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路途不好走,姬无拂得在秋天踏上回家的路。
载初十六年的黄历合适安葬的日子不多,新任端王玉照来来回回地翻找,定在了十一月十四。姬无拂满身风尘赶回新都那日是十月十四。姬无拂为表心意,回到王府换过衣裳稍作修整,先拜见皇帝,第二日清晨也就是十月十五,姬无拂赶上了端王府的朔望奠,与玉照、长寿一并祭奠先端王与先端王妃。
玉照一年里失去了所有亲长,祖辈、母辈、兄长,一朝回首,端王府竟也只剩母子二人了。守孝在家,玉照消瘦许多,伸手探茶时,姬无拂都能瞥见她手腕突出的腕骨。
姬无拂与玉照相顾无言,从前都是玉照爱逗人说话,如今心思沉痛,提不起玩笑的力气。而姬无拂也知道,劝人节哀是无用的,至亲离世的痛苦只能自己走出来。此刻说些突兀的玩笑话,未免有些太不庄重。
于是,姬无拂看向侍立一旁的长寿,说些惯常的话:“长寿眼见着就长高了,算算年纪也十一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之前还是在弘文馆读书么?跟着哪位学士?”
小孩子观念里的时日比大人要更漫长,从前长寿会缠着姬无拂玩闹,现在也有半个大人模样了,叉手回话:“年初改在崇文馆读书了,跟着陈相。”
崇文馆归属东宫,而这陈相就是陈姰。世易时移,姬赤华是东宫太子,陈姰自然能当东宫小半个家。名义上的事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陈姰插手东宫事太多,反倒不是好事。
姬无拂道:“来路上听说陈相现今是在礼部做尚书,忙的是科考,而今又添了崇文馆讲学,确实辛苦。”
半大不小的孩子端不住太长的时辰,长寿站久了开始左右换脚,晃动间受玉照轻瞪警告:“我与秦王有话要说,你待不住就先回去写字,等会儿我让长史去查你。”
两人目送长寿不情不愿地跨出门,玉照不紧不慢地说:“母子之间的情分是无法断绝的,与其避人,不如坦然示人。”
这话坦荡,换做是之前,姬无拂或许就信了,在外走一遭多少明白些俗世的规矩,不像之前那般好糊弄。
姬无拂放下茶碗,听杯盏之间的脆响,笑道:“我在外偶然学来几句话,‘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这是府衙的胥吏说起的,教的是为人处世的道理,劝说主官顺应当地豪强的心意,做些彼此合宜的买卖。其中的中间人,往往是府衙的胥吏,就像一家之主身边的长随、亲眷,帮着外人说话做事,只为利禄。初时主官总是不从的,奈何豪强的手段不少,更有些杀人买凶的能耐,故而大半的官员是做不成清官的。”
姬赤华是孝心,陈姰对皇帝也有无可辩驳的忠心,可她们之间夹杂的不只是彼此的关系,往大了说有千万百姓,往小处说,陈姰姓陈,而姬赤华姓姬,姬赤华让渡一分,陈姰身后就有无数人扒着想要趁机分润。朝中再起一股如旧日外戚的势力,是宗室都不愿意看见的。而且,从根本上说,姬赤华如今尚算是随父姓,来日皇帝驾崩,陈姰是不是要封太后?
即便姬赤华与陈姰无此心,也不能保证其他人的心思。
玉照瘦了许多,昂首时下颌分明:“秦王确实是不一样了,圣上与诸王应当是极其欣慰的,若是大母大父能见秦王如今模样,也当安心了。正如秦王所言,一碗澄澈清水,落在污泥中,要么玉碎,要么同流合污。不过,秦王在外多时,京中有些新鲜事还不曾外传。诸王之中未有吴王与太子母族异姓,崔家与陈家亦是以为荣耀,可怜天不假年,崔家满门毁于鼎城大火。此案经由太子彻查,叛臣枭首,陈家有族人牵涉其中,株连杀之。陈礼部忧郁而终,其余子孙戴孝归家,朝堂之上陈家子孙十不存一。”
“玉照阿姊所言……我确是前所未闻。”姬无拂凝神细思,最近几个月她一心海事,自从与吴王分别,再无心京中大小事,收到书信只是草草读过就抛开,脑海里对陈家的祸事没有半点印象。
但是,这不妨碍她发挥:“陈相半生忠耿,陈家族人有错,也不该牵累她,依我愚见,不如更易陈相姓氏,赐下国姓以旌其忠。如此一来,也符合《大周礼》中母子相继的礼数。圣上许我三日修整,我预备三日之后便将此事上表,玉照阿姊以为如何?”
