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踩在门槛上的腿脚稍稍用劲儿,门槛便矮了一块儿,她面色一囧:“这么不结实?”
引路的老年内官笑道:“这是门儿本就不结实了,小郎们来得急,来不及修了。想来名门望族的小郎们该有些宽和的心性,能体谅宫中节俭。”
另一宫人也笑:“鼎都是天下之都,太极宫更是天子家舍,合该是全大周最好的地界。便是稍有些缺漏,小郎们能住进来也是享福了。”
姬宴平听完自是一脸理所应当,不叫这些吃白饭的家伙风餐露宿,已经是极大度了,难道还要好吃好喝供着不成?那不可能。
阿四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外面的小郎什么时候进来,身边能带侍男么?”
老年内官面容肃穆:“太极宫是天子榻下,掖庭是女人待的地方,许小郎们踏足已经是陛下额外开恩的结果,岂能再许不知根底的外人进来?小郎们此时在院后听训,等两位娘子观赏完毕,就能分院子住了。”
养尊处优的小郎们既要居住在差距极大的屋舍里,又要亲自打理起居,还要每日受训,如此三五个月,才能面圣择选。
阿四咋舌:“那在哪儿吃饭?又吃些什么?”
老年内官答:“廊下就食,茹素。多亏宋大王送来的两桶棉籽油,不然想在宫里找素油,得去马厩找豆子榨油了。”
阿四默默向姬宴平竖起大拇指:“阿姊知道棉籽油吃了对身体哪儿不好了?”
姬宴平抱胸靠在柱子上,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们多吃些我们不就知道了吗?我又不缺油水,只管先喂着,吃不死就成。”
阿四结结实实地走遍整个大院,直至太阳西斜,两人依旧坐在院子里看戏。而小郎们头戴帷帽,自角门排队一一进入。为别女男,每个小郎虽然暂时分配了一个引领的宫人,但宫人绝不会贴身服侍,把人送到屋外立刻止步,由小郎们独自抱着行囊进屋收拾。
若有哪家小郎刁蛮些的,当场就被力士拖下去,放到队伍最后。
——先进院子的先选屋子,一旦沦落到末尾,晚上可就不那么好过了。
人多,又都有帷帽挡着半个身子,没多久阿四就看腻了,和姬宴平玩儿起游戏来。
阿四先指着其中一个问:“这个是哪家送来的?”
姬宴平就猜:“身形依稀是见过的,应当是柳家的。”
阿四来劲儿了:“柳娘的柳?”难道这是柳娘家的男儿?
姬宴平否认:“柳娘家离得远着,这是哪个小官家的,我也不大记得了。只是她们家的人容色好,早年有人向太上皇写诗自荐过,因行为不检点受申斥了。”
阿四失望:“哦……那他今年几岁?脸上有没有痣?”
姬宴平面露思索:“他家里男兄弟太多,适龄的有好几个,长得最艳丽的那个十六,脸上有一颗红痣,点在眼皮上。”
这人,似乎玉照惦记过,觉得有周郎玉貌,适合收集。奈何柳家视之如珠如宝,待价而沽,玉照那头又新收了王家郎,只得先放一放。
嗯……果然后院有人打理后,玉照往外的风流韵事都少了。
姬宴平琢磨着,不如去找玉照再要一笔,运作着把这人送到端王府去。
阿四手肘推姬宴平,打断她满肚子汩汩冒气的坏水:“能记这么细致,平时常见面吧?”
“当然是从未见过面。”姬宴平说,“他家母亲往我这儿塞了一处宅院,希望能让宝贝男儿过得舒坦些。怕我不认识,地契是夹在画像里送来的,我看过一眼记下了。”
阿四不信:“既然从没见过面,画像又不能见身形如何,怎么就能从这个帷帽遮的严严实实的人身上看出来身份?”
