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有四利:计亩科算,无从欺隐,其利一,民间无包赔之苦,其利二,编审之年,照例造册,无须再加稽核,其利三;各完各田之丁,无不能上下其手,其利四①。
一旦税法改革,府兵将被废弃,随之带来的就是军中改革。均田和府兵保证了大周再威风赫赫的将军也不能以军功欺上,她手中的兵属于大周皇帝,不受将军供养,也不为将军所调遣。军中声望再高,如闵大将军,也不过是让儿孙的路走得更顺畅些。
其次,均田是否要继续,又该如何继续。剩下的田地肯定是不足以分发给百姓,姬无拂表示:前面两百年都是发给男人了,剩下的就全都发给女人吧。
给女人发田地,意味着女人也要交税,从前姬无拂担忧过这是否会成为百姓的另一桩负担或是被官吏盘剥的理由,但实行摊丁入亩后,这件事也就无需再担心了。
再者,一旦实行摊丁入亩,百姓以银钱缴税,大周铜钱不足的问题就会被摆上台面,极可能演变成钱贵而物贱,所以造钱的事成为第一紧要的大事。但是大周产铜不足,各地以铜为贵,时有熔铜钱制作器具的事情发生。
姬无拂插了句话,认为可以用金银制作钱币。
这时候的金银宝石制作的开元通宝仅供皇帝用以赏赐,数量不多,右相以为应当先用铁铸钱,以备不时之需。
而姬无拂对此有自己的看法:“我在广州见到的夷人多用银币,又好目大周品物,大可以多行商贸,久而久之,自然有金银流入。不必吝啬黄金落入民间,至多禁止胡商大肆携带金银铜锡出海。”
众官员有人虽然不赞同少年宗王的话语, 也不轻易出言否定。
反倒是姬宴平先开口问:“你就这样肯定?”
姬无拂面上一派认真,其实手下正在画小乌龟,答得也随意:“我游历归来, 虽然见识了不少民情, 但实事上与在座诸位实在无可比较,我只是说出自己想要的结果和大致的方法。若阿姊问起, 我自是万分肯定自己的计划, 这样做肯定是能有个不错的结果的。想要老树发新芽, 总是要多试验几次, 世上橘子品种千万般,终归有能在这颗树上结果的。”
皇帝含笑道:“今日时辰不早了, 便到这儿吧。诸卿在下个大朝会表个章程上来。”另外又给太子与宋王分派了事务, 轮到姬无拂时, 点了孟予的名,“你是刑部待惯了的,年后便去刑部吧, 许你一个协理刑部诸事如何?”
“那主理刑部的又是何人?”姬无拂问。
孟予叉手道:“回秦王,正是予。”
这样的安排,姬无拂并不意外, 谢过皇帝后,与姬宴平先后告辞出宫。临近年关, 各个衙门都忙得团团转,阿四却得了皇帝金口玉言许的冬日假期。她回到王宅整日懒散,睡到午时方起,练剑半个时辰, 下午就挑拣着送到门房的请帖,有喜欢的就去屈尊降贵去做人家的座上宾, 没有就往宗庙去读书。
经过皇帝的提醒,她终于发现自己对于千年之前的历史了解太少。从前只是听太上皇讲过大概,未曾想过其间还有这诸多的变迁。或许如今的父系只是万载大树上意外横生的枝节,很快就会被剪除。
宗庙第一批学生也就是巫女们已经被送离,现今在读的多是十来岁的孩子,姬无拂混迹在一群孩子中分外显眼。宗庙中任职的祭司毫不在意秦王的出没,宗庙内可谓是宗王最多的地方了,路过的每一个孩子都会是嗣王、郡王,主事人是齐王,宋王也是这里的常客。姬无拂来得勤快,祭司偶尔还会捎带上秦王一起上课。
这里教授的历史与外界公认的截然不同,她们从三皇五帝开始讲述。在她们的书上,三皇五帝俱是女人,其后尧、舜、禹,女尧禅让于女舜,而女舜择选一男禹为后(首领),受诸女问:“何故择一匹夫耶?”
