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度之后,菩萨蛮舍去前尘往事,换上僧衣,受名“了尘”。
姬无拂只一眼,也为之赞叹。
长成这模样,无怪乎杜仲雅为他取名菩萨蛮了。
只是僧佛一道,在大周尚且不算主流,望海州的百姓大都是凑个热闹,有人且笑言:家中独子成人,若是这男儿愿意还俗,当个赘婿是不错的人选。
姬无拂听得忍俊不禁。
等人散的差不多了,姬无拂才带人进入厢房,与住持闲谈几句,添了一笔香油钱:“菩萨蛮……了尘此后便托付给住持了,望他能重修己心,习得安乐。”
住持送秦王下山:“阿弥陀佛,秦王慢走。”
此间事了,姬无拂告别王襄马不停蹄地往广州赶路。既然皇帝都叫人来明说广州不太平,那她必须得尽快去,看看能不能赶上好时候,热闹难得啊。
广州的热闹不同于都城,是有别于鼎城新都井然有序的、独属于商贾的繁华。姬无拂在书上看过海内华夷图,一寸折成百里,包络大周及其周边上百个国家。海内华夷图作者贾氏是大周昭宗时期的宰相,曾有言:凡四夷之使及使四夷还者,必与之从容,讯其山川土地之终始①。
海内华夷图是依照来使的口述描绘而成,在姬无拂眼中错漏颇多,为此她曾私下画过一张粗略的世界舆图,期望哪一天把这张简陋的舆图送给裴道作为礼物,裴道能完成行万里路的心愿,完成这张图。
可惜的是,姬无拂还没送出这份礼物,意外接踵而至,她不得不搁置了这件事,直到最近才想起。
依照现有的文书记载,广州通海夷道全长可达万里余,商船从广州出发,向南至屯门,然后折向西南方交州,向南途径真腊(中南半岛),越过郎伽戍(马来半岛),再过哥谷罗……
抛开复杂晦涩的各类奇怪称呼,简单来说,就是从亚洲一路沿着海岸线抵达非洲东部。另一条则是过琉球,向日本方向。
此去广州,姬无拂专心窝在马车上一步也没多余下车,全程专心致志地描摹心中的舆图和植物图。
高深的知识记不住,最简单的几样庄稼还是有印象的。土豆、红薯、玉米,三样似乎全是新大陆的东西。刚好不是现今夷人包含范围内。距离发现新大陆,还有将近八百年吧。
这时候就凸显有权有势有财的好处了,她既不缺人也不少船,虽然武器不如后世先进,但她又不是让人去攻打美洲,只是去热情好客的黄皮乡亲们手里换一些植物而已。
嗯……美洲黄金好像挺多的,她也喜欢。
姬无拂信心满满地抱着得意之作欣赏,硬是从白纸上的鬼画符上看出了美好的将来愿景。
先努力改变时下人的观念,尽量让女人站起来,能够控制自己的子宫,学会多少地养多少人、少生优育的道理。再从粮食方面下手,尽可能让每个人都吃上饭,不至于三天饿两顿。等肚子填饱,生命就变得昂贵了。女人就有精力去发展自己,无论是经商、作匠、科举、行医都好。生活充实、未来可期,就会顾忌生育对身体的负担和对事业的影响。
这样一来,粮食产量的增加才不会单纯变成人口的膨胀。“多子多福”的疯狂追求下,是孕妇累累白骨。
漫长的历史早就告诉她了,过多的人口从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只会让灾难下人相食变得更惨烈。
“大王乐呵好些天了,是为何而高兴?”绣虎小心翼翼地将磨好的墨汁倒进固定在马车一角的陶瓶中,以免颠簸的马车使低矮砚台中的墨汁流出,方便秦王取用。
依照秦王模糊的要求修改图纸的某个禁军幽幽道:“高兴就好了,何必问为什么。”
姬无拂书画皆不成,画出来的土豆、红薯、玉米三样都难以辨认,只好口述模样,再从随行的数百号人中翻找出擅长作画的人。
画工在当下算是比较低贱的工作,平日怡情尚好,学出个名堂来,天天三五个时辰为权贵作画玩乐,辛苦又不讨好。因此,能读书入仕的后生,家中长辈是绝不许轻易学画的。
一旦被家里长辈知道,她是凭画工博得秦王喜欢,不敢想那场面该多奇怪。
