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柳铉徵站起身。
“来人!开门!”
几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所有人都惊讶地站了起来。
每一个门外面都铺满了赤红的热炭,在外面延伸出了两丈长。
“你们既然不愿在新朝效力,就效仿那些女旧臣们走出去,让我看看你们的决心。”
“柳铉徵。”于若菲看向她,“你是在效仿代宗当年吗?”
“效仿万俟壬那个贱人?”
柳铉徵冷冷一笑。
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位已经年过八十的老人脱下了自己的鞋袜。
“我决心走另一条路,此路上有一新朝名为大昭,为女子所创,我虽然老迈,也只盼着新朝能为天下间女子谋更多的路!”
说罢,她径直走到了一处热炭前。
就在她要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有人拦住了她。
“柳大人,您这条路既然是为了朕而走,自然是朕来帮你才对。”
穿着一身金边素锦衣裳的女子笑着出现,让柳铉徵惊讶至极。
“你……陛下。”
来的人,自然就是大昭的开国皇帝孟月池。
她低头看看这些热炭,浅浅摇头。
“柳大人,您为朕、为大昭做到如此地步,实在令朕不知该如何谢您。”
说完,她抬脚踩在了炭上。
她穿的是牛筋底短靴,几乎立刻就有一股烤肉的味道传了出来。
“陛下,您……”
柳铉徵就看着孟月池向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
走到柳铉徵面前,孟月池弯下了腰,竟然直接把她给背了起来。
端肃镇定了大半辈子的柳大人傻了。
“陛陛陛下?!”
“柳大人可别乱动。”
柳铉徵毕竟年纪大了,当了一辈子的文官,又哪里比得过看起来文弱,其实却能搭弓射箭半辈子都在马上的孟月池?
竟然真的被她给背着走出了两丈长的热炭路。
走到最后几步的时候,孟月池小声“嘶”了一声。
这是鞋底被烫穿了。
可她的腰背还是很稳,把柳铉徵安安稳稳地放下了。
私宅内,其他人看着这一幕,脸色都很复杂。
“把这些热炭都撤了吧。”
孟月池踮了下被烫了的脚,让人撤掉其他门口的炭。
吩咐完了,她看向
柳铉徵。
“柳大人,实不相瞒,我小时候第一次听了女旧臣们的往事,便想着……”
孟月池顿了顿,才接着说,
“这世上总该有一日,不会再逼着女人去走铺了热炭的路。”
说罢,她抬起眼,转而看向其他的女旧臣遗脉。
于若菲低下了头。
姚丽娘也低下了头。
“女旧臣,天下女子的先驱,朕亦受恩泽。朕既然敢夺了万俟家数百年的国祚江山,自然也要有自己的臣子,一些知道男女生来不同,却并非男尊女卑的臣子,一些,一生昂首,脚下没有走过炭路,心里也没有那一条炭路的臣子。”
柳铉徵看向这位年轻的皇帝。
她果然是一把极好的刀。
从最初,就是锋利的模样。
“陛下此言若能成真,天下之大幸。”
“一条新路而已,能不能走通,先走走试试。”
孟月池是这般说的。
一直以来她也是这么做的。
她来寻柳铉徵,其实也是想柳铉徵能开解下自己的母亲,母亲的这一生有很多的坎都迈了过来,唯有母亲自己的亲缘,总让母亲为难。
之所以亲自来,也是希望能跟柳铉徵聊聊自己的那位外祖母。
没想到竟然能看见这位老臣的决然、愤怒和自省。
实在是意外之喜。
跟着孟月池离开了那处私宅,柳铉徵轻声一叹:
“陛下,若是让这些人就此辞官,她们的后人……”
她没有把话说完,说实话,虽然孟月池是她的甥女的女儿,两人也同朝为官多年,却几乎没有交集。
盘踞一方的节度使,朝廷里备受瞩目的御史中丞,两人很有默契地保持着遥远的距离。
二十年来,这是她们俩第一次私下接触。
柳铉徵之前对孟月池的印象就是年纪轻,心机深,此时却觉得这位恶名在外的前阎罗今皇帝身上其实一直有些少年人的率性和坦诚。
“她们的后人自然会来朕的朝堂,她们不过是有些痴,又不是疯了。”孟月池很看得开。
柳铉徵没忍住,笑了。
“陛下说得有道理,今日之前,微臣还想留她们,此刻,微臣觉得她们走了也不错。”
坐在马车上,柳铉徵静静看着脱了鞋之后长出一口气的孟月池。
忽然觉得她的神态有些眼熟。
“说实话,她们的才华确实不错。”孟月池把差点儿被烫穿了鞋底的短靴放在一边,换上了一双木屐。
“柳大人,你说我要是给大启朝修史,她们会去做吗?”
