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衙的第一天就在姬无拂的胡思乱想和抓耳挠腮写判词中结束,下衙之前孟予特意来向姬无拂问结果。孟予读过姬无拂所写,并不多加评判,令胥吏下发有司。
之后不必孟予再说,姬无拂回王宅就让属官往晋王宅和温太主宅院门上送拜帖。她得仔细问一问晋王对寺院尼僧的态度,僧人算免课户这事本就是极不对的,其次她还得确认这慧凡是不是帮着温太主兼并民田的,最好是能杀一儆百,从慧凡开始,绝了僧人做大的路。
民间庄园林立,都是地方氏族借律法缺漏从百姓手中买卖、抢夺来的田地,且多有意避地租。这样的庄园一旦兴盛,朝廷在册的户口、田地都会流失,送入国库的财帛只会减少。
这份财帛不归国库、不归百姓,落在豪强手中,终有一日会成为捅向大周的尖刀。
晋王身上担的是闲差、肥差,她的时间是好约定的。但是嗣晋王姬祈有孕在身,又身担鸿胪寺的职务,姬无拂体谅姬祈辛苦,依照姬祈的时间,定在十日后的休沐日上门。
即使前头已经见过玉照和姬赤华有孕生产的模样,姬无拂还是会为姬祈的隆起的肚子感到心惊肉跳。
姬祈斜靠在榻上,腹下垫了软枕,手不释卷。听见有人进门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我这就不起来迎你了,直接进来坐吧。”
姬无拂往长榻的另一侧坐了,很不明白姬祈此刻的状态:“祈阿姊这样也太辛苦,既然身体不适,何不在家多修养,再要紧的事此刻也不如你的身体重要。”
姬祈额间神经跳动,忍过一阵不适,拉姬无拂的手盖在自己腹上:“有事做我才能不去想,你摸摸,多吓人啊。”六个月正是胎动频繁的时候,胎儿动作稍微大些,姬祈便要缓好一阵子,有些正事转移注意反倒不那么难受。
姬无拂感受到手下的肚皮轻轻凸起一块,抬眼见姬祈又蹙眉,她飞快收回手:“你不舒服,我还是不摸了。”
姬祈失笑:“习惯了倒也还好。你是来找母亲的吧,她此刻正在偏厅见温太主,你再坐一会儿去,刚好能见上两人,省得你再往那头跑一趟。”
“不舒服就是不舒服,再怎么习惯,人也是难受的。”姬无拂抑制不住地往姬祈肚子上瞄,难掩心疼,“还要再熬两三个月,生时也疼,生后也苦。”
第251章
有众多医师看护, 姬祈本身又健康,孕期算是平稳,周身更添两分圆润, 稍有些做母亲的样子了。未到生产那一刻, 谁也不知结果,但心底还是期盼是母子平安、是女儿。
或许有一天, 可以不再在乎腹中胎儿性别, 但不是现在, 现在的她们需要足够多的女儿承接母辈的理想和信念。
姬无拂轻出一口气, 抬起头观望室内布置,与姬祈说:“生子太苦痛, 我这辈子是不打算生了。”
姬祈听了也不做劝解, 笑道:“我有孕之前尚且有两分侥幸之心, 以为怀胎可能是轻松的事,后来这胎儿在我腹中日渐长大,不骗你, 我也感到担忧和害怕。难以想象肚子里头两手大的胎儿要怎么破腹而出。又有无数难产死亡的先例在,如何能不恐惧、担忧呢?你若不愿生,我反倒是为你庆幸, 不必受此等苦楚。如果能后悔,我也不敢说一定会生子。”
姬祈的情况与姬无拂不同, 时下流产与生产的风险不相上下,姬无拂也无话去安慰,只能干巴巴地说:“我是躲懒了,总想着姬家还不缺人生, 实在提不起劲儿费心。再说了,我这情况你也知道, 本就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了,还是不生为好。平日里往你们府上逗逗孩子,也算是和乐。”
人与人之间本就是无法完全共情的,她们彼此尊重对方的意愿,就足够了。
姬祈微微笑:“长庚长寿都是好孩子,也都是好名,你若有空,便帮我想想这孩子生下来该叫个什么名?”
