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衙门来信。”
陈状元宛如找到了救星,连忙站了起来,几步跑出去:“把信给我。”
来人立即将信递给了陈状元。
陈状元看完后,抬头愁眉苦脸地对钱清荣说:“钱大人,抱歉,河水县的洪河可能要决堤了,我得赶紧回去了。”
郑深这时候也换好衣服出来了,听到这话连忙问道:“大人,事情紧急吗?”
陈状元赶紧将信递给了郑深。
郑深装模做样地看了一遍,然后不好意思地表示:“钱大人,河水县的文县令请我家大人去一趟,洪河水位上涨,我家大人得先走一步了。这山上的风景很美,还有鲜嫩的竹子,大人可在山上多玩几天,下次咱们再聚。”
钱清荣刚才也看到了那封信上的内容。
太巧了,才来一天就有事要请陈状元回去。
钱清荣都怀疑陈状元是故意让他看到信的。
他看着一脸凝重的郑深,点头道:“正事要紧,游山玩水什么时候都可以,当务之急还是去河水县。这样吧,正好我没什么事做,就与陈大人同行吧,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我有个亲戚以前的工部水利司任过职。”
这话一出,陈状元浑身都僵硬了。
郑深倒还沉得住气,感激地说:“钱大人有心了,只是河水县在庆川以南百里外,距兴远城更是有好几百里之遥。来回路上都得十来日,心意我们领了,还是别耽误钱大人的正事了。”
钱清荣看到从外面回来的林钦怀,笑道:“无妨,让林将军先回兴远即可,有林将军坐镇兴远,出不了乱子的,我没上任中间那么几个月不也没事吗?”
本来想找借口劝钱清荣回来的林钦怀无话可说了。
他跟郑深对视了一眼,两人在空中交换了一个眼神。
郑深旋即改了口:“既如此,那就有劳钱大人了。那咱们收拾收拾,一会儿就下山吧。”
于是大家都回房收拾行礼。
等关上门,林钦怀冷下了脸:“既然这小子如此不知趣,非要盘根问底,那留不得他了。”
童敬没吭声,默认了他的决定。
郑深到底要心软一些,犹豫片刻后道:“要不先征询征询大人的意见?”
林钦怀不同意:“别告诉少主,不要让他为难。这个钱清荣非要跟着你们去河水县,应该是产生了怀疑,不能再留了。”
要是以前,少主早就解决了钱清荣这个碍事的,哪会如此兴师动众就为了骗过钱清荣。少主的心是越来越软了,但成大事不拘小节,少主狠不下心,他能。
童敬也说:“是啊,现在咱们庆川还很弱小,若是被朝廷知道大人的真实身份,肯定是要问罪的。郑先生,到时候咱们就不得不反了,到时候朝廷、葛家军都可能会掉过头来攻打我们。死一个钱清荣,能给庆川多争取几个月甚至是几年的时间,划算。”
郑深叹了口气:“好吧。”
不一会儿,大家都收拾好了东西。
钱清荣带着阿元走到陈状元身边,笑道:“陈大人,河水县洪河是什么情况?最近下雨很多吗?”
陈状元只能顺着他的话道:“对,最近经常下雨,河水泛滥。”
至于河水县,昨天郑深没跟他说,他完全不知道。他求助地看向了郑深和童敬。
但两人都默不作声。
既然钱清荣已经注定是一个死人了,大家也懒得应付他。
陈状元找了一圈,一个帮手都没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应付钱清荣。
钱清荣又问:“听说前几年庆川这边受过灾,严重吗?”
