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能是这些长史多有两幅面孔,面对姬宴平不得不板起脸来获取一点重视,以免出口的话语都被当做耳边风。
而带回棉花的姬宴平没有丝毫的开心,一连三日面无表情地坐在户部听一众官吏谈论推广吉贝种植的方法。
一派表示应当强制大范围推广:“大多数的百姓是不能迅速理解我们的苦心的,必须用强硬地手段来让他们跟从,等到吉贝种成,百姓知道了吉贝带来的好处,来年就不必我等费事了。”
另一派则坚持先在发现吉贝的几个地方缓步推进:“吉贝能在西北种出来,未必能在东南种出来,要是轻易地要求百姓去种植,来年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应该先小范围地试验,还要免除这些农户的租庸调,甚至加以补贴,以防歉收、来年百姓不能果腹。”
有部分人表示:“往年没有冻死的今年也不会因为缺少吉贝冻死,没必要心急。不如挑选大户或者在皇庄进行试验,调用边疆有经验的老农,用上一两年,等把吉贝的情况摸清楚了,再下发农户。”
更有甚者说:“既然都觉得吉贝是好物,不如只管高价收购吉贝,有利可图,自然就有人逐利经营。届时自有无数人争抢着去种植吉贝。”
周围热闹得堪比市场,但凡是个人都在激动地抒发己见,唯有姬宴平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抬头打量天色,果断出声打断:“这事诸位商定了,呈上后终究要政事堂的宰相们再议。依我看,你们将看法揉成两三条,一并呈上去,就算是尽心了。今儿就先这样散了吧。”
吉贝到底是姬宴平带回来的,她又是在场身份最为贵重的人,她甫一开口,其余的人不好再说。
户部尚书是个精力不足的老人了,户部大多的事宜早已经压在深受圣眷的姚侍郎头上。户部尚书深知一朝天子一朝妾臣的道理,撑起眼皮看向姚侍郎:“你怎么看?”
姚侍郎近日里忙得一个整觉也没能睡上,早出晚归快半月没能见到家人了,打心底懒得再扯皮。
她顺水推舟道:“大王说的在理,诸位同僚将巧思写成条,我再集成,明日由尚书奉上吧。”
户部尚书头一点,姬宴平抬脚就往外走。凡是和财帛有关的事都麻烦,和赋税有关就要再麻烦一筹,她是半分也不想再参合的。
前些日子运回来那些吉贝,先由尚服局的能工巧匠耗费数日制成一匹布,剩余的处理后缝成一个软垫放在御座上。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吉贝将来可利用的地方太多了,如今铜钱不足,绢帛可以用来当钱花,来日“吉贝布”的价值未可估量。
想要大面积推广吉贝种植,目前来说是不可能的,单单种子的数量也不足够。皇庄多少地、世家大族又有多少土地,不如都先去试试,总归种赔了也挨不着饿。
但庶民不同,若真是好物,便是收成极好,落到庶民手中的也不剩多少,且未必有多少补偿。
对于死的远的人姬宴平生不出同情,却珍惜安稳的时日,写了一书上表。
姬宴平回到宋王府,听长史一本正经地汇报白日里府中杂七杂八大小事,她只当耳边风过,兀自用餐。直到长史说到阿四来了一趟,姬宴平神色才稍微专注两分。
长史很欣慰,虽然姬宴平对她大多数的话还是当没听见,但也有听进去的。长史笑道:“今日四公主衣着简陋,瞧来时方向,估摸着应当是从城西学馆来的,四公主问候了大王近日的行程,瞧了吉贝,留下许多夸赞大王的话语。”
姬宴平眉宇间流露出两分淡淡的愉快,颔首道:“阿四大约是寻姚侍郎才到那儿去,户部的人都没用得很,一点事都要拖几天,硬是不见阿四。既然阿四来时不见愤愤,想来是已经约定时间了,就由着她去吧,正好我在户部待的有些累了。”
长史示意侍从收拢餐具退下,温声问:“大王的原先的打算没能成事么?”