姬无拂几乎没接触过作画,也不知其中事端,乐陶陶地拍苦瓜脸禁军的肩膀:“回头一定多多地奖赏你。”
第237章
别地州府的富商巨贾多与官吏有私, 而广州不同。此地商贸过于繁盛,号称“涨海奥区,番禺巨屏”。夷人来此频繁, 舟舶继路, 商使交属。
财帛累积到一定程度,风气不免转向重利, 多少有些碍士人眼。当地官吏认为商人都是重利轻义之辈, 盘剥取财毫不手软。而商贾苦于官吏剥削, 面上恭敬, 实则日益愤恨。
姬无拂千里来到广州,亲眼见到形形色色的外国人, 惊叹不已, 认为比起曾经在鼎城所见人数更多。天子脚下, 胡商行事也需顾及王法,时有相关诏令限制,但广州此地天高皇帝远, 胡商与官府之间的矛盾表现得更为激化。
出于好奇,进城之前姬无拂拦了路过的商旅,借□□换粮食, 打探城中消息。不料,商贾一听姬无拂是望海州的来客, 叉手见礼:“原是京中贵客秦王,某失礼了。”
姬无拂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吃穿用具、马匹车辆、侍卫装束,哪样都不是凡人呐。”商贾乐道,“某行商各地, 靠的就是这双招子,若是没有这, 哪里吃得饱穿得暖。”
姬无拂失笑:“阁下也是从外地赶来广州的?我还想拦个熟门熟路的,给我讲一讲城中的闲话。”
商贾道:“某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姬无拂伸手作势请人上车,商贾不敢与宗王同坐车内,很有分寸地坐在驾车的禁军边上,眉飞色舞道:“那某今日可走大运了,也坐上了两匹马拉的车了。”
商贾口才了得,且粗通历史,能说前朝旧事,从隋朝番禺人王仲宣反隋,说到冼夫人平定人心,最后又绕回魏晋南北朝旧事,以一句“世云‘广州刺史但经城门一过,便得三千万’也”博得姬无拂一乐。
显而易见,这位商贾也深受广州上下官吏剥削,毫不顾忌地在姬无拂面前讥讽官吏行径。这与俞载万又不同,她是尽可能地沉默,对过路商贾不置一词的。两方情况不尽相同,不能完全相较。
商贾的商队跟在姬无拂的车队后进入城门,毫发无损,往日守在城门口克扣的胥吏无影无踪。
见状,商贾喜笑颜开,再道谢:“多谢秦王照拂。”
姬无拂摆手道:“是我该谢你,给我讲了不少有趣故事。”
广州都督路氏姗姗来迟,致歉:“海岸外有夷人船至,起了些纠纷,闹到府衙上,某因此耽误两刻钟。”
姬无拂是听不出路氏的勤政的,她只能听见“夷人”两个字,双眼放光:“都督无需为我耽搁,只管去处理吧。我还未见过夷人的海船,刚好跟着都督去见识一番。”
路氏犹豫片刻,应答:“喏。”转头吩咐属下将府衙外的夷人放进来商谈。
姬无拂来得正是时候,大食人的海船抵达港口,等候在港口的官吏便一拥而上敲诈勒索,提出的价格让大食商人无法接受,双方争执不下啊,大食商人就把此事告到广州都督府上。
路氏对下属行事纵容,本就不愿搭理,碰巧秦王入城,便搁置了吵闹的大食商人,先行往城门迎接。
路氏本意是要包庇下属,但姬无拂突然要横插一手“见识”,他自然不好官官相护得过于直白。胥吏先去将大食商人请上厅堂,再请一个懂得大周官话的小吏翻译。
大食人神情愤怒,指着一众官吏哇啦哇啦说,小吏则战战兢兢地给姬无拂重复:“一靠船,他们就要求检查货物,而且扣留了一部分作为税,这些是大食国从未有过的事。”
路氏凛然道:“检查船上货物和收税都是胥吏的本职,这也是告官的理由么?简直荒唐。即刻逐出府衙,不许再生事端。”小吏又用大食话向大食商人重复一遍。
大食商人怒火更甚,怒目而视,张嘴简直想吃人,听不懂也知道一定是在破口大骂。小吏低声翻译:“这是……说些大不敬的话。”
而路氏还是那副冷脸。
姬无拂左看看又看看,倏地问小吏:“你这样紧张做什么?”
