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十几岁就结婚的人一般就出自大小世家,寻常百姓家除非是童养媳,不然是不可能早早给家中孩子娶上妻,更遑论给二三十岁的成人结小亲。俗话说“穷大辈儿,富小辈儿”,反映的也是这类问题。
多少寒门学子都是苦哈哈熬出头了,被有财有势的岳丈相中,过上顺风顺水的日子。能结婚的寒门子弟大多也是二十多岁,才能稍有些积蓄,或者某样才能被看重。
这种十二三四岁就把女儿嫁出去的,反而是家境殷实的门户。阿四曾读过的诸多案例中,女方多是高门女子,父辈甚至官至一州刺史。稍微差一些的,父辈也是县令、县丞,总归是吃俸禄的,绝没有要饿死卖女儿的境地。
阿四的提议虽然玩笑了一些,针对的对象是没错的,大体上依旧是世家范围内。
或是出于鼓励的心思,皇帝朱笔修改了阿四的大白话,以更文雅的文字通过了阿四的提议,最后在奏疏上批评刑部尚书行文过于啰嗦。
阿四得意洋洋地合上奏疏,凑到阿娘身边放下批阅过的奏疏,有意讨好:“儿不只是为这事来的,还有一些旁的事拿不准,想要问一问阿娘。”伸出手帮着磨墨。
半大不小的孩子,脸上挂着欢快无比的笑容,殷勤侍奉左右。做母亲的看了,实在难以维持严肃的表象,皇帝下巴一点:“直说吧,再是为难的事,我也不舍不得把你打出去。瞧你也不是自己磨过墨的样子,这活还是留给冬婳去做吧。”
冬婳当即笑道:“妾近来年纪大了,四娘再抢了妾侍奉笔墨的活计,妾就只有告老还乡一条路走了。”
阿四不好意思地放下浓淡不一的墨,厚着脸皮继续说:“我这两日在屋里瞎琢磨,自打知道十八岁的中男和丁男,每人授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便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不给女子也分田地呢?”
皇帝笑着摇摇头:“若只是这个,你的先生不能与你讲明白的话,我就该换去的现在所有的师傅。”
其实阿四哪个师傅都没问过,因为她心里想的不知这一点,实事求是道:“我没问过师傅们,这是有关田地的大事,大周每一寸土地都该是阿娘做主,于是我便来问阿娘了。”
“真是长大了,说话也动人了。”
皇帝拍拍身侧的空处,让女儿坐过来:“两百年前魏时,十五岁以上,男子授露田四十亩,女子受露田二十亩。隋朝更进一步,不但给女子授田,也给奴隶授田,当时隋朝新立田地众多,奴隶也多,这般能收入更多的赋税。但田地与赋税是一并要负担的,一旦未婚女男结婚,田租和绢棉调则更重,到了百姓无力负担而不婚嫁的地步。”
皇帝一见阿四眼中放光,再提醒道:“这可不是你阿姊们的不婚嫁,是足以压死人的重税。因此,我朝不授女子田地,不加收赋税,反倒是减轻了女子生活的负担。”
而阿四想要真正地帮助到庶民女子,必须既给田地又少收租调,这并非是做不到,而是违背了整个统治阶级的汲取目标。阿四从小到大的教育里,治国理政,不是给百姓做慈善的,而是如何合理地从百姓身上盘剥更多的财帛又不能让百姓流亡,而是尽力让百姓做温顺的羔羊。
自秦时起,便是如此。秦被称之为暴秦,就是因为他开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开头。
无论是北魏、隋,还是大周,授田于百姓,或许真有那么一些为百姓考虑的心思,但现实是这田地是归属朝廷的,是朝廷租给庶民的,是每年要交税的。
阿四伸出一根指头试探问:“十亩,仅仅十亩,不收税。”
“大周有户六百五十万,大致四千万人,便是其中只有四百万需要重新授田的适龄女子,阿四知道需要多少亩田地吗?”皇帝不但要考虑庶民的生活,还要考量北境的军队,考虑文武百官和宗亲上下的衣食住行,甚至于阿四刚才喝下的那一杯石榴汁。
这计算对阿四来说很简单,飞快回答:“四千万亩地。”
皇帝淡笑:“这已将近举国耕地中的一成了。”
阿四脱口而出:“十分之一的人分到十分之一的田地不是刚好吗?”