柳铉徵看着这位刚登基一个月的皇帝陛下。
不知道为什么,看她这种含笑算计的样子,她觉得更眼熟了。
经历了女旧臣们想要辞官一事之后,孟月池一直隐隐期待着有些男人也能拿出自己的骨气。
尤其是一些朝中
动辄以男女论事的酸儒,之前孟月池为相,他们经常把“牝鸡司晨”挂在嘴边,一副自己是为了大启国泰民安才勉强和这些女人同朝为官的清高模样。
可惜了,她等啊等,那些人却像是缩起了脖子的鹌鹑,怎么也不肯吭声,竟然就在一个女人建立的新朝里默默窝了起来。
实在是没有气节到令人失望的地步。
是,新任陛下很失望。
于是她大笔一挥,下令新任吏部尚书蓝昭筛选满朝文武,第一次把“未曾欺压同僚”纳入筛选。
果然,改变了标准,这朝堂上站的人也就不一样了。
陛下很满意。
当然,新朝初立,不谐之处也有不少,除了朝堂之上要整肃之外。
朝堂之下,遥远的北方,北蛮入侵,战事又起。
在平卢军北上平叛的同时,景州民变又起。
大江水患,景州豪族房氏为了保自家田地,趁夜扒掉了两处堤坝,让洪水向江对岸蔓延了近百里,被淹死的百姓尸体陈尸在溃堤之上,至少有数千人就在夜里被淹死了。
百姓们在愤怒之下杀了房氏上下几百口人。
三万平卢军抵达景州,看着那些整齐划一的黑甲和马匹,占领了景州城的百姓们已经准备好引颈就戮,他们甚至找刽子手问了怎么被砍头能不疼。
第二日,景州城下,平卢军在众目睽睽之中砍掉了出逃的房氏长老还有景州刺史的脑袋。
“咋不杀咱们?”城墙上百姓们面面相觑。
一个人踢了踢另一个人的脚后跟:“要不你去问问?”
得到的是一对白眼。
第155章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一)
平卢军在景州对豪族房氏出手,犹如夏日里的一道惊雷,令天下世家辗转不能寐。
看着堆在自己面前的折子,孟月池皱了皱眉头:
“要么是给房家喊冤叫屈的,要么就是来试探我的意思,若都如此,这些折子也不必给我看了。”
殿中监古莲娘微微一笑:
“陛下,因房家一事,来的可不只是折子。”
孟月池抬起了头,她在心中算了下,说:
“顾淮琢回京述职,你觉得他要当面给房氏求情?”