姬宴平嘴角翘起:“你不信的话就让内官把人掀开来看看。”
“那就掀开看看。”阿四指着人示意宫人去叫来。
宫人果真将那身量纤细的小郎带上前来,小郎伸手将帷幔向两边撩,露出一张桃花面来。如姬宴平所说的,眼帘上一颗红痣,眨眼可见。小郎不见拘束,笑如春风:“给两位贵人道福了。”
“现在信了吧?”姬宴平摆手,宫人便将人又带下去。
阿四咬定:“就是准,才说明你们认识呀!”
姬宴平手指虚点阿四鼻尖,笑道:“你再仔细看看那人的帷帽。”
阿四凝神去瞅,才发觉那人帷帽边沿有一个小小的淡黄色柳字,只得认输:“原来如此。这是人人都有的标记,还是只有出过钱的才有?”
姬宴平摸着下巴说:“只有出的多的,和完全没出还想折子抵抗的有。那些给个三瓜俩枣的,我懒得记。”
等了一会儿,阿四果真在队伍的末尾几个人的帷帽上瞧见了淡青色字样。但她还是不大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在屋子用具上动手脚,分出高低贵贱来,不怕他们打起来么?真弄出人命来不好看吧?”
“给他们找点事做。”
姬宴平深深望着最后几人的背影,笑容微妙:“人是不能太闲的,闲会生事,这可是商君教我们的道理。”
要给这群半大不小的男人安排一些事,他们彼此间矛盾重重,掖庭的人才会好管理。这些原本前程远大的名门男子,也需要一个发泄情绪的地方,就让他们彼此抒发怨气是最好的。不然铁板一块儿,非常容易闹出事端来,惹人烦恼。
阿四突然指着最后一人说:“那个个子矮一些的我知道是谁,去年在弘文馆退学的小郎之一,没想到他也被选中了。我记得他将将十五岁吧。”
弘文馆是看出身入学的地界,大多退学的很快就会有新人补上,先生们也无甚反应,但唯独这个男学生,让有的学士有惋惜之语。
“是啊,听说挺有天赋的,大约是个同孟家小娘子一般天生有长处的非常之人。”姬宴平口吻略带轻讽。
阿四听出莫名的意味,先给自家伴读正名:“才不是呢,他不如鹤娘多矣。”
等良家子们全部进屋了,姬宴平将视线转回来,说:“孟家小娘子和屋内之人当然是不同的。阿四看到了孟家小娘子的才华,非但不忮忌,还想要助她一臂之力,我却不同,我上回在弘文馆窥见了他于算术上的天赋,准备将他收归己用。”
人不到时候,是不会明白自己的心思的。
正如此刻,姬宴平也曾扪心自问,这人是非要弄到后院不可吗?当然不是的。只要她想,自有无数种法子能让他为自己所用。
但这些都没有婚取好用,她只要让出后院一小块地方,供给吃用,这个人的后半生就要全部交在她的手掌心里,再多的才华也可以直接烙上她姬宴平的印记。这可比君臣之道残酷的多,也美妙得多。
毕竟,摔碎一块无暇美玉时的快感,比起得到时的欣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四不明所以:“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姬宴平笑笑:“你是栽树成荫的心思,而我折柳摘花的心思。阿四见贤思齐,这很好。而我欣赏他,并打算占为己有,今后我身边或许会多出一个贤内助,但大周的历史上绝不会多出一个算术大家。但他不驯了些,需要掖庭的内官替我抽一抽他的骨头。”
思及宋王府上左一个赵孺人,又一个曾孺人,而今还要再添一个贤内助,阿四腹诽:“阿姊这贤内助未免太多了。”
姬宴平不以为然:“这才几个,我又没占什么便宜,他们都是自愿的呀。我堂堂大周一品亲王,难道还亏了他们?”
阿四眼中,姬宴平是千好万好无一不好,于是她愉快点头:“就是这样没错!”