直至夏商,世人皆知商朝兄终弟及,却不知此为母系遗风,女人生子女男天定,未必以亲子继位,故而从家族内遴选储君。直至周朝以男子为主,一男以诸女相配,天子以为命中必有男儿,立宗法以嫡长子继大宗。另附有产翁故事。
讲述到这儿,祭司稍加停顿,补充一句:“历任商王女男尚未可知。”
姬无拂听尽,颇为失望。
曾以为男子是以何种高明的手段移花接木,实则是一句谎言说上千遍万遍,逼得人去信他。如今以男人为中心的传统,状似大树,实则是盘踞在大树上菟丝子。
姬无拂原意是要去了解它如何一步步盘踞大树的枝干,又是以何种姿态吸收了大树的营养,长成如今张牙舞爪的模样。
可一打开史书,字字句句都在告诉她,只要女人们都醒过来、站起来,她们脖子上的锁链就像大象幼年被套上的细链,稍加用力,就能挣脱。
大象是怎么被人类圈养的呢?
用刀斧、用弓箭,猎杀成年的母象,再用疼痛教会小象违背自然的规矩。驯养人类并不会比小象来得更难,所需的耗费甚至更加低廉,人类会为情所困,为恐惧所困,心甘情愿地堕落泥潭。
失望之余,姬无拂也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这样而已,猎杀母亲,驯养女儿,驯养后的女儿成为母亲,反抗者受惩戒,顺服者自主驯养新的女儿。
说来简单残忍,打破循环也容易。
姬无拂合上史书,揉了揉眉间山根:“这样的内容,怪不得不放出去,落在那些满口圣言的迂腐老怪手里,比撅了人祖坟还要恼火吧。”
六岁的小嗣王坐在另一侧的绳床,抬头看了眼奇怪的大人,问身边的同伴:“书就是书,何必为书恼火,不爱就不读,怎么会有人为书上的东西生气呢?”
郡王大一点,已经九岁了,她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一卷书上写了,你所有的木偶都是我做的,以后都要归我,你觉得怎么样?”
小嗣王反驳:“怎么会有这样无聊的书?”
郡王随手拿过一空白书卷,唰唰地写下一行字,递给她看:“你瞧,这就有了。”
小嗣王果然恼火:“你说谎!我才不要给你。”说着蹬着两条短腿跑远了,看样子是回去检查玩具了。
姬无拂旁观二小人动向,忍俊不禁:“你这样欺负她,说不定下次她就不和你玩了。”
郡王神情自若:“她的习作还放在我这儿,夕食前就要上交学士了,她来不及重写,等会儿就来找我玩了。”如郡王所言,小嗣王不一会儿就带着装宝贝木偶的匣子来找郡王一块儿玩,“顺便”把习作拿了回去。郡王打开小木匣半点不客气地拿出最精美的一个,展示给姬无拂看,好似在说:她有的是办法。
后来学士步入课堂,查阅过学生们的习作,第一夸的是郡王,其次就是小嗣王。
小孩子之间把戏,姬无拂本是不放在心上的。她离开宗庙回王宅的路上,自车窗处瞥见一车上的标记,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朝中百官,能受皇帝信重者多是女人,但也有男人。
一部分是宠臣与酷吏,他们在一些事情上对付起男人来,往往做得比女人更好,很多时候男人可比女人更懂得欺辱男人。另一部分则是坚持跟随皇帝脚步的男人,无论他们心中作何想法,只要行事顺从无违,便能一用。还有的,就是一心做官的男人了,总归这皇位轮不到臣下去坐,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在这些男人眼里,皇帝的性别是不重要的,只要女皇帝要比男皇帝更让他们得利或者符合某种期待,他们就会尽心侍奉,忠心为君。这不是坏事,这样的男人存在,能让朝局更加稳定,也能给后来的男人一点希望,至少皇帝是会重用他们的。
反正肉是吃不到的,他喝汤,总比别人喝凉水要好吧?
