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她的陛下已经开始无师自通了。
“身为女子,这本是不必教的道理。”
多年前那个年轻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她的耳边,让她停下了脚步。
可惜,陛下她得被教过才知道。
回头,看了一眼深深的宫门,她微微一笑,仿佛不经意间想起了什么好笑之事。
从今往后,女臣入朝,就该容易多了。
第141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七)
玉衡二十七年也没有一直太平,到了夏收之时,整个北方连降大雨,前几日还一片丰收气象的麦田地瞬间成了烂泥塘子。
谁也不知道这一场雨是要从哪儿下到哪儿去,今年物候反常,麦子刚黄了天就热起来,此时碰上大雨,麦子倒在了地上,老天爷遮了眼似的要跟老百姓过不去,她们也就只能泡在雨水里去争粮食了。
是争粮食,也是争命。
今年为了收粮食特意找人打的钐子是个好东西,可麦穗倒在地上了,用它也实在推不起来,趴在村子公田的地里孙阿梅只能趴在地上用镰刀割麦子,她孙女也是一样,大半截身子都滚在了泥地里。
两个曾孙不管大小都在往家里抱麦子,两条小腿儿跑得飞快。
邻田的汉子今年种的是粟米,要收还得等秋天呢,他把自家田垄里的水放掉,也推了木车拿了镰刀来帮着收麦子。
“孙老婆子,咱可说好了我帮你们一天,你好歹给我吃顿干的。”
“好!你这时候来帮我们,我记了你的情分!”孙阿梅说话的时候都咬着后槽牙,干瘦的腕子上青筋暴起,全是用力气累的。
汉子嘿笑了声,埋头开始干活儿。
一阵碎乱的脚步声从远到近,孙阿梅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发现身边多了个帮忙收麦子的人。
“白娘子?你怎么……”
“我把一块儿种棉花的姐妹都喊过来了。”
头上戴着斗笠的白娘子也趴在地上干活:
“我家的麦子前天就收净了,孙大娘您不用担心,其他没来的姐妹都在烧火呢,到时候把麦穗摘了在炕上烘干了,保准磨出来的面还是白的。”
今年整个长村种麦子的人家不少,大概有一半,像白娘子这般没有庄稼要操心的,纷纷下了田帮着抢收麦子。
孙阿梅收的这块地是村里的公田,得了粮食是专门给孤寡老幼的,前些年战事那么多,村里可是死了不少青壮,没到岁数能分田的孩子、早就在田间干不动的老人,失了家业儿女,失了父母庇护,都指望这块田呢。
雨水把孙阿梅的白发带到她的脸上,她也顾不得去管。
沉沉的云后面大概有了几分天光,孙阿梅甩了甩沉重的手臂,估摸着快到辰时了。
她回身,看见一队人举着镰刀来了。
“传节度使大人令,凡各城中十五以上,五十以下,无论男女,下田帮收,辰初上工,酉初下工,一餐定于午时正,帮收一日可抵两日徭役。”
衙役的腰上也插着镰刀,读完了告示,他大声喊:
“哪家缺人?来领人干活了!大人说了,不用你们担饭食,给口热水就好了!”
立刻就有人从烂泥地里跑了出来,点了个汉子帮忙,一时间田道上乱哄哄的,都是来找人帮忙的。
孙阿婆本想等最后才去,却有几个女子不声不响先来了她这儿。
“阿婆我们来帮你收麦子!”
女子的声音可真脆,是年轻的姑娘家。
孙阿婆想要站起来却没有力气,看了眼女子手里簇新的镰刀,笑了笑说:
“你们就从那头开始吧!劳烦了!”
能有人帮忙,已经是想都不曾想的好事儿了。
中午的时候雨一点也没小,天还热,田里的水像是要蒸成气似的,能得了这么多帮手,孙阿梅心里也不那么焦了,让她的曾孙女回去烧火做饭,养的鸡下了蛋,她让曾孙女一口气煮了十个。
“添些蒜末子和香油,鸡蛋一块儿拌了,再蒸个茄子拿酱拌了,粟饭做足了,吃干的。”
邻田的汉子早就惦记着那一顿干的,听见孙老婆子的叮嘱,他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跟着那丫头回去,盯着她煮鸡蛋蒸茄子。
饭做好的时候,也到了休息的时候,来帮工的人一人能领两个杂面馒头,来帮孙家的两个姑娘家肩并肩坐在草棚下石头墩上,戴着斗笠挡着脸。
孙阿梅亲自打着伞,把鸡蛋和蒸茄子送到两个姑娘面前。
“哎呀,我们是有干粮的,哪能吃您的东西?”