第152章
锦衣小郎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阿四与姬宴平也起身离去,不再参合剩下的事。她们两个的存在也会干扰到掖庭女官们训诫的过程,毕竟谁都不会在上司面前展露太狰狞的一面。
临上肩辇前, 阿四回头望见逐渐合拢的大院门, 心底突然冒出一句话:这些男子都是被家族丢出来的人质吧。
无论是被逼无奈,还是欢欣鼓舞, 这些人终于先一步尝到被放弃的滋味了啊。
姬宴平坐定后问半天不上辇的妹妹:“在想什么呢?”
阿四回过神来:“我在想, 这些小郎是因为家里当家的都是男人, 所以他们才被选中吗?”
“不止。”姬宴平手肘搭在扶手上, 侧首笑道,“当家人是女人也是会生出男孩的, 这点上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不过, 母亲难免更容易为孩子改变立场, 送出心爱的男孩反而更容易坚定立场不是吗?”
阿四坐上肩辇,依旧有些疑惑:“从前拒婚皇家的世家子也不是没有,怎么他们这回都听话了?一个个的, 竟都送来了?”
姬宴平漫出灿烂的笑脸:“这个啊……当然是因为我朝又要和亲啦。”
这很残酷,十几岁的孩子被送到深宫之中,他们中或许有人将一生不再见家人。
但他们也是幸运的, 因为他们赶上了好时候,没有活在和亲公子最多的年月里, 那段时间作为陪嫁侍男的官宦男子怕是数都数不清。这也是如今新一代官吏中的女子如春笋冒头的原因之一。
能够平平安安地活在语言相通的地界,总比一杆子捅到天涯海角去生死不知要好得多吧。当年有姓无名的大公子和亲回鹘,最终只等来他病逝回乡途中的消息,而随嫁的官宦男子们, 再无声息。
因消息全无,家中亲长连丧事也办不成。天家都未曾表露悲痛, 臣子又怎敢言语?
阿四歪头想了一会儿,从记忆的夹缝里摸出一点杂碎,“是扶桑?听说那位国主身体不好,活不了几年了。”
“是啊。”姬宴平点头,“虽然我们不在乎边边角角的弹丸之地,但我们热情好客、乐于助人啊。既然她们诚心诚意地恳求,自然要友爱邻国了。”
阿四了然,遂不再说这事。
和亲是家国大事,只要皇帝乐意,自有百十个理由和周边十数个国家和亲,也有无数种法子拒绝,无非一念之间而已。但为国为家和亲本身却是相当沉重且郑重的大事,无数先贤的生命的鲜血堆砌成威严牌坊,容不得人拒绝。
而底线和原则只有越退越远的,今日他们能许精心培养的继承人入宫作为供人挑拣的物件,明日家主们也会匍匐在皇帝的脚下。君强则臣弱,无可抵抗之际,也只能盼着人到中年的皇帝早早飞升吧。
阿四对阿娘的强势感到十二万分的放心,掰着指头算算,感觉阿娘至少还能再活三十年后,阿四满足地躺平。
不消几日,门下省果真发出一道诏令,择选了宗室郡王之男加封县公和亲扶桑国主长子,以修永世之好。扶桑也送来一箱箱实在的金银作为聘礼。
原本前朝的官员们从哪方面都是不能应允这无厘头的和亲的,那偏远又落后的岛国,用又用不上,打也打不过来,和亲纯属浪费人力物力。
奈何迎接使节那一日皇帝多喝了两杯,一不小心就许婚了。君子一诺千金,皇帝的承诺何止万金,皇帝在朝会上质问群官:“朕为天子,难道要失信于人吗?”