除夕,姬无拂首次以秦王身份,入阁守岁。宴席上珍馐无数,亦有乐人奏乐起舞助兴。
众人放松之际,不免多说些不该说的闲话。姬无拂一不留神就得知了数位官员的私事,以及足够讨论一整月的八卦。
玉照守孝,终于彻底退出了都城的流言蜚语范围。今日被议论的主角是某位在州任刺史的宗室亲王,传说她有着上百个的情人,新都、鼎都、任职的州治所都有被她所染指的美人……说八卦的人也是科举中挤出来的人才,说起故事来有模有样、若有其事,就是对故事中男人的描述有些失真,哪有女人会真心实意地认为男人的阴处美满柔和、值得垂涎,简直胡说八道。
姬无拂先是好奇,随即疑惑,最后深感索然无味,男人讲的故事也全然一股子男人味道,再好的文采也难以遮盖。姬无拂脸上几经变化的丰富表情吸引了姬宴平的注意,姬宴平适时抛出关心:“怎么了?今天尚食局送的菜不合你胃口?”
姬无拂手肘撑在七零八落的桌案上,心虚地摸摸鼻子:“差不多、差不多。”不等姬宴平再问,姬无拂搜肠刮肚找个了问题出来请教:“阿姊,我在外面听了好些关于玉照阿姊的传闻,说实在的,现在我也不明白,玉照阿姊到底是为什么呢?成群地往后院纳,又十个八个地往外送,说她真喜欢吧太牵强,若是单纯好色,又有些过了。”
姬宴平应对妹妹层出不穷地新奇问题很是在行,笑道:“怎么样做对你来说最舒服,你自己应该是知道的吧?无非是金沟之上一点而已。”说着,两指尖夹着酒盏晃晃,一饮而尽。
姬无拂默默点头。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姬宴平坦坦荡荡地说,“玉照她娘太蠢,这份蠢虽然没有留给玉照,却让她养成了糟糕的习惯。她会为男人故作清高的半推半就感到兴奋,她自己应该也厌倦了吧,所以经常换人,只是她摆脱不了心中的那点念头。人念头里的东西,比实在的东西好用得多。我听人说起过,你更偏爱言辞暧昧的书中故事?”
“这阿姊也知道?”姬无拂也会有欲望,但她不怎么爱招人来纾解,更喜欢搭配杂书自食其力,这是上辈子留下的习惯。
姬宴平道:“人有些癖好是常事,无需忌讳。惜身养身的道理,玉照必是知道的,旁人劝说无用。勤能补拙、天道酬勤人人知晓,做到又有几人?玉照知道要承担什么后果,生子不容易,长寿出生后她就收敛许多。你不必替她担忧太多。”
第249章
姬无拂翻过年十七岁, 姬宴平二十七,受上一世记忆影响,虽然姬无拂已经及笄加元服, 依然认为自己还非常年轻, 甚至年少。姬无拂对于所谓的美人也只是欣赏为主,秉承着养在后院饿不死的就好的想法, 今年还特意让垂珠给那些被人送来的美男降了衣食月例。
她在外周游一回, 深切地明白了百姓身上的重担和苦楚, 但是她已经享受惯了这样的日子, 要她自己从此吃糠咽菜是不可能的,收敛一些是她的极限。但她可以要求后院的闲人少吃多动, 没事干就到姬宴平那儿拜访曾孺人, 学学织布裁衣, 再练一练男红,也能保住他自己的吃穿,说不定还能为秦王府增添一分收益。
想到这, 姬无拂立刻抛开了那些风流韵事,拉着姬宴平规划起后院男人的用处:“阿姊,我听说你家那个曾氏织布纺纱很有一手, 不但吃穿勤俭,每日至少在织机前坐四个时辰。凡是他自己能动手的事, 从不劳烦人手,殊为勤俭。”