古莲娘穿着一身淡紫色的对襟衫子,下面是一条翠色长裙,头上戴着一顶纱帽。
“陛下,顾氏与房氏一贯亲近,又曾结通家之好……”
将笔放在一旁,重新审读了一遍自己写完的圣旨,孟月池在上面用了印,才把圣旨放在一旁。
“顾淮琢是个聪明人,莲娘你不必担心。”
古莲娘苦笑了下,说道:
“陛下,若顾淮琢真是个聪明人,顾家也不至于至今还战战兢兢。”
她的话里有些讽刺,按说顾家是江南世家里最先和平卢做生意的那一批,若不是做了些首鼠两端之事,现在早就如墨家一般鸡犬升天了。
孟月池当宰相的时候,墨家这一代的家主墨怀袖就已经从正四品的越州刺史升任了正三品的两道观察使。
墨怀袖如今才刚四十岁,有家世、有才华、有功劳,也有运气,满朝大臣都清楚,若是不出意外,再过几年,六部尚书里定有她一席之地。
顾淮琢四十岁做到五品刺史,也算是有些本事的,他的同辈兄弟也以他为首,如果他有墨怀袖一半的气魄,没有受族中前辈掣肘,未尝不能让顾家再上一层。
有机会却没把握住,一次错误的选择毁掉了从前积累和运气,所以古莲娘认为顾淮琢并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与其说是聪明,不如说是乖觉。”
孟月池将折子都推到一边,又拿出了一张空白的圣旨。
“他既然乖觉,就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保那些百姓,又为什么要杀房家的人,一边是朕治下被人毁了家园田地的百姓,一边是于国无功,还天天想着怎么能隐户隐田,从朕手上拿走赋税的蛀虫。”
说话的时候,孟月池落笔都比平时重两分。
“景州长乐堤传闻还是骑鹅娘娘修的,数百年间庇护景州万顷良田,他们房家人竟然说扒就扒了……我之前已经令工部调派人手,用最好的材料把长乐堤重新建起来,这事我有些不放心,让岳持善带人去看一眼。”
“是。”
相伴快二十年,古莲娘早就知道孟月池的行事,知道她骨子里对堤坝水利都极为看重,房家做出这等事,还不如真去扒了孟氏祖坟
——祖坟被扒,她们的陛下说不定只会一笑了之,用了几百年的堤坝被扒了,陛下会把房家的十八代祖宗都扒干净。
“陛下,景州的带头起事之人也是私盐贩子……叶将军的折子上说,百姓可恕,这带头之人还是有一颗作乱之心。”
“盐。”
孟月池说了一个字儿,又沉默许久。
盐铁官营施行了几千年,历朝历代以此法维系国本。
若是站在盐的角度看,朝代更迭,不过是一代又一代人在争夺控制和售卖它的权力,一旦这种权力逐渐丧失,也是这个朝代走向衰亡的时候。
她能走到今日这个位置上,何尝不是因为她把持了大半中原的盐?
“平抑盐价的法子,咱们还得继续用下去,我之前让人去了泯州建起了盐场,用了最新的制盐法子,增量降利的办法能不能通行天下,还是得试试。”
孟月池之前之所以能拿捏了中原盐路,靠的其实就是用量换利,用更多的盐和更低的盐价来稳固一地。
过了一会儿,孟月池召见了顾淮琢。
顾淮琢果然如她对古莲娘说的那般乖觉,来面圣的时候根本不提房州一事,反而说起了各地正在兴建的书院。
顾家愿意出资兴建书院,孟月池自然答应,当然也少不了顾家的好处,后年平卢新建的大船,顾家可以预定一艘。
“三两年间,官盐,朕是一定会重建起来的。”
顾淮琢告退出去的时候,孟月池突然开口。
顾淮琢的脚步顿了下。
现在这些世家赚钱靠的都是私盐,陛下对他说这句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要写信给七弟,让他把私盐的生意都停了,和墨家一样,改做船运生意。
顾淮琢退下,孟月池却还不能休息,有礼部的郎中来试探陛下有没有空试穿新的礼服,孟月池立刻表示自己忙得快要上天了,礼服就不用试了。
大昭立朝几个月,什么礼制规制都还没定下,孟月池最不耐烦操心这些,把它们一股脑儿都扔给了掌管礼部的卓静波。
卓静波之前是翰林院的学士,才学深厚,声名不显,当年梅舸去世之前给孟月池送去了一张名单,此人高居第二,仅在邓州刺史岳持善之后,孟月池出任宰相,对这些“梅党”也很重用。
如今她登基,卓静波成了礼部尚书,岳持善被则被她委任了都防使,在繁京周围整顿军务。
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在梅舸手里也不过是做些出谋划策的营生,到了孟月池这里,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卓静波原本是个喜欢养鸟喝茶的文雅之人,现在根本就是一块爆炭,每日用桑叶泡水,都止不住她嗓子里的火。