“这是母亲该做的事,我可懒得代劳。”姬无拂口上拒绝,然不由自主地在心底冒出几个字来,长安、长乐……都是好名字啊。
姬祈垂眸,目光落回书卷:“今道家多称长生不死,与佛门轮回因果相背离。我这个人也是不信来世的,便是修行,也只愿得现世的报答,如今身怀六甲多般辛苦,人却终有一死,每每思及此处便心有不忍,便叫我儿长生吧。”
姬无拂这才注意到,姬祈手中拿的是一卷道经。就姬无拂所知,姬祈是不信鬼神的,一个见惯了历史变迁的人,读过商朝以人命祭祀惨况的人,怎么会信这些?
再虔诚的信徒也不会得到鬼神的救助,世间万般不由天命、由人!
姬无拂问:“阿姊现在开始信鬼神之说了吗?”
姬祈浅笑:“是啊,稍微信了一点,前些日子我梦到一对蛇缠绕在膝头,亲昵非常,其中一条钻进了我的腹中。后来请道人来解梦,说我这辈子该有一双女儿。”
“是个好兆头。”姬无拂点头,灵蛇胎梦算是比较常见的,不足为奇。
姬无拂稍微坐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她还要往晋王跟前去说话。
晋王与温太主二人坐在园子里赏花,两人之间暗潮涌动,连姬无拂也瞧出不对劲。
年老之后,母子旧日的隔阂也淡了些许。可能是儿时不平不甘的日子在晋王的长达五十二载的生命中占据的比例越来越小,加上姬难的糟心的行事,晋王对温太主多了两分理解。虽然这两分理解不能让她们彼此亲如一家,倒也能心平气和地唠唠家常。
姬无拂走进偏厅,两人同时抬头来望,乍一看轮廓果然分外地相像,不用再猜也知道晋王再过二十年的大致模样了。姬无拂是不大喜欢温太主的,不为别的,就是单纯地看不惯温太主对杨氏的过于放纵。
骄奢淫逸放在公主身上算不上大罪过,毕竟公主的收入摆在那里,她花得起。至于男人,更不该成为女人经历中的污点和罪过,温太主便是爱上十个、百个,也不会有人对她苛责。但是,在权力争斗时还放不下心中那点女男私情,便是万分的愚蠢了。
不过嘛,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大周宗室剩下的人不多,皇帝愿意给温太主两分颜面,姬无拂便也和颜悦色地与她说话:“温太主也在啊,不必起身了,都是亲人,何必多礼。”
侍从搬上绳床放在晋王不远处,晋王示意姪儿坐下:“坐吧,你的来意我知晓,只管照你的意思去办。”
温太主年老辈分高,受了前朝御史的落挂很是不满,借机跑到晋王宅中来给遭了瘟的御史上了将近半日的眼药也没能回转女儿的心意。此刻秦王进门,温太主尚且有些自知之明,知道秦王不可能因为自己让步,干脆也不说了。
姬无拂好心来一趟,反而没得个好脸色,她也懒得继续做好人样,直白道:“既然晋王叔母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慧凡为某寺院住持,名下记实的良田千亩,隐而不报、或是私下买卖尚未变更籍册的数目还未查清,温太主若是有心,便帮我一把,好让慧凡死个明白。若是无意,便不要怪我清缴慧凡身边人,寺院中人凡是年满七岁者,一概细查论罪,绝不姑息。”