如今贵族之间总有豢养乐人的风气,那样多的人就白白养着,只为给上门的客人表演节目, 或者作为礼物送出。那些妾臣有这个交际的需求,但对于姬无拂来说, 这可是太浪费了。从前她觉得养着这些男人是她的责任,现在她已经明白了,想要家业兴旺,就该提倡勤俭,除了自己,其他人很应该自食其力。
尤其是这些平日里不事生产也无有官身的男人,姬无拂本就是不准备生养孩子的,仔细想来这些男人竟没有丝毫的用处,端茶倒水的活计也用不上他们,她是白白养了他们好几年,亏得不得了。
姬宴平听完便笑:“怎么这样的杂事都传到你的耳朵里了,看来曾家教男是很有一套的。你要是喜欢这样的,也往曾家去纳一个来,立个好榜样,府里的男人自然就会效仿了。”
姬无拂就道:“阿姊都知晓我晚上看杂书,自然我也会听到点阿姊后院的琐事了。曾家的男儿如今是吃香得很,比起外头那些世家大族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还想当家做主的小郎,很多女人更偏好能帮着料理家事、补贴家用的男人。我倒不是不想,就是嫌太麻烦,阿姊先与曾家人说说,帮我留个好的,再过两年我再去取一个。”
至少,她现在宅院里的男人还没有多到需要专门找个人来打理的程度。
姬宴平拈开一颗干果吃了,很不以为意:“也就是说的好听,实际上也就那样,男人做的总是叫人很看不上眼。除了让男人帮着管男人,平时王府王宅照旧是属官打理,我也不能放心把产业放在男人手中,最多看看账本。办了上千年的所谓正事,朝廷还是这幅样子,更何况从前都是女人打理的后宅。别让男人太空闲,但真想让它们做些正经的好事,那是很难的,别指望。”
时下的人,多少还是带点成家立业的意思,高门大族留女在家是常事,但很多老一辈的人都会再想着给女儿配个儿婿,似乎没有婚姻就不美满似的。
例如姬宴平,虽然人人心底都知道姬宴平未必是齐王与曾驸马之子,但说起曾家总逃不开曾驸马和姬宴平之间的父女关系。这层关系并非是天然存在的,而是人为捏造出来的,为的是增进家族之间的情谊。
只要齐王或姬宴平没有正式地否定,有曾驸马作为齐王的亡夫这层关系在,曾氏就算是姬宴平的外家,是三族内的亲戚。就连姬宴平取了曾小郎为孺人,在外人看来也是曾家借着旧情亲上加亲。否则宋王的孺人,哪里轮得到名不见经传的曾家。
“我是觉得像祈阿姊那样更好些,她有孕半年了吧,晋王府上清清静静的,连晋王母听到消息都长住在新都王宅不挪步了。”姬祈今年三十岁,又是晋王为承嗣过继的女儿,多少会考量到生育。姬无拂记忆里,并没有听说姬祈和哪个男人有什么亲近的意思,看来玉照当时花神赐子的名头捏得不错,现在没敢人急吼吼地跳出来丢人现眼。
姬祈如今在鸿胪寺任职,怀孕也不耽误她出入衙门,整日和蛮夷质子打交道,连夷人的话都学会了半成。她国质子和使节比从前懂事多了,都知道皇帝不嫁子,只外嫁男,而且是先收受大量聘礼,再给出吝啬的陪嫁与几十个男人。上一批使节取过公子,都知道没有嚼头,基本上都不再提出无理要求。只有像回鹘那样起了冲突,又战败的,才会送上丰厚的聘礼作为赔偿,然后带回大周皇帝赐下回礼——几十个男人。
事实上,北方蛮人南下,往往是天气恶劣、人口过多等种种原因导致草原戈壁上养不起人了,才会南下打打仗,要么把人死到合适的数量,要么抢回财物食物。
