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都死了啊。
面对太上皇含义极为丰富的一番话,阿四愣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左看右看,憋出一句:“许是他们受不住鼎都的风水,太极宫以太极为名,阴阳相济,大概最近一两百年里,轮到阴当头。”
太上皇笑道:“或许正是我们小阿四说的原因,于人而言千年漫长,于鬼神而言,千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乾坤颠倒,阴阳再续。”
这话阿四会接:“男人都是女人生的,女人生产多站立,生来就是在男人头上嘛。”说完这一句,阿四终于记得把扯到八百里开外的话题拉回来,“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淑姨婆家的小舅舅……这么多年竟一回也没入宫参宴,就连我有一日去姚家玩,也没遇上人。”
太上皇听了阿四的话很高兴,坐在窗边的阳光下,每根头发丝都散发愉悦的光,也乐得多给阿四一些提示:“我这一辈唯有姊妹三人,虽不同母,彼此间也亲近非常。我有一女一男,温太主独女,淑太主独男,阿幺(当今皇帝)杀月奴后,便只有淑太主家的王璆是有正经皇室血脉的男嗣了。虽冠太原王家姓氏,但改去也轻易。而这宫墙之中,姬姓的男嗣不知死去多少了,阿幺做太子的十年里,他自是深居简出,才能保得长久的小命。”
“大兄也在外行走无虞,怎么小舅舅依旧不见人。”阿四说的是姬若水。
太上皇显然是知道姬若水的身体状况,并不将姬若水放在眼里:“若非阿幺心软,这样的人,本不该养大的。”若是被人知晓了病症,反倒连累皇室声誉,合该和她那个夭折的阴阳人弟弟一起悄无声息地死去才对。
阿四对姬若水感官很好,鼓着脸说:“这又不是大兄的错。”
太上皇便轻轻翻过这一页,继续说王璆:“王璆半老的人了,色衰则爱驰,这些年也不爱在京中,多在江南生活。不过,王璆尚且能算是有姬姓血脉,你那个姓姚的小伴读可就未必了。但有王璆这层关系在,行事总归便宜,你便和她一起做吧。”
将来,淑太主千万贯的家财,终究是要落在王璆身上,男人是很难活过女人的,最后还不是姚家母女的囊中之物。太上皇啧啧叹息,公主府是要在公主百年后收归朝廷的,那点财帛给了外姓人便给了,而她的可是万里江山。
思及此处,太上皇瞧阿四的目光又严肃起来。
而阿四好不容易从太上皇嘴里捞到一点儿有用的东西,埋头苦写计划,完全没注意太上皇变了又变的神情。
等到龙尾县的棉花全部收成卖出,阿四已经龙尾县管了两个月闲事。临近年关,太上皇与阿四启程归京。
大约是年底阿四多念叨了几句淑太主家的小舅舅,王璆在江南也感受到了遥远的思念,紧赶慢赶地回京过年,双方的队伍正在鼎都外的官道上碰个正着。
有太上皇在,王璆是晚辈,王璆先一步走出车,在瑟瑟寒风中隔着车门给太上皇问安:“久不拜见姨母,敢问姨母身体可安好?”
