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我皇祖父最大的敌人是谁?”
万俟玥的皇祖父,大启代宗皇帝。
孟月池没想到自己会面对这样的问题。
她看向陛下。
陛下正笑着看她,笑容甚至有些淘气的意味。
“我皇祖父,他以为他最大的敌人是穆宗的后人、隆盛太子余党,其实他错了,就因为他错了,才让世家重新坐大。”
什么扶正之乱,什么清退女官,不过是向世家示好的手段罢了。
她的祖父迫不及待地想要用这种方法告
诉世家,他与明宗、仁宗不同。
“可惜,他也不过在位十几年,还没体会多少世家的掣肘便去了。到了我父皇,我父皇……他以为自己最大的敌人就是不能生出儿子的他自己。”
十几岁就被立为太子的万俟玥,她看着他父皇扶植女官为她铺路,也承受着父皇看向自己时的失望眼神。
父皇让她看明宗和仁宗两位先帝的起居注,她看见了明宗对仁宗一路的扶持、爱护,也看见了明宗自己从少年时候就有的不驯和叛逆。
从那时候起,她就很渴望自己成为另一个明宗皇帝。
这是她不会说出口的秘密。
她默然不语的时候,孟月池也在看着她。
一个人何时起就不再年轻?
她问过她的恩师薛重岁。
好像一直年轻的薛重岁告诉她说,当一个人忍不住去怀念自己从前的时候,她就开始老了。
将记忆从过往抽出来,她换了个姿势,侧倚在御座上,看着面前过于奢靡的煎饼,她拿起一块,蘸了一点蜜酱就吃了下去。
“朕刚刚还问了你什么?对,朕最喜与最厌憎之人,你可知道?”
孟月池摇头:
“陛下,臣做事循势而为,不循人之喜恶。所以,微臣没想过,不知道。”
万俟玥大笑。
“朕的宁国公啊,要是你当年没有错失科举,入朝做个文官,你说不定就是这世上朕最喜欢之人了。”
孟月池坐在椅子上,怀里突然多了一块儿用米浆纸包裹的蜜饯,是陛下丢给她的。
“尝尝看,这蜜饯是朕最喜欢的,宁州小桃做的,不会甜得生腻。”
将蜜饯拿起来咬了一口,孟月池看着好像很高兴的陛下。
“朕与你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这世上,朕最讨厌的人,是女人。”
寂静的的内殿,两个女人对坐。
其中一个说她最讨厌女人。
没有哪一个女人,只是女人。
这世上最柔软最坚韧却千万次被逼入墙角,又在无数角落里伸出枝蔓的,女人。
她是女人。
万俟玥想起这几年间自己的心得,冷冷一笑。
有些自嘲。
孟月池看向她,仿佛能从这位传说中自幼矜贵的君主身上看出些自厌之意。
“陛下,这么说来,臣最讨厌的是男人。”
万俟玥怔了下,又是一阵的大笑。
“哈哈哈!朕也讨厌男人,一群自以为是,自以为生来就能对整个天下指手画脚的蠢物。”
想起那些男人,万俟玥的表情难看了许多。
比起对女人的讨厌,她此时的表情更真切,好像一瞬间想起了无的令她恶心的时刻。
“至于这世上,朕最喜欢的人,朕不能告诉你。”她看着面前的女子,“一个皇帝,不能把自己的全部好恶告诉旁人。”
说完这句话,万俟玥将目
光转向窗外的梨树。
那里曾经有过玉兰,一株属于明宗的,一株属于她的。
她看了许久。
“你早些回平卢吧,你在这儿,世家如鲠在喉,瑞郡王怕是也难消停。”
这是君主对臣下的吩咐了,孟月池起身,手里还捏着大半个桃脯。
“臣领旨。”
陛下没有再看她。
片刻后,兰姑姑走进内殿,要送孟月池出去。
“宁国公。”
陛下却在此时又叫住了这位与她对坐的年轻的诸侯。
“陛下。”
“循势而为,你的行事没有错,若有一日,势不可挡,朕还是想你能记起今天朕与你说的话。”
这话好像没什么意思,又好像这意思太多了。
孟月池笑着行礼。
“陛下今日所言,微臣定不会忘。”
离开内殿,兰姑姑和多年前一样笑着送她往外走。
刚过一条游廊,就看见一个穿着锦绣银花大斗篷的男子站在那儿。
是瑞郡王。
“宁国公,小王是特意来赔礼的。”
“瑞郡王,您真正该赔礼的人不是微臣。”
说罢,孟月池抬手一行礼,就绕过他向宫外走去。
站在原地的万俟引看看她的背影,又看向内殿。
宫外,一千平卢黑甲已经整装待发。
看着她从宫门内出来,息猛娘提马上前:
“怎么啰嗦了这么久?”