蛮人要男人有什么用呢?女人是壮大族群的关键,蛮人中管家理事的也多是女人,男人向来是用来消耗的。送了牛马羊不说,还带回几十张刁嘴男人,蛮人也厌烦,因此和亲公子及其陪嫁男子总是过得不太好,少有长命的。
不过嘛,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娶到真王男姬难的回鹘王阿史那德清。姬难是正正经经有陪嫁的安图县公、大周皇室族谱上正经有名字的男儿,可谓是空前受宠的和亲公子,还是为爱出嫁五千里外。
“说到阿祈,我倒是想起一桩事来。”姬宴平颇有些愉快,“回鹘王传国书,自称为姪,说是喜得贵子,要和亲长报喜。姬难也写信回来了,信中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姬难二十八,回鹘王三十,也都是很好的年纪啊。我想想啊,虽然回鹘王的孩子姓阿史那,但毕竟姬难也要沾点名义上的便宜,以后回鹘王室也与我们世世代代做亲家、世世代代都是我们的子姪了。和亲啊,为的无非是这个。”
彼此沾亲带故,再用和亲公子及其属官熏陶回鹘,把儒家君君臣臣、论资排辈那一套带给野蛮的回鹘人,最好能把他们通通腐化,真信了这玩意,今后也能和平些少生事端。最少,也能在口头上、名头上占点便宜。
姬无拂感叹道:“当时我还以为姬难很快就会像大公子一样早早地去世,没想到能坚持这么久,居然连孩子都生了。人还承认孩子与姬难是有关系的,这样看来回鹘王真是很有担当的女人啊。”
姬宴平道:“只要大周强盛一日,回鹘就善待他。就看他命够不够硬了,万一三五十年地活下去,熬死了阿史那德清再嫁给阿史那王子,后面还有王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说到最后一句时,姬宴平的语调很是古怪。
姬无拂被逗笑了:“要真能传到王孙那一代,应该是会允许回归故土的,就像恭王太妃一样。一百岁……好吧,活到一百岁对姬难来说是有些太难了,哈哈哈哈。”
夜愈深,宴席间已频频有哈欠声,最多的就是坐在太子姬赤华身后的长庚。她年纪尚小,平日早睡早起很少熬夜,现在已经困得揉眼睛了。
姬无拂与长庚只隔了两席,听见声响便回头去望,见长庚确实困倦,便让宫人去与太子传话:“长庚年幼,很不必跟着苦熬,先去偏殿小睡,散了再叫她吧。”
太子听着宫人的传话,先与妹妹对上眼,转头叮嘱长庚身边的内官,让人带着长庚下去休息。
姬宴平跟着看了一眼,说:“从前长寿也在,两个作伴会精神些,如今她有些孤单了。”
玉照有着长达二十七个月的孝期,暂时是不能出来与姊妹一起吃喝了。因着姬赤华和玉照的交情,往日长庚长寿总是形影不离,而今长庚独自一人出入宫廷,虽少不了伴读陪伴,但叫长辈们看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从前皇子是不读弘文馆的,都是各有师傅侍读侍讲。我们两代不同些,但依我看,早晚得各归其位,或者与宗室子一处教养。”姬宴平的意思很明显,她认为长庚和其她弘文馆崇文馆的学生是不同的,不该同处一室受教。