皇帝但笑不语,阿四随后明白过来。
这世上最难就是公平二字,要从哪里变出这四千万亩地分给女人?
只论永业田,单单一位亲王就要授田一百顷、职事官一品六十顷、上柱国三十顷,往下逐一递减,直至五顷。而普通成丁总授田一顷(五十亩),其中永业田只有二十亩。
冬婳不知何时离开内殿,取回一卷书展开,指出一页给阿四看。
开头便是某位宰相①的陈述:“今天下户口,亡逃过半”。
百姓为什么要流亡呢?
无非是衣食不能保障,受剥削过甚。
即便皇帝如何节俭,官僚也会监守自盗。再加上日益成势的世家隐匿人口,百姓为避税主动逃离……朝廷想要维持住目前的局面,很难不增长赋税。一旦增税,这种局面只会更糟糕。
这不是当今皇帝造成的局面,而是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在经历的,只有开国之君能少面对一些——那个时候能够分给百姓的空余土地多,世家大族和上任的新官也没能来得及形成汲取手段。
哪怕是人人称颂的太宗时期,一户人家能有五十亩地,其中将近三成要用来应付各种赋税,剩下的粮食也仅仅足够一家五口半饿半饱。
整个官场从开始就注定日益腐败,皇帝不可能以一己之力监察全国官吏,即便再严苛的法律,派遣御史监察地方的次数再多,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
再者,正如谢大学士所说的,世家之间羁绊深厚。
大族与大族之间自有微妙的默契,没有人能保证走在河边永远不湿鞋,所谓刑不上大夫,今天我给你留一线生机,来日你给我留一线生机,大家吃相都优雅好看,贵族才能世世代代是贵族。
就连皇族也是如此,二王三恪礼保证亡国的皇族能在新朝代继续富贵,因此旧势力对新势力也不会拼死抵抗。皇族本身也是其中一员,皇帝面对世家大族的集团也会倍感无力。
科举给皇帝开辟了一条新的用人途径,但科举出身的寒门子,一代、二代勉强能称之寒门出身,等到三代四代,也是三世四世的官宦世家,又与寻常世家何异?
上辈子读过的杂七杂八的书籍终究有些用处,至少明白地告诉了阿四历史奇怪的轮回。等到土地兼并严重到大量百姓无法生存成为流民和乱兵,朝廷也无法收回足够的财帛支撑运转,各地兴起有财有势的“土皇帝”……新一场乱世轰轰烈烈开场,又是一轮“盛世”。
阿四满头冷汗,放下书卷,头一回有笑不出来的感觉:“这就是人在山中、不识前路的滋味吗?”