两个姑娘都站了起来,不肯接。
孙阿梅笑着说:“庄户人家也就这点东西,劳烦你们二位一整天,总得让我这老婆子心里过得去。”
听她这么说,其中一个个子略矮的女子低头接过了菜。
孙阿梅看见了一个白皙秀气的下巴。
“多谢阿婆。”
“是阿婆谢你们。”
看着姑娘手上的伤,孙阿梅觉得心里发烫。
人啊,老了老了,怎么反倒觉得这世道变好了呢?
回了自家屋里,一起来帮忙收公田的娘子们吃完了饭,还收拾出了地方帮她烘麦子,屋子里里外外到处都是热的水汽,蒸到了天上成了雨,蒸到了地上成了河,蒸进了她的眼里,差点儿就变成了泪。
坐在外面的两个年轻姑娘家一口蒸饼一口拌鸡蛋,又一口蒸饼一口茄子,吃得挺香。
第二天,孙阿梅从自家的杂物间里翻出了一罐野蜂蜜,对自己的曾孙女说:
“今天中午单独熬点粟米粥,给来帮工的姑娘。”
没想到今天来的倒是换了人,一个是高高壮壮一看就有一把力气的姑娘家,另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妇人,高壮的姑娘家很是有劲儿,那妇人看着养尊处优干不动的活儿,被那姑娘都接了过去。
“姑娘,这是换人了吗?”
“啊,我们天天换人。”高高壮壮的姑娘捧着热腾腾的粥,嘿嘿笑着说,“您这粥做得香甜。”
握不住笔的手上涂满了药油,孟月池略一凑近,就想打喷嚏。
“刘嬷嬷,这药油多久能去了?”
“刚涂上没一会儿,姑娘不必着急,您这能握笔、能骑马、能射箭还能下田收麦子的手,总得好好养养。”
孟月池低下头没说话。
自从刘嬷嬷当了参将,脾气就大了,从前她不爱惜身子是哄着她,现在,变成了是损着她。
“姑娘想要去体味百姓之苦,也该顾惜自己的身子,哪能真的在雨水地里做一整天的活儿?”
琴嬷嬷端了热腾腾的药汤进来,茶盘上还摆着几封信。
先将药汤放在了自家姑娘面前,她又替姑娘将信开了。
为了从两位嬷嬷的夹击中逃脱,孟月池拿信的动作都比平时快了不少。
“嬷嬷,今天柳姨母也在田里?”
“是啊姑娘,她和息将军一块儿都去了东阳的长村,就是姑娘您昨天去的那儿。”
孟月池点点头。
她的脸上带着笑。
“等柳姨母回来,我给她个好消息。”
确实是好消息,夜里,柳朝妤垮着肩膀拖着腿被息猛娘连拖带拽回了东阳县衙,听见这个好消息,她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去看信。
“帝令,剑南司马柳铉徵,入京为御史中丞。”
从四品的御史中丞在品阶上比不得柳铉徵被贬谪前的殿中监,可如今的御史大夫是虚衔,御史中丞实实在在掌握着御史台,位卑而权高。
柳朝妤凉凉一笑,说:“看来陛下对瑞王和拥护瑞王的那些男人果然极为忌惮,连我姨母这样的眼中钉都愿意用了。”
孟月池在想的则是另一件事:
“姨母,既然柳大人被起复了,你自然也有机会回繁京……”
“这事儿你不用操心,我如今在平卢过得还算如意,也没打算换地方。”
柳朝妤说的是真心话,宦海浮沉走过这么一遭,她也不想再入朝廷给旁人做掌中鹰犬。
“十二年了。”她勾了下唇角。
姨母和她两人被一夕贬落,整整十二年了。
抬手摸了下鬓角,她如今年过四十,鬓边都有了些许白发。
什么女旧臣遗脉,什么几代人重回朝堂的渴盼,在她的眼里都成了旧梦一场。
甚至不如她今日在泥地里翻来覆去跟麦子较劲更让她有兴致。
想起麦子,她扶着腰又重新坐回到了有坐垫儿的椅子上。
“节度使大人,今日我遭……我所见所闻,令我颇有一番感悟,平卢上下官吏,都该去试试。”
去繁京勾心斗角,哪有在平卢坑害同僚好玩?