三日是姬无拂留给玉照的时间,玉照与姬赤华关系莫逆,姬赤华与陈姰思量之后再把结果告知她。虽然姬无拂不一定会听从,理由充分的话也至少可以做个参考嘛。
姬无拂思绪跳脱是惯常的事了,玉照不甚惊讶,顺势问道:“吴王之母该当如何?”
姬无拂理所当然道:“同为皇子,其母自是一视同仁,无需两样做派。”
宗室的人数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从怀山州么些人的发展就能看出,以一个女人为源头,血脉代代相传最多发展成几十人的家族,如有意外,也极有可能断了传承。反正姬姓宗室是从男人手里半道扭转过来,本就不是同母,也就不必在乎血缘,只管把亲缘维系好,偶尔从外过继一两个女儿来,才是延续姬姓千年的正道。
既然姬若木和姬赤华已经是实打实的姬家人了,何不连她们的母亲一起接纳,分离母子是大忌,母子同心同德同姓才能兴盛家业。
姬无拂告辞前,心情颇好地敲开长寿的屋门,为大姪儿送上沿途带回的礼物,侍从搬来三只大木箱打开,里面全是些新都不常见的什物。长寿偷眼确认长史不在,高高兴兴地翻看,悄悄抱怨:“我在家里,学业反倒比在学馆还重,又不能与好友出去玩儿,可憋闷了。”
屋内书籍宣纸遍布,一张张纸上写得满满的都是长寿的手笔,旁边有批语,多为批评,殊为严格。这些在姬无拂看来已经是极好的了,何必要求十一岁的孩子那么多,长寿又不用科考。
长史见到秦王来,自觉避到院子里。此刻屋内没有外人,姬无拂直白道:“我现在也不爱跟着师傅读书,人不学是不成的,但学过劲儿就太累。我回头帮你去和你娘说说,让陈相给你布置。少听王府长史的话。老一辈留下的老头子属官不懂事,你再忍忍,就用陈相去推诿长史的屁话。过一两年你娘就该把他换了。”
长寿对此深表赞同:“秦王阿姨可得帮我记着,再替我和长庚说一声,过些日子,我再去找她玩。”
秦王出门时长史相送至府门外,姬无拂瞋目竖眉地挑剔,满腹牢骚。
长寿多乖的好孩子啊,王府长史瞎眼了才写得出这么多不满意。
第243章
姬无拂不在的日子里, 秦王府内的属官依旧要为大王在外的衣食住行的花费操心,还要为大王三五不时寄回来的书信挠头。姬无拂一回来就出门,在外跑动一整天, 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和王府长史好好聊聊。
茶点瓜果摆着, 两人相对而坐,仍是相顾无言。
不让上官尴尬是为官必要的讲究, 秦王长史没有和秦王犟嘴的底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先开口:“大王这些日子在外面可谓是潇洒之极, 增长见闻不说, 还为妾带回来诸多的文书,直至十日前我把大王寄送回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文一一校对、撰写完成, 上表陛下。从前竟不知大王还有这样多的奇思妙想, 妾失职啊。”
姬无拂特意提前把背地里偷偷记下的“账本”送回来, 就为了让长史先帮自己修改。她也知道自己写得杂乱,许多条目都是意气用事,难以正经论罪, 其中界限还需要长史去明晰、查证,是极其耗费时间的事。如非这般,姬无拂也不会算着时日送回账本, 她就是有意偷懒。
但是,面对辛苦操劳的长史, 这话就不必说出口了。
姬无拂讪笑:“你是知道我的,我眼睛里容不下沙子,他们一个个都拿我当傻子哄,我不好越俎代庖地惩治, 只能先记录下来。我正是担忧写得太粗糙,知道长史精于此道, 这才将重任托付给你啊。我不在的日子里长史辛苦了,不如我放长史一个月的休假,让长史年底回家与家人团聚,算是我的赔礼道歉了。”
亲王成年出阁受册书、开府后,就会拥有自己的王府和王宅,王府是只有一座的,亲王府里面包络六十多种官吏,王宅则不限数量,只要姬无拂有心且乐意,她就是拥有十数座宅院也无妨,而且王府与王宅的宫人仆役全部由朝廷出资供养。
各样官吏中,长史与司马是比较特殊的,长史有义务监察亲王,目睹不法行为应当上奏皇帝,而且在亲王出镇地方为刺史都督时,长史和司马还能代为处理政务。
姬无拂是懒得分辨各个县令、州官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上奏时描述的分寸的,在她看来百分之八十以上都该是流放千里。但是,奏疏是要过三省的,姬无拂虽然不介意被宰相们议论几句,毕竟她和宰相们见得够多了,但是谢大学士的唠叨她实在受不了。谢大学士还有个从三品的秦王傅兼职,能名正言顺地纠正秦王姬无拂的过失。