“寺院是免课户,这是写进律法的大事,你处置慧凡,寺院何辜?”温太主柳眉倒竖,忍不住质问。
一朝天子一朝妾臣,当今皇帝登基后,虽然没有大肆减免温太主的食实封,但比起太上皇,温太主与皇帝更远一层,不能像旧日那样理直气壮地花用,只能添些旁门左道的进益。但是温太主于前朝的影响力远不如诸王,妾臣、贡生也不会舍近求远去拜温太主的门。温太主便听了幕僚的进言,出资建了些寺院,学世家豪族建起庄园,搞些买田地、藏匿户口的事。
慧凡只是温太主名下一人而已,失了慧凡温太主有无数人去替,可姬无拂话语中“彻查到底”的意味,却是要动她的财路。这事温太主决不能忍受的。
姬无拂呵呵笑:“律法是人定下的,自然有更改的时候。如今朝中形势如何,官吏又在为何事奔忙,温太主是一分也不关切,偏偏在意这寺院的一亩三分地。受百姓供奉,却行盗贼事,手下除了如慧凡这等恶人却不惩治、甚至放任,你是老糊涂了吗?看在你我同宗同祖的份儿上,我不与你一介七十老人多做计较,只盼你早回家去,搂着美人醉生梦死,也好过出门糟践百姓。”
姬无拂一口气说完,心头畅快许多,也不管温太主难看的脸色,起身向晋王告辞。临行之际,不忘回头提醒:“御史闻风奏事是本职,若有人为一己之私,构陷御史,我是不会坐之不理的。还请温太主三思而后行。”
晋王哑然一笑:“这孩子,就是说话太直。阿娘不要放在心上,四娘说话从来不过心,不会记仇的。”温太主到底是晋王的生母,且生下晋王的时辰恰到好处,杨氏夷三族的当日,既没有让她成杨家人,又不是罪臣之后,刚刚好被抱做皇帝之女。往好处看,便会觉得有这样一个不大靠谱的母亲不算坏处,至少她们的命都很好。
而温太主方才表露在外的怒火霎时间熄的一干二净,有意无意地开始与晋王说起近日内外的改革传言:“我七十好几的人了,自然不会和十七岁的孩子计较。倒是你们,一旦改去租庸调与均田就再也不能回头了,这两样本就是艰难维持至今的,是太祖、太宗的遗泽,轻易动不得。”
这事任谁也能说道一二,晋王这些日子耳边听的起茧子,再好的耐心也磨没了:“很多事情都是自古未有而后来生出的,就连我——人都是这样。阿娘,你不生我,就不会知道我远比你当初所想要的走得更远。杨氏有野心,不说他眼高手低的手段,便是退一万步来说,他成事了,你至多不过是一个皇后。自古以来有几个皇后手中权柄能大过当下的我?太上皇是第一个当皇帝的女人,她并不逊色任何男皇帝。太祖太宗的女儿留下名字的十不足一,手中的食实封不过是我的一个零头,甚至比不过你。阿娘,你若是太祖太宗的姊妹,可轮不到你今日这般对前朝政务指指点点。”
温太主憋气:“你们再如何了不得,这天下还不是太祖太宗打下来的?”
“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阿娘,太祖太宗也是肉体凡胎,从女人腹中托生成人。再了不得还不是女人生下的?”晋王说着自己也笑了,叫侍男给温太主送一碗败火茶,“我能放下教坊司的事坐在这,也是因为你是我阿娘,生我一场。好了,阿娘莫生气了,我看那杨氏乖顺,侍候阿娘有功劳,我提拔他的姊妹去亲卫如何?”
温太主气笑了:“这点事也值得劳动你堂堂晋王?”