“朝廷缺铜,铸造铜币耗费太过,国库不丰,这些我都知道。”姬宴平说到这两天操心的事,不乏厌烦,“百官却只能想出些从百姓手里掏钱的法子,什么再铸新钱币,一个可以兑换十枚开元通宝……无非是哄平民百姓的钱财。”
开国之初铸造的开元通宝一文重一钱,新钱重二铢六分,仅仅重两分,却要以一新钱当旧钱十枚。①
天底下傻子终归是少数,一旦铸造新钱的提议被通过,要不了多久百姓就会知道其中的差别。而世家和官宦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微妙。这事终究只是凭靠强权欺压弱势百姓罢了。
姬宴平不满之意溢于言表:“百姓手中能谋出多少钱财?就该抄几个大户,远超十万庶民。”
从升斗小民手中谋夺财帛费时又费力,不如直接抄家,网罗罪名也简便,真清清白白的门户百不存一。
长史无奈道:“妾称一声大王,敢问大王算不算得大户人家?若是与大王相比较,何种门庭才算大户?妾这般三代效力的官宦算不算的大户?这一道线又要何人来划分?”
这种不要命的敛财方式,汉武帝当年做过,且做的异常狠心,直接将汉朝前几代的积累抄底,直至民生凋敝。
破家敛财的口子一开,终究是中层的商户农户最凄惨,再是小官吏,层层堆叠……那些几经朝代的大族,便是有损伤,与天下人比较起来,也算不上伤筋动骨。
想要动摇世家大族,将其连根拔起,必得是谋逆的大罪。可他们好好的骄奢淫逸,去造反做什么?
第143章
姬宴平嗤笑一声, 算是揭过这话题,说起来日:“就这样吧,曾家老翁的丧事是哪天, 我娘肯定是不去了, 到时候肯定是我去。”曾驸马人没得早,却也做过齐王的正室, 和姬宴平之间多少要搭点亲戚关系。
长史记下:“礼单照旧……可需要替齐王府备上一份?”
“大可不必, 自有白毛老道操心。”姬宴平至今不能明白张实是凭借什么在齐王府站稳脚跟的, 不过她大概率和张实没血缘关系。毕竟做母亲的, 不会选一个眼看就有病的男人来生孩子,风险太大。
宋王府的长史是齐王从前用惯了的老人, 姬宴平开府了, 她才被齐王发派过来。她对张实的了解要比姬宴平深刻得多, 同时也深知姬宴平的误解,于是笑道:“大王总是瞧张道长不顺眼,从小就是如此, 至今也未改么?”
姬宴平哼道:“是他非要和我过不去的,仗着是阿娘身边的老人,常常给阿娘进谗言。”从姬宴平记事起, 张实就经常偷偷向齐王告姬宴平的状什么的,不像个正经人。
长史笑得弯腰:“张道长在大王如今的年纪, 只是在山间装神仙坑蒙拐骗的流民,后来骗到齐王面前,被齐王点化向善,这才成了如今的模样。在很多人眼里, 张实早就是一个死人了,他在外是没有正经身份的。这么多年过去, 大约在齐王身边受了两分熏陶,倒真有两分仙风道骨的意思在了。”
在长史眼中,自幼向道的齐王与活在人间的鬼神无异,也以能侍奉齐王为荣。
姬宴平却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她嫌弃地想:说到底也就是大骗子和小骗子的区别,要是神龛中的泥塑偶像当真有用,如今天下也不会是这幅样子了。九五之尊也不会是皇帝,而是三清佛陀座下的大弟子。
话语在口头转悠一圈又咽下去,无论她心中想法如何,总归是没必要打搅长史的一点念头的。
曾家的丧礼时候不巧,撞上齐王回道观清修的日子,齐王不去就让张实提前携礼来与姬宴平交代,让姬宴平务必礼数周到地走一过场。
这就是姬宴平看不惯张实的第二点了,这个在外人看来极为前程的张道长,根本不信仰神灵,辟谷清修更是能避则避,只有在齐王面前才会装模作样两分。
张实依旧是那一身道袍,手中持一柄玉如意,容貌保H漫画男喘女喘广播剧都在Q群把衣48一6九6③养得堪称不老:“齐王的意思是,明日请三娘务必‘安分守己’,万不能打搅了丧礼。”
“知道了。”姬宴平撇嘴,“上回是不小心的。”
谢有容虽然死的不光彩,但胜在谢大学士会修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也是办了一场简陋的葬礼。部分朝臣和姬赤华、姬宴平等人去参加葬礼,当时姬宴平就有火烧凌烟阁的心思,葬礼无趣,她便稍稍联想了自己将来放火时的快乐,谢有容烧得、她当然更能烧。
想到开心处一不小心就笑出声来了,当场被御史喷个满头唾沫,罚了半年俸禄。
从那以后也没再碰上需要姬宴平亲自上门的丧礼了,但人们显然还对在葬礼上乐呵的姬宴平记忆犹新。
人老了就会死,强行要求小孩儿共情这一点是不对的,姬宴平如是想。除非天塌了,不然哪能让她去号丧啊,凭他们也配?