小吏冷汗直流,赶忙道:“从没见过秦王威势,某实在……实在是胆怯。”
“噢,这样啊。”姬无拂若有所思点点头。
“混蛋!”大食商人见说不通,丢下一句官话中不伦不类的脏话扭头就走,步步生风,任谁看了都晓得此人怒气不小。
居然还懂得一点大周官话,又知道要来找广州都督主事,这大食人应该是熟客了。熟客,难道还不知道岸上的规矩吗?姬无拂不免心生怀疑,感觉此事还没完。
报复来得比想象中快得多,姬无拂刚走出府衙想去外面看看海船,就听见远处传来的喧哗声。只见刚才的大食商人带着几个健壮的昆仑仆举刀冲杀入府衙内,姬无拂与身边校尉相视一眼。
近乎同时出言:
“快跟去里面看热闹!”
“保护大王!”
姬无拂提起衣摆就跟着人流往里面冲,校尉与禁军手持兵器不得不跟随。大食商人与昆仑仆数十人一并闯入官署,提刀见人就砍杀,气势昂然,一路直冲至堂上。一个昆仑仆最为矫健,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一刀劈在路氏脖颈,其周围亲随死伤大半。路氏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声,就断了气息,血溅射昆仑仆半身。
昆仑仆砍死路氏,连尸首也不放过,满身血煞之气往外冲。
姬无拂目力过人,见证了全程,不住发出惊叹:“我的天姥啊,真是长见识了。”
双方一进一出,狭路相逢,校尉震惊之余还记得秦王安危,赶忙与诸禁军连忙团团护在姬无拂身前,后来的禁军举起强弓。路氏半拉的尸体上血液缓慢凝固,滴落在地上一滩。
大食商人见形势不利,表情凝重地开口说了一串话。
姬无拂听不懂,放眼周围,遗憾地发现之前翻译的小吏死在了厅堂一角。无奈之下,随手指了个还活着的胥吏:“去给我再找个通大食话的人来。”
性命攸关,胥吏虽然因恐惧抖手抖脚,行动却不慢,飞快拉来一个商贾。姬无拂见来人便乐了:“又见面了。”
两人才在门口分别,这又相逢。商贾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短暂惊愕之后,还能面向姬无拂笑出来:“某愚钝,还请秦王示下,这是哪一出啊?”
姬无拂目光向胥吏一横,胥吏不敢再隐瞒,哆哆嗦嗦地解释了情况:“都督身边亲随贪图夷人海船香料,夷人闹上府衙来,秦王也在,都督令小吏错译夷人话语,污蔑他们不配合官府行事,要把人赶出去。结果……”
结果已经呈现在眼前。
漂洋过海做生意的商人都是压上脑袋的,抢占海船与杀了他们无异。
“偏生这大食人还略懂大周官话,气急之下失去理智。太混账了,你和他们解释一下,我不要他们的命,都放下刀。”姬无拂都懒得为路氏主持公道,死有余辜啊。
商贾用大食语大声宣告秦王的意思,又指着禁军身上的盔甲和武器解释。人数的差距让大食商人的热血在现实面前冷却,“当啷”第一把长刀落地,紧接着数十人手中的刀都被丢在地上。
“杀了人想跑是常事,不过这对他们来说太吃亏了吧,来一趟不容易。问问价要什么货,瓷器?丝绸?从路氏库里给他换出来压压惊。”姬无拂努努嘴,府衙中的侍从立刻搬来绳床供姬无拂坐。
商贾就笑:“秦王诶,没了都督插手,大食的香料不知道多少人抢着要卖呢。”
姬无拂大马金刀坐着:“那就到海岸边吧,我亲自盯着,看看广州上下是有几个贪官污吏,我先砍了,免得丢人现眼。”
商贾凑到状似平静的大食商人面前手足并用地说明秦王的话,于是大食商人点头,表示同意。但这群有暴起杀人先例的人还是被禁军围着警惕,慢慢走出府衙,再向海岸边走。
能见海船了,姬无拂就先放走半数的人卸货,再令商贾去联系其他富商。两方人就在姬无拂眼皮子底下、禁军包围中,进行交易。
绸缎和瓷器、茶叶到手,大食商人又是灿烂笑容来向秦王道谢、并表达自己的歉意。
姬无拂便告诉商人:“如果你能为我带回产量足够高的作物种子,或者新奇的器具,我会给你足够丰厚的酬劳。”
第238章
大食商人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弯腰行夷人的礼节,商贾翻译他的问题:“既然秦王包容了我的冲动,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到家乡?”