陈状元心不在焉地回答:“有些严重,死了不少人,桥州那边更严重,好些流民到了我们庆川。”
这是昨天郑深跟他交代过的。
他实在是怕了钱清荣没完没了的问题,主动低声劝道:“钱大人,河水县的事我去就行了,你回去吧。兴远离不了人,咱们,咱们下次再聚吧。”
“无事,兴远一切良好,下面还有那么多官员呢,我不在都没事的。”钱清荣笑呵呵地说,“一会儿我跟陈大人坐同一辆马车吧。我也认识朱宜年,去年底听说过他的近况,一会儿咱们好好聊聊。”
陈状元有些恍惚,当初他就为了替朱宜年的父亲说话,才被皇帝贬到庐阳县的。
他被贬,朱宜年全家流放,一南一北,断了音讯,生死不知。现在回想起来,这些仿若是上辈子的事。
陈状元舔了舔干涩的唇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会儿车上说。”钱清荣指着下山的路说,“这路挺不好走的,陈大人当心。”
陈状元偷偷看了他一眼,该当心的是他吧。
陈状元人是呆了一点,但不傻。先前郑深、童叔他们一直怕自己应付不了钱清荣,不会让自己单独跟钱清荣相处,现在都放任不管了。
他们怕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了,所以才觉得无所谓了,任他跟钱清荣相处。
陈状元有些心软,他跟钱清荣虽然没什么情谊,可到底相识一场,现在看对方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
他试图再做最后的努力,将人赶走:“我,我真的没事,你赶紧走吧,咱们俩在京城的时候也没什么交情,现在……现在也不必来往了。”
钱清荣听到陈状元又一次赶他走,甚至还有撕破脸的意思,也察觉到了不妙。
大家是同年,又没什么矛盾,即便不喜欢他,面子也会做好,不可能这么直白地赶他走。
再看陈状元那紧张的样子,还有他现在跟陈状元在一块儿这么久也没人管,钱清荣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些人莫不是打算弄死他了?
钱清荣顿觉后背发凉。
越想越觉得自己猜中了。
他们最初应该是没打算弄死他的,不然也不会安排他跟陈状元在这山上见面,昨天还灌他酒,隔开他和陈状元。
那到底是什么触怒了他们?
钱清荣想起来了,是自己说要跟着去河水县后他们的态度就变了。
这样看来这些人是不怕弄死人的,但他们先前没打算弄死他,是怕麻烦还是觉得没必要又或是不想杀人?
不管哪一种,传说中杀人如麻的葛家军行事风格都很不同。
还有陈状元这人,虽然迂腐、固执、呆了一点,但人并不坏,依他的性情,不可能跟烧杀抢掠的葛家军同流合污。
所以这些人应该不是葛家军,但他们另有秘密,而这秘密就藏在庆川。
自己一再探究这个秘密已经触怒了他们。
他现在改口,不去河水县了还来不来得及?
钱清荣心里没底,他可不想这么死得不明不白的。
只怕是不保险,那他留个买命钱怎么样?
咳了一声,钱清荣紧紧挨着陈状元,勉强笑道:“陈大人,咱们是同年,在这异乡遇到多难得啊。对了,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朝廷在考虑要不要放开兴远、庆川的铁矿,允许庆川采矿锻造兵器。”
“啊?那后来呢?”哪怕陈状元不理事,但他也知道青云寨的这些人很缺铁。一个寨子如此,就更别提庆川军了。
见他感兴趣,钱清荣笑呵呵地说:“这个得等我考察完了再说。工部那边有各地一些铁矿、煤矿的分布图,回头我写封奏折回去,恳请皇上同意开矿,将这些送过来。”
后面,听到两人对话的童敬和林钦怀对视一眼。
童敬用眼神询问林钦怀:还要不要弄死这家伙?
林钦怀也很犯难,名正言顺的开矿权,还有这几个州铁矿、煤矿的准确位置,太诱人了。这到底是杀呢还是不杀呢?