在梅舸的名单上的第三个名字其实也是孟月池的熟人——言方应的妻子韦晴蓝。
曾经和孟月池携手护卫原平的言方应言大人八年前因为肝病而逝,享年六十有余,因他从前之功,他死后被赐爵清平县公,韦晴蓝倒一直还活着,拿着朝廷每年赐给的脂粉钱在繁京郊外建了个园子,收留一些无依无靠的女子在里面织布为生。
孟月池自从任平卢节度使,与言方应之间的同袍之情维系得很
好,跟韦晴蓝之间自然也亲近,后来言方应生病,她还特意请武云缨来了一趟繁京,韦晴蓝感念孟月池的情谊,每年都要给她做一身新衣裳。
这么一位“温婉贤淑”的女子竟然能被梅舸如此推崇,孟月池很好奇。
她的疑问倒是很快就被解答了
——晁勇攻占繁京,韦晴蓝竟然护住了四千余名女子全身而退,她训练了八百女卫,然后告诉晁勇,这八百女卫挡不住晁勇的大军,却能撕下三千条人命。
为了四千名女子失去三千可用之兵,晁勇舍不得,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韦晴蓝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连着写了十几份圣旨,孟月池才再次将笔放到了一边。
她如今所在之地是皇城的内殿,前朝明宗时候这里叫集贤殿,启朝明宗、仁宗、穆宗三位女帝都将这里做召见朝臣之地,代宗万俟壬在这里谋朝篡位,杀了隆盛太子,把这里也封了,直到肃宗将这里重新启用,又在这里骤然离世。
前有三代女帝寿数不永,后有肃宗被末帝僖宗毒害,孟月池决定启用这里的时候,很多人都劝她这里不吉利。
孟月池实在不在乎这个。
对于她来说,在这个一开窗就有清风穿堂的殿堂,她第一次触摸到了权力,有最初在皇权面前的小心谨慎,也有后来与肃宗对坐论政的认可。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就在这个殿堂的门口,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们是一对注定不能相认的母女。
身为女官的梅君不能承认自己生下过一个女儿,就像她绝不会承认自己是教坊司里的歌姬梅漪锦。
身为朝臣的梅舸不能承认自己有一个被女旧臣之后抚养和教导的女儿。
身为宰相的梅舸不能承认自己是平卢节度使孟月池的母亲。
身为太尉统领天下大半兵马的孟月池,也不能承认朝堂上专权独断的梅相是自己的母亲。
大昭开国皇帝孟月池,揭露了僖宗的罪行,给肃宗和梅相报仇,冠冕堂皇,不必再讲过往。
就这么一步一步到了今日。
她们两个人站在名为天下的棋局之上,一时为子,一时执棋,交互错落,与天相争。
偶尔互助,更多,则是各行其是,各有其道。
未曾相知,未曾相认,不必相亲,不必相近。
看了一眼门外,孟月池低下头,继续写着税改之法。
开商路,开矿藏……振民生补盐政,每一步都要小心。
“想想你和你那女儿,还真是有趣。”
万里外的海上,穿着一身短衣的兰君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天。
“你告诉我之前,我怎么都想不到你们俩竟然是母女,我还以为你是算计好了要用薛重岁的徒弟做刀去杀那些女旧臣,你告诉我之后,我怎么想,都觉得你俩不愧是母女,若不是才奇怪。”
半躺在甲板上的女人穿着一件灰色的袍子,一
张素白的脸已经被海上的阳光照成了红色。
用一把腰扇遮住了脸颊,她低声说:
“兰君,自从出海,你每天都要讲十遍我们母女的笑话,能不能干点儿正经事儿?”
“正经事儿?你看看这海,除了抓鱼吃饭还有什么正经的?”
兰君没有回头,一抬脚,用脚后跟撞了撞女人的腿:
“说实话,我之前还觉得你那女儿能看着你去死呢,没想到啊,你都准备好在朝堂上当场来个‘面斥陛下毒杀先帝之罪而后吐血身亡’的戏码了,她还能想办法把你从泯州偷出去。”
每天都要被自己的同僚兼好友抓着复盘自己母女之间的这点儿过往,女人烦不胜烦。
“我都说了,那是薛重岁让她救我一次,报了我的生恩罢了。”
“是么?”兰君嘿嘿一笑,“我可听那柳生尘说过,你女儿是重金请他护你十年,不光把你抢出来,又把你一直当药吃的毒给解了,这份用心,哪怕一次,也值了。”
女人终于不说话。
一片云挡住了太阳,海鸥从船舷边上飞过。
她站了起来,看向辽阔的大海。
“整个大启都没有了我梅舸能呆的地方,你怎么就不能让我死了呢?”
“若你真觉得这里你无路可走,不如去别处看看?”
“别处?这个罗盘是什么?”