“陛下替瑞郡王赔不是来着。”
孟月池这般说着,翻身上马。
“走吧,回家了。”
玉衡三十年四月,陛下在祭天之后立瑞郡王为太子。
玉衡三十年五月,平卢军扩至十万精兵,其中一万是水师。
玉衡三十年六月,蝗灾爆发,蔓延至中原十九州。
玉衡三十年九月,淮水民乱再起,象州、关陇等地皆有响应。
朝廷调动各方军马往淮水平乱,唯独没有调用平卢军。
这一年的十二月,大启皇帝万俟玥心疾发作,猝死于内殿,享年五十又五。
太子万俟引登基为帝,年号“升平”。
新帝登基之后敕封宁国公、平卢节度使孟月池为太尉,责令其领兵南下平乱。
升平元年二月,武宁将军、义武将军上书朝廷,称宁国公行事狂悖,嗜杀成性,有不臣之心。
第146章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二)
一本折子,仿佛一块热炭,被扔到了朝堂上,带着滚沸的声响。
陛下登基后就颇为依仗的兵部侍郎隋正陆当即出列说道:
“陛下,臣以为此事应交付三司,若得查证……”
“若得查证?”一身穿红色官服的女子昂首出列,“敢问隋侍郎,您打算如何查证?现下太尉正为国征战,刑部和大理寺是要阵前拿人不成?还是说您要通政司趁着太尉大人不在去平卢锁拿她的家人和僚属?”
说罢,她转身对着御座道:
“陛下,造反一事兹事体大,太尉大人乃是国之柱石,怎能凭一面之词就令有司查问?”
混迹朝堂多年,在列皆是人精。
谋逆这种事,一旦真的“查”,至少意味着陛下是有所怀疑的。
替孟月池说话的女子名叫苏婉青,她十九岁考中二甲进士,也称得上是少年英才,只可惜,先帝多年间贬谪与女旧臣相关的女臣,她因为出身勇毅学宫,在三十二岁时候才做到从五品的大理寺正,如今她三十六岁,在新帝登基之后被封为大理寺少卿。
环顾朝堂,苏婉青再次对御座行礼:
“陛下,此事还是应该从长计议。”
这时,又有人说:“陛下,不如让孟太尉写折子自辩!”
“自辩?陛下,臣以为应该将折子发还两位将军,让他们有据上奏,无据治罪。”
“没错!陛下,平乱剿匪正在紧要关头,战机可谓稍纵即逝,太尉自南下平叛以来有功无过,义武将军封康平、武宁将军吴崇茂二人却在此时状告太尉,又无实据,微臣以为两位将军乃是贪功之心驱使,才做出这等事。”
“陛下,臣以为……”
万俟引高坐在御座上,看着下面的群臣。
为孟月池说话之人竟然占多数。
“陛下,义武、武宁两位将军平叛一年未曾建功,却在此时为抢功而攻讦当朝太尉,陛下若不责罚,微臣只恐阵前将士寒心。”
说话的人穿着一身浅绯色长裙,腰间束着金带。
万俟引看了她一眼,倒是丝毫不觉得意外。
为了拉拢朝中一些新贵士族,他在登基之前就一直想办法和楚州墨家交好,墨家这些年在平卢赚的盆满钵满,在朝堂上反而不思进取,墨桁故去之后,他的两个儿子都丁忧回乡,只剩了孙女墨怀袖一人任从五品的梧州长史。
万俟引为显恩宠,将她调入繁京做了正五品的中书舍人。
这其中,自然也考虑了墨怀袖的出身,还有她和孟月池之间似有似无的交情。
孟月池的背后太干净了,想要讨好她真的太难。
见事情渐渐转向了对封康平二人的口诛笔伐,有些人着急了。
户部尚书范徐说:
“陛下,两位将军敢上书朝廷,也是一片为国之心,若是朝中畏惧太尉之威将两位将军定罪,臣只怕以后朝中众人见‘孟’而生畏,只怕到时……”
范徐没有将话说尽,话头却已经指向了孟月池的威势太过。
他也是先帝指给陛下的“师傅”之一,说出口的话陛下也得细细思量,见他亲自开口,立刻有人摩拳擦掌,准备跟上。
孟月池一个在外的节度使,跟朝中众臣没有什么往来,却能让群臣为她说话,这不正是她依仗平卢之威干涉朝政?这等人,她要是真有一日生出了不臣之心,朝中又如何防备?