源源不断的夷人商人是广州繁荣的基础, 姬无拂无意阻拦:“现在就可以。”
大食商人微笑, 眼角堆叠的笑纹刻满精明,用古里古怪的语气道:“多谢秦王。”货物有条不紊地装载入船只, 不消一刻钟, 大食商人的海船已经驶出港口。
黄昏映在海面, 温柔地荡漾波涛。没等姬无拂面对美景扯出两句诗词来附庸风雅, 即刻就有人来报:“都督府被人闯进去,连搜出好几大箱子金银珠宝和香料。”
姬无拂听笑了:“路氏得罪不少啊, 前脚刚送走一个要命的, 转眼又来个求财的, 这是哪家来寻仇的?”
都督府的侍从今日经历大起大落,再荒唐的事也难动摇了,麻木道:“是一群地痞流氓。”
姬无拂点了一队禁军:“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地皮无赖敢往官府衙门里惹是生非的, 把他们都拿住,问清籍贯,再去查一查抢走的钱银都落在哪儿了, 他们事先接触了谁。好好问清楚,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指使。”
趁着今日都督府骚乱聚众闹事者, 断不可轻饶。
禁军中走出三支十人队伍,为首者正是擅长作画的那个十长,她严肃道:“喏。”而后带队迅速入城。
跟在十长身后的卫士有些担忧:“十长,要是真是普通百姓做的怎么办?看路氏欺上瞒下做的多习惯, 不知欺压多少百姓,受人落井下石一点儿也不奇怪。”
十长白了手下一眼:“你这就着相了不是?大王不是说了么, 打听清楚是哪个人指使的,这广州大小官吏数十人,实在不行就找个和路氏亲近的官吏顶上呗。反正迟早是要被拉下马的,时间早晚而已。”
路氏这事带来的影响太糟糕,即便有秦王亡羊补牢,以后京中也会谨慎地选择前来任职广州都督的人选。此前这些与路氏同流合污的小官小吏,是留不了太久的。
“那我们……”卫士做空手斜劈的动作,“能干吗?”
十长佩刀柄握在手心:“有什么不行的。大食商人头开得太差,广州眼瞧着就要乱了,无赖都敢进都督府生事。消息一来一回,等广州新都督赶到,至少还要一个月。而我们大王先放了大食人一马,接下来正是立威的时候。”
另一人手肘顶卫士腰:“书都读哪儿去了,这都不明白。小人畏威不畏德,大王彰显过她的胸襟了,剩下的就是不畏德之人。打打杀杀的不好让大王来,我们先处置了。”
十长扫视一众手下:“接下来是正事,不许嬉皮笑脸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地痞流氓面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禁军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长刀一架在脖子上,自然是什么都肯说出口:“都督府上的亲随死了,家人哭丧都不敢,闷着气白日就去发丧。我们几个往街上一打听,夷人都能进都督府了,我们怎么进不得?”
十长看着歪瓜裂枣的无赖心烦,随意挥挥手。得令的卫士拉起无赖蔽体的上衣拢住他的头脖,右手向下用力给他一个痛快,溅起的血染红布衣。卫士抽出刀甩甩血渍,把尸体丢进河,走向下一个:“背后的人是谁?”
接连三个都是相差不大的说辞,十长有些倦怠了,直接问剩下的无赖:“谁能说出主谋来,就能活。其他的全都要死。”
霎时间,一方天地内落针可闻,下一刻一群无赖争先恐后地说起脑子里能想到的每一个人,卫士又送走两个。再次站在第三人面前,无赖双眼紧闭,嘶声力竭地喊出一个名称——不是姓名,只是一个蔑称。
大半个时辰过去,十长终于听到些有用的东西,她一点头,长刀就停在无赖的脖颈边。
嘭嘭、嘭嘭,剧烈的心跳声只有无赖自己能听见,过度的紧张让他浑身发麻,心惊肉跳地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十长放大的脸:“啊!”
“原来还是会怕的,会惧怕是好事,命才长久。记住你自己说的话。”十长说完,卫士手起刀落,其他无赖的尸身相伴下河。
无赖诚惶诚恐地点头,被卫士用麻绳捆住双手,拖拽着回到都督府。
府衙门外已经贴上白纸黑字的告示,说明路氏的死因,以及路氏生前的所作所为,在朝廷的新员抵达广州之前,秦王会坐镇广州都督府。
守在都督府门外的人也换成了禁军,十长上前与同僚打招呼:“里外的人都换过了?”
门卫应答:“原先路都督的家眷和仆从都暂时安置在西边院落,其余的地方都换上我们自己的人手顶着。都督原先的胥吏和广州其他官吏也陆续到场了,大王在里面等你们。”十长谢过,示意手下将人先拖进府门。
门卫瞥一眼无赖的惨状,不以为意,就是嫌人太少:“就剩一个了?”