钱清荣站在一座黑瓦白墙的小院外硬是不肯动。
童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钱大人, 进去啊,站这干什么?当门神啊。”
钱清荣眼珠子左右转动,发现童敬、林钦怀一左一右矗立在他身边, 郑深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 几人将他围在中间,他想跑路都跑不了。
快到山脚下时,他寻了个借口, 说是突然想起衙门里还有事想开溜,可这些人却不肯放他走了, 还把他提溜到了这小院中。
这些人干什么?是准备就在这里动手吗?这地方偏僻得很, 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确实是个毁尸灭迹的好地方,只怕骨头都烂掉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钱清荣心里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凉,他这辈子还没来得及做出一番事业,也没有为母亲讨回公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破地方, 他不甘心。
可敌众我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一个人怎么对抗得了身后这么多人, 今日怕是要栽在这里了。
深吸一口气, 钱清荣看了一眼惴惴不安跟在自己身后的阿元,苦笑了一下对林钦怀和童敬说:“两位大人, 我这奴仆他什么都不知道, 求你们放他离开吧, 我保证他不会回京城的。”
童敬实在受不了钱清荣的磨唧, 直接一脚踢了过去:“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成什么样子。”
钱清荣一个趔趄扑在大门上, 将没有关严的木门给撞开了。
他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只见院子西边半敞的厅堂中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年轻人低垂着头在专注地泡茶,只露出白皙饱满的额头。看样子应该是个读书人,就是不知道怎么和背后这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混在了一起。
炉子上的水已经烧开了,咕咕咕个不停,冒出一阵阵白烟。
年轻人用帕子包着炉子的把手,端起水壶倒入茶壶之中,轻轻一荡,晃了晃,将茶杯洗了一遍,然后用左手拎着袖口,右手拿着茶匙添加茶叶,再加入少量热水,动作行云流水,流畅极了,自有一股风流。
碧绿的茶叶在清水中慢慢舒展开来,宛如翩翩起舞的舞娘在尽情地绽放自己婀娜的身姿,一股幽幽的茶香弥漫在鼻间。
可钱清荣却没心情欣赏眼前这美好的一幕。
童敬见钱清荣进了门站着又不动了,而且脸上还一副悲凉愤懑的表情,很是无语。
他也懒得跟钱清荣废话了,直接将钱清荣推了过去。
听到声音,陈云州放下茶壶,抬起头冲钱清荣笑了笑,将刚沏好的茶推了过去,笑道:“尝尝,不是什么名贵的好茶,就是附近百姓今年在山上摘的春茶,胜在新鲜。”
钱清荣看着绿油油的茶水,脑子里冒出一个揣测:这茶水里该不会下了毒吧?
见他不动,陈云州笑了笑:“钱大人可是不喜欢喝茶,那换西瓜汁如何?听说你好像喜欢喝这个。”
连他的喜好都打听清楚了。钱清荣心里悲凉,这是不打算放过他,非要逼着他喝是吧。
钱清荣觉得自己今天是逃不了了,索性端起茶杯,仰头一口喝完。
喝完一杯,等了几息,毫无反应,钱清荣觉得这毒药可能见效比较慢,不是见血封喉的那种。可他等不及了,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太难受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道,反正都要死,那就给他个痛快吧。
钱清荣将空茶杯重重按在陈云州面前:“再来一杯。”
颇有种壮士奔赴战场,一去不复返的气势。
陈云州将另一杯推到他面前:“新倒的比较烫,喝这杯温的吧。”
钱清荣二话不说,端起茶杯一口喝完,然后将空茶杯推到陈云州面前,又拿起另一杯先前倒好的。
只见他一杯接一杯,喝茶如牛饮,一会儿就把陈云州给童敬他们几人准备的茶水全给喝光了。
陈云州不解地看向林钦怀几人,这人怎么回事,感觉不大正常的样子。
林钦怀轻轻摇头表示不知道。
好吧,那可能是天气太热,从外面进来口渴了。
陈云州一一将空茶杯给添满。
钱清荣开启第二轮,继续喝。
一壶茶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里,撑得他肚子胀得慌,有些难受。
他蹭地站了起来:“茅房在哪里?”
陈云州冲旁边呆愣的柯九使了个眼色。
柯九连忙说:“钱大人,请跟小的来。”
等人走后,陈云州疑惑地看着林钦怀:“他平时也这样的吗?”
林钦怀也是满头雾水:“没有啊,前几次跟他打交道都蛮正常的,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想不通,陈云州索性也不想了,让一旁的衙役重新拿了一副茶具出来,给林钦怀他们泡茶喝。
另一边,钱清荣进了茅房,解决了三急之后犹不肯出来,偷偷掀起帘子的一角瞅了瞅,看柯九还站在外面守着,他简直欲哭无泪。
好奇心害死猫,早知道就别这么好奇的,管他们在搞什么名堂,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眼看柯九没有走的意思,钱清荣知道自己跑不掉了,他也不想死在臭烘烘的茅房里,索性掀起帘子垂头丧气地往厅堂走去。
他想明白了,哪怕是死他也要做个明白鬼,弄清楚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只是等钱清荣走到厅堂,看见林钦怀几人,包括陈状元都坐了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谈笑风生,连茶壶、茶罐都没换时,他愣住了,没毒的吗?