算起来,平卢节度使为大启征战十余年,名声倒是一直没好过,从前有人说她凶悍过甚,后来又说她拥兵自重,现在,连不臣之心都出来了,范大人的话让本相实在是听不懂,怎么一个人在朝中被人说两句好话,也成了罪过?封康平、吴崇茂二人既然可以无证据就说平卢节度使是心有不臣,那旁人说他们两人是为了抢功而构陷上官,倒也不错。若要查孟月池,先查封康平和吴崇茂,这才说得过去。
梅舸的双手拢在袖中,站在了群臣之前。
先帝去后,陛下加封她是太傅,如今在朝中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察觉到梅舸出来只说了几句话,就压下了朝中的暗涌,范徐等人就算心中不忿,也不敢与她争锋。
没有人再说什么,梅舸退回了朝臣之中,手依然拢在袖子里,如今的朝堂上到处都是看着她的目光,她却好像毫无察觉。
两朝为相的梅大人,比起远在淮水的孟月池,她才是现在朝中许多人的心腹大患。
“既然如此,传朕旨意,令封康平和吴崇茂二人听从太尉安排,平乱安民,待战事了结,再行问责之事。”
对于这个结果,朝中想要拉下孟月池的人不满意,想要护住孟月池的人也不满意。
至于孟月池本人,她并没有等到朝廷给结果。
封康平二人的折子还没呈到御前,从繁京送给她的密信已经陆陆续续上路了。
“八份……”看着这些密信,这辈子第三次打下凤城的孟节度使用手撑着脸,有些无奈。
“要是早知道一份煎饼能换来这么多人给我送消息,当初我就该再加两道菜。”
听她这么说,在一旁处置公文的古莲娘笑了:
“大人,封康平他们分明是记恨您不许他们二人入城,这般攻讦,实在是小人之举。”
“话不能这么说,两位将军都是为国为民之人,怎么会是小人?”
孟月池摆了摆手,起身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舆图。
她点兵南下两月,兵分三路,打了小战数次,然后三路包夹合围,夺下被抢占的凤城,造反的刘参等人被迫带兵退回了泗州。
平卢军多年来早就有了章程,入城之后不掠民、不抢粮,这次进了凤城也是如此。
封康平和吴崇茂二人自称军粮不足,军心散乱,想要带兵入城“略作添补”,被她直接拒于城外。
二人心生不忿,这才有了此次之事。
此时,凤城内有平卢军四万人,凤城外有封康平和吴
崇茂的主帐加起来六万人。
“咱们的军粮还有多少?”
“大人,从兖州调来的十万石军粮两三日后便能到凤城了。孟月池点点头。去告诉两位将军,我打算分义武、武宁两军将士一些军粮,让他们来见我。”
古莲娘看向自家的大人,却只见她眉目间有淡淡的笑意。
“是,大人。”
吴崇茂得信之后立刻去寻封康平,自从那本折子送出去,他每天都在做噩梦,梦见孟阎罗派了厉鬼吃他身上的肉。
“封将军,她这个时候要给咱们分军粮,是不是知道了咱们干的事儿了?”
封康平比他淡定多了。
新帝登基,女官早晚要被赶出朝堂,像孟月池这等手握兵权的女子早就成了朝中几位大人的眼中钉,他那份折子送上去,自然有人会对孟月池群起而攻之。
日积月累,积毁销骨,早晚有一天送这个孟阎罗下地府。
“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哼,还能砍了咱俩的脑袋?既然她给了粮草,咱们就要。那些平卢兵穿的棉衣,要是能弄些来更好!”