十长摊手:“只这一个知道点眉目,其余都是脑子一热的愣货,徒增麻烦,我也没办法。”
秦王顺理成章住进都督府的头一件事,就是清点库房、账本以及书房,路氏与人的往来书信、赠礼、在广州发布的政令,通通都要细查一遍。除此以外,姬无拂还让校尉带上名册,将州治所的官吏全部通知到位,她今晚要在都督府见到所有人。
都督府外的巷子内车马如龙,官吏胆颤心惊地在门卫的冷眼中进门,都尉府内布局摆设悉如从前,走动的人却样貌大变。三十步一值守,全是明刀明甲的精兵。
都尉府最宽敞的待客厅内,十二个账房排排端坐,一手拿账簿一手拨算珠,咔哒咔哒声稍有停缓,账房口中就要冒出一条路氏的错漏,身边立刻有人提笔记下。另一边坐着的是今日与大食商人起冲突的十来个岸边官吏,绣虎和管事正在盘问这三年来盘剥商船所得。
官吏就在这种令人寒毛直竖的氛围中登场,向端坐长榻的秦王叉手问候:“不知秦王叫我们来此地,作何啊?”
姬无拂懒洋洋地嚼着撒了胡椒粉的炙羊肉,心情愉悦,愿意稍微搭理一下心中没数的官吏:“路都督死得突然,孤亲眼见他血溅五步,实在放心不下,于是严查都督府往日账册,瞧一瞧路都督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祸事,能横死在衙门里。孤初来乍到,不如诸位陪伴路都督身侧的时日久,所以也请主位来做个见证。”
这点胡椒是她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大秦人手里买来的,研磨成粉做烧烤料。可惜只有一丁点,吃不了两顿就要见底。
不等官吏再说,旁边就有俞二送上纸笔:“劳请押衙。”
“这是何故?”官吏不敢接。
“多听多看少说话,想写什么都行,我不挑的。”姬无拂下巴一抬,就有人拉着官吏们往西边席上请。
初时无人动笔,随着账房报出的缺漏越来越多,日期从近日细数至去年,层层官吏上供给路氏的赃款愈发明确。终于有人克制不住,伸手摸向笔墨。
此时十长带着无赖进门,先向秦王见礼,再问无赖:“你此前说,指使你强取都督府金银的人是谁?此刻当着众人的面,再说一遍。”
无赖五体投地:“是司马!”
广州司马赫然在列,强忍怒气示意下属开口。其下属好似自己受了污蔑,勃然大怒,痛斥道:“血口喷人!此人衣着狼狈,定是市井流氓之类,他的话不足为信。”
无赖恐惧于十长的血腥手段,面对官吏的怒斥展现出全然无畏的姿态来:“人都长了嘴,我说的就是错的,你说的就是对的?你才是睁眼放屁。”两人吵了数个来回,无赖言语粗鄙,引得不少人颦眉。
姬无拂就着一场热闹大戏,吃完盘中炙羊肉才慢悠悠开尊口:“可有证据?”
身后是十长若有若无的视线,无赖梗着脖子回答:“有人口口声声说是司马家里透出来的消息,能在都督府捞一笔。我们弟兄几个就去了,结果财宝一拿出城就被人抢走,弟兄全都死了,还是这位大娘带人赶来及时,救我小命。”
“还有杀人灭口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姬无拂看向十长。
十长俯首恭敬道:“回大王,贼人远远见到我们就弃人跳水逃走。这人脖颈上也有刀痕,好运偏头躲开一劫,才被我们带回。”
这样粗陋的故事不足以取信于人。
官吏议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姬无拂决心要和稀泥到底:“既然证据不明,就先压下去,容后再议。眼下还是先查都督府的账。孤观广州上下官吏,宅院广深,比之新都更见富贵,衣衫饰品俱不是凡品,也不知各位是祖上积德家业丰厚,还是省吃俭用把俸禄都花在家宅衣饰上了。今日若是不能与孤论个明白,这道门是不必出的。”
有人大惊失色:“秦王困我等于此地,衙门公务如何处理?”
姬无拂紧跟着提高嗓音质问:“难道你们这么多人里,一个能说清家财来历的人都没有吗?竟全是些盘剥商船、贪污受贿的畜生?”
见人哑口无言,姬无拂心满意足地清点人数:“很好,厅里人再多就热了。后面来的人就去东边水榭坐着,那里凉爽。查出来的那些来历不明的财帛账册也往东边水榭送一份。”
俞二上前附耳言语:“厨下到了生火的时辰,来问大王蒸饭几何?”