所以他们不是打算毒死他,那到底打算怎么弄死他?给个准话行不行?
钱清荣快崩溃了,从在下山途中想清楚一切开始,他就一直提心吊胆的,一个多时辰了,这心都还悬着。
这么下去,他们还没弄死他,他都得先要被吓死了。
钱清荣气哄哄地走过去,直接一屁股坐下,然后眼睛一闭,一副认命的样子:“你们要动手就赶紧动吧,给个痛快!”
厅堂内一片寂静。
陈云州看看郑深,又瞅瞅童敬、林钦怀,好笑道:“你们都跟他说了什么?”
这会儿其他几人也明白过来钱清荣自打来了这小院为何会如此反常了,敢情是以为大家要在这里毁尸灭迹,把他弄死在这。
童敬忍不住哈哈大笑,宽厚大掌拍在钱清荣的肩膀,差点没把钱清荣给拍到地上。
“跟他开个玩笑,他以为咱们要弄死他呢!”
钱清荣扶着椅子坐稳,憋屈得很,你们那是开玩笑吗?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些人是真动过弄死他的念头。
不过听到这话,他心里松了口气,看样子今天是不用死了。
陈状元看他这副憋屈的样子,开口解释道:“钱大人,你不用担心,童叔他们没……那个意思。”
钱清荣翻了个白眼,你自己要不要听听,自己说这话时有多心虚。
陈状元见自己善意的谎言没起到效果,摸了摸鼻子,讪讪地闭上了嘴。
陈云州看这群人都不靠谱的样子,只得出来道:“钱大人,是我让他们带你过来的。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你一直想见的庆川知府陈云州。”
钱清荣震惊的眼神在陈云州和陈状元身上打转,感觉脑子都有些不够用。
陈云州又补充:“三年半前,陈状元到庆川,路上出了些意外,晕倒在路边被我救了。醒来后,他不想做官了,正好我没做过官,想尝尝当官的滋味,于是我们俩就交换了身份。”
陈状元点头确认,脸上很平静,没有半点不甘或是愤怒。
钱清荣张了张嘴:“你们……你们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就,就不怕我上报朝廷吗?”
陈云州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会吗?”
钱清荣不说话,他又不是傻子,这会儿要是说会,只怕这辈子都走不出这座小院了。
陈云州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放下茶杯道:“钱大人不是想去庆川逛逛吗?我陪你。”
他能说不吗?
钱清荣这会儿一点都不想去什么庆川了,他只想回兴远,不,他想回京城,跑得远远的。
但他知道,现在由不得他了。
陈云州也没征询他的意见,站起身,说道:“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吧,我与钱大人、郑叔回庆川,林叔,你回兴远,童叔你送陈状元回去,时候不早了,启程吧。”
钱清荣只得苦逼地跟在陈云州身后出了门。
大门口停着几辆马车,陈云州回头看着钱清荣笑道:“听说钱大人想与我共乘,钱大人请吧。”
钱清荣想收回自己先前说过的话。他想跟那个腼腆、老实的陈状元同乘一车,而不是这个看起来就要阴险狡诈得多的陈知府啊。
阿元同情地看着他家公子。想他家公子多么肆意的人啊,遇到这个假陈大人后,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哎,这可真是应验了一物降一物那句老话。
二人上车,钱清荣还是有些拘束。
陈云州笑了:“钱大人可放宽心,我若是想要你的命就不会让你见我,只有死人才能保住秘密。”
钱清荣看马车驶入了大路,马路上偶尔能看到一些行商旅客,安心不少,说道:“你就不怕我当街戳穿你的秘密?”
陈云州耸了耸肩:“你觉得他们会信你还是信我?”