第二日,两人带了上百精兵入了凤城。
穿着淡紫色的短衣绣裤的当朝太尉,刚刚年过三十的孟月池对二人礼敬有加。
“石灰填得足一些,省得送去了繁京,旁人认不出两位将军。”
“是。”
替陛下传旨的兵部郎中匆匆赶到淮水后的第二日,平卢军的快马已经把来自淮水的两匣子重礼送到了政事堂。
巧的是,这一天政事堂里当值尚书正是户部尚书范徐。
在打开匣子的一刹那,他发出了一声惊吼。
封康平和吴崇茂,他们的头颅还维持着他们死前的狰狞。
“臣孟月池启奏,封康平、吴崇茂二人于军务上贪功冒进、不思退敌,一年来几番欲纵兵劫掠淮水百姓,臣身为太尉,奉旨平乱安民,此二人不听劝阻,任意妄为,臣不得已以军法惩之。”
干净有力的行书落在折子上,一看就是孟月池的亲笔。
她的这一手字,十几年前她被称作“庐陵明月”的时候就被人盛赞过,现在,人们看她的字,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背后冒出。
这么干净的字,是怎么写出这么冰冷的话的?
什么叫“不得已”?
看看这两颗人头!看看他们死前的样子!太尉大人您不得已什么?您的不得已是嫌弃他们死的不够惨,还是装他们的盒子不够气派?
听闻孟月池竟然看了封、吴二人还把他们的人头送来了繁京,宫中很快就派了人来将人头取走了。
又过了许久,死一般的政事堂里才终于有了些许人气儿。
“大人,此事决不能这般就算了!”
范徐看向说话之人。
那人大声说:“大人!那孟阎罗想用此举震慑朝堂,我等断不能让她如意啊!定要让世人知道她的狂悖妄为……”
范徐的脸色仍然泛着青白,见此人慷慨激昂,他拍了拍此人肩膀:好,你去写折子,就写她狂悖妄为,再来一句“嗜杀成性,有不臣之心……”
那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连杀两位将军,朝中该给太尉议罪才是。”
先帝时候最爱用的内殿又被封了,如今的陛下召见臣下用的是文远堂,站在文远堂内看着那两颗人头,被召来议事的梅舸神色平静。
听见梅舸说要给孟月池议罪,万俟引没有说话。
另外几人也都是他的亲信,此时叽叽喳喳窃窃私语,显然都拿不出什么稳妥主意。
“要是给太尉定罪,太尉……带兵回了平卢怎么办?”
“陛下,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
此次造反的刘参等人号称是要“平均田亩”,在淮水一带很是得人心,平卢军南下之前,朝廷十数万大军真的是被压着打。
比起封康平和吴崇茂的两颗人头,这些朝臣们考虑更多的是天下的安危,繁京的安危和自己的安危。
看着他们的模样,万俟引没说话。
过了半个时辰,其余人都走了,万俟引叫住了梅舸。
“梅师傅,若是朕当机立断申饬他们二人,是不是反倒能保住他们的性命?”
梅舸摇了摇头:
“陛下,你让人把那份折子在早朝的时候拿出来,从这时起就错了。”
万俟引默然不语。
梅舸袖着手,走出了文远堂。
陛下想用封康平和吴崇茂的折子试探孟月池的底线。
孟月池却用这二人的人头试出了朝廷此时的虚弱无能。
路过内殿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抬起头。
又是一年梨花盛开之时。
她的陛下,没有等到。
“梅大人,兰姑姑带着几位女官,已经辗转到了平卢。”
宫女说话的声音又快又低。
梅舸站着不动,任由传话的人从自己身侧离开。
走吧,都走,等人走光了,这摇摇欲坠的王朝,就应该倒下了。
刘参比当年的屠勋要难打,这是平卢军上下一致的看法。
当年屠勋作乱,既有他们身为武宁戍卒出身当地的地利之便,又有他们一路上以同乡之说招徕兵马的人心之利。
刘参出身私盐贩子,他所招徕的都是在三年大灾之后无路可去的失地百姓,一句“平均田亩”,为他招来了人心,灾荒不绝的中原,则是他的天时。
面对这样的敌人,首先经受挑战的就是平卢军原本的“从犯无罪”之策。
因为平卢军抓获的俘虏只要把他们放了,他们中的很多人就会想办法回到逆军之中,又因为平卢军军纪严明,对俘虏也优待,造反的军队中有不少人竟然打着“先去平卢军里混两顿干饭,再回来跟着将军干”的主意。
交战不过两月,有人已经被抓了三四回了,甚至能带着自己整小队的人一块儿进平卢军的俘虏营混饭吃。
“吃咱们的粮,杀咱们的兵,大人,以后这些俘虏抓了之后放不得呀。”
“放不得怎么办?养起来?养起来就得用粮食,要是咱们真有这么多粮食,这些流民也不会造反了。要么就杀了?如果知道只有死路一条,这些本就无路可走只有就只能以命相搏了。”
孟月池说服了自己的属下继续这种“怀柔”之策。
只不过在那之后,被平卢军俘获的“逆贼”在走的时候都得学会平卢军的“军纪”,奸淫掳掠、屠杀百姓、纵火烧粮被这些俘虏称作“三必死”。
明明是造反的逆贼,却要在平卢军的俘虏营里学平卢的军纪,此事说来何其可笑?