寒冬腊月的天,太上皇一手按住蠢蠢欲动的阿四,婉拒孙女想要开门见人的小心思,朗声回答:“朕安,深冬严寒,来日方长,无事便退下吧。”
王璆果真乖巧应下,没一句多嘴的话,安静回到车内静待太上皇先行。
太上皇愿意陪阿四在龙尾县行宫住到年底已经是出格了,阿四顾忌太上皇老年人的身板,今天可不能再让老人受寒风吹。在风寒是重病的大周,阿四只能含恨放弃了掀车窗的想法。
马车照常前行,城门外十里长亭有人煮茶等候,马车再次停下。侍卫统领凑近车壁,轻敲提醒后道:“太子殿下与诸王于城外迎接。”
熟悉的嗓音传入阿四耳中,阿四与太上皇笑说:“这是太子阿姊的声音!还有三姊!好像姚侍郎一家也来了。”
呼啦啦的风声中,太上皇什么也没听到,只敷衍点头,转头吩咐道:“不必多做逗留,回宫要紧。”内官再高声向侍卫转达:“太上皇身体不适,请太子于诸王避过,先行回宫。”
第160章
太上皇和阿四在外相处两月之久, 眼下急需独处的空间,婆孙于兴庆宫门口分别,各回各的住处。
阿四裹上严实的狐裘, 艰难爬出马车。寒风中裹挟着雪花呼啸而过, 阿四慢慢挪步进屋,在熏有地龙的里间长长地舒一口气:“可算是回来了, 这种天气在外面奔忙, 可真是难受极了。”
“再没有比风雪日赶路更费神的了。”雪姑双手接过阿四身上披的狐青裘放在木架上打理整齐, 屋内早备有热汤与汤饼, 阿四大步走到桌前,坐下大口吃起来。
略带辛辣滋味的热汤饮入喉, 阿四立刻感觉浑身升起酥麻的暖意, 懒洋洋地靠在凭几上, 半眯着眼欣赏狐青裘。
这可是阿四在龙尾县行宫附近的猎场亲自猎来的青狐,时光荏苒,她也是能猎杀狐狸的人了。
今日能猎狐, 来日猎狼、猎虎亦不远矣。
怀抱这份自吹自擂的愉快,阿四幸福地闭上眼小睡一会儿。惯例,晚间会有一场接风的小宴, 她得养足精神,再去向皇帝阿娘问安。
或是片刻, 亦或是过了许久,阿四迷迷糊糊地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朦胧地睁眼探看四周,天色昏暗, 不知睡去多久了。
阿四下意识伸出手往身边摸了摸,想起自己晚上还要往甘露殿去, 立刻翻身坐起,预备下床之际终于看见了不远处坐着的人影。阿四眯起眼辨认,困惑道:“阿姊来了,怎么不点灯?”
来人正是姬宴平,她手掌拖着下巴,手肘抵在高几上,轻轻打呵欠:“我看你睡得正香,也眯了一会儿。下午在城外迎接太上皇不成,后来跟着淑太主一家子往公主府喝了好一顿酒,不想紧赶着再吃一顿酒菜,正好你睡着,我们都晚点去,也有个正当的理由。”
“阿娘那头有人来催过么?”阿四随手扯过一件外裳披着,挑亮灯烛,取过雪姑准备好的衣裳靴袜穿好,再向外面叫宫人来。
“没呢。”姬宴平倒是难得一身配饰俱全的华服,“天刚刚才暗下来,陛下应当是让人去请了淑太主以及舅舅一起赴宴,应当过会儿才来催我们。”
宫人们进门先点上屋内四处的灯火,紧每日更新日漫韩漫最新完结小说,搜索Q君羊5②④久零八1九贰赶慢赶地取来各样物件,两个人整理阿四的衣领衣角袖口,一人往阿四身上挂佩饰、收拾头发。
“舅舅啊,我还没见过舅舅呢。我刚才是想下车与你们一道的,奈何阿婆拦我。”阿四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舅舅很是好奇,“他长得怎么样?和姚蕤生得像不像?”
姬宴平歪头想了半晌也没能忆起阿四的小伴读具体的模样:“可能吧,我没仔细看。”
阿四一头长发睡得乌糟糟的,偏生发丝细软,宫人梳得小心翼翼,半天也没能理顺。阿四见宫人着急得发慌,怕她有压力,便坐到姬宴平边上,一副要长久坐下谈心的模样,没话找话说:“我看阿婆仿佛对大兄很瞧不上眼,这是为何?”