好嚣张,太有恃无恐了。
等快到庆川城的时候,钱清荣就明白陈云州的底气来自哪里了。
距城池还有六七里,外面劳作的农民很多都认出了柯九,纷纷跟柯九打招呼:“九爷,大人在车上吧?小的地里这瓜熟了,摘两个带回去给大人尝尝吧,很甜的。”
柯九连忙拒绝。
没走多久,一队马车过来,又停下来跟柯九打招呼并让行:“柯九,听说大人去避暑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一路上一直有人在跟柯九打招呼,送东西,热情极了。
钱清荣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
他真切地认识到,陈云州在庆川有多受欢迎,多得民心。
进了城,这种情况更夸张,打招呼的人多得柯九都回不过来,只能微笑着点头示意。
钱清荣都麻了,不可思议地看着陈云州。
陈云州老神在在,淡定地喝着茶。
许久,马车停了下来,钱清荣掀开帘子,本以为是到了知府衙门,谁料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座好几丈高的巨大石碑。石碑前供奉着新鲜的水果,还有人跪在前面磕头上香。
他下了马车好奇地看了看,没找到寺庙佛像之类的。
等他走近一些,抬起手背挡住刺目的阳光,这才看清石碑顶端的一行大字:英雄纪念碑。
在碑底,写着一行小字:纪念庆川保卫战中所有阵亡的将士、百姓。
石碑中间是密密麻麻的名字,一个接一个。
几个小孩子玩闹着跑过,年纪大一些的女孩食指竖在唇边:“嘘,我娘说这里不能打闹,咱们去别处玩吧。”
其他几个小孩点头,拉着手赶紧跑了。
那跪在石碑前上香的妇人站了起来,擦了擦眼泪,拎着空空的篮子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走了,阳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当时葛家军打来,我们庆川只有两千守军,但却被都监殷逊带走了六百人,好点的兵器也全部被他带走了。我们只能连夜征兵,收集铁器锻造兵器,没有兵器就用石头、砖块做武器。”
“实不相瞒,一开始我有打算过投降的。兵力悬殊太大了,朝廷迟迟没有支援,仅凭我们这点人,还都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怎么打得过葛家军的五万人?”
“如果葛家军能善待百姓,那我投降又何妨?说句大逆不道的,现在这世道,对老百姓而言,龙椅上坐的是谁有差别吗?照样是要缴大量的田赋,辛辛苦苦一年也吃不饱饭,朝廷都不管我们了,我们实在没必要这么拼命,只要能安生的活着,庆川属于谁又有什么关系。”
陈云州幽幽地叹了口气。
钱清荣知道陈云州说的都是真的。
他回头看着陈云州:“那后来你们为何改变了主意?”
陈云州指着石碑上的第一个名字“无名氏”:“是他,桥州一名被强制征召入伍的士兵。那天……没人要求他,但他用他的性命通知我们,葛家军是豺狼虎豹,入了城会烧杀抢掠,有钱的逃不掉,有好看点女人的家庭也逃不掉,我们只能反抗到底才有一条活路。”
“他死了,桥州知府吴大人本打算去年底就辞官回家乡颐养天年的,也死了。还有无数的桥州百姓、庆川百姓,乃至于兴远百姓、官员都死在了葛家军的手里,我们只能抵抗。”
“这座纪念碑后面埋葬着一万一千二百名庆川壮士的骨灰,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钱清荣心里也不由肃然起敬。
楚家军这样的正规军因为种种问题,跟乱军打仗都是有输有赢,一年多了还没剿灭掉叛军。庆川这样什么都没有,一穷二白,只靠全城百姓齐心协力守住城池,可想而知有多艰难。
陈云州冲着纪念碑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礼,然后转身说:“衙门距这不远了,钱大人是随我回衙门休息还是在街上逛逛?我们庆川城弄了好几种夏饮,很好喝,可惜没有冰块,不然味道更好。”
钱清荣狐疑地看着陈云州,这人放心?不怕他偷偷跑路了。
“看我作甚?莫非钱大人没带银钱?借你可以,不过先说好,要还的哦。”陈云州侧头瞥了他一眼。
钱清荣气结,他是出门不带钱,会借钱不还的那种人吗?
“不借,我……自己逛逛,你回去吧。”
陈云州也不勉强:“行,衙门还有很多事我得回去忙了,钱大人自己逛,有事找巡街的衙役。”
说完就真的不管钱清荣径自回去了。
起初钱清荣怀疑陈云州派人在后面跟着他,小心翼翼的,但转了一圈后他发现身后没人。
“这个陈云州,还真有些意思,竟然真的任咱们在街上逛,也不怕我跑了。”
阿元一听这话就激动了,忙不迭地说:“公子,那咱们雇一辆马车走吧。”
钱清荣拍他脑袋:“傻啊,庆川、兴远都是他们地盘,咱们能跑多远?别动这些歪心思了,那边有个卖夏饮的摊子,走,咱们去尝尝。”
我的公子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吃的。
“阿元,过来付钱。”那边钱清荣已经挑好了两竹筒杨梅汁,招呼他付钱。
阿元只得认命地跟了过去。
另一边柯九也在问陈云州:“大人,真的不派个人盯着钱大人他们吗?”