“当然值得。”晋王意味深长道,“世上人大多活不到百岁,也记不住万年故事,从来是看重眼前利益。府兵改制近在眼前,哪里是好去处,我自然是最清楚的。阿娘,南诏国这两年不安分,岭南要起战事,国库里银钱不丰,你可别为蝇头小利栽了大跟头。”
第252章
晋王送温太主到门口, 回身之际,见到转角走出的姬无拂,展眉笑道:“四娘果然还没离开。”
乘着姬无拂来的马车还在一旁停着, 姬无拂也不想纵马长街引发御史抨击, 自是还在晋王宅中。她瞥一眼走远的温太主车驾,说:“我是想不明白的, 怎么会有人一辈子都浑浑噩噩, 老来仍旧不知所云。”
有时候, 人不得不感慨命运的无常。
“大抵是运道好吧, 先丧夫再丧父,阿娘、姊妹、女儿俱在, 总归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的。这么些年了, 她虽然没有养我, 但大母贤太妃养我还算尽心尽力,就这样过吧。”晋王目光望远,她也是老人了, 早就没了当年和温太主置气的心力。
姬无拂留下来不是为了继续说温太主的事,她是为姬祈才专门多留一会儿:“叔母,母子缘分天定, 祈阿姊处你还是要多多费心。祈阿姊早年为亲父所弃,便是报复了, 心中也要伤心的。无论她生得女男,不为人力所更改。母亲生子已是艰难之至,何必再以小儿性别为难。”
姬家宗王数十,宗子上百, 无论如何是缺不了女儿的。即便有朝一日姬家再无人肯生,只要这天下还在一日, 就不会缺人姓姬。姬祈因生来是女人而受了父辈的委屈,或许会想要一个女儿加以补偿,但这份心思影响到她孕期的身体就很不好了。
晋王听出姬无拂话中意,反问:“在你看来,我是在乎这些的人吗?”
姬无拂瞪大眼和晋王对视,企图窥探对方内心,良久才道:“我觉得应该不是吧……”
“不,我就是。”晋王双手背在身后,眉毛轻挑,脸上笑意不绝:“我乳母前日里添了一个孙子,这是她第三个女孙了,依我看此地风水旺女,阿祈所生不会为男。”
这意思是,如果姬祈生男,晋王要用乳母的女孙替代吧。
姬无拂呆了呆,想起远在回鹘的姬难和早亡的大公子,又觉得这何尝不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处理方式。能做晋王乳母的人,应该是和孟予一样受家中牵连没入宫中的贵族女子,在儿孙的教导上也会上心,孩子基本上也不会有先天的病痛。
至于乳母及其女儿的意见,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哪个看不开的会往外丢呢?
“祈阿姊知道吗?”无论如何,姬无拂都认为事关孩子母亲的意愿是最要紧的。
湛蓝的天空受限于四方高墙,凡人只能得见一角,但这已经是无数人求而不得的景致了。晋王抬头望天:“我在江南时曾想养一对鸿鹄,属官与我说,后宅的湖太阔,鸿鹄是会飞走的。要么把湖填小让鸿鹄无处借力,要么裁去鸿鹄半幅羽翼。四娘觉得哪个更好?”
姬无拂垂眸答:“不养比较好。”
“我问了阿祈,她也这样觉得。”晋王鬓边添白,“养鸿鹄,是要心疼的,明知它能翱翔九天却困于一地,免不了心疼。可心底又知道,把它放出去,八成是回不来的。更何况凡人不如鸿鹄生有双翼,更未必有鸿鹄之志。”
姬无拂没有孩子,不能完全体悟晋王的复杂心思:“人与飞禽走兽不能相较,禽兽只为吃食繁衍奔波,而人世复杂。”