第140章
都说老马识途, 阿四坚信自己只是阅历太浅,才暂时走不出这片山林迷雾,作为小马驹应该先锻炼自己, 将来再考虑掌握方向的大事。
以如今的生产力, 指望教育启发民智是做不到的。即便她想让人往西边取经,但这时候科技还没发展, 大周是最富裕发达的所在。指望自己一个人, 拯救天下人那是神灵才能做到的事。阿四只能尽量地去改变, 走一步看一步。
改变大周所有子民的生活情况是做不到的, 但可以利用法律、诏令尽可能地缓和矛盾。既然世家大族吃的多,那就想办法让她们吐出来, 贪官污吏难以整治, 那就加强管理, 严刑峻法,就算不能根治,能稍稍缓解也是很好的。
即使她什么都不懂, 也知道产量大的作物来自海外,需要漂洋过海去寻找。这一点上就要召集熟练的工匠和水手,慢慢培养, 用数十年乃至于上百年的时间去积累经验……只要去做,大多数的事情总会有些收获的。
总归, 这些财帛用在能够看在希望的事情上,总是要比铺张浪费掉更合适。
虽然阿四想让每一个女人都能堂堂正正握有土地的事没能成功,但这一回谈话至少让她认清了一点,圈地占地隐户的世家大族果然是留不得的。
世家大族本质上来说是无法根除的, 但阿四依旧怀有期望,因为从她所知道的历史的进程上来说, 总体上人的生活在变好。
阿四费尽口舌,总算是在离开甘露殿之前争取到一点土地,今后每满十五岁的农家女子,可以分到五亩地,至于其中赋税还需再商议。士农工商各司其职,除了农家成丁,其余行业的百姓给田是要扣除部分土地的,仔细划分起来,真正能分到这部分田地的女子只是极少数罢了。
对于女儿再□□让仍显得有些异想天开的主意,皇帝闭着眼睛勉强答应了,转头就把阿四一杆子支到户部去,并说:“事关重大,不能凭靠你我三言两语便定下,阿四再去与户部诸卿商讨吧。”
连亲娘她都说服困难,更遑论朝廷管钱的精明尚书呢!
等阿四被冬婳笑容可亲地送出门,抬头望天色,今日是没时间再去和户部耗时间了。
跨过宫门,阿四瞧见有女官引路一将军模样的女人往里走,是往太极宫西北方向去了。近日里姬赤华带着长庚搬回楚王府住,西北方向除了翰林院大概只有闵玄璧在住着。
这人应该是卫国公世子闵玄鸣吧。
阿四问垂珠:“前面那个人是谁?我看着像是鸣阿姊。”
垂珠随手叫住一个路过的宫人,问过后回到阿四身边说:“正是卫世子,是进宫来探望闵小郎的。”
“那倒也不奇怪,从小到大鸣阿姊都对闵玄璧颇为关怀。”阿四一直觉得闵玄鸣有一颗正直良善的心呐,看看死绝了的姬家男人和远在她国风雨飘摇的和亲公子们,再看身体病弱却好好长大了的闵小郎,从这成活率就该看出闵玄鸣对男弟弟无私的爱。
不但让他活着,还按时关爱身体健康,远在北境都各地打探补身子的药材和药方送来。
可惜阿四从未把这份想法向姬宴平说过,不然她就会知道,历代将领的亲眷,大多数都是要留在都城的。
皇帝交付信任是一回事,但将军在外完全不把皇帝当回事,那就不行了。
绣虎对于一些宫中的传闻更为了解,小声说:“近来总听说,闵家族老想要将闵小郎从宫里接回去住,说是小郎年纪渐长,不能再于深宫久居了。卫世子大概就是为此事回来的。”
“嗯?闵玄璧不是和我差不多大吗?”阿四下意识道,“这宫里也没几个人了,这是怕我玷污了他的清白还是怎么的?”
绣虎尴尬笑,硬是接上话:“那肯定不能怀疑四娘。闵家教养小郎比起我们这儿养公子要严格些,大约是闵小郎深居简出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让闵家族老忧心呢。”
阿四回想身边见过的几个男子,认真追问:“是吗?我看弘文馆的男学子都是这幅文弱样子,就连姬难,也是这样啊。”
每个时代有自己的审美,敷粉涂朱就是如今的潮流,且不说皇帝后宫的男人成色,楚王当年对细腰的追求言犹在耳,宋王的爱好是貌美舞伎,舞伎想要出挑身段必然不能差了,身体是非常有力量的,但表面上也是弱柳扶风。
再者,朝廷选官也是挑脸面的,皇帝看顺眼的,升官发财都快,长得歪瓜裂枣的,就要往学识下苦功夫才能一鸣惊人。奈何,文采一鸣惊人,也没有外面上的“一见钟情”来的获益大呀。
身体健康是必要的,貌美容颜是不能少的,学识更是不能落下,每一手都要抓,且都要硬。就是天下第一等的男将军,想要混到人前那也得摆出符合时兴的衣着。
不过,这些小九九,绣虎并不能直言相告,只能委婉地说:“可能是闵家族老的看法比较老旧,还觉得小郎要壮硕才好看。”
阿四挠头:“怪不得我在外头都不怎么听说闵家的人,听宫人评论那家小郎风姿,也没听到过闵家的。原来是想法不一样啊。”独树一帜,难道不会被同僚排挤吗?