“还能是为何。无非是大兄糟糕的身体让太上皇她老人家想起旧事了。”
姬宴平将太上皇十几岁时添了个阴阳人男弟的事略略一说,而后道:“说难听些,若非是当初昭后有心,在昭宗面前戳穿了那人的病症,如今在位的是哪个可不好说。”
姬宴平似是想起些趣事,凑到阿四耳边笑道:“快要铁板钉钉的事,突然冒出个程咬金来,当时的太上皇定然是很慌张的吧?”
这争的可不是三瓜俩枣的家业,而是万万人之上的皇位,泱泱大周的主人。
要是临门一脚错失了良机,那该是多难受的事儿啊。这要是姬宴平,恨不能这小崽子出生时就掐死,不然真是不能忍。
阿四多少知道些情况,忍不住说:“太上皇添弟弟时,才十几岁,且没册封太子,应该不至于方寸大乱。”不然这男弟也不会活了两年才死。
姬宴平摇摇头:“这就是你不懂啦,这两年肯定是太上皇最难受的两年。因为从前她的身边是没有敌手的,没有任何人会让她不快乐。男弟出生后的两年,一定是她这一世最难忘的两年。我当初和姬难一起入学,听了男夫子几句酸话,便气得掀了桌,闹得他从弘文馆滚出去为止。太上皇当年,定然是远超我当日千倍百倍的感触。”
阿四怔怔听着,才想起自己上一世也是有过弟弟的。时间隔得太久,她都快忘却了。原来,太上皇也会有因为性别而遭受不公的时候吗?
是了,怎么可能没有呢。
一个家族里拥有的越多,家族中因性别被剥夺继承资格的女人失去的就越多。乞丐家的破碗,皇帝家的江山,论起来,竟是一样的。
笑话里有农户认为皇帝挑担用金扁担的荒诞故事,现实中,只有在对女儿的刻薄上,一模一样。
剩下的话,姬宴平不必说,阿四也已经明白:“太上皇已经是一个可以言行无忌的老人了。”
太上皇年纪大了也不用再尽力做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她不必再隐藏微小的情绪,可以大大方方地表露出来。
她厌恶当年那个被利用着差点害她失去天下的孩提,真心实意地盼望那个孩童死去。而在数十年后的今天,这份厌恶也蔓延到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太上皇对自家血脉的期许大约也来源于此,昭宗对子嗣血缘的过分追求推动了太上皇继位,同时也将这份执着留在太上皇的心底。
太上皇未必不知道自己这点带着偏见执念会给姬若水和阿四带来影响,但她已经过了需要在乎这些的年纪了。无论是皇帝、太子,还是姬若水本人,她们都会包容太上皇的情绪。
老人陈旧的观念在新一代眼中或许有那么一些不合时宜,但没关系,当家做主的已经不再是她了。
阿四轻而缓地弯起唇角,最后露出灿烂的笑容:“啊,没想到阿姊也会有共情别人的时候。”
姬宴平哼道:“那是因为我不能像烧去凌烟阁一样,放火烧兴庆宫。”不能解决别人,就只能反过来劝说自己。
不知不觉间,梳发的宫人早已退下了,阿四细密的头发被宫人用金丝缠的红绳扎成两角。
阿四左右甩动,有些不习惯:“在行宫总是随便绑一下就出门,再梳起来总感觉紧绷的不舒服。”
姬宴平说:“那就散着。”
“我可不想被言官揪着小事不放,太烦人了。”阿四把狐裘再次穿上身,宝贝地拍拍衣袖。
姬宴平瞧出阿四的小心思:“这是你自己猎的狐皮?”
阿四骄傲道:“是呀,是不是很完美?”