或许是今天见了温太主,心下感怀的缘故,晋王与姪儿说起养儿心事:“阿难小时候我也是费心教养过的。但是这世道就是这样,小孩也有天生的秉性,少有几个男儿能如淑太主之子王璆生来能知母亲心意,阿难不是这样的好孩子我也不强求,但他偏偏又不够机敏,如今远嫁回鹘,偶尔我也会想他。不为别的,只是觉得当年如果把他圈在后宅养大,而不是随他去和人交际,说不定他能养个和顺的性子,也能长久地陪伴在我身边。”
告辞离开晋王宅后,姬无拂想了很久。
姬祈若真生了男儿,换了别家女儿来教养,那亲生的男儿是送到别处,还是养在一起。心中难道不会有偏颇吗?如果来日再把养儿与亲男凑在一起,似乎听着与寻常人家的入赘嫁娶别无差异啊。
不过,这不是姬无拂该操心的问题,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以后就知道了。她能做的只有把晋王的想法传达给皇帝,看看皇帝的意思。如果皇帝同意,那么其他的事都是小事。
皇帝听完,皱眉道:“一个未出世的小儿而已,等她长大成人还要二十年,谁知来日如何?二十年前和亲是为朝局平稳,二十年后你都该四十岁了,难道你们姊妹这般无用,四十年也不能令大周形势有所变更?阿祈胡思乱想也就罢了,晋王也是太闲了,多大的人了还逗你玩。寺院改为课户一事叫她上道奏疏,拿个章程出来。”最后一句是对冬婳说的。
冬婳应答,转头出门点了内官去晋王宅说明皇帝口谕。
平白挨了一顿批,姬无拂怨气很大地告辞出宫,临走前冬婳小声提醒:“四娘,晋王乳母是华阴县主,其子为门下侍郎,长孙弘文馆就读,从前与四娘是同窗。华阴县主本就是宗室偏支出身,虽然远了些,也是姬家后嗣。”
也就是说,人华阴县主的孙子本来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过继给晋王当孙子。从头到尾都只是她想得太多。
“……这样啊。”姬无拂合掌向冬婳求情,小声道:“冬内相帮帮我,别让今天的事儿传出去,可太丢人了。”
冬婳失笑:“当时殿内唯有三人,圣上、四娘与我,只要四娘不说,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的。”
姬无拂扒着门,鬼鬼祟祟地探头打量徽猷殿内,问:“起居舍人今天没有跟着么?可别被他记下了不该记的,这可是要传到千年后的。”冬婳再三保证后,姬无拂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晋王与府中幕僚为此忙了三日。僧人慧凡的绞刑通知和寺院从免课户改为课户的诏令先后颁布,要求各地州县严查寺院人口与田地,地租与百姓同等,四十税一。事后,皇帝令晋王协理礼部事宜。而姬无拂也从孟予口中得知了书画斋的所在地,以及背后的人——宋王姬宴平。
好好好,她早该想到的,这样好做的买卖,当初又是姬宴平忙活的迁都事宜……
不过,姬无拂还有一件事很好奇:“去买卖的人,都知道这家书画斋是宋王名下的吗?”
孟予道:“这事本就谁人都能做,如非宋王声名在外,新都中怎会只有这样一家不正经做买卖,却不会被市令找上门的书画斋呢?”
姊妹几人里,除了一开始就住进东宫,不方便往外发展的姬若木以外,姬赤华和姬宴平各有自己赚钱的法门。或者说,只要她们稍微表露意思,自有无数人捧着财帛送上门来,她们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
姬无拂不免想到被她留在广州的管事、俞二等人,广州都督还将她们安排在都督府内做胥吏,是不是也默认了她们是作为秦王的眼睛存在,来日海船归来也有一份属于秦王府的额外收入。
姬无拂问:“二姊呢?”