腹诽完闵家的老古板,丹阳阁也近在眼前,进门见到雪姑,阿四终于想起闵玄鸣来:“鸣阿姊要把闵玄璧带出宫住吗?”
雪姑不知前因后果,但不妨碍回答:“闵家除了大将军一支,其余的都回族地生活了。大将军与卫世子常年在外,不能顾及闵小郎的起居,应该是不会将他带出宫的。”
阿四脱去履袜,扑向坐床打了个滚,胡乱点头:“那我明白了,闵家的族老是想代为照顾闵玄璧,好从乡下老家回到鼎都来生活吗?”闵大将军和族人关系在外头也没听见过不好的传闻,但阿四直觉二者不甚和睦。
“这就不是外人能知道的事了。”雪姑笑着端上餐食,“闵家一族内多是在北境戍边,大多是闵大将军手下部将,想来应当是和睦的。只有一支定国公家,近些年走得远了些。”
定国公是阿四少有的知根知底的门户,只因皇帝阿娘的亲父应当是出自这家。可怜盛年遭受敌国细作暗害,死于北境,听说皇帝阿娘当年很伤心,继位后追封了亲父闵太尉爵位和官职。
现今的定国公是闵太尉的男兄弟,算起来,是阿四五服内的亲戚。定国公和闵大将军关系差也可以理解,毕竟是堂亲了,闵大将军从定国公手里拿过的边军,又把堂男兄弟们薅了个底掉,任谁心里也不舒服。
阿四边吃边问:“这几年闵大将军和定国公家关系好些了吗?”不然也不能提出帮忙照看孩子吧。
雪姑笑道:“这我倒是没有听说,四娘何不直接过问卫世子?想来闵小郎是乐见四娘的关心的。”
“还是算了吧,我不喜欢那样的。”自打知道现在的人十二三岁就敢婚嫁,阿四是绝不能给身边身边人任何错觉的。生怕哪天眼睛一睁,就和当年的姬宴平一样,看见院子里多了几个貌美男侍,还是小国进贡色艺双绝。
姬宴平收到的好歹是能随手打发的花瓶,闵玄璧可是镶了金边的易碎琉璃盏,阿四懒得去应付。
雪姑显得有些惊讶:“原来四娘与闵小郎平日不亲近吗?这几年闵小郎隔三差五便送些花草来,丹阳阁四季的花草都是承欢殿送来的,就连尚仪局都省了事。”
阿四的课业愈加繁忙,对花草的心思也淡去,已经很久没有再去翰林院顺手牵羊了,连院内的盆栽也没多给一眼。她还是头一次知道闵玄璧长久地送花行为,心下无语:“闵玄璧这样的清闲?”
这一刻,阿四反倒认真思索起闵家族老的提议。眼看这闵玄璧都要在宫室里关傻了,不如还是放出去吧。
“闵小郎聪慧,翰林院的学士都说再无可教授的,如今闵小郎除了学馆的课业,便是在院子里养花草。”雪姑却对闵小郎的行为表示认可,“既然四娘喜欢,闵小郎这份技艺也不算无用。”
深宫中若不找些事情做,该多少寂寞。闵小郎就选的很不错,至少知道要讨好前途远大的皇子。
但阿四显然无法理解:“我早就过了喜欢这些的时候了,反而很不能明白,养花养草的人是怎么入选为翰林学士的?”就养花学士那个德性,再看外头许多一生也走不进官场的女人,阿四情真意切地感到惋惜。
雪姑奇怪道:“翰林院原先就是选用偏门的人才为陛下解闷的,后来近些年才有了因才学而被陛下钦点为翰林学士的事。赏花是太上皇曾经的喜好,早几年就该被清退了,似乎是太子殿下看在四娘喜欢的份儿上,才叫人留下来的。”
竟是因为阿四时常去薅羊毛,才让这只老羊有了长久的工作?