雪姑正是晓得阿四心中这点小骄傲,所以才在室内打理这件狐裘,特地将搭衣服的木架放在里间,保证阿四能随时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姬宴平不啬夸赞:“我们阿四骑射确实进步神速。”
晚上的小宴上全是亲人,唯一的生面孔就是王璆。
阿四努力克制自己才没有把眼珠子粘在王璆身上,好一张珠圆玉润的面孔。
淑太主的保养秘方一定是传授给王璆了,年近四十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皱纹,眉眼间尚且能瞧出年轻的俊俏,只是稍有些圆润了。
在心底找补半天,阿四还是没能忍住,扒拉姬宴平说小话:“怪不得阿姊方才说不出舅舅和姚蕤像不像……我看就是淑太主亲自认,也未必能看出来哪儿像。”就算王璆名字里带球(同璆音),也不该真胖成圆球啊。
姬宴平可比阿四沉得住气:“反正不是我后院的男人,管他长什么样子。像不像的,还不是做阿娘的一句话的事。”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小舅舅色衰得这么快,真是让人担忧他的婚姻啊。
幸好是生在淑太主家,又万幸是独男,有整个公主府做后盾,不然这样放任体重的男人,很难在妻家抬得起头吧?
阿四嘴甜,很快和王璆搭上话,毕竟是姚蕤的阿耶,来日布庄赔本的后盾。虽然她不缺财帛,但也不嫌财帛压身。
王璆和蔼地给阿四与姬祈送了见面礼,白皙细腻的手分开搭在两人肩上,感叹时光匆匆:“这几年回来的少,没想到你们都长这么大了。”
虽然从没见过面,但好孩子不会拆穿长辈的口误。
阿四和姬祈对视一眼,嘻嘻哈哈地接过话:“舅舅也是越发年轻了,可见江南的水养人。”
“都是吃的好,实在是舍不得那里的好厨子。”王璆能长成现在的身材,和他这些年对江南美食的追求是分不开的,回京不但带了几车好物,还专门带上吃惯的厨子。
王璆大方地对侄儿们许诺:“过两天我给你们一人送个江南的厨子。”
阿四立马在心里真诚地为自己刚才对舅舅的不敬致歉,雀跃道:“那我就先谢谢舅舅了,舅舅可不能食言。”
晋王与皇帝正对饮,见状促狭道:“我们家小饕餮这是找到伴儿了。”众人大笑。
第161章
开春上学的第一天, 阿四就与伴读们说起要亲自管理布庄的事,她信心十足:“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有京郊的先例在前, 我们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在明令官员不能接触商贾的情况下, 能有机会亲手建设一座布庄,显然是相当有趣的事情。伴读们都是家中的继承人, 将来很可能是伴读们一生中唯一一次近距离感受商贾的日常。
几个小娘子眼神发亮, 围着阿四你一眼我一语地说起天马行空的规划。
“可是……亲自管理布庄需要很多的精力和时间。”有经商的大母耳濡目染的姚蕤迟疑地说出顾忌, “我们都在弘文馆上学, 如何能够得着龙尾县的事?”
龙尾县距离鼎都确实很近,但对于带着无数行囊坐车的她们来说, 那也要半天的车程。一来一回就是一天, 夜晚不适合上路, 就要搭进去一天一夜。
且不说长辈们是否同意,安危也抛在一边,单单谢大学士这一关, 她们就无能为力。
阿四愣住,她在外逍遥了好几个月,都快忘记自己还是个受先生管教的学生了!
她是正式向谢大学士奉过弟子礼的, 天地君亲师,阿四的君亲是一人, 往下数最大的就是谢大学士了。若是谢大学士不许,便是皇帝也不会为阿四说话,抛下学业去做些不符合身份的商贾事,往谁那儿说都是极不正当的。
裴道因老裴相的缘故, 对阿四这些日子里的所作所为稍有了解,出言道:“这是太上皇给四娘的建议么?长者有命, 做晚辈的总是不好推辞的。”
阿四赶忙道:“我晚些就先去和裴先生商议。”
这就是最妙的地方了,虽然谢大学士是阿四正经的师傅,但弘文馆如今是老裴相打理。且老裴相是正儿八经的老前辈了,是第一代正式进入前朝的女官员,谢大学士素来敬重老裴相,只要先借着太上皇的名头把老裴相说通,料想谢大学士不会明着反驳。
打定主意,阿四提前探听了老裴相的日程,拎着江南厨子做的粉羹去弘文馆拜访。万万没想到,坐在位置上的却是谢大学士。
谢大学士专注批阅手中的公文,见阿四入内,也只分了一个眼神,好似在问:何事?