皇帝是不会有错的,错的是提出无耻要求且趁虚而入的使者,错的是不知事先阻拦的官吏。就算官吏不会预知未来,那也是他们的错,既然是他们的错,谁家有男儿的就要提溜出来补上和亲公子的空缺。
见和亲已成定局,不愿痛失亲子的官员们互相推诿,争执不休,吵得唾沫横飞,笏板都砸到对方脑袋上。
皇帝津津有味地看到一嘴臭的老头被砸的满头包,直到官员们吵得差不多了,皇帝才施施然站起来:“既然诸卿商讨不出个好结果,那就一并送去吧,相互也能做个伴儿。朕知道,这回是朕嘴快了,但朕膝下无男儿,便从宗亲中择一和亲,再从各家选四人做侍,就由礼部操持吧。好了,无事就都退下吧。”
皇帝一走了之,耳边清静了,剩下的人差点没打出狗脑子。
做皇帝的带头送了侄男,群官再没有借口,家中有男儿的无不捶胸顿足,平白失了一个孩子。
宗室公子和亲那一日,负责送亲的是姬祈,阿四在皇城楼上遥望队伍远去,有些意外地说:“这公子血脉挺纯正啊,长得和我们姊妹几个意外的相像。”
雪姑无奈:“这位公子是嗣晋王原先的同胞弟弟,只小几岁罢了。”
偏远宗室里男郡王还有几个,姬祈原先的家庭正是其中之一。
“原来是他家!”阿四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又好久没见祈阿姊了,原来是忙这个去了。我记得他们家只有祈阿姊和她弟弟两个孩子,如今不是一个都没有了?”说着又不满,“她们都不带我玩儿,这事都没和我事先通个气。”
雪姑道:“郡王这些日子操心公子婚事劳累过度,病得连床都起不来,陛下考量郡王为国舍小家,已经下旨从宗庙择选一品性优良的宗室子过继承嗣了。”
“哈哈哈哈,他该。”阿四笑得差点背过气去,脸一鼓一鼓的,好不容易憋住过于放肆的笑声,蹦蹦跳跳从城楼上走下去。
回宫的路上,阿四恰好碰上送人回来的楚王。陪嫁的小郎礼部不能做主,最终是楚王站出来得罪人,选了四个中规中矩的男子,没动各个长辈心尖上的人,算是安抚人心。
关于楚王的“好心”,阿四表示怀疑:“阿姊就这么翻过这一夜了吗?”
姬赤华伸手揉揉阿四的脑袋:“哎呀,我是个心软的好人嘛。不要把人逼的太紧,总要松一口气喘息,这日子才能过下去呀。”
阿四哼哼:“九月近在眼前,阿姊要记得帮我多运些棉花回来呀,我想扩大布庄。”九月起棉花的花朵枯萎,棉籽陆陆续续就可以收获了,缠绕在棉籽上的白色丝物,就是棉花。
“我会放在心上的。”姬赤华满眼笑意,“我们小阿四也长这么高了,就快到阿姊的肩膀了。”说完又揉阿四的头顶,小孩飞快的生长速度,总会让大人留下诸多遗憾。
她儿时也曾疑惑过死去的亲父越王对男兄弟的看重,但这点儿不甘心在公子们头一次和亲时彻底烟消云散了。算算时间,公子们头一次和亲就在阿四出生前一年,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啊。
流年似水,半点不等人。
姬赤华都快忘记从前在越王府的生活了。
阿四叉腰:“我很快就会比阿姊们长得都要高的。”
“嗯,这样看来我和长姊反倒是姊妹中身高最矮的了。”姬赤华估算阿四的身高已经将近五尺(一米五),不由叹气,“时间过得真快啊。”
转眼间,她已然二十有五,宴平也满二十岁了,太子临近而立,都不再是从前的孩童了。
阿四忘却了从前的不好,对未来满怀希望:“长大才好,我想快快的长大,这太极宫里我都呆腻了。现在走到哪儿都有无数人明里暗里跟着,长大以后我就想去哪儿去哪儿。”
姬赤华笑道:“这一点,大概我们到死身边也是有无数人跟着的。”
将生死挂在嘴边显然不符合内官们敬畏鬼神的内心,雪姑维持表情,在内心深处谴责口无遮拦的楚王。
而阿四无所顾忌:“谁也不知道未来,说不定死后地府地方大,我能一个人住独门独院。”她可没撒谎,地府确实提供宽敞的独处空间,非必要不见陌生鬼。
有一礼部吏员远远招呼,姬赤华响起还有杂事在身,遗憾地表示不能继续和阿四贫嘴了。
阿四高抬贵手松开握住阿姊衣袖的手,边走边与雪姑说笑,耳边不住能听见一些边角的声响,多是宫人闲来无事的谈天说地,偶有一人说起……生日?