姬无拂对姪儿就学的地点不做表态,在她的观念里,当然是上学馆更好。学馆就读能让长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即使这些人将来都会成为她的下属、甚至妾臣,姬无拂也不认为合在一处的课堂会让妾臣的孩子“带坏”长庚。但是适当的神秘和距离,确实是会便于管理。
虽然拿不准姪儿的教育问题,但后院男人的事姬无拂还是能做主的。隔日,回到秦王宅的姬无拂先点了人去安排后院十来个男人的日程。
面相刻薄的力士昂首站在诸美人面前宣布:“男人当学‘温良恭俭让’,其中勤俭最为重要。今后要验工,食事每日验一次,衣事三天验一次,细工五日验一次,粗工每月验一次,每月须做成女鞋一双。而男人的衣服不宜多制,尤其不宜大镶大缘,过于绚烂,以免因穿着招摇招祸①。”
第250章
姬无拂的安排, 秦王府的属官只能遵从,每日定时定点地检查后院男人的行事。姬无拂是不缺这份衣食的,但秦王府人多, 总有人吃用, 也算是省下一笔支出。
家财丰厚归丰厚,该节省的也是一分不能少。
年初皇帝做主升迁了一批官吏, 姬无拂合计着, 刑部尚书年老致仕, 孟予也该升任刑部尚书了, 结果并没有。姬无拂走进衙门后,发现她的位置换到了刑部尚书的屋舍。看着小吏乐呵呵搬上厚实的一沓卷宗, 姬无拂眼前一黑, 不敢相信后头的日子要怎么过, 她得多久才能适应刑部尚书的忙碌生活。
幸好,很快孟予就挺身而出,接过了这些卷宗, 其他刑部官吏并无异议。在众人看来,以孟予和秦王的亲近关系,刑部衙门内今后肯定是以秦王为尊, 孟予主事。
徽猷殿遣了舍人来问候,说了几句皇帝关心的话, 坐实了姬无拂无刑部尚书官位、有代理之权的处境。
姬无拂送走了舍人,回到孟予身边,好没正形地往席上一坐:“孟妈妈教我,我该做些什么?”
孟予张口就是《疏议》之序言:“皇帝以上圣凝图, 英声嗣武,润春云于品物, 缓秋官于黎庶……①”
姬无拂靠在孟予肩头,忙打断没尽头的长篇大论:“这些都是《疏议》里写明的,我都倒背如流了。可别再说了,说点今天的事,我先学点什么?”
孟予无奈地放下手中笔,道:“秦王年岁渐长,威仪不能失,快快起来做好。今日是开年头一日上衙,任谁都是要先清闲两日,再论正事的。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两日里,秦王府收到的礼物都堆满库房了吧?”
姬无拂嘿嘿直笑:“我全都登名造册,上送左藏库了。我又不缺那份财帛,要他们的进献做什么。”
孟予便笑:“那我今日就先告诉你怎么受礼,总归是少不了的。”
刚才说不收受礼物的秦王,立刻坐直改了口风:“孟妈妈说的肯定有道理,我会好好听着的。”
孟予就给秦王讲了些官场上惯常的规矩。这不是皇帝定下的律法,也不是大自然定下的法则,而是上千年的官场中人与人心照不宣地传下的规矩。
“鼎都有一家清雅的书画斋,是巨富王家的产业,办了将近三十载了。如贡生科考前、历年进士、旧员铨选此类时候,总有人要上门去买一幅书画。最妙的是,无论千金万金,只要掏得起,店家总有合适的书画供给。”
姬无拂回过味来:“贵的不是这书画,而是这上门客掏的财帛,书画定是能叫人一眼就分明价位。这头送了画,转头就有人拿着画再卖回给书画斋,不声不响地就贿赂了。清雅,果真清雅!”