柳铉徵的起复仿佛是一个信号。
七月开始,大批曾经被贬谪的女臣起复,有这些年被打压的女旧臣遗脉,也有因为其他由头被放下去的女臣。
邸报来来往往,但凡朝中人士变动总要提一句“女臣”,后来索性不提了,因为提女多,提男少,邸报上反而把升迁任免的男臣们都注了下。
十月末,受乐宁郡王案牵扯安平知府于若菲升为辰州刺史。
十一月,松阳县令韩亭榭升为柳州司马,太学博士苏婉青升为大理正。
这两人都出身勇毅学宫,十几年未得升迁。
月,繁京城里传初来的加封旨意几乎就没停过。
腊月初三,御史中丞柳铉徵加封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
腊月初六,三年前去世的原勇毅学宫掌事、崇贤殿大学士、正议大夫薛重岁加封太傅、楚国公、谥号“文贞”。
同一天,陛下还下旨升平卢节度使孟月池为正二品节度使,兼齐青淄兖等八州两道镇守、按察使,晋为东阳县公、持节大都护、太子少师。
甚至连她妹妹孟月容都得了一个骑都尉的勋爵。
相比较从前的刻薄寡恩,拿了又收,如今的陛下真是大方得让人害怕。
圣旨送来平卢的时候是腊月二十三,接了旨意,孟月池笑着说:
“咱们陛下说不定还会开恩科。”
坐了一屋子的谋士们看向她们的大人。
身穿正二品紫色官服,腰间悬着玉带钩,孟月池略垂着眼眸,手指在袖子里轻轻碰了碰:“写信往庐陵和朔北,让两边学子,尤其是女学子们都做好了准备。”
抬头看着外面冬日里让人欢喜的阳光,她眯了眯眼睛说:
“要是后年开了恩科,说不定会出个女状元。”
玉衡二十八年,淮河乱事又起,陛下下旨平卢军南下平乱,两月即平,平卢节度使孟月池平叛有功,晋辅国大将军。
玉衡二十九年,恩科考场上,第一次出现了从状元到探花头三名都被女子包揽的盛况。
“女子生而早慧善谋,长于文章,精于政事,栋梁辈出。”
陛下说着这样的话,废除了已经通行数十年的“记名法”,从今往后,不管科举之中有多少女进士,都不会再有所谓的“记名进士”递补。
国子监的男学子们甚是愤慨,在礼部外聚集抗议。
陛下听闻,说这些人是“占尽好处贪得无厌”,下令所有参与之人褫夺举子身份。
天下哗然的时候,孟月池正在东阳县的长村,河水奔流,河边,她看着一台模样奇怪的水车。
“这个水车,是在纺纱?”
“回大人的话,正是,这是我们村里孙老太太带着一群女子制好的水纺车。”
“水纺车……”
孟月池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女人们。
最前面的老妇人,她的头发彻底白了。
第142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八)
“要是水缓些,便能纺棉纱,一天能得十五六斤,只要两个人看着就够了,棉纱比寻常的硬些,制出来的布更挺括,要是雨后水急,棉纱容易断,倒是能纺麻,一天能得二十多斤,麻线也是更硬挺。”
老人的说话慢吞吞的,低着头,声音也低,说得倒是还顺畅。
孟月池也不催她,只让她站在河边慢慢说。
水车被河水带着哗啦啦作响,孙阿梅的孙女和白娘子两人小心理着棉线,要是水急了,棉线就收得快些,要是水满了就抻一下。
一个类似于江南水转磨的的水纺车,能改进的地方还很多,产量虽然比人要多些,也没多多少。
跟着孟月池来的参事和幕僚都看向东阳县令罗巧玉,她是六年前的进士,在繁京等选官等了五年,去年下半年才调来东阳当了县令。
之前江左益叛乱,砍了一个东阳县令,节度使来了平卢之后将高门豪强的地分给了百姓,豪强回来争地,县衙紧闭大门,节度使大人就废了一个东阳县令,上一任东阳县令也算勤恳,无论收税、安民、救灾、修路、织厂还是劝学都做的不错,去年被节度使大人保荐成了兖州瑕丘府知府。
她是十年间这东阳县的第四任县令,也是第一任女县令。
前有珠玉,亦有车鉴,罗巧玉自然知道该如何当好这个县令,不仅要将该做的做好,更要有双眼睛,替节度使大人看见她想要看见的。
比如这水纺车。
见大人一直不说话,罗巧玉低声说:
“大人,如今这水纺车虽然还粗糙,却可再改……”
“我自然知道这东西好。”
正二品的节度大人今日穿的是一身油紫的棉质罩衫,头上只戴了个小巧的花草纹金冠,风从河上来,撩拨着她的衣袖。
“这个水纺车真的是太好了,我手下有些会造军械的,让她们陪您一起将水纺车做得更好些,推行各处,可好?”