现在老羊带出小羊,还要把养花的事业传承下去……起因只是阿四在翰林院多拿了两盆花。
一想到她让养花学士白吃了多少粮食,阿四就感到心痛,立刻亡羊补牢:“今后屋内再不放花草了,我看院子里的梧桐树尽够了,平日里放两盘果子我还能吃,花草中看不中用的。承欢殿送来的花也不许收了,都送回去。”
第141章
雪姑不明其意, 先依照阿四的意愿让宫人将花草送回,从库房中寻出合适的摆件重新放好。一切妥当后,阿四这餐也吃完了, 她视线扫过屋内的陈设, 突然想到什么,问雪姑:“我有多少财帛呢?”
雪姑一愣, 随后笑道:“四娘乍然一问, 我确实是答不上来的。还需回去查一查账簿。”
“随便和我说一说吧, 大概的数目就成。不用尺绢计数, 用铜钱。”阿四吃饱喝足,预备数钱。
雪姑取茶炉为阿四端上一碗甜茶, 慢慢说:“四娘满月便得公主爵, 食实封一千户。每年所得租庸调换成尺绢, 约莫万贯。再有四时八节陛下赏赐、太子殿下与诸王、宗亲以及诸官员赠礼,且有些不能论价的古玩珍宝,粗粗估计一年百金总是有的。金不大用来花销, 却也有个大致的价格,一金当千贯,如此又是十万贯。再有永业田一百顷……四娘平日吃穿用度一概由内库拨送, 平日里是无甚花费的。除去损耗,日积月累所得全换成铜钱, 四娘库中有百万贯之巨。”
“这么多?”阿四险些喷出嘴里的甜汤,一贯约等于一银,大致能抵千文铜钱,时下米一斗便宜些不过十五文。她所拥有的财富, 实在多得让她自己也惊讶。
连她都有这样庞大的惊人的财产,年长的皇室宗亲和经年的权贵世家手中所累积的怕不是一个天文数字。
雪姑在太极宫里二十年见识得太多, 已经不会再对主家的财富升起惊讶的心思,只是非常平静地阐述。雪姑见阿四饮尽甜茶,顺手再添一勺:“四娘是有要用钱的地方吗?”