张实正襟危坐:“这回是先驸马的亲父过世,自礼法上论,死者为大,三娘该怀些敬意。”
“我还能不知道你?”
姬宴平戳穿张实的小心思:“往日我阿娘辟谷清修你是最高兴的,恨不得立刻飞到深山老林里去陪着,最好是阿娘天天清修,就你在旁边陪着。这回你能出门来参加丧礼,不外乎是曾驸马的关系,你忮忌!”
张实不动如山:“大王说的小臣一概应下就是了,只一点,小臣可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曾驸马的短命,必须和他没干系。
姬宴平五岁就看透这人了,满脑子无非是和齐王有关的大小事,对齐王的依恋从不说出口,却比三岁小孩姬宴平还要重的多。
年幼无知的姬宴平根本无法理解这种人的脑子,在孩子眼里母亲的关注是极为重要的,而张实这种在一旁明里暗里试图抢夺注意力的合该判处死刑。
四十多岁的人了,年近半百也就是一张皮相勉强维持着,根本比不上少年男人,也不知道哪点好,让齐王一直没抛弃他。
姬宴平手搭上扶手上,眼中的不乐毫不遮掩:“到时候看吧,说不准曾家人照面就把你个狐狸精打出去。”
中间夹着一个齐王,两人都不能把对方如何,姬宴平只能过过嘴瘾,张实更是半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张实安然在宋王府角落里的舞伎院的边上,就着乐声打坐一晚上。白日里依然神采奕奕地跟着姬宴平出门。
先往户部告假,曾驸马好歹是太上皇赐婚、齐王明媒正娶回来的,这份关系比较硬实,可以请出丧葬的假期来。有那感情充沛的,还安慰姬宴平别伤心、节哀。
姬宴平是半点不伤心,乐呵呵地告辞,快马赶到曾家府上。直至临门,她才想起来今天外袍穿的是绛红色。侍从翻出车上备用的衣物一看,是一套绯袍。
大周皇帝册封皇子为亲王之际,照旧例会连带一个某州刺史,与中央一品到三品穿紫袍不同,上中下三等州郡刺史一概穿绯袍。车上备用的正是姬宴平的官袍,说实话,瞧着和身上这一身半斤八两。但姬宴平还是换上了,官袍比较庄重,也好找借口。
姬宴平是曾家今日身份最贵重的宾客,自是满府出动来迎接。
为首的头发花白的大妇是曾家的一家之主,曾驸马是她的小男儿,尤二郎嫁的是她的幼孙。说来巧合,近十年里曾家出仕的女人越发多了,屋里的男人也莫名死的多了。
前不久曾家刚得一正五品的开国县子爵,转眼间,当家的丈夫就过身了。曾家如今是蒸蒸日上,这头年逾八十的大妇刚死了丈夫,那头就有人拿着自家大郎的庚帖来说亲,也算是一桩新鲜事了。
姬宴平心里将曾家的事转了几转,大步流星跨进门,满面歉意:“刚刚自宫中出来,赶得太急,竟是连衣裳也没换一换。”
大妇拍着姬宴平的肩膀,说不出的满意,丝毫不在意:“大王能来,已是蓬荜生辉、柴门有庆。”
曾家人对姬宴平向来是极热情的,完全当做自家人看待,就来落后两步的张实都得了招待。见曾家人半点不对张实记仇,姬宴平虽心中有数,也稍感失落。
没办法,就是想看张实倒霉。
姬宴平在灵堂上了一炷香,而后将大大小小一屋子的女人都一一见过,阿婆阿姨阿姊……叫的再亲近不过,寒暄罢了,笑说:“今日必是忙碌的,各位自去便是,也容我换一件衣裳。”
曾大妇便叫自己的长孙领姬宴平先去厢房休息,两人身量差不多,曾大娘便让侍从端来自己还未上身的新衣来,把屋内安排妥当,才行礼告退。
姬宴平等人走,便往床上一趟:“真是没意思透了,怎么连曾家也想往送人?她们家是最知道男人无用的,就是送了男人来,我将来生子时,还有人能从后院那十几号人中找出个二三来不成?”