姜还是老的辣,阿四想要翻出谢大学士的手心且有的日子熬。
阿四讪讪一笑,打开食盒,双手奉上一盏羹汤,笑道:“这是王舅舅送的江南厨子做的石榴粉羹,我送来给师傅尝尝鲜。”
“原来,四娘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师傅啊。”谢大学士揭开盖瞥眼,到底没拒绝这份时隔数月的歉意,端起来尝了尝味道,鲜香的滋味。
石榴是秋日结果的,这碗羹自然不是石榴籽。在汤中沉浮的是梅汁染色后的绿豆粉糊,一口咬下去,里面有一层粉糯的心,是切成小块的藕。如此巧思,再搭配着鲜美的鸡汤,形香色俱全。
阿四吃了三日也未厌倦,特地令厨子今日多做一份,好贿赂谢师傅。阿四旁观谢大学士嚼用,眼睛滴溜溜转,明眼人一看就不安好心。
吃人嘴软,用了美味的石榴粉羹,谢大学士也好说话许多,用布巾擦擦嘴,道:“说吧,才出门玩了一阵,没安分几天,又有什么损事憋着了?”
阿四瘪嘴:“我从没做过坏事的,今日就是想孝敬师傅。”
谢大学士一个字也不信,手指轻点桌面宣纸:“既然无事,来也来了,就写篇文章再回去吧。”
出乎谢大学士意料的是,阿四还真去过笔墨,安安生生地写了一篇策论。阿四把这几个月在龙尾县的见闻娓娓道来,着重讲述了矿山附近的情况,或许是有愤怒情绪的影响,笔尖额外顺畅,半个时辰就写完停笔。
阿四粗略通读一遍,再交由谢大学士验看。
谢大学士接过验看,夸赞:“确实增长了一些见闻,言之有物。”
阿四登时得意起来:“是吧是吧,只读书是不足够的,还应该出门亲自动手感受才对。”顺势就把自己在龙尾县盘下一农庄,预备改成布庄,收容贫民女子的事说了。
谢大学士收起策论,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四娘在外经历数月,随手送出去的几匹布就能引人战战兢兢,怎么还不明白。你虽是孩童,却远远不止是孩童。有千双万双眼睛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且等着瞧你行事。你以低价收入赵家名下的布庄,这并不光彩,世人一看便知到其中猫腻。一旦传出风声,上告陛下,陛下是处罚还是不处罚你?”
谢大学士的指责毫无征兆,阿四震惊之后,大声回敬:“这是我自己做的事,无论阿娘处罚与否,我都甘愿。如果处罚,那么其他犯事的人就会知道收敛。不处罚的话,这些事情也不会因为的我的举动而消失。既然别人都不是傻子,也该知道有些事是我做得,而他们做不得的。”
好一番强词夺理,谢大学士面色冷凝:“这当真是四娘本心所想吗?方才说要如何利民,转眼间,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收受民脂民膏了吗?”
阿四瞪大眼,不可思议地说:“这怎么能混为一谈,赵家所得难道就是光彩的?隐户之众,难以计数。我剥赵家之富,再用之于民,有何不可?”
谢大学士便问:“四娘是天潢贵胄,能在赵家人面前耀武扬威,三言两语便能夺得财帛。而赵家世代官宦,站在寻常百姓面前,何尝不是一座无可逾越的高山?哪怕四娘从赵家身上所得再多,再向百姓倾倒财富,难道百姓家中的米粮就会因此增多吗?”