阿四捧着茶碗说:“嗯,我想在鼎都里选一宽阔院子,收养民间女子读书识字。本想着我是不是能养得起,现在看来就是千百个也是没问题的。”
知识改变命运,她顾及不到千万人,能帮到千百个人也是好的。
雪姑道:“鼎都内早有这样的所在了,是早年陛下设立的学馆,分文不取,便是先生都是弘文馆中调去的。”
初立时,其中多是庶民家的女儿,皇帝游历时捡回来的孩子们也都在那儿长大,时至今日,大多三十许,或是站在朝堂之上,或是远为一方母官。可惜经年累月,不免被有心人看中此间利益,能入学馆门的学生出身愈发好,如今多是富甲一方的巨贾和小官家的女儿了。
盖因都是女子受益,上头也并未多插手,只是不如往日纯粹,入学的孩子都是不缺衣食的了。
阿四升起好奇心:“那我们哪天去看看吧,是在长安县还是万年县?有了前例,我照猫画虎仿一个也省事。”
雪姑不阻拦阿四的决定,事先提醒:“如果四娘打定主意,务必要与太子殿下和诸王一并行事才好。”幼子效母不是坏事,但不得不顾忌人心。
阿四四仰八叉倒在床榻上:“是该叫上阿姊,管事最麻烦,要是我能只出钱不出力就好了。”
阿四兴致起来,不许人提前往学馆递话,让雪姑谁也不告诉,出门时只说要去兴庆宫探望太上皇。阿四推脱了禁军,只带上二三便衣护卫,自己身上的衣物也是选了又选,最终从垂珠屋里翻出一套她入宫前的旧衣裳。阿四的身量比寻常孩子高,幸好民间制衣多要藏三寸,放开了袖裙,阿四再穿上正合适。
宫人找到一双没做完的鞋,将鞋底垫软,外面糊弄一层绢布,算是完成了阿四一身行头。
阿四平日里梳双环也不用朱钗,只用头绳绑了,便高高兴兴地出门。
车到学馆附近,阿四下车步行至学馆门口。学馆放开允许女人入内参观的,因其中都是女童,是不许男人进门的。阿四挽着垂珠的手,亲亲热热地喊阿姊,姊妹一般往里走。
正是授课的时间,能听见朗朗书声,先生中确有熟悉的面孔。阿四探头探脑的模样落在一个先生眼中,先生令学生们大声诵读,独自溜达出来,问阿四:“四娘今天怎么独自到这儿。”
姚先生注意到阿四一身打扮朴素非常,心知是阿四起了玩闹的心思,笑意遮掩不住:“这是微服私访来了?”
这是个没给阿四上过课的先生,面孔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阿四压低声音:“我要去三姊家的,路过这地方,听见读书声就进门看看。”
姚先生当年是从这儿读出去,如今正在户部当职,空闲时会来学馆当班,她看出阿四没有认出自己,含笑道:“四娘今日本该在弘文馆才是,你已经三日没有在弘文馆露面,再这样下去,谢相就要亲自来寻你了。”
说到这个,阿四也很不满:“我是有事要找户部的尚书,往户部衙门走了三回,总是碰不上面,一定是躲着我呢!要是能逮住户部尚书,我才不往外头瞎跑,都是户部尚书的错。谢师傅也不帮我,她才没脸来抓我呢。”
虽然皇帝答应阿四要许给农女的地,但只是皇帝的金口玉言还不足够。这事要户部拿出一个章程来,能说服政事堂的宰相们,诏令才能出甘露殿。否则等着阿四的就是如雪花飞来的弹劾,皇帝也要被轮番劝谏。
户部尚书和户部侍郎却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阿四回回都逮不到人,肯定是有人在背后通风报信。
姚先生失笑:“四娘呀,你连户部尚书姓甚名谁、模样如何都不知晓,当然找不到人了。”她空手点点屋内的女童们,“四娘今天留在这儿与她们听完一课,我便把户部尚书的行踪告诉你,如何?”
阿四闲来无事,本也是来看学馆情况的,自然答应。姚先生就牵着阿四的手,让阿四和垂珠一起坐在教室最角落的坐席上。偶然来人旁听对学馆的学生们来说也不是新鲜事了,无一人分神,都专注于手中书籍。
女童们的全神贯注,叫旁观的阿四心有羞愧,坐在课堂上的机会对于这些衣食无忧的女童来说也是极为珍贵的。尤其是商贾家的女儿,商贾家的小郎是不能科举的,女子科举这一道口子让无数商人眼热,都是想方设法地将女儿送进学馆,耗费千金也要给女儿换一个前程。
王孺人的妹妹也是如此,身有贡生功名没能考中进士,正是这份诱惑勾的她没有跟随家人远离鼎都这片是非之地。毕竟谁都不能预测,这条属于女人的通天大道能够持续多久,一旦错过,定要抱憾终身。
收回漫游的思绪,阿四把心思收回书卷上,专心致志地学习手中的《仪礼》。
课间小歇时,也有学生悄悄将目光投向阿四,彼此相视,坐在阿四侧前方的学生问:“你也是被姚先生挑中就读学馆的学生吗?”