侍从便笑:“听说曾家重生女儿,若有娘子连生二男,家中长辈就会劝说更换傍身的男人,说是男人有宜女宜男之分的。齐王不近男色,这些年身边的男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说不准是曾家长辈算准了曾驸马以外的男人都是宜男之相呢。”
姬宴平哼笑:“若曾家人真有这本事,那我倒是乐意从她们家取一个小郎君回去了。”
男人多疑、又心怀侥幸得很。姬宴平小时候也听到宫人偶尔会小声讨论猜测她的亲父是哪个,而那三五个有可能的男人,每一个在姬宴平面前都极尽慈爱可亲,恨不得掏心掏肺来证明他们对姬宴平的关心和爱护。
说实在的,姬宴平敢保证,自己从“父”上头得到的关爱可比外面那些确认亲父的孩子们多得多,连带着,这些男人背后的家族也总是期望能在姬宴平身上投注,只要她松口,亲戚能多到让她厌烦。
就连谢家也是如此,齐王的亲父姓谢,是谢大学士的男兄,谢家人在外碰见姬宴平便不自觉多两分亲近。谢大学士管教起来也要比其他学生更严格两分。
姬宴平把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往脑后丢了,说道:“我记得,曾家祖籍是西南边的吧?”
侍从应答:“是西南最边上的地界,那一块儿至今也乱的很,若非没有记族谱的习惯,曾家怕是要比五姓大族还要久远。”
姬宴平犹记得,她从北境商人手中买到吉贝时,那身材壮硕的女人是西南人。
第144章
姬宴平打量一圈屋内的陈设, 笑道:“也是,曾家从前是行商的,不然积累不下如今的家财。”
主人话跳得快, 侍从不明所以, 认真回想片刻后说:“曾家在族地的族人也多是耕种养家,家中田地男人种着, 女人则多在外面跑商。乍一听与怀山州有些相近的习俗, 不过曾家所在是山林间, 人烟稀少些。”
“哦?”姬宴平不由笑道, “这倒让我起了点兴趣,怪不得我见这家女人各个人高马大, 比起男人更见魁梧, 原来还有这一层因果在里面。”
行商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护送货物的队伍不但要面对强盗、流氓,有些时候甚至连官兵都会打商队的主意,尤其在天下不太平的年代, 行商是把脑袋别在腰间的危险事。
便是大周各州府还算安宁,也有不少穷山恶水之地,不免就要搏斗一番。
姬宴平这头有兴趣了解, 换了一身青衣,抬脚出门招来侍男:“你们家大娘在哪儿?”
侍男将手中器具往其他侍男手中一放, 上前指了个大概方向,恭敬回答:“大娘子如今在后院与小郎叙话。”
姬宴平眉头一挑:“这我倒不好去寻了。”绝没有客人贸然进主家后院的道理。
侍男连忙道:“无妨的,主君交代过,大王在宅中大可随意行走, 绝无不可去之处。”说完就要领路。
“既然如此……”姬宴平反倒不急着走了,笑道, “你自忙去,我自己去吧。我正想逛一逛曾家这别有风光的宅院,我这个人有点癖好,就爱独自瞎逛。”
“喏。”侍男丝毫惊讶也不见,温顺地点头,转头与其他侍男一并离开。
姬宴平见一队人走远了,才照着侍男指明的地方走去,路上不忘和侍从说笑:“曾家竟不守二门,你们可不能有样学样。”
侍从们也笑:“我们府中便是将里里外外的门都敞开,又有几个人敢窥探呢?”