有人就故意说:“等俺吃饱喝足了出去,先把‘三必死’给犯个遍,你们平卢兵还真能杀了俺不成?你们怎么查?”
平卢军当然能查,光是凤城一地,他们找到了被害的苦主上千人,这些人先后在俘虏营指认出了九百多恶贼,被平卢军在凤城府衙前明正典刑杀了个干净。
后来,从平路俘虏营出去的叛军俘虏就少了很多。
不仅如此,在淮水一带前赴后继投奔刘参的各路人马也少了。
“人心对人心,刘参有他的‘平均田亩’,咱们也有咱们的‘三必死’。”
凤城里,孟月池带着自己的幕僚一起吃凤城特产的辣汤,所有人的脸上都是疲惫之色。
查案审案定案……看似简单的“你检举我砍头”背后是铺天盖地的案牍劳作。
一碗带着鳝鱼丝的辣汤灌下肚,柳朝妤满头都是汗,她忍不住说了声“痛快”,才说:“这些年里淮水生乱,咱们平卢军多次南下,军纪之严明亦被广为人知,百姓信平卢军,这法子咱们才能用。”
古莲娘是几人中最能吃辣的,神色如常地连喝下了第三碗辣汤,她说:
“百姓信平卢军,却不信朝廷……”
幕僚们都安静了下来。
坐在上首的孟月池将两合面的蒸饼撕进了辣汤里,吃了两口,才说:
“若是少了旁人的投靠,刘参在泗州撑不了多久,他们要是离开了淮水,要么向西,要么向南……”
向西就是扑杀向繁京,向南就是南渡大江。
端碗吃着泡在辣汤里的蒸饼,孟月池起身看着自己身后的舆图。
“刘参是个很会分析自己得失的有谋之人,向西,他会遇到咱们和并州军的夹击,所以他多半向南。”
江南,世家豪族群聚之地。
孟月池看着那里,面无表情地喝掉了最后一点辣汤。
“给江南各家传信吧。”
升平元年五月,发现自己无法在城池攻防之中胜过平卢军的刘参下令分散在淮水几座重镇里的守军放弃驻守全数南下。
此时的大江上,江南世家们以船和铁链项链,竟成数十里链锁大江之势。
刘参只得带人向西,就在人们以为他会陷入并州和平卢军两方夹击之时,他竟然在江州一带渡江南下,尽管十数万大军只有六万成功渡江,可一入江南,他就重举“平均田亩”的大旗,损失的兵力在短短数日内就得到了补充。
平卢军在南下之时却遇到了麻烦,世家的锁链不止阻挡了刘参,也拦住了她们的南下之路。
若是也在江州渡江,很可能遇到刘参的截杀。
这时,有人找上了孟月池。
“孟大人可还记得我?”