她问的是一头白发的孙阿梅。
孙阿梅看了一眼水纺车。
“大人看得起老身,老身便没有一个‘不好’。”
听见这位老人的话,孟月池微笑点头:
“那就在这儿设一个农械司,阶同军械司,正九品,一应俸禄开销走节度使府,孙司正,我记得是你是能说会写的,需要什么东西,多大的地方,这些都要你费心,想好列好,派人送给我就好。”
孙司正……
孙阿梅悄悄抬眼看着面前的年轻女子,看见了一个精致漂亮的下巴。
她有些慌。
孙司正,是、是叫她么?
知道节度使大人来了,长村的村民都来看,刚刚跪下的时候都老老实实的,现在站着,看这位神仙似的节度使大人说话和气,他们的胆子也大了。
一个汉子缩着脖子看了一眼那水纺车,问孙阿梅:
“孙老婆子,司正是什么?”
孙阿梅还傻着呢,她的
孙女儿先反应了过来,捂着嘴想为奶奶高兴,眼泪哗啦啦地掉。
“司正是官,九品官!以后孙老婆子也是当官的了!”
“大人,因为一个水纺车就赏官……”回去的路上,原平知府骑马,落后孟月池半个马身,“委实过于丰厚。”
苏茗子和蓝昭原本并辔而行在商量如何推行水纺车,听闻此言,两人连忙上前:
“大人,几个乡间农妇能够想出借水力做纺车之法,虽然粗陋,却实在难得。”
“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孟月池笑了笑,“能封孙阿梅这等有勇有谋,未曾委顿于世事之艰的人为官,本官很是高兴,也认为很值得。”
原平知府轻轻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孟月池转头,看向前方的路。
繁京城里如潮来潮往,官也好爵也好,都藏着陛下欲以女臣为刀剑与清流相争的私心。
为刀剑者立朝堂。
劈前路者在田亩。
她封这一个官,恐怕比陛下甩出去几百个金印还高兴。
“朕提拔这些女人,是让她们替朕冲锋陷阵,替朕去让那些男人无暇他顾,别盯着朕屁股下面的椅子,结果这些女人在做什么?嗯?她们反过来要朕别任性妄为,哈哈哈哈!”
皇城的内殿里,当今陛下穿着金红色的大裙子,抬手将一摞奏折挥到了地上。
那些国子监里的士子不过是一群于国无用的虫豸,不知道多少人是自知自己无能考进士,就指望着能得一个“记名进士”,这种人就算真当了官也不过是尸位素餐的废物,她把他们全数废了有什么错?
男人们反对也就算了,连女臣都让她三思!
“不过是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她们的一切是谁给的!”
说罢,她一脚将凳子踢翻在地。
抬头,正见窗外的玉兰花开得好,万俟玥眯了眯眼,突然说:
“兰君,让人去把那株玉兰劈了!”
兰姑姑一直站在一旁,闻言连忙退了出去。
走在出宫的路上,御史中丞柳铉徵的脸上并无表情。
比起十二年前那风光无比的“柳副相”,如今在起复后直接执掌御史台的柳铉徵要深沉许多,哪怕刚刚被陛下训斥,也未曾让她变了脸色。
“柳中丞,梅相请您一叙。”
看见梅舸的帖子,柳铉徵片刻后才“嗯”了一声。
若是十二年前,柳铉徵是绝不会赴梅舸之约的,她不喜欢梅舸,从头到脚都不喜欢,在她看来,梅舸从一个人女官走到前朝,靠的“佞幸”之术,这样的人与她并不是同路人。
现在嘛……
梅舸约见之地是景行坊里的一家私宅,柳铉徵一进去就知道这是专门借给朝中那些没有自家院子的臣工开宴之地。
“柳中丞忙了一日,先点几个菜?”