总的来说,帮姬无拂打杂是长史的义务,即便姬无拂显得有些过于懒散了,将王府里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塞给长史就跑到三千里外去疯玩,还不忘一路找事给长史做,但总体来说姬无拂是个毫无隐瞒的好亲王。
于是在姬无拂分外坦荡的目光下,长史败下阵来:“大王客气了,这些都是妾的分内之事,何德何能再向大王讨赏。王府里积留了一些……”
“嗯嗯,我都听着呢,你还有事吗?没有的话我先睡一觉?”姬无拂拍拍坐榻的空处,软绵绵地往下倒,困得张不开眼,“反□□里的事你比我明白,你先处置呗,错了也没关系,下次再改就行。”话音越说越低。
长史默然片刻,无奈退让一步,咬牙切齿道:“这是最后一日,明日大王就得打起精神来,否则妾就要往谢相门下告状去了。”
姬无拂仿佛已经睡着了,没有半点回应。长史端坐一刻钟,确认秦王呼吸没有变动分毫,恨恨地起身为秦王披上褥子,脚步放轻转身离开厅室。
绣虎正在廊下和垂珠对账,算秦王出门一趟的花销,以及带回的各色品物、各处来回的礼节等等。这是极为繁琐的差事,两人正为其中各地官员上送的价值不菲的礼物头疼,尤其秦王在路途中花用了部分,两人此刻想从库房里调用着补齐,又对不上数。此刻见到长史出来,绣虎眼睛立刻亮了:“长史停步!大王与我说过,这事还是得听长史的意思。王府不缺这份银钱,大王说要对齐受礼的数目,账册与礼品一齐上送内库,只是外头采买与京中价位不同,是折算银钱补,还是去购买实物?”
“长史莫走,先听我们说完……”垂珠手疾眼快地拉住长史的衣袖,将人留下盘账。
垂珠与绣虎跟在秦王身边十六年,出阁开府时姬无拂也为二人安排了属官职位,一个是掌教授内人事的学官长,一个是知府内杂事的典府长,论起来二人与长史算是同僚。
长史做不到甩手离开,账务是不能不管的,否则出错了迟早也得她操心。长史认命般长长叹息,跟着坐下开始拨算盘。
清闲的午后,阳光落在因主人归来而充满杂乱的秦王府,唯有秦王得到充足休息的一天。
秋收的时节皇帝也忙碌,早晨也没能和女儿坐下多说两句,额外叮嘱后日入宫小聚。除秦王外,太子姬赤华、宋王姬宴平、郡王长庚也需要到场,冬婳差人一一告知。
姬宴平得到消息时天已擦黑,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曾孺人侍立一旁,轻轻按摩姬宴平额头穴位:“广州来信,言阿姊准备即日出海,秦王也平安归京,大王尽可放心了。”
“不管阿四要什么,总归替她好好地办,不要亏了她的本钱。”姬宴平掀眼瞥曾孺人,这点事情她早就知晓,实不必曾孺人再多说一遍,见她满脸忧心,无非是担心曾海明的安危。
曾家教养男儿,最忌讳见外人,故而曾孺人寻常最亲近的就是姊妹,无怪乎他担忧。曾家把男儿送来三四年了,一直以来都还算知情识趣,姬宴平便也不吝惜两句体贴的好话:“海上风云莫测,你既然担忧,便也写一封信加在我的信封中,送去广州吧。”
“臣谢大王。”曾孺人果然喜不自胜,欠身谢过,正要再说几句感恩的话,就被姬宴平无趣地堵回来:“现在就去吧,那头不会等太久的。”
长得秀美,性格也柔顺,非说哪里不好的话,就是太柔软,让人看了提不劲儿、容易厌倦。不过,这样的男人养在后院省心省事,姬宴平自有无数有趣的花朵等她去摘。
宋王府和秦王府离得近,只隔了一道小巷。修葺时姬无拂还异想天开地想过要不要打通一道门,姊妹相见也便宜。不过,王府是有规制的,姬无拂和工部扯皮半日,最后放弃了开门的念头,选择让人在府里多放两把梯子。
正常地走正门、后门,姬无拂是没想过的,实在是太极宫从她住的丹阳阁走到东宫太远,远的她都有些累了。以至于姬无拂心底认为,姬若木如今远在怀山州,多少是有些东宫隔离内宫之外,导致人情渐冷的原因在。
后来,姬无拂才知道王宅用来起居生活、王府通常用来办公,王宅大可随她的心意安排。姬宴平得知后,便找皇帝说情,把两人王宅赐在一处,当真由着妹妹开了一道门。
因此,第二日早晨,姬无拂刚睁开眼,走出门醒神就见到院中树下优哉游哉坐着的姬宴平。她先是惊讶,随后快步、小跑到姬宴平身边,雀跃道:“阿姊怎么来了?这么早呀,用过早膳了吗?”