“我记得阿娘的生日在九月九日吧。”阿四问雪姑。
雪姑道:“四娘没记错,但陛下素来是不过生日的,也不许官吏进奉礼物,往年多是去与太上皇吃一顿便饭。”
阿四眨眨眼:“这样啊,那阿婆的生日呢?”
雪姑摇头:“太上皇也不记生日,每年往道观烧一炷香供奉赵太后灵位。”
母亲过世后的孩子就不再庆祝生日,太上皇如此,太子如此。而母亲健在孩子也不该在母亲受苦的日子大肆庆祝,只有母亲主动为孩子庆祝才算正当。
太上皇也很久没给皇帝庆祝生日了。
阿四福至心灵,提议道:“我听说很多官员都在为自家入宫待选的男儿奔走,试图为男儿们走门路送到宽和的王府中做孺人,宗室人少,留下来的人要是都进了后宫,那也太过了。可到头来再把进宫的小郎送还,也很浪费,不如我们去问问阿婆。说不定阿婆愿意过几天选一选练家子呢,兴庆宫的美人她该看腻了吧,弄点新鲜花样。”
“然后呢?”雪姑警觉。
阿四理直气壮:“然后我们就一起给阿娘过生日啊,阿婆是七十岁的老大人了,应该很懂道理。总不会收了美人做礼物,还拆我的场吧?”
第153章
太上皇离开兴庆宫的次数变多后, 兴庆宫内的氛围松快许多,行走的宫人瞧着也要比阿四头一回进门时容色轻松。阿四见宫人们行色匆匆,不免有些疑惑:“今儿是有什么事吗?阿婆不会不在家吧?”
有内官停下脚步, 满怀笑意:“四娘既来了, 太上皇又岂会不在?正在殿中等着呢。我们这是为出游做准备。”
一旦走出和解的第一步,往后的事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难以接受。毕竟, 被女儿超越, 从另一种角度上来说也是太上皇作为母亲的成功, 人不正是一代代发展至今的么?
这两年晋王携姬祈在外游山玩水时, 碰上好吃好玩的总不忘千里迢迢送兴庆宫一份儿,姬祈书画皆上佳, 时常有画作诗作附送太上皇。天长日久, 竟也勾起太上皇几分心思, 今年开始往周边的城镇去玩耍了。
身居高位的千金之子是从小被精心护养的,太上皇儿时又是皇室子嗣最艰难的时候,太上皇的母亲赵太后照看眼珠子似的护着女儿, 年近七十的太上皇大半辈子都留在这座巍峨又血腥的宫城内,如今老来轻松,乐得四处走走看看。
年纪大了受不得舟车劳顿, 因此只往近处做些微服私访的事,也颇有趣味。
阿四听完内官的解释, 艳羡的情绪从眼里流淌到地上,双手不自觉拉住内官的衣袖不放手:“阿婆这日子也太舒服了,能不能带着我一块儿去?”