曾家在鼎都的宅院建成不到二十载,风格偏向南边,与鼎都内大多数的宅院瞧着都不同,小巧玲珑。姬宴平见到路就走,浑然不管方向,走到头便逮人问路。如此散漫,一盏茶时分姬宴平也晃晃悠悠到了分隔内外院的二门处。
留守在此处的人遥遥望见姬宴平的身影低头见礼,果真不见阻拦的行径。
鼎都寸土寸金,曾家所在又是临近齐王府所在的好地段,能买到这姬宴平眼中的小院子已是废了颇大的功夫和不菲的财帛。后院更是小的可怜,姬宴平一眼就能望到头,联排的屋子分割得整整齐齐,很是平等,大约是公平地分配给曾家的男人住的。
后院伺候的仆从几乎没有,姬宴平猜测或许是都被调去前院忙碌了,鼎都内养个仆从也不便宜,如今前院待客繁忙,后院自然也就落不到几个人影。
姬宴平稍微往里多走两步,就能听见不远处屋内传出的交谈声音,其中一人正是曾大娘,另一人听称呼似乎是曾大娘的男弟。
都是母亲的孩子,曾家自然是无所谓嫡庶的,两人谈话也不见尊卑,感情恳切。只是交谈的内容让姬宴平有些讶异,姊弟俩谈论的是婚事,不为别的,曾家想将曾小郎嫁入宋王府。
作为宋王府的主人,姬宴平心情微妙,站在廊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很快,姬宴平发觉自己不必做选择,那站在门外的曾大娘的侍从见到姬宴平只是安静地见礼,复而垂头,竟不与屋内的主人通禀。
姬宴平一边在心里记下回府之后必须告诫王府侍从万不能学这个,一边走到屋外,正大光明地听屋内姊弟的交谈。
曾大娘原是来检查幼弟近来纺的线和织成的吉贝布,顺带和幼弟聊两句。曾家在西南做这一块的生意显然不是一两天了,曾大娘点评起幼弟织的布头头是道,屋外的姬宴平听了也觉得有道理。
曾小郎一一记下,很是乖巧:“我知道了,之后我会更注意的。”
只是……这声音听起来颇为幼稚,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说完正事,曾小郎就问起前院的热闹:“长姊,我听说宋王正在前院厢房歇息,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曾大娘心知肚明,并不隐瞒:“宋王为人正直,又是天潢贵胄,你若是有幸跟着她,凭借这一份手艺,来日她绝不会亏待你。有一点你要记住,不能学外面那些男人的心思和手段,务必以诚相待宋王。”
正直又高贵的宋王默默地瞅一眼守门的侍男,难得升起两分不好意思,难道这侍男是知道曾大娘要夸奖她,才不通禀的?
曾小郎对长姊的话深信不疑,但也有些新嫁郎的迟疑:“可是,有二郎的先例在,我有些害怕。”
曾大娘便问:“是哪个人与你说了些浑话?尤二郎的事与宋王又扯上什么干系。”
“尤二郎身边人都是宫里带出来的,阿娘便叫来陪伴我,说是成与不成的都先学两分规矩。可是,我听见他们偷偷议论过,说尤二郎死的很蹊跷。宫里的事……我知道不该妄议,但我很害怕。”
不管姊弟俩还有多少体己话要说,姬宴平都觉得自己的存在多少有点突兀,在廊下刻意走动两步制造出足以让屋内听到的声响。
曾大娘往窗边坐了,应该透过糊纱的窗看见了姬宴平的身影,但声线依旧平稳:“我记得你之前不喜欢尤二郎,觉得他很奇怪。现在我要和你说的就是,你不要学尤二郎,只要你从始至终的诚实乖巧,你会平安幸福的。害人终害己,你要切记。切莫辜负了阿姨教授你织布的好心。”
“嗯……”曾小郎似乎还有些话想说。
但曾大娘出言结束了今日的谈话:“人活的太清闲,才会有这许多的心思,你现在就去织布吧,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纺纱织布的声音响起,曾大娘自屋内出来,绕过门上的竹帘,她歉然一笑,左臂展开示意姬宴平先行一步。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二门附近,听不见织布机的声响才停下脚步。
曾大娘先告罪,才道:“小男孩总有些漫天的心思,还请大王恕罪,”
既有现成的纺线和织布技艺,又有曾家主动奉上的功劳,姬宴平已然忘却了先前种种嫌弃,笑容也分外真诚:“原是我失礼窃听大娘与令弟谈话才是,且男孩天真烂漫些才可人疼。”
只这一句,曾大娘就知道事情成了,也笑道:“若小郎能得大王一分垂怜,已是满门荣耀的好事。”
两人携手往外走,半句话也不提方才屋里屋外的尴尬,说起曾小郎的趣事。
其他的都好,只一点让姬宴平听了讶异:“令弟竟然年方十三?这未免太小了些。”哪个好人家看得上十三岁的小男孩,再乖巧也是不成的。
曾大娘便笑:“再过一个月,生日之后就是二七了。”
姬宴平可记得自家妹妹阿四对幼龄婚娶的敏感,不由道:“还是太小了些。”
曾大娘说:“男孩子是见风就长的,大王不必忧心。小郎虽然年幼,手中纺线织布的技艺却是练了数年,男孩在这个年纪最灵慧,寻常织娘都赶不上他灵巧。”
曾小郎是带着吉贝的相关技术来做陪嫁的,这些东西只要曾小郎教给宋王府的人,之后便是宋王的功劳。至于曾小郎本就是年龄越小越好,外人也信不得这样一个小郎会知道吉贝的用途。
姬宴平却不是好糊弄的:“大娘,这事哪个做不得,何必非塞一个小郎给我?”