连这样的办法都能想出来,当真是为了行贿无所不用其极了。比起古人的百般手段,后世之人拍马不及。
姬无拂记性尚可,歪头想了半晌:“我记得府宅受到的拜年礼中,几幅书画具是前朝名家所作,应当不归此流。”
“书画斋的东西再好,也是附庸风雅的妾臣去的地界,面对圣上、宗王自有别的手段。”孟予又说了些妾臣向内库进奉金饼、低价向公主、亲王出售宅院、庄园之类的事。
姬无拂现在已经不再抱有完全杜绝官吏贪污贿赂的天真念头,转头惦记起这家书画斋:“孟妈妈也说了,之前的书画斋是王家所开设,后来王元宝不是携老小归乡了么?现在新都可有这样的地方?谁家的?别的不说,单单弄明白这送画、收画的都是哪家哪户的人,微妙之处便说之不尽了。”
孟予笑而不语。
姬无拂不肯听到一半失了下文,缠着孟予再说:“悄悄的,孟妈妈悄悄地写在我的手心里也行。”伸长胳膊去替孟予磨墨。
“好吧好吧。”孟予便提笔,在姬无拂满怀期待地注视下,写下两个字“南市”。姬无拂仍不满足:“南市是新都三市里最大的,足有寻常两个坊加在一起那么大,里头商铺无数,书画斋不说百家,十家肯定是有的,我哪里分得清楚?”
随后,孟予抽出一卷宗放在姬无拂摊开的手上:“此案冤枉,奈何我等人微言轻,还是请秦王劳动一二。”
“嗯?”突然被转移了话题,姬无拂迷蒙地和孟予对视,确认孟予今儿是铁了心不说,才不情不愿地打开卷宗读了。
有个法号慧凡的僧人在陇右道势力庞大,于州县为非作歹,竟然做出强抢民女、民产的恶劣事端。州县官员竟不敢处置此人,民女之母受州县官员指点,希求御史台为其伸冤。御史台内官吏在息事宁人和弹劾慧凡之间摇摆不定,得亏御史台中还有刚正之人,上奏弹劾慧凡。
读完简短的几句话,姬无拂从满腹疑惑变成勃然大怒:“区区一介方外之人,威胁州县官员不敢处置也就罢了,竟然连御史台的官员也要惧怕、犹豫?这样一桩冤案也要畏畏缩缩,他们还做什么御史台官员。”
孟予往姬无拂手边放了一碗茶:“先消消气,恃权势欺人的事难道见得少么?别把自己气坏了。”
“我倒要看看这个慧凡是从谁那里借了势,狗仗人势……”姬无拂喝不下茶连刚才的书画斋也忘了,站起身就怒气冲冲地往外走,让小吏去礼部调尼僧簿籍,查明白了慧凡的身家背景再来回禀,“大小寺院很该整治,一个僧人,不出赋税、受百姓供养,竟还鱼肉百姓,别叫我知道了背后之人,不然叫他看看什么叫仗势欺人。”
姬无拂骂骂咧咧地从孟予身边回到自己在刑部衙门内单独隔出的屋舍,气得连路过的胥吏也挨了白眼。
等小吏从礼部的属部——祠部拿回名籍,将留存的度牒奉在长案一角,叉手站在姬无拂跟前,犹犹豫豫地说起她在礼部得知的消息:“度牒难得,万钱难买,僧人慧凡的度牒据说是温太主相赠,还与晋王宴饮,曾是晋王座上宾。”
温太主和晋王都是常在外头跑的,温太主留恋富贵乡,晋王则是各道州游览,两人总有碰上面的时候。即便只是在一块吃了顿饭,说上两句话,对寻常人来说也是难以揣度的关系。即便没有晋王,以温太主的身份,想要难为州县官员是轻而易举的。再者,前日里温太主压了一枝出身低贱的海棠,受了御史两句弹劾也是不痛不痒,如今再生事,御史台中官员自然也要再三掂量。
姬无拂沉默好半天,试图从卷宗上看出朵花儿来。她是不相信晋王会对一僧人有什么庇护之心,她们姬家就没有一个心中敬服神灵的,但事无绝对,万一呢?
沾满墨的毛笔因迟迟不落纸而溅开一滴墨汁,姬无拂猛然惊醒,自己已经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地为晋王开脱了。但是,慧凡还是要处置的,姬无拂毫不留情地将大理寺原先判处的流刑改为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