“四娘得问一问太上皇,下官哪里能做主呢?”内官硬是薅不开阿四的手, 暗自感叹孩子长得真快。
阿四自知希望不大,她是即将成人的皇子, 而太上皇是退休人士,前世今生都没有允许孩子出门瞎玩儿的,等待她的只有堆积如山的课业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工作。
“算了,不难为你们。”阿四自觉放开手,顺带拍拍内官的肩膀,“分明才过去一年,总感觉你矮了很多。”
内官是贫苦出身,小时吃不饱,后来入宫也弥补不齐,身高只比十岁阿四多出一指长(一米六)。内官便笑:“我瞧着,四娘是愈发长高了。其他的娘子也是,比我们那时候,总瞧着要高半个头来。”
阿四偷偷摸肚子:“那应该是我吃的比较多,她们都说我比几个阿姊都能吃,所以长得快。”
稍稍聊两句话,阿四向忙碌的内官告别,往殿宇中去寻太上皇。太上皇正坐在窗前修剪盆栽,熟悉的感觉,阿四一眼就认出那是养花学士的手笔。
阿四上前快狠准揪下一朵来,一片接一片扯花瓣玩儿:“我记得养花学士不是从翰林院离开了么?”
太上皇对小孙女的淘气行径接受良好,一剪刀将空枝裁去,笑眯眯地说:“老谢家的啊,他养花一直不错,前段时日太子来问我,我就把他留在我这儿了。”
从前翰林院纯属是安放皇帝兴趣的,一概陪玩儿——例如弈棋、养花、作诗、书画等等特长之人,会因皇帝的偏好做一翰林学士。养花学士就是太上皇封官的翰林学士之一,后来不再喜欢花草,也没有把人直接撤职。
而今阿四不乐意见人吃白饭,太子便顺口问了问太上皇,没成想太上皇老了又爱花起来,把人留下了。
阿四眨巴眼:“老谢家的?他和谢大学士是本家吗?”
太上皇放下剪刀端详自己修剪完毕的牡丹,顺口说:“他是谢大学士的幼子,一向不大成器,太子念在谢大学士的情分上,不好让人中年滚回家去吃自己的。”
这阿四倒是头一回听说,见养花学士那副怂样儿,没有一星半点儿谢大学士的风采,当真瞧不出是母男。
阿四摘干净花瓣,手指不住碾花蕊,在阿婆面前说话毫无把门:“和我见过的其他谢家人比起来真是差劲儿,也不知道谢师傅当年选了个什么样的丈夫,指定是很糟糕的人吧,竟能生出这样不成器的男儿来。”
单单论那张脸,瞧着就不像是一家人,年老风骨依旧的谢大学士就不说了,谢家的几个小郎和从前几个老郎容色具是出众。再没想过谢大学士的孩子能有这般成色的。
太上皇笑道:“当年哪儿有现在的好风气,谢隽心又是个强势在骨子里不屑隐藏的傲性儿,她母亲给她寻亲事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硬是找了一个光有皮相的憨实人。说得难听点儿,就是不大聪明,胜在听话。谢隽心的女儿尚可,她这男儿该是随了亲爹。二十当头的时候脸还是过得去的,就是爱花太甚,不知保养,风吹日晒的就老相些。”
谢隽心是谢大学士的大名,太上皇到底留了口德,没直言养花学士长得丑陋。
这是时势造就谢大学士略带遗憾的婚姻,但时过境迁,傻瓜丈夫和傻男儿也给谢大学士省心不少,算不得坏事。难得听了一场谢师傅年轻的八卦,阿四美滋滋地乐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今天来的目的:“近来掖庭在采选良家子呢,里头不少是我从前在弘文馆的同窗。美人如云,数不胜数。阿婆过两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太上皇的性\\欲已经伴随年龄成为过去式了,不再受身体欲望的支配。如果看的够开,这也是一种超脱,说明人又从□□上夺回一点儿自由。太上皇连离开皇位的事都接受了,在性\\欲上早就无所谓了。至于美色,更多是抱以欣赏的态度。她自知年迈,绝不会没事找事给自己的身体再寻找不痛快,以保养为主①。
