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书写春闺愁怨,写醉酒后如同神助,写许多的妄念与赌欲。
他本是无情人,编织这些时却好像信手拈来,早已看惯。
从晌午至黄昏,从黄昏至深夜,姬扬静静打坐了近六个时辰,宫雾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后,时刻照看着他的心神。
凡有瘴气魔雾试探着靠近,都会被她一并驱散,不容触碰半分。
她护着他的那颗清明道心,绝不肯让半点尘埃落上去。
星河乍显,光华点亮了半幕沉夜。
寂静里,姬扬身侧已有成百上千的无数幻梦,如萤火般围绕在他们身侧。
“小雾。”他轻唤了一声。
“我在。”
“委屈你借我几成灵力。”姬扬疲倦道:“还有小半,我想稳妥一些。”
无数幻梦倾洒而下,会笼罩在两军中帐大营各处。
他仅仅一眼便记得所有军部的分布位置,更是因此制作的详略得当,全都有所对应。
宫雾毫不犹豫地双手结印,而后把掌心按在他的后背上,极为慷慨的让奔腾灵海流淌而去。
自那一刹起,他们灵识相通。
如同江海相会,如同霜雪交缠。
她蓦然抬眸,灵力奔流间被他温柔引导,然后融纳并吞更深。
经筋脉,过肺腑,度周天,环行酣畅。
最终变成一个又一个梦,环绕在他们的鬓侧发间。
是年少恣意的幻想,是娇妻红妆的痴缠,是功名得望,是美酒醉意。
让人无心恋战,让人恍然如醉。
便是自梦里醒了,也未必再肯决心恋战。
她的灵识被席卷更深,如同被他牵引裹挟着带去更远处。
以至于不自觉间呼吸急促,几乎要被这些幻梦一并卷走。
师兄,你真的是无情道吗?
怎么你会这么通晓这些……人间的心欲?
“换气。”姬扬垂眸轻声道:“小雾,你呼吸乱了。”
她耳朵尖发红,强提起精神理顺呼吸。
可神念紧接着就被对方江流般的浩然灵气席卷而走。
像在漩涡里打转,像被拥抱到胸膛最深处。
明明师兄只借走了她的三分灵息,却像是把她整个人都抱进幻梦里,脸颊也再度烫得不像话。
“师兄……”宫雾窘迫道:“你怎么,这么擅长织罗这些念头。”
她并没有看见太露骨的画面,甚至连皮肉都没瞧见什么。
可偏偏被席卷的心神不宁,无法清净。
姬扬仍垂着眼,任由萤火般的无数梦境在身侧绽开。
他轻笑一声,似在自嘲。
“心魔罢了。”
子时三刻, 军士们相继入梦。
高高山崖上,姬扬抬扇挥起长风,让轻絮般盈盈发光的千百梦境飞向两营。
云国浑然不觉, 燕国和赵国已相继被醉人梦境笼罩渗透, 上至君将下至兵卒都无一逃脱。
野心, 杀意, 戾气, 莽撞, 许多性格里的危险一隅被加深更多, 成为来日战场失智的无声支撑。
青年的扇子带着炽热温度,把这些梦境也一同加热到真挚滚烫的地步。
梦里有人一将功成封侯爵,有人在滚烫热血里独自逃窜谋得生路。
便如同一张蛛网隐隐罩在要害处,不动声色地等他们全都一股脑扑上来。
杜韧同一时间炼制好了大瓶药粉,站在顺风处拔除药堵, 让淡紫色粉末一同散去。
同样一瓶药粉, 散去云国便是安神助眠的好药, 散去燕赵便是蛊惑人心的毒。
宫雾被长风吹得衣袖飞扬, 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
她原本没有想过,做神仙会是什么滋味。
似乎也是无数宿命里的一轮,是阴晴圆缺里的一律。
翌日, 战事提前爆发, 燕赵两国均是一改从前定策,不管不顾地发起冲势。
从将领到兵士都流露出几分狂热,死盯着对阵拼命杀去。
不出意外,云国谋而后定, 趁着他们两方杀得理智全无才从容入阵,沉稳夺走最后的胜利。
只看前半段, 便能知道这是稳了。
口诀一催玉佩加速演化,他们不仅快速看到长达十几日的战势变化,还看到云国一统天下后这片土地的变化。
战场退还作耕田模样,有村舍陆陆续续地修建在此,也有小溪汩汩流来。
横尸遍野的荒地变作安居乐业的太平村落,又遇到山贼劫掠,又遇到官府清缴,看起来好像是沧海桑田间的变幻,其实前后不过十年。
转眼他们面前的景色再度拖曳到熟悉的京城,代表第四劫的第四个墨点倏然转绿。
“是桃花劫——”杜韧难以置信:“我们前三关都成功过了?我们进第四劫了?”
