了一半有余,为什么?嗯?在孟月池她为相之前,大启朝堂上已经有三分之一的朝臣是女子,为什么?你们不会以为是那个所谓‘仅仅是平庸’的先帝的恩典吧?不是!是梅舸,是有一个女人她站在高处,用她的脊梁为这世上的其他人撑起了一条路。明宗陛下是这般的人,闻相是这般的人,咱们祖上的那些为官的女子,她们是这般的人!孟月池,她也是这般的人!是她们告诉了我,退让也好,妥协也罢,换不来我想要的,唯有争,唯有斗!”
双眸几乎要喷出火来,柳铉徵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过这般的愤怒。
哪怕是她自己直到三十岁才在世人面前第一次提起笔。
哪怕是她在世
家和陛下的夹缝之间进退维谷。
哪怕是她一次次地被贬低被嘲笑。
她没有过这般的愤怒。
“明宗的遗志是什么?我们这些人,我们的母亲、姑姑、姨母、祖母、外祖母……她们踩过热炭走在通往朔北的路上,她们在想什么?她们在想如何求存么?她们在想着我们该如何讨好男人让我们能得一息安稳么?还是在想着女人绝不能靠着造反称皇帝,绝不能取了他们万俟家的天下而代之?”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