师徒之间的声响闹出屋子,引来不少学士和学生在外探看。阿四深呼吸,强忍怒火先冷静下来,向在屋内侍候的宫人说:“师傅教导我劳累,你们去重新煮一壶热茶来。”宫人惶惶,忙不迭下去了。
宫人一出,外面试图探听的人也做鸟兽散。
阿四重新端坐回谢大学士面前,将思绪从谢大学士的刻意引导中抽回,思索再三,说道:“师傅何以将我和赵家同列?我设立布庄,当然是为了让百姓家得以吃喝。便是退一万步说,我是一个清廉正直的皇子,臣下难道会因为我的清廉正直而放弃贪污吗?但凡出一个清官,便要大肆书写,这不正是说明清廉官吏之少。吕后治下仍忧污吏,历朝历代都没能解决的事,难道会因为我的本性而变化吗?无论是在明君当道的时代,还是昏君无能的时代,人贪婪的本性不会变化。方才种种,分明是师傅有意诈我。”
谢大学士不动如山,笑向屋外道:“罢了,茶水煮好就端进来吧,四娘说了这般多的话,也该喝口茶歇歇。”
宫人这才推开门进屋,为师徒各送一杯茶,再悄然退下。跟着茶水进屋的是阿四原先的目标——老裴相。
老裴相道:“我不参合你们师徒间的事,只是来取走我的书卷。”老裴相一本正经地从谢大学士手边抽走她先前一直捧着的书籍以及其中夹带的策论,甚至不等阿四说一句话,转头就走。
见老裴相靠不住,阿四牛饮茶水,一鼓作气:“我今日是一定要和师傅说清楚的。从前是师傅教我如何为一方主政,亲授我《商君书》时,论起其中道理,并没有以民为主的主张。大道理我已经听了许多,却没有任何书籍能告诉我,该如何真切地为百姓做一些有助益的事。”
“我与百姓之中隔着许多,不单单是层层宫墙,还夹杂着许多人和口舌,一句话从百里之外再传入我耳中,三人成虎事多有,真相早已不能明晰。我想要设身处地地接近她们,这样我才能感受到她们的存在,我才能记得天下庶民与我同样是人。”
阿四双手撑在桌案上,与谢大学士对视,气势如虎:“师傅大约是没有从商贾事上考虑过百姓营生的,何不让我亲自去试一试。我乐得去撞一回南墙,看看这事是不是当真如你所说,是我做错了。”
“你呀,瞧着可不像是认错的模样。”谢大学士鬓边花白,双眸含笑,半点看不出刚才的冷声冷气,“做学生的都这般说了,做师傅的是阻拦不了的。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就去做吧。不过,你在龙尾县得了个农庄的事怕是早就落进有心人的耳朵里了。这布庄的位置,由我来给你定。既然是真心实意想见识,那就放下贵胄的架势尝尝寻常百姓滋味。”
阿四求之不得:“我是最不怕输的。”天底下不会有人比她更有底气试错了。
她还是个孩子,就算犯错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嘛。
谢大学士当即招来宫人去请庄园使,三人一处约法三章。第一,龙尾县的农庄归内库所有,往外只说阿四的打算被谢大学士否决。第二,新布庄由谢大学士提供,阿四与伴读大可亲自往郊外经营布庄,却不能告知外人,且不得以势压人。第三,阿四与伴读们的各方面课业不许因此落下。
阿四感到迷惑,因为不管瞒不瞒着,阿四和伴读身边人来人往,迟早也会为人所知,所以隐瞒根本没有意义。但是考虑到谢大学士好不容易松口,不管其中有没有诈,她都先一口答应下来。
总归是师徒,谢大学士不会把她卖了。
第162章
有了谢大学士的背书, 阿四的安排顺利地推进下去。四月,她从皇帝阿娘那儿得到了暂住郊外庄园的许可,连带着伴读们一起, 坐上出门的障车。