曾大娘带着姬宴平走向僻静的角落,道:“再干净的水滴落入一盆污浊的浑水中也是不能保持本真的,我小小曾家与周围高门大户相比较不敢说是莲出淤泥,却也是迥乎不同的。大王,在西南时,我家中的男人也是可以在外面随意走动的,可进了城便不合适了。并非是我母亲苛刻,而是人的欲望如同猛虎出栏,既明知不能遏制,不如将这些男孩都慢慢散出去,免得来日家中生乱。”
鼎都的情况确实在变好,但和曾家相较还是差距太大了。
如狮子大象一般的猛兽,知道雄性长成会成为族群中不稳定的威胁,于是要早早驱逐。曾家如今在做的,正是这个道理。
姬宴平仍不能信:“我问的是‘何必塞给我’,可不是你们家为何要往外嫁小郎。”
曾大娘叹息:“大王,这正是我们家的人已经受到外人的影响了。因为我们知晓,更多的人看中婚姻……不,血脉的联结。所以,我们希望能够距离大王更近一些,能够在仕途上走的更远些。鼎都这些大家族,历来都是这般做的不是么?”
第145章
姬宴平选了个良辰吉日, 进宫找皇帝把纳曾氏孺人的事说了,三日后的下午绢黄纸写就的诏书送到曾家宅院。
考虑到曾小郎还在孝期,正式入王府的时间被推迟到来年, 届时曾小郎也约莫十五岁的人了。
曾家大娘送上拜帖和礼物, 将擅长种植吉贝的族人和善用吉贝纺线的族人送到宋王府效力。姬宴平考察过才知道,曾家行商的半数是自家亲眷, 部分是外面收拢的下属, 主要原因是此时的惯例便是拉着同乡、家族共同发展。
再有的就是习惯差别太大, 一个当家做主惯了的女人和一个在家中要给妻女立规矩的男人是难以正常相处的, 即便能保持表面上的恭敬,时间一长总是能从细枝末节感受到恶心。
但早些时候合适的女人很难走出院门, 在很多女人名字都难以传出家门的地方, 想要找到一个愿意走遍四方的商人苗子实在不容易。也因此, 曾家的商队内有不少相当出众的人才,即便大字不识一个,算起账来却比寻常拿了算盘的人还要快。
出众的天赋令姬宴平心喜, 顺理成章地将这些曾小郎的嫁妆收下,府中又添人才。
姬宴平叫来了户部的官吏和府中农户对接,务必将吉贝相关的事宜尽早推广开来。细枝末节的东西姬宴平是不去管的, 牵头后只做甩手掌柜。
直到赵家在吏部做员外的赵娘子上门,姬宴平才恍然响起, 自家后院还有一个病恹恹的赵孺人。
赵娘子是受赵孺人母亲的请托来的,进厅与姬宴平行礼寒暄罢,说道:“孺人从前或有许多不好,但时过境迁, 听说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他的母亲便托我上门恳请大王能允许我将孺人带回家去小住修养。”
姬宴平是半点不信赵孺人病入膏肓的, 她对自家人下手的轻重有信心,除非是赵孺人自己寻死觅活,等闲是死不得的。端起茶碗喝一口,压住嘴角的笑意,道:“且不说赵氏身子骨如何,既是你来求,我自然是肯的。不过我之后要取曾家男子,有曾驸马的旧事在,不免要慎重些对待曾家男子。故而有些礼数要备下,不能没了人操持,你再过些日子来吧。再说了,我这头纳了新人,转头便将旧人逐出门去,传出去也不好听。总不能为了赵母的心思,反倒坏了我的名声。”
即便是赵孺人的命,也比不上她在外的名声要紧。
姬宴平这番话说的细致且不客气,赵娘子便也顺势放弃,她本是受不住赵母日日恳请才来的,毕竟是隔房的亲戚,不好总拒绝,如今得了姬宴平摆明的拒绝,倒省了她的事。
赵娘子将茶碗端在手中道:“是我失礼了,还请大王为赵孺人寻个体贴的医师,我也好回去复命。”
“我也知道你的难处。”但这和姬宴平没干系,她是不会帮着操心的,“再过一年,若是赵氏安安分分的,再不惹事,来年他就是求一纸休书我也乐得给他。”
离婚可是相当麻烦的事,不但要上告亲长,通知邻居、亲戚,还得向官府备案,也是一件丢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