姬无拂恍然大悟:“你说的对,忘了往各位家宅说一声,亲眷要担心的。你带上百十个人,速速去知会各家,他们都不回去用夕食,别让人等急了。”
第239章
年纪尚小时, 姬无拂对儒学有着盲目的推崇,太上皇还因此笑话过小孙子。等到姬无拂开始接触前朝事务,不出三月就厌倦了被过度发扬的儒学, 书架上的《孟子》也换成了《商君书》、《韩非子》等。
《韩非子》中有一句, 姬无拂至今印象颇深:人主者,守法责成以立功者也。闻有吏虽乱而有独善之民, 不闻有乱民而有独治之吏, 故明主治吏不治民。说在摇木之本与引网之纲。①
用最通俗的话来比喻, 就是牧羊人训练、监督、督促牧羊犬完成任务, 但不会苛求羊群。牧羊犬没能做好差使的时候,部分羊乱跑一气, 也会有羊乖乖在原地吃草。但是, 羊群散落各处的时候, 牧羊犬几乎不可能是在好好工作。其间的道理,就和摇晃树木要推动树干,拉绳网要拉主绳结是一样的。
百姓为非作歹, 第一个要惩处的,就是当地的主政官。
而今账房从路氏一人家宅账册中就查出受贿超过百万钱,再加上从胡商海船盘剥的奇珍香料, 稍微运作一二,足以千万计。
幸亏姬无拂先吃饱了再审案, 否则气都要气饱了。姬无拂将长案拍得啪啪作响:“为主贪,必丧其国,为臣贪,必亡其身②。诸监临之官, 受所监临财物者,一尺笞四十, 一匹加一等,三十匹则绞③。路氏已死,无头可绞,在座诸位可就没有这份好运了。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受所监临,罪加二等。”
为限制官吏贪墨,大周律法中,对这方面的限制是极为细致的。无论是官吏在出使各地时沿途或目的地受贿;或是官吏公器私用、借用职权范围内的仆从、牛马、车船、商铺等她人私产;亦或是官吏亲眷借机收受资财、向人借贷、行商贾事宜的;以及官吏离任钱接受前部属财帛的,以上种种全部都算倚官牟利。
堂下的官吏或多或少都有所涉及,祸事临头,落下的板子轻重,只在姬无拂一念之间而已。
“秦王擅自困我等于囹圄之中,未免欺人太甚。”广州司马的神情直到此刻才真正阴沉下来,一个任性、年少的亲王,竟真有两分通晓律法的架势在。即便秦王的手段尚且生硬,但她的身份与妾臣不同,秦王有强硬的手段、更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姬无拂岔腿坐在榻边,手肘搭在双膝上双手交叠,似笑非笑道:“孤敢往圣上面前陈情,此去三千里,诸位可敢与孤同行?”
“我行得正坐得端,有何不敢面君?”广州司马冷笑道,“倒是在场官吏数十人全部离开广州,不出三日,广州就要乱套了。届时秦王又能拿什么去向圣上、向太子交代?”
另有人愤愤指摘秦王姿态:“相鼠有体,人而无礼……”
全无仪态的坐姿,昔日孟子闯入内室见妻坐如簸箕便要休妻,礼仪是对人尊重的根本,姬无拂此举是明晃晃地瞧不起座下官吏。
他们也确实没什么能让姬无拂看得起的地方,滥用职权,搜刮民脂民膏,三五日一船的胡商也处理不好。
姬无拂淡淡道:“我这回带来的多是武人,确实不擅处理海港杂事。不过,此前三四十大食人便能将路氏枭首,有此可见,百来人足以将尔等格杀。城中夷人尚且有十万之众,百中取一作乱,也足够了。”
反正城内大部分能说得上话的官吏都在都督府内,只要她动作利落、做的干净些,大可将几十号官吏杀害,再嫁祸于人。有路氏遇难在前,其余人惨遭夷人毒手也合理。至于姬无拂身边的禁军,自然是以秦王为重,没有护卫群官的义务。
广州司马毫不动摇:“秦王明明撞上夷人行凶,却不制止,任由逃犯在海岸边售卖货物,又宽容夷人罪行,都是为此地百姓与客居的夷人考虑。难道眼下秦王就不顾广州安稳,要蓄意挑起局面动荡?即便我们都死尽,秦王能保证身边人手都是忠心不二之辈?若是此刻放我们离开,还有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