禁军护送阿四与伴读落脚农庄, 对外称是阿四磨练狩猎技巧,顺带连林将军也跟过来。此外, 弘文馆甚至附赠一位大学士。谢大学士如今是吏部尚书, 公务繁忙抽不出空, 就托了老裴相来代为看管这群小孩。
阿四见此阵仗, 摸不着头脑道:“怎么要把我们带去关押似的。”
“我想,这确实和坐牢差不多了。”一向稳重的裴道今天满脸失魂落魄, 她要和严肃的老裴相一同起居, 这对从小就与大母不甚亲近的裴道来说, 实在有些太过为难。
出门前,阿娘和阿姊们的千叮咛万嘱咐更是让她说不出与老裴相分院住的话。
阿四也很同情,就算太上皇对她很溺爱, 她也不喜欢和老人一天到头地相处,更何况老裴相。
孩子们出门前已经向谢大学士保证过,约定不会破坏这场游戏的规则。随着障车行走的路越来越偏, 直到马车无法顺利前进,过于颠簸的车厢足以让人叫苦连天, 阿四主动要求下车骑马。
阿四愿意骑马,林将军却不能放心,于是就由禁军带着小娘子们骑马在前,障车和行李慢慢悠悠跟在后面。
越往前走, 土地越是荒凉,甚至能见裸露的黄沙土。这一片地方竟意外的干涸, 抽干了水分的大地好险没有裂出条条纹路。
见状,阿四并不惊讶,反倒越发兴致勃勃。她已然将自己与谢大学士的赌约视为一场精心策划的游戏。谢大学士是制定游戏规则的人,老裴相是监视者,场地在谢大学士精心挑选的一块偏远劣等田地上,而阿四等人就是参与游戏的人。
而阿四坚信自己会赢。
并非是多么信任自己的能力,而是阿四终于在年复一年的赞美中养成了天然的自信,她怎么可能输呢?
即使面对的是谢大学士,她们也注定要取得胜利。
谢大学士自知学生们都是从未见过人间疾苦的宝贝,吃住不能差了,因此这座偏远农庄的屋舍尚可,外表朴素的小院走进去了,也是有床、榻、炉、案等等,一应俱全。所用的器具都是上等。
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屋子小一些,且五人紧紧挨着住。外面是大院套小院,阿四与伴读五人的住处在最里面,外面一层就是老裴相和林将军以及禁军们的住处。
阿四无可挑剔,晚间端上来的菜品则是由随行的厨子制作,正是阿四尚未吃腻的江南菜。
坐在厅堂内,老裴相盯着孩子们吃完饭、漱口擦手罢,她才道:“庶民有庶民的聪慧,未免让百姓看出异常,你们五人不许直接接触来往的农户和农庄内雇佣的工匠。外面有一小屋,你们只能在屋内做出决定,而屋外有专人代为传话。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
阿四不乐:“这哪能算亲自经营?难道来往的农人还能将我们如何,谢师傅分明答应我可以接触的,现在又是雾里看花。”
老裴相也不争辩,气定神闲:“那好吧,这头几天就先随你们试试。”
头一天阿四晚上兴奋地睡不着觉,在睡床上翻来覆去直至深夜方才入眠。然而天不亮阿四就被雪姑轻轻拍肩膀喊醒:“四娘?该醒了,过会儿要雇工呢。”
阿四眼睛困得睁不开,奋力揉揉眼,眼皮不肯分离似的紧紧相贴,阿四率先放弃,抱着枕头嘟囔:“今天怎么早吗?再给我睡一会儿,瞧着天还没亮。”
雪姑狠下心肠,将阿四从被窝里捞出来,强行帮着穿衣,说:“外头老裴相已经开始用早膳了,说是如果四娘与诸位小娘子起不来,中午就带你们回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