妹妹心情好话就多,姬宴平略过一连串的小问题,伸指隔空点点她不着鞋袜的脚腕道:“入秋天凉,踩着半双软鞋要受冷的,衣裳也是,先去把外衣穿上。”
明明姬宴平从前也经常这样干,姬无拂嘟嘟囔囔地进屋换了一身衣裳,坐到姬宴平身边粘着人问:“阿姊今天是打算带我出门去玩么?是吧是吧?”
“是、是。”姬宴平以目示意侍从摆上吃食,“你先吃完,你想去哪儿,我今日都奉陪。”
照旧是姬无拂爱吃的那几样,挑拣着吃喝了,说起昨天在端王府听到的陈家事:“除了这一桩外,还有我该知道又不知道的事情吗?这一趟回来,肯定是要操办宴会、广发请帖的,我得先打听一下,不然送错了请帖可就闹笑话了。”
“宴饮的事还要你劳神,王府里养着的官吏难道是让她们吃白饭的?”姬宴平拿过瓷碗盛汤放在姬无拂手边,“先慢慢吃饱了,我再给你讲故事。”
姬无拂咽下米糕,乐道:“我听玉照阿姊说陈家死的差不多了,这可不是寻常故事,该是鬼故事了。”
于是乎,姬宴平还真给妹妹讲了个鬼故事。太上皇两个妹妹,年纪小一些的淑太主已经驾鹤西去,剩下的温太主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在姬宴平口中,温太主早年是很不着调的女子,不像正常公主一样热衷政事和权力,反倒更喜好男人的谎言。不过,不爱听政事的公主,往往保不住她的爱情,所以她的驸马杨氏在动乱之后夷三族,女儿也与她生疏。从那以后,温太主反而更像是个正常的公主了,她开始耽于享乐,享了大半辈子的福。
照常理来说,她应该就这样骄奢淫逸直到下九泉那一天。而不是临老了还被人钻空子,打着早年杨氏的旗号找上门来,玩了一手佛家的轮回转世。淑太主七十二岁的人了,准备再娶一个十七岁的驸马。
姬无拂很给面子地惊呼:“这都能信?她还能记住五十年前的死人的脸长什么样吗?”
姬宴平摸摸下巴,若有所思:“记不住没关系,能让她相信就行。今天就是她的婚礼,我们去看热闹。”
第244章
姊妹俩就着玩笑般的由头坐车出门, 新都内的大街是花了大力气铺设的地砖,马车行驶过带起的震动比起姬无拂在岭南漂泊时那高低不平、石子树根遍地的山路,简直微不足道, 幸福得难以言表。
对此, 姬宴平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早就和你说了,外面的小事只管差遣人去就好了, 何必亲自千里迢迢奔忙, 我们担心不说, 也累得你清减不少。”
姬无拂掀开车帘望路边屋舍围墙, 笑嘻嘻地接话:“这不是别人都不明白我想要的么?我就是自己去了才能放心。阿姊不晓得我这些日子在外都见识什么了,外任的官吏把都城的我们当冤桶, 许多的事不亲自过眼, 根本不明白其中的猫腻, 尤其广州都督路氏,如果不是这回闹出风声来,我都不知道路氏每年贪墨不止百万数。”
姬宴平哼笑道:“东晋王琨任职交、广都督无所取纳, 连俸禄都上表奉送半数。罢任时,孝武帝司马曜知道王琨清廉,问还资多少?王琨答:‘除了买宅花费的百三十万, 剩下的东西都是他应得的。’这样一个收受百三十万仍能被称道清廉、皇帝还为之欢悦的地方,怎么可能全无贪墨呢?无非是从前的广州都督都有些分寸, 朝中的明白人都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岭南道一向依靠当地土族山蛮的首领协助治理,人心尚未全然归化,只要广州都督不要做的太过火再向上级送些礼物,朝中自有人替他向皇帝多多美言, 而皇帝以及朝中官员明知广州都督要贪去部分,也不会非要把他拉出来定死。
姬无拂听出其中暗藏的意味:“这样做恐怕不是长久的好事, 迟早要露馅的。”