“太子殿下啊。”孟予侧首回想,“从前开在鼎都城西的毬场就是她的,后来就不太清楚了。如今城中的毬场,似乎是江陵县公的吧。”
姬无拂下衙回王宅的路上,望见大街某一障车中坐的身影分外眼熟。姬无拂冥思苦想,临到家门前终于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姬若水了。当初她从怀山州离开的时候,在路上还见到过尤熙熙的手下,记得尤熙熙是被调动去镇守南境了。姬若水多少也是小时候照顾过她的男兄,应该去见一见的。而他应当是最了解尤熙熙动向的人之一。
于是乎,姬无拂第二天就上门拜访了。就她所知,姬若水在家里闲得很,每天也没别的事,就是出门参加宴饮,看看谁家孩子生了、及笄了、入仕了,平日在家也就是打理尤熙熙名下的田地,哦对,还有毬场的生意。
官员命令不许沾染商贾事宜,但这种限制向来不把宗室囊括在内,姬若水虽然算是男子,但毕竟姓姬,御史也不会往他头上去找不痛快。
姬若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太医署指派了医师轮流住在宅院里照料。姬无拂上门这一天正是姬若水每旬一次按摩药浴的日子。姬若水倚靠在内室踏上,听侍男通禀秦王来访,浑身都是药味,不能立刻起身,便让人去隔壁叫孩子来招待、替自己告罪一声。
当姬无拂看见一女一男、一小一大两个孩子向自己问起居时,震惊地合不上下巴,拉着尤二娘仔细地观察,眉眼中寻找和尤熙熙相似的痕迹:“这……都是熙熙阿姊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几岁了?”
她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啊?
尤二娘有模有样地插手见礼:“回秦王,我年五岁,大兄八岁。”
第253章
姬无拂拉着尤二娘的手, 与她温声细语地说了几句话。从尤二娘口中得知,她和男兄是去年才被尤熙熙的下属送来新都居住的,从前住在有很多山的地方……
没过多久, 内室的姬若水一身宽松常服走出, 长发披散在身后,慢吞吞地来向秦王见礼。不等姬无拂去扶, 尤大郎先凑到姬若水手边, 亲密地紧贴在他身侧, 怯怯地偷问:“来的是谁呢?”
姬若水伸手捋顺他的额发, 温柔说道:“大郎别怕,这是秦王, 是我的妹妹。”尤大郎显然还没能适应新都中光鲜的一切, 听到秦王二字也只是懵懂地睁着眼, 直到知道来人是姬若水的“妹妹”,他才温顺地点点头,半个身子躲在姬若水身后, 默不作声地注视秦王。
这下子,姬无拂是看出这男儿绝非尤熙熙亲生男。见人胆怯,姬无拂令垂珠拿出备用的玉佩和一串金珠给两个孩子腰上挂着, 充当见面礼。
“谢秦王。”尤二娘适应地比尤大郎好得多,大大方方地答谢, 收下礼物。
姬若水也不与姬无拂客气,拍拍尤二娘的背,笑道:“我与秦王有话要说,你带着大郎先下去玩儿吧。”尤二娘响亮地应声, 如来时那般拉着尤大郎离开,不忘向秦王告退。
姬无拂目送两小童走远, 向姬若水夸道:“二娘教养得真好,大方从容。听她说,俩孩子都是熙熙阿姊从外头带回来的?”
姬若水拂了拂衣袖,笑纳了妹妹的夸奖,说起去年的事儿来:“是阿熙在南境村庄里撞见的,南诏国与我们起了冲突,最先受灾的就是住在边境的百姓,一村的人死的死逃的逃,阿熙在村中只见到这么一对兄妹,躲在井中。大郎知些事了,受了惊吓,二娘被大郎抱着,除了受饿没见什么苦痛。两个孩子太过可怜,谁人逃难把孩子往枯井里推呢?二娘那时候离了大郎就哭闹,南境正乱,阿熙便托人带回来了,只当是自家孩子一样地养着。”
尤熙熙当年也是被皇帝从山林间的女婴尸塔中捡回来的,或许正是因此动了恻隐之心吧。
“南诏国那头已经打起来了么?”姬无拂蹙眉,南诏国影响到海路的平稳,这对她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姬若水道:“寻常小打小闹罢了,阿熙去了没多久就安宁了,大概是南诏国内里起动荡。听钦天监的人说,这一年又是灾年,能不打是最好的,百姓经不起折腾。”