女人的脸上多了几道伤疤,笑容却依旧爽朗。
孟月池立刻想起了她是谁——当年她南下见薛重岁最后一面,眼前这人就是送她渡江的船娘。
“一千条船,两千遍布三江上的兄弟,我花娘子攒了这么多年的家底儿,就是为了能投奔大人,换个官儿当当。”
花娘子看着这位已经权倾天下的女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不是没有投奔过别人,屠勋也好,刘参也罢,还有中间大大小小的各方势力,都看中了他们。
可花娘子一直都记得,只有眼前这人,会安慰她的失子之痛。
明明她也是为她的恩师奔丧,却还能说出让她的恩师在黄泉开书院这等话,这般不经意的豁达让花娘子记了许多年。
当然,孟大人护送了她们几日就拿走了八成金银的狠辣也让花娘子念念不忘。
花娘子此时带人带船来投,可谓是雪中送炭,孟月池自然也不吝啬,当即拜花娘子为平卢水师参将。
有了三江水匪相助,平卢十万大军在数日内度过了大江。
此时的刘参已经带人向东杀向了信州,一路上招兵买马,劫掠当地豪族。
江南世家本以为能将刘参截停在大江上,却等到了挥向自己的屠刀。
刘参为了能对抗平卢军,放任麾下兵分多路烧杀劫掠,所到之地,高门成灰,绣楼埋骨。
江南丘陵众多,大名鼎鼎的平卢鬼军受限于地势,冲杀之利不如从前,又恰逢江南雨多之时,铁甲沉重,难度江河。
孟月池一边让人紧急从兖州调拨来更轻便的棉甲,另一边水陆
并行,改变了辎重的运送之法。
一路追杀到了六月中旬,两军激战于信州,平卢军斩敌过万,刘参等人继续东去。
孟月池心知他们想要去的地方是江南著名的富庶之地淅川,立刻派人乘船南下阻截。
路上,叛军路过尧州,抓了孟月池还健在的祖父、二伯等人。
只有孟月池的父亲一人逃脱。
六月二十七日,孟月池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孟叔恒。
二十多年过去,孟叔恒的脸上依稀能看见几分旧日的风采,他穿着一身脏污的衣袍,看着自己穿着紫色衣袍的女儿。
“不孝。”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孟叔恒双手握紧了拳头。
二十多年,他的女儿平步青云,声震天下,却没给他带来丝毫好处,这不是不孝,还有什么是不孝?
听见他的指责,孟月池抬了抬手:
“让孟郎君下去休息吧。”
听见了女儿对自己的称呼,孟叔恒勃然大怒。
“我是你父亲!”
他看向一旁的孟月容,他的另一个女儿。
孟月容更是不曾给他一个眼神。
“那是你们的祖父叔伯!你们的兄弟!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逆贼手里吗?!我!我是你们的爹!你们身体里有我的骨血!不管你们是什么节度使,什么、什么……”
孟月容的眼中露出了些嘲讽。
好爹,连自己女儿的官职都不知道。
“要不是我,哪有你们的今日?我……”
无论孟叔恒如何挣扎,如何怒斥,帐外进来的黑甲军还是把他给拖了出去。
孟月容长出一口气,连忙对自己的姐姐说:
“阿姐,你不必将他放在心上,我也好,阿娘也好,早就当他是死人了。”
孟月池看向自己的妹妹,笑了:
“从我九岁以后我就把他给忘了。”
孟月容“嘿嘿”笑了:
“忘了就好。”
回忆年幼岁月,孟月容一直都知道自己从父亲或者说整个孟家那里得到的比自己阿姐多得多。
当年刚到庐陵的时候,看着别人的阿爹把女儿放在肩头,她也想起了自己的阿爹。
可是,她长大了。
她在阿娘的养育、阿姐的保护和教导、夫子们的谆谆教诲中长大了。
阿姐说过,阿娘是她人生的第一本书。
阿姐从阿娘那里学到了“从善”,她学到的,是“分辨利害”。
孟氏嫡女的身份——孟家大宅里祖父祖母和下人们用阿姐的委屈来彰显这个身份,仿佛很美好,可它包裹的是温顺、乖巧、本分,和自欺欺人。
何为利?何为害?
她用了好几年,从阿娘离开孟家的决绝里读懂了。
笼子,不管被多少人赞美,它都是笼子。
笼中的鸟,会在别人施舍的米和水里
被拿走一切,哪怕笼子比别个鸟儿的笼子好看点儿,哪怕食水更丰盛一点儿,哪怕别人会抽打别的鸟儿来让人知道她是何等的与众不同。
在孟月容的眼里,这些都是毒药。
亲手捧着这些给她、给她阿姐、给她阿娘的她的父亲,自然也是她的敌人。
“大人,就是这两人护送孟叔恒出来的,卑职已经查过了,这两人名叫‘轻尘’、‘轻影’。”
孟月池看向跟着参将进来的两个女子,这二人的衣裳比孟叔恒整洁许多,手和脸都认真擦洗过,露出了姣好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