太上皇让宫人把盆栽拜访到庭院中去,转头上下打量日渐长大的孙女,戏谑道:“阿婆年纪大了,倒是阿四该对此有所了解了。”②
阿四总是风风火火地行事,宫人不敢太过阻拦,导致很多次都不小心撞见男人出入阿姊们住处,对此她早有心理准备。姬宴平当年也是十二岁收到皇帝赠送的一对启蒙玩具美人,阿四虽然觉得太早,但考虑到这是个会丧心病狂到把十二岁女孩嫁出去的时代,又觉得尽早的性启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故而,阿四半点不羞耻,笑嘻嘻地靠在太上皇手臂上,死皮赖脸地说:“对呀对呀,我还小,眼光肯定不如阿婆。阿婆陪我一起去,帮我选两个嘛。”
太上皇斜睨小孙女,笑骂:“我可不去,行礼都备下了,正准备往龙尾县去耍玩。你小肚子里肯定是装着坏水呢。”
阿四拒不承认:“哪有,我想的都是好事,肚子里都是蜜水!没阿婆在,独我一个小小年纪挤在阿姊们中间不好看,有了阿婆,旁人肯定不敢多说什么,指定最漂亮的美人就要归我了!到时候,我们婆孙一块儿去龙尾县,我沾沾阿婆的光。”
老人抵不住孙女的甜言蜜语,只得答应下来:“好吧好吧,你先从我身上下来坐好。”年纪大了,身体就是经不起折腾。
阿四立刻端正坐好,不忘继续拍阿婆马屁:“听说当初的谢郎君就是阿婆给阿娘选的,眼光特别好,我要求不高的,和他差不多就行……”
提到谢有容,太上皇嘴角一抽:“这话是我这辈子屈指可数不敢当的夸赞了,大周立国至今敢烧殿宇的内官也就只有谢家子一个。当年就是看他脾性好,想来不会像他爹一样钻牛角尖,后来看呐,都是大差不差。”
“怎么说?”阿四可喜欢听皇帝阿娘从前的旧事了,竖起耳朵听。
太上皇想想,觉得以谢有容作为一个反例,教导孙女也颇为合适,于是细说:“谢有容的阿耶就是谢隽心的长兄,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就先用谢大代指吧。谢大是月奴的老师,月奴就是你阿娘的弟弟,谢大是个古板人,认为男君才是众望所归。后来阿幺棋高一着,没要谢大性命,罢官回家养老了。”
阿幺是皇帝的乳名,月奴是已死越王的乳名。
阿四边听边不自觉点头应和:“我阿娘真是举世无双的仁慈呀,往前数千年也找不出比我阿娘更好的人啦!”
太上皇瞥一眼孙女,接着说:“月奴不是还有几个男儿养在掖庭么,谢大时常挂念这几个。后来阿幺把他们都送去和亲了,没多久谢大就重病身亡了。他临死前,谢有容去探望过,大概就是自那以后,谢有容也越发不对劲了。”
难道是阿娘干的?
阿四毫无原则地在心里夸赞:阿娘英明神武,就该斩草除根!不然哪儿来她现在的好日子。好孩子端起碗吃饭,放下碗也夸阿娘。
面上阿四诚恳:“男人真是短命,我长到十岁了,还没见过长寿的男人呢!”
“你才十岁,以后会有机会看见的。”太上皇结束了故事。
阿四愣住:“就这样了吗?没有其他了吗?”
这故事好短哦,落在纸上就像男人的命一样薄。
太上皇奇怪反问:“还能有什么?谢有容死爹心情不好,想偏了做过火的事。你要记得,老男人总会给年轻男人带去很多不好的习惯和坏榜样,你以后多选死了阿耶的男人,不然怪晦气的。”立政殿也是老姬家的家业之一,就这样付之一炬。虽然不缺这屋子,但到底是自家东西,被外人毁了终究不美。要不是谢家人还算识趣,否则就该治三族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