柳铉徵面无表情地点头,却不曾看菜牌,只说:
“挑最贵的做十道菜来。”
梅舸失笑:
“柳中丞可真不客气。”
将手笼在袖中,缓缓落座,柳铉徵沉声说:“我与你何曾有过客气?”
梅舸大笑。
窗外一树桃花正开着,有花瓣从窗子里飘落了下来。
曾经斗得你死我活的二人相对而坐,竟沉默了好一会儿。
先开口的人是柳铉徵:
“从前有‘记名进士’,只要女子考上进士就能多遴选一男士子入‘记名进士’,如今陛下废了这一条,又让女子包揽了殿试三甲,今年秋闱,各地的女学子必会受百般刁难。”
这才是她一意反对陛下的原因。
国策,从上往下看,是棋局。
从下往上看,是磨盘。
棋局里争来斗去,不过是棋子多多少少。
磨盘轻轻碾动,就是多少人的得失、饥寒、寿数乃至于性命。
“此时陛下心意已决,你就算撞死在议政殿,陛下也不会改了主意……”
梅舸将一本折子往柳铉徵的面前送了送。
“我已经写了折子,今年秋闱,御史与通政司联手往各道监察学政。”
柳铉徵看看折子,再看看她,将目光移开了,显然并没有打开折子一观的兴致。
“你梅大人从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价码是什么?”
梅舸原本拿起了一颗榛子仁儿,闻言又笑了。
“能从柳中丞嘴里听见‘价码’二字,我今日这顿饭也算请着了。柳中丞你放心,此事我不打算拿来跟你交换什么。”
柳铉徵没吭声。
她坐在那儿,静默的脸上写满了“不信”。
最了解你的人就是你的对手。
她了解梅舸。
梅舸无奈一笑:“柳中丞眼里,我就是个重利小人,罢了罢了。”
她将榛子扔进了嘴里。
“自从瑞郡王身份被揭开,陛下仿佛惊弓之鸟。”
“这难道不是梅大人一力促成?”自见面到现在,柳铉徵第一次露出了一点笑意,却是冷笑,“让陛下沉迷男女之争,也让世家寒门的男人都将女臣视作眼中钉,此次国子监闹事,两边勠力同心,还得多谢梅大人玉成。”
梅舸看着落下的桃花瓣,随口说:“柳中丞真会夸。”
柳铉徵:“……”
过了一会儿,梅舸将目光转到了柳铉徵的脸上:
“男女之争亘古有之,只不过从前是男人压着女人打,打到女人不能哭不能叫,便可做没有,柳大人不会真以为是陛下撤了些男人、封了些女人,才挑起这争端的吧?一稚童和一壮汉互搏,我给稚童多穿件衣服,这争斗便是因我而起?怎么不说那壮汉连一件衣裳都容不得,委实无耻?”
“若我只是局外之人,更义正辞严之话,我也说得出口。”柳铉徵与梅舸四目相对,“可我不是。那挨打的稚童,是这世上另一个我,我自然要将她护着,惟愿她安稳长大,不挨打不生病。”
梅舸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世人都觉得女旧臣们得宠的时候争强好胜,她却觉得这些女旧臣最让人讨厌的就是她们瞻前顾后。
被压抑了数十年的渴望和野心,在这些女人的心里变成了些令人生厌的怯懦。
她们向陛下献媚,同世家妥协,对寒门出身的酸儒也笑脸相迎,她们逢迎着男人指缝里漏出来的那点权力还沾沾自喜,她们觉得她们能和男人站在一处已经是胜利。
现在,坐在她对面的柳铉徵又在说什么“安稳”。
哪来的安稳?世家大宅院里当个能笑能生的摆件儿那自然安稳!
“柳中丞,被贬剑南十二年,你都没发现你根本护不住吗?”
柳铉徵抬手,从桌上拈起一片桃花的花瓣:
“梅大人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可要是让我就为此而见那稚童被打,我是不愿、也不能。”
梅舸微微抬起下巴:
“好,既然如此,柳中丞,让你去卸去壮汉拳脚,你可愿意。”
刹那间,柳铉徵的眼眸中锋芒毕现,她看向自己昔日的政敌:
“以何为刀?”