从周围学生的解释中,阿四逐渐明白过来,参观学馆的女孩有可能会被教书的先生们看中旁听一二,如果有天分,就会被留下,过上吃穿不愁的学习生活。这对大部分百姓来说是个极大的诱惑。为此,每日中午出入学馆的母亲和女儿络绎不绝。阿四来得早,没碰上最热闹的时候。
学生们都以为阿四也是这样被选中旁听的学生,七嘴八舌地说起在这儿生活的种种好处,又把先生常考校的问题和回答的经验传授给阿四。直到先生再次进来,学生们才安静下来。
临近吃点心的时间,阿四被姚先生叫出课堂,来到先生们休息的屋子。
阿四毫不客气地坐在姚先生的位置上吃茶:“先生姓姚,分明是阿蕤的阿娘,你就是户部侍郎,怎么还糊弄我?”
“我以为四娘认出我了,竟是没有么?”姚侍郎面上失落,打开竹木盒放在阿四面前,排列整齐的桃酥散发甜蜜的香气,姚家有个相当不错的白案,阿四曾随伴读姚蕤去她们家的学堂吃过的。
阿四没想到姚侍郎自家开了学馆,还时常来这边的学馆帮忙,大概是极忙碌的人了。
阿四鼓着脸吃点心,并不因为美食原谅:“我已经好好地听完一课了,先生明天就该在户部衙门拉着尚书等我去找人。”
姚侍郎笑道:“近几日宋王手头有一桩事宜,尚书忙得脚不点地,这才空不出时间来,四娘七日后再来,我保证尚书在衙门内恭候四娘。”
第142章
作为亲姊妹, 阿四想见一面姬宴平,可比巴望着户部尚书要牢靠得多。阿四离了学馆,径自拜访宋王府, 此时姬宴平正在皇城内, 是王府长史出面接待阿四。
宋王长史向阿四见礼,请坐奉茶。
阿四是宋王府的常客了, 摆手道:“省去这套吧, 我来问问阿姊最近忙什么呢?”
亏得阿四年幼, 又确实是熟识的人, 否则再没有人能直愣愣上门直接向下属打听主家行踪的。
宋王长史陪坐,道:“大王去年在边疆遇见一物, 花开如雪、娇如白玉, 当地百姓称之吉贝, 多用来填衣裳,可免寒穷。回京时,大王带了一车, 前些日子令王家娘子往各地去采买吉贝,近来是与户部商议着要让百姓种吉贝。”
“吉贝?”阿四听描述感觉熟悉,这名称却闻所未闻, “那你取一些来给我瞅瞅。”
宋王长史便让侍从呈上一朵雪白的绒花,阿四捏住搓了搓, 柔软的棉絮手感实在不能更熟悉了。这不就是棉花么,要是真能推广开来,冬天一定能少冻死人。
阿四喜笑颜开:“这是好物啊,原来阿姊近期忙的是这个?真是利民的大好事。”
实际的用途和种植方式还需摸索, 但不妨碍宋王长史拍马屁。
宋王长史一拱手:“四娘眼光独到,定是不会有错的。”
阿四就着吉贝和宋王长史聊的有来有回, 不自觉说出些纺线织布的话,宋王长史听得连连称赞。
棉花捻成纱线再织成布,是相当繁复的流程,阿四不知其中细则,却明白无论是丝绸、绢布、还是麻布,没有一样是能简单制作出来的,只要有一个开头,确认棉花是能用的东西,之后自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地去完善。
半个时辰过去,手中的茶碗见底,阿四兴奋地发热的脑子也稍微冷静。告别宋王长史,阿四飘飘然离开宋王府,坐车回宫。一路上回想宋王长史可亲的模样,发觉她一点儿也不像是姬宴平时常抱怨的那样不近人情,还是很好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