姬无拂不由想起在晋王宅听得的闲话,晋王说岭南不太平要起战事,而姬若水这头又说是小波澜。真论起来,姬无拂是更信任晋王处得来的消息,但是这是晋王对温太主说的话,其中真假几分就难以揣度了。
姬若水半湿的长发在衣衫落下湿痕,厅中窗门大开,小风一吹,不多时姬若水便感到凉意,抬手叫人在身后添了火炉。他笑与姬无拂道:“我这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了,受不得半点寒凉,此刻也顾不上失礼,得让人当着四娘的面给我烘头发了。”
“这有什么的,又不是外人,大兄身体最要当心的。”
侍从拿着棉布火炉围在姬若水身后,各司其职,理顺、烘干头发。姬若水身上加了锦褥,身体暖和起来后,长长舒一口气:“我这身体再活十年就是够本了。你今日若不来,我也是要去请你的,阿熙今年也四十了,看样子是不打算生儿的,那二娘就是来日尤家的嗣子。五岁说着小,再过两年也该入读弘文馆或者东宫崇文馆了。只是阿熙三五载难离南境,我又是这样三天两头地病着,孩子带不出门去与人介绍,养得再好也是白搭。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得托付给你。”
姬无拂无有不应,念头一转就找到合适的人选:“举手之劳,回头只要我出门的,就把人带上,先去谢大学士面前露露脸,别的自有她去操心。”
这厢说定,隔日姬无拂就带着礼、牵着尤二娘上谢大学士的门拜访。谢大学士一问,尤二娘连个正当的大名都没有,面上多有犹豫。她年龄不小了,再收下这样小年纪的门生,指不定人进了棺椁,尤二娘都未出师。
姬无拂一听谢大学士担忧这个,立刻接话道:“师傅老了没关系,师傅不是还有孩子、子姪、学生么?随便指一个来,能帮着带一带就好了。至于学名,师傅给取一个,想来尤将军是不会介意的。”
反正她是不会带小孩的,也学不来世家拜师问名、论资排辈那一套。毕竟姬无拂从娘胎生出来,就只有师傅往她面前自报家门的,平常的侍讲在她面前都得站着授课,也只有零星几个师傅受她三分尊敬。
事必躬亲是绝对不可能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人替她干活,乐用、善用人才,也是她的好处。
谢大学士拿出阁开府后的姬无拂一点办法都没有,憋气半晌,给她指了个人出来:“杜伯雅与尤将军交情不错,她家的孩子也大了,正又空闲教小的。”忖量片刻,还真给取了学名:“荆山之玉……尤荆玉。”
荆山之玉,有个更通俗的称呼,和氏璧,喻美质贤才。
“大雅阿姊么?这倒是个好人选。”姬无拂眉开眼笑地应下,盯着谢大学士修书一封,再让绣虎送尤荆玉和荐书往杜伯雅宅中走一遭。
果不其然,看在尤熙熙的份儿上,杜伯雅没有拒绝,稍微考校一二,便收下了尤荆玉。
之后两个月,姬无拂去哪家宴饮都要带上尤荆玉,问起便说是尤熙熙之子。尤熙熙近几年在外奔波的多,不熟悉的人只当是她在外任时生的女儿,如有了解的,也不会当着人面多嘴。
在姬无拂的推波助澜下,尤荆玉顺利走入众人目光汇聚之处,再有杜伯雅护持,尤荆玉的未来无需担忧。后来,她成了长庚的同窗,崇文馆的学生。
姬无拂也逐渐适应了刑部的工作,有孟予相助,她不知不觉间就处置了许多案子。妾臣面对案中涉及的权贵的为难之处,在秦王看来都不是问题,也许她暗中得罪了不少人,但她显然没那个功夫去维护案件背后的关系,大周的权力来自百姓,集中在皇帝,姬无拂不必给任何人留退路,举重若轻地坐稳了刑部。
税法改革在年中步上日程,头等的大事就是清丈土地,州县内田地的增加作为主政官的政绩,清丈全国土地,清查溢额脱漏,时限三年①。同时加大铜钱的产出,另造铁钱、银钱、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