姬宴平散漫点头:“是啊,路氏这不就被夷人入室杀死了吗。岭南那地方的人贫穷又凶悍,夷人更是非我族类,广州都督本就不是好做的差事,稍有不慎就挨了刀子,朝廷正是不希望岭南起兵事,才一直怀柔对待。有这样一个例子在前,后头的广州都督会加倍小心的。”更多的,就不在姬宴平的考虑范围内了。
“任由官吏贪污,却不去制止,长久下去,官吏豪强收入囊中的财帛都要比上交国库的财帛来得多。很多官员初为官时都是很好的人,为何总是不能坚持操守呢?”姬无拂出行一趟,清晰地看见了这个庞大的国家此刻或许还在上升,但很快就要迎来下坡路。
这不是她所乐见的。
姬宴平摇头,她是不信人心本善的,言语一如既往的尖锐:“历朝历代都是数百年亡国,最长不过周八百载,最恶不过人心,只有延缓而无可根治。四娘有段时日最爱读孟子,有句话可记得‘夫滕壤地偏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①’,说得难听些,如果一个地方不能给君子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个地方是养不起君子的,也就没有君子去治理了。国君依赖君子治理地方,君子则贪图国君许诺的利益,而人心不足,除非是圣人,极少有不贪的人。无非是看这位君子更贪什么,功名利禄总有一求,书中圣人言语总是含糊其辞……也可以说是引人向善。墨子其人如龙,古来也不过一人而已。”
姬无拂放下车帘,将路边百姓避让推挤的喧嚣隔绝在外,回头与姬宴平对视:“引人向善难道不好吗?人性本恶也要屈从教化,世上种种总是会越变越好的。”
“所以世上有这诸多的人,你与我所信不同也是常事。”姬宴平不为妹妹的顶撞而生气,目露欣慰,很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说话却毫不相让,“你从怀山州离开不久,应当还记得么些人。据说上古之时,人与人之间多如怀山州么些人一般亲近,重母轻父,姊妹亲如一家。你认为,如今的世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姬无拂低头沉思,姬宴平也不催促,马车中重归安静,外界的声音占据姬无拂的耳廓。马蹄哒哒声踩过石砖,宫人用长鞭和吆喝发出指令,在马车停靠的那一刻,姬无拂给出答案:“阴阳不可逆转,阴女生人,无论再过多少载光阴,人不会忘记母亲。阿姊,无论座下的两匹马是何人驯服,又曾经被多少人乘骑,都无所谓,如今坐在车上的人是我们,将来也会是我们的子孙。”
人驯服马匹的时间远长于纸笔出现的时间,从前的人把文字记载在牛皮、布匹、器具、石板上,正如姬无拂不能确信仓颉的女男为何,她也无处问询第一匹马的主人的性别。古旧的曾经要去回忆,曾惨痛的历史不能忘怀,当下的现实和未来才是姬无拂极力争取的。
她坚信未来会变得更好,且属于她,仅此而已。
姬宴平大笑:“很好!你这一趟没有白走,只管放手去做吧。”
姬无拂莫名地看着阿姊笑容,不自觉地也跟着笑起来:“阿姊分明不清楚我想做什么,就是说话哄我。”
“你活得明白,何须听旁人言语,我的也一样。既然是听不进去的,不如不问。但不问是一回事,我还能不去管你,任你栽跟头么?”姬宴平言下之意是,不管姬无拂要做什么,她都会一力护持到底的意思了。
姬无拂面对姬宴平是半点不知道客气为何物:“这可是阿姊说的,可得说到做到。我这趟出门,花销大了些,阿姊替我弥补一二。”
“这有何难?明日、不,今晚你就让宫人去我库房搬,看上只管拿去吧。”律法虽然不许在职的官眷经商,皇子总是不在此列的。姬宴平手中颇有些进钱的产业,以她的身份,根本不愁销路。
马车驶入张灯结彩的温太主府邸,公主府的长史听得两位亲王大驾光临,远远见到马车,先是派人去请温太主,而后迎上面去,见到二人脸上犹带笑意,心下放松不少,总归不是为温太主所做下的糊涂事来掀场子的就好。