“这是用一滴血就能寻到人的罗盘,靠的是四角上的石头,我派人四处搜罗这等奇异之物,有了一个猜测,也许,在海外有另一个人间。那里的人与我们不同,能通天彻地,成仙飞升,还能来到此间,做些奇异之事。”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证据吗?”
“南江府山海镇的骑鹅娘娘庙,也就是还圣元君的飞升之地,记录了秦四喜的生平,她有过三任丈夫,这三个人都是修真者,他们能炼制灵药、操纵飞剑,还能直接飞走,也许这些奇怪的传说都是真的,只是真相如何,要到海外去寻找。”
那是梅舸记忆中最后与孟月池的相见。
她的女儿给了她一条奇异的路。
她们的嘴上说着仿佛神话一般离奇故事,表情却是一样的冷静。
梅舸看着自己的女儿。
片刻后,她说:“要是我回不来……”
“这个罗盘里滴了一滴血,是我的。”
她的女儿眸光微垂。
“天涯海角,它会带你找到我。”
云被风吹散了,璀璨的金光泼洒在波澜之上。
“梅船长?你干嘛呢?”兰君戳了戳她。
梅舸低下头,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我在……看路。”
想女儿。
第156章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二)
明光元年腊月,作为大昭开国皇帝,孟月池穿着一身黑帝耀金九龙争珠长袍,徐徐走上了繁京南郊的寰丘。
隔着十二串白玉制成的旒珠,她环顾四周,只能听见冷肃的风声。
代表山川星辰的旗帜列于四方,苍生跪拜,群臣俯首,恍惚间,让人觉得此地只有她与天。
这就是“天子”。
走到人间权力的巅峰,就仿佛获得了与天相对而言的资格。
孟月池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走过的台阶。
在台阶最下面,好像有个小女孩儿,日日站在窗前,等着自己几个月才来一次的父亲。
她的手指那么细,却已经学会了拿针,能给父亲做一双袜子。
那个女孩儿呢?
她去哪儿了?
孟月池转头,恍惚看见了跪在孟家佛堂里的小姑娘。
是了,还是那个女孩儿,她长大了一些,被人教了许多的规矩。
那些规矩是什么?是长满了刺的笼子。
很短暂的瞬间,她以为只要自己不乱动,就不会被刺伤,但是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这世上就是有人要用她的伤、她的血去证明些什么,证明嫡母的地位稳固,证明孟家的规矩森严,证明这世上就应该有高低尊卑。
“运气好的小姑娘”穿着龙袍的孟月池在心里轻声说。
多么幸运,她有一个坚守善念的母亲,没有真正的亲缘,她却因为善良而救出了那个小姑娘。
耳边似乎隐隐有读书声。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物各有其所在也。”穿着绣裤的少女坐在桌前,全神贯注。
“月池,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去投军。”她的好友挤在她的身边,笑着说,“虽然薛娘子愿意为我作保,让我去当个武夫子,可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得劲……月池,你可真厉害,早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女孩儿抬头,看着自己好友离去的背影。
她只是想往前走,走到一个,不用仰赖一份善念才能活下去的位置上。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吾往何处?
女孩儿问自己的心,却没有答案。
娘从孟家带出来的家财,需要一个功名守着。
可她因一念之善能在庐陵书院读书,又因一念之鄙失去了科举晋身的机会。
寰丘飘摇的旗帜里,仿佛有一个那么熟悉的声音。
“月池,你走吧,去外面看看,鸢知天远,鱼知水阔,你也一样,先去知道这天下到底是什么模样,再去寻找自己的以后。”
吹动旗帜的风,大概也在多年前吹动了女孩儿向着北骑马而去时的头发。
冬日里的阳光并不温暖,却也灿烂,几日前下过雪,残雪停留在远处山坡的树上,成了一抹炫目的流光。
朔北的明仁宫,天、雪、霞光交相辉映。
好像一点点把她的心也照亮了。
这世上挣扎而谋前路的人有那么多,她们勇毅无畏,心地比霞光中的明仁宫更耀眼,她们的前路在哪里?
她的前路,又在哪里?