梅舸忽然一笑,她这次的笑和之前不同,有些像窗外飞进来的桃花。
“刀快磨好了。”
她是这般对柳铉徵说的。
“柳中丞,利刃出鞘的那一日,你别忘了你今日是如何应了我的。”
第二日,宰相梅舸在大朝会上启奏,希望陛下能下旨重整天下盐政,各地盐铁转运使应该给朝廷送来更多银子。
有盐政这个钱袋子在前面,群臣暂时忘了之前的纷扰。
远在原平的孟月池收到消息,又看向这个月盐场交来的账簿。
盐价又要涨了。
“大人,要是咱们平卢的盐价还不涨,从平卢往外偷运盐的私盐贩子真的要杀不尽了。”
“涨价。”
孟月池叹了口气,对账上要多出来的钱感到无奈。
“跟卢龙那边打个招呼,咱们今年多要些铁,多造些铁农具。”
“是。”
“还有各地的水井沟渠,多查看下,该修的修。”
这一年夏秋,洪水席卷整个中原,平卢所辖兖州青州亦不能幸免。
二十八岁的孟月池带着五万平卢军走上了堤坝扛沙袋,弯下了腰杆凿沟渠,接着便是帮着百姓们耕田补种,终于使兖州青州两地这一年的粮产未曾受损过甚。
玉衡二十九年,大旱,中原七月无雨。
“黄土道上枯树下,扶车尽是卖儿娘。”
前一年已经是饿殍满地,这一年又是旱火烧天,没了指望的百姓们弃田抛地,离开了家成了流民,朝廷下令禁止百姓抛荒,责令各地赈灾。
可这旨意在天灾的面前却像是挥动着木刀木剑的小孩子。
不说那等任由世家大族和官吏侵占土地的州府,像许州张乘这样的能吏前一年为了赈灾也已经消耗了府库存粮,又哪能变出更多的粮食?
逃荒的人又能逃去哪里呢?南下入江南、西南去泯州,与平卢相近的各州县早就知道平卢百姓的日子过得比他们好,自然首选了平卢。
和其他地方一样,平卢各州县对这些流民严阵以待。
看着高高的城墙,流民们只能求着、跪着、盼着能得了谁的善心被赏下一碗稀稀的粟米汤来。
站在城墙上,戍守此城的副将看着城下的纷乱,脸上并无表情。
“府衙那边来信,说赈济的粮食已经备好了。”
“不着急。”副将抬手,拦住了要去传话开门的士卒。
“刘副将,城中不是定下了一天赈济一顿?”
被称作刘副将的女人点了点头:“我知道此事,只是让你稍等,没说不赈济。”
传话的女子抿了抿嘴,看着城墙下凄苦可怜的百姓她根本等不下去。
“刘副将,咱们早点儿把粮食分了……”
“你看那里。”
刘副将突然后退一步,还顺手拉住了义愤填膺的女子。
女子愣了下了,顺着刘副将的目光看过去。
她看见一个清瘦的男人佝偻着肩膀正在跟一个汉子说话。
在她茫然的目光中,那个汉子跟着清瘦的男人走了。
走的时候那个清瘦的男人转头看向城墙上,幸好女子之前被副将拽到了后面避过了他的视线。
“看懂了吗?”
听见刘副将问自己,女子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就再看看,看那边。”
刘副将又指了指另一处。
那里也是有个汉子似乎跟人说了什么话就要跟人走了,说话的人却不是那个清瘦的汉子,而是一个四十对岁的中年男子。
“刘副将,他们到底是……?”
“这些流民里大概是混着些想要浑水摸鱼的老鼠。”
老鼠还会拉人入伙。
“刘副将,怎么办?要是他们趁机作恶,城内外的百姓都要遭殃。”
年轻的女子很焦心,她怕这些别有用心之人伤了人,也怕城外数千灾民被牵累。
“他们选的人除了高壮汉子之外,还有带着木棍的,缺人也缺刀……”
刘副将搭放在城墙上的手指轻轻勾了下。
之前的流民,平卢用以工代赈之法安置了不少,此时城下的这些大部分都是闻讯后从各地赶来的。
这些人的急迫和渴望更甚于之前
的流民,心思也更多。
又在城市墙上看了一会儿,刘副将说:
“既然粮食已经运来了,就分下去,安排三十人护住粮锅。”
“是。”年轻的女子看向身边的将军,眼中多了许多的信赖。
刘副将笑了下:
“我换衣服下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