“不用,要走要留,都随他,这种事勉强不得。”陈云州想得很开。
柯九发愁:“可他万一跑回了京城怎么办?”
陈云州背着手一边往衙门走去,一边说道:“放心吧,钱大人是个聪明人,不会跑的。我要是他,即便心里有上奏举报的心思,这会儿也不会表露出来,怎么也要回到兴远再做打算。”
毕竟还在别人的地盘上,又不是真的不要命了。
柯九挠头叹气:“那这事还是没解决啊。”
陈云州笑笑没多说,这种事哪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他之所以把钱清荣“请”到庆川,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感化他,让他真心实意向着他们。
不然凭什么几句话就指望对方能够改变立场。
回到衙门,郑深见他身后没人,也诧异地扬了扬眉问道:“钱大人呢,没随您回衙门?”
“他说想在街上逛逛,由着他去吧。”陈云州朝里走去,“郑先生,咱们去找陶大人商议商议。”
陶建华看到他们本来还以为事情顺利解决了,谁知却听说他们直接将钱清荣给带回来了。
“不是,那他知道大人的身份了,这,这事闹得……”
陈云州笑着说:“陶大人放宽心,这事我仔细考虑过了。若是将他杀了,朝廷那边很可能会起疑,还会派人来,下一个来兴远的,恐怕就不是钱清荣这样立场并不是很坚定的了。”
“现在先看他怎么做,他若是帮咱们隐瞒自是最好。若不能,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朝廷自顾不暇,即便知道我是假的又如何?难不成朝廷还能派兵来攻打咱们?顶多就是找借口让我去京城罢了,我不去就是。”
郑深赞许地点头:“是这个理,如今这形势,大人万万不可回京。”
陈云州笑着道:“赌一把吧,若钱清荣肯帮咱们,什么铁矿、煤矿咱们都能搞到手,甚至今年的田赋都能想办法在不触怒朝廷的情况下赖掉。”
没错,今年陈云州照样不打算缴纳田赋。
现在庆川养了好几万大军,兴远、仪州两地人口暴跌,新迁移进来的人口不少免除了田赋,他要再老老实实按朝廷的要求缴纳田赋,庆川军吃什么?
陶建华见他们都想好了,只能叹道:“行吧,希望这位钱大人能站在咱们这边。”
陈云州点点头,略过这个话题,问起他走这几天庆川的情况,三人就公事讨论了起来。
钱清荣是真能玩,直到傍晚,他才慢悠悠地回了知府衙门。
陈云州当时在跟夏喜民商量布料增产的事,就让柯九去安排了钱清荣的住处。
到了晚上,陈云州也只简单地为钱清荣办了个接风宴,就他、陶建华、郑深。
四人也没聊陈云州的身份这样敏感的话题,而是聊起了庆川的风土人情,历史名人等。
一顿饭宾主尽欢,次日,陈云州继续在衙门处理堆积出来的卷宗,钱清荣又自己跑出去玩了。
接下来几天都是这样,除了吃晚饭的时候,几个人能碰碰头,平时都见不到人影。
钱清荣一直在等陈云州沉不住气,找他谈话,但等来等去,最后先按捺不住的是他。
六天后,钱清荣找到陈云州,故意说道:“我这出来好一阵子了,府衙的事务繁多,我也该回去了。”
“这么巧?我打算明天去一趟河水县,本是打算邀请钱大人一块儿的,看来恐怕没机会了。”陈云州遗憾地表示。
钱清荣想骂人。
明天出去,今天都还没邀请他。
这人分明是故意的,要不是自己找来,这个“明天”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陈云州看着钱清荣那不爽的表情,笑了笑给他台阶下:“要不钱大人再多呆几天,咱们去洪河边上钓鱼,回头让厨子做点全鱼宴尝尝。听说洪河里面有好几百斤重的鱼,也不知咱们这次去能不能一饱眼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