公主府长史叉手见礼:“宋王、秦王光临,还请入府上座,太公主已经等候多时了。”侧身带路。
“昏礼已经开始了?”姬宴平随意打量温太主宅院中陈设。大周宗室半百年来杀了又杀,宗亲的待遇也跟着水涨船高,温太主虽然早年有些混账,但毕竟是太上皇的妹妹,吃穿用度一概比照亲王,私下还能从太上皇手里拿一笔补贴,这日子实属是京中第一等的豪富。
“是,太公主执意如此,某等也无能阻拦。”对于这场没由来的昏礼,公主府长史老脸有些挂不住,她是上表了不少话给皇帝。但历来梨花压海棠的事从不少见,不过从前是男人多些,以温太主的身份混在其中也不算是显眼,故而皇帝并未阻止。
不过,有些老派的御史闻风奏事,狠狠痛批了一顿温太主,为的不是温太主与新驸马的年龄差距,而是这位新驸马出身实在是低微,是小世族部曲家的男儿,实打实的贱籍男人。
所谓“人各有偶,色类须同,良贱既殊,何宜配合②”,平民百姓尚且不许与贱籍通婚,违者杖一百,宗室中有名有姓的老人温太主做出这等事来,无疑成为御史的眼中钉。
这事确实是温太主理亏,皇帝无意包庇,借由温太主年事已高说事,并不赐驸马都尉给这个贱籍出身的男人,只当是老人家的一场作乐。总归七十高龄的温太主,即便娶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也不会再生下孩子,公主府的资产与他扯不上太多关系,这事也就无可计较了。
姬宴平瞧出公主府长史的紧张,笑着安抚她的情绪道:“这也是好事,我们姊妹也是诚心诚意来祝贺温太主的,食色性也,于美色上,不苛求少年也不该指摘老人,传说孔夫子之母也是与一八十老翁野合而来,太主距离八十还有八年呢。不足为怪、不足为怪啊。”
公主府长史勉强一笑:“也是这个道理。”
姬无拂虽然对儒家学问有些好感,但这份好感并不涵盖具体的某个人,即使是圣人也一样指摘:“这故事一听就不可信,老翁亲子就没有聪慧的,既然是野合,除了孔子他亲娘,谁知道他爹是谁。无非是这个老翁身价不凡,能添点公孙子息的名头吧。”
这些话秦王能说,公主府长史不敢应和。孔圣人是儒生信仰,朝堂上儒生无数,秦王的话若是流传出去,得遭人背地唾骂。秦王是生来的好命格,可以不管儒生言语也有荣华富贵和似锦前程,但公主府长史只恨不得把路过的每个人的嘴都缝上,免得消息走漏,被人知道她也在场。
公主府长史呐呐:“太主身份尊贵,某不敢妄言。”
姬宴平不叫妹妹的话落到空处,笑道:“史书是人写的,不免增添许多奇闻。后人说来,也是付之一笑。太主这些年里很有些进益,也是公主府属官费心,虽然贪花好色不是好事,总比对旧人念念不忘来得好。”
第245章
温太主何尝不知道自己老了, 鹤发鸡皮、青春不在。正是因为她已经老了,所以她愿意任由依附自己的小世族搜罗来的杨小郎糊弄。馔玉炊金大半辈子,若说有什么遗憾, 就是当年驸马死的太早。
如今, 年老就是她的依仗,并不在乎外面的流言蜚语, 听到宋王与秦王到来, 也并不惊讶, 起身相迎见礼。
宗王之间身份尊卑以与在位皇帝之间的亲缘区别, 皇帝之子最贵,姊妹次之, 温太主要再退一步, 因而由温太主先行见礼。齐王晋王有皇帝特许, 因此不在此列。
姬宴平伸手虚扶:“太主不必多礼,今日是太主的喜宴,我们姊妹不为其它, 只为喝杯府上的美酒。”
“既是贵客,哪有不见礼迎客的道理。”温太主身着广袖长裙的公主礼服,配饰沉重, 行动迟缓,身侧的宫人小心搀扶着回到原位。另有宫人接引两位亲王入上座, 添茶果。
姬无拂的目光不住往锦衣华服的人群中瞟,很想看一看传说中貌美的杨氏,据说杨驸马是极美的,闵大将军身边早死的杨氏也貌比潘安, 美男是稀有的,短暂的寿命更为他们添上一笔光环。
这个传说中和杨驸马容貌相似的杨小郎, 应该是极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