旒珠轻摇,大昭的开国皇帝孟月池一振袍袖,她似乎看见了无数个自己。
在并州,在原平,在繁京,在淮水……天下大乱,她奔波于乱局之中,能做的却那么少。
她要弯下腰,匍匐在地,让胸口贴在地上,时时记得自己的两手空空,才能继续面对日复一日的波折。
她要在心里反复推翻那个更仁善的自己无数次,才能面无表情地做出最恰当的选择。
当然,这些选择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
所以她还要往前走,她要把更多的人拉到自己的路上,她要把未来无数的天光拉扯进未来。
她要让人间之路,有天下宽。
满头白发的柳铉徵站在一侧,念着祭天的祷文,她在说大启末帝的无道,说天下苍生的困苦,说孟月池一心为民的果敢与担当,每个字都如花似玉,遮掩了背后的背叛和杀戮。
孟月池面无表情,她看向苍天的牌位。
“若是觉得我不配,便一道雷劈死我,不然,这人间我说的算。”
天上一抹云慢慢悠悠飘过,是猫头的形状。
一只小猫蹲在上面,气哼哼地用云朵磨爪子。
“这一世的秦四喜看着温温柔柔,怎么比上一个还要狂?”
一只鹅叉腿坐在云朵上,用嘴悄悄地叨着云,想把下面的人看得更清楚一点儿。
小猫看见了它的动作,又把碧绿的眼睛移开了。
“她还要好多年才能离开,我也就只带你来看一次。”
鹅忙着叨云,不理它。
开创新朝之后的第一次祭天,也不止是祭天那么简单,这一天之内,光是从皇城内颁出的圣旨就有一百六十多道。
各种新朝礼制的颁布自然是不用说,让礼部所有人少了一半头发的东西,刊印成册也是厚厚的一摞。
接着就是关于修法的圣旨。
接下来就轮到了各种新制度的颁布和人事任命。
三省六部制度精简为尚书台直属七部,除了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之外加设财部,统管天下盐、铁、矿和行商规制。
废止各节度使,沿边境分设九处镇守,五年一轮换,设常军,分守大昭各地,五年换将,镇守轮换、兵将轮换一事交给新设立的枢密司管理。
设水师,除了作战之外,也要护卫航道。
设都察御史台监督文武百官。
尚书台设三位宰相,分别是柳铉徵、苏茗子和息猛娘。
三位宰相也要领七部尚书之职,所以七部尚书分别是:吏部尚书柳铉徵,户部尚书苏茗子,礼部尚书卓静波,兵部尚书息猛娘,刑部尚书柳朝妤,工部尚书陈正与男财部尚书越灵棋。
此外,蓝昭任侍诏大学士、翰林院掌事,裴文姬任督察御史台都御史,梅漪罗接掌通政司,任通政使,梁褚(男)任大司农,宋菲娘任枢密司枢密使,叶嵘任南镇守将军,花龙女任水师都督,宋芙任朔北镇守将军,楠华任岭南都督,刘桂子任京畿羽林将军,韦晴蓝任巡防使,恒昇(男)任河东镇守将军,裴承康(男)因为之前受了伤,不能带兵,改任水路转运使。
其中息猛娘虽然已经是宰相,却还领兵在外,身兼北镇将军、护国大将军等职,她身上兵部尚书的差事由兵部侍郎、枢密司副枢密使孟月容代管。
新朝新气象,新帝大封亲信,就连在留在平卢没有来繁京的孙阿梅都得了个正正经经的五品工部员外郎,竟然还有个朝请大夫的散官在身上。
明明是一辈子跟粮食打交道的农妇,竟然已经能靠自己的俸禄带着全家过好日子了。
当然那,她的家人也不用她来养,她的孙女儿也有个七品官职在身上,人家自己能养了自己,曾孙女儿已经考中了进士,曾孙也得了举人……朝为田舍妇,暮登天子堂,孙阿梅一生坎坷跌宕,粗识些字,会种地,会织布,聪明坚毅,在她这样的人身上是活下来的必有之能,怎么看,她也不过是平常年月里能勉强混个温饱的田间老妪,却在这等年纪成了个传奇。
早在孟月池当年第一次给她官衔之后,平卢就刮起了一阵改良器具的风潮,现在,这风几乎要席卷天下。
就连她家从前隔壁的那个汉子,没事儿的时候都拆了自家的镐头研究。
一边研究,他的嘴也不闲着:“那孙老婆子哪有什么真本事?不过是时运好了罢了,把水车和纺车改到一起,咱们这些汉子又不纺纱织布,哪里能知道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