而且以他们的速度,大概率就是最快的队伍,天啊!!
她都不敢幻想缎红坊那位秦宗主亲口许诺的许多好处,什么秘籍,什么仙蟾,还有绝无仅有的福运大阵。
真是跟着雾雾有福气啊!!这感觉实在太好了!!
宫雾本来对桃花劫什么的没太多感觉,她心思单纯又情窦未开,瞥见帝王隐秘情史也并不在意。
但昨日仅仅是借了些灵力给师哥,好像让人变得乱糟糟的。
小姑娘低头翻完灵册,把它递给杜韧。
“咱们……好像要棒打鸳鸯?”
杜韧早就看过数遍,把书册又递给姬扬。
“叫你无情道修的师哥拿主意。”
云衿羲的最后一劫,来自贤臣的妻子。
他这辈子仅渡过这一场情劫,就差一点溃不成军。
千不该,万不该,他爱上了最器重的臣子身旁发妻。
云衿羲的童年是柴房窄窄的半角天,哪怕在院子里玩耍片刻都会被母亲惶恐叱骂,免不了被竹枝抽的双手都是血痕。
可他知道,母亲不是在害他,是怕他早早死去。
父皇专宠贵妃,哪怕明知她暗中作恶无数,也舍不得重重发落。
后来命运轮转,他跻身人皇之列,兼并四方国土做了最意气风发的皇帝,但始终对枕边人抱有戒心。
他这一辈子,绝不会对任何妃嫔动情。
逢初一十五必宿在皇后宫内,任何后宫晋升也全都遵循时日规矩,绝不动情。
没有宠妃,没有宠后,所有女人都与他分寸小心,绝无动心起念的亲近。
后宫因着这荒谬的绝对公平,人人都雨露均沾,反而和平得一团和气。
有许多女子流露出争宠的念头,凡是献媚便被遣送去看守妃陵,最终痛悔不该泪泣连连。
几十年里,能留下来的都是断了情念的无心人。
哪怕与他生育众多,也不可能多见一面。
这样离奇的自我克制了几十年,最终一夕被彻底击溃。
在私访臣子府邸时,皇帝误见一面芙蕖夫人,然后坠入情网深处,茶饭不思。
他想得发狂,千方百计想再见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
他求而不得,他做贼心虚,他就想让她只对着自己笑,只为自己哭。
“所以……老仙人的做法是……”姬扬读到后半段,看得哑然:“居然是跑去求了生孕的灵药,悄悄治好了这芙蕖夫人的不治之症。”
芙蕖夫人浑然不知自己被帝君爱慕,与结发夫君情深睦久。
她年近三十尚未生育,稍稍有些着急,后来终于抱得龙凤胎,让夫君也喜不自胜,还特意去皇帝那讨了两天休沐恩假。
从她身怀有孕,到最终产下儿女,这皇帝才渐渐心死,情丝斩断。
“这种药,不太好配啊。”杜韧嘶了一声,纠结道:“每个人的寒热体质不同,就算要对症下药也都要调理许久。”
“再一个,那陈老仙人取来的灵药大抵是用珍贵物事炼成的,我们手头找不到这些原料。”
“这样,”宫雾快速道:“师姐,你先扮作郎中,我们两扮成你的药童,咱们进丞相府里看一回情况。”
“你也刚好跟她悬丝诊脉查探一番,万一有别的暗疾呢?”
事不宜迟,他们即刻改换装扮,又使了些银子让京城里几个有名的茶楼都走漏风声,说是外州的名医游历至此,乃是妇科圣手,而且还会悬丝诊脉这般的绝活。
很快,‘名医’下榻的酒楼里立刻有各路人过来请他们上门瞧病。
有些妇人直接出面求诊,杜韧便很是快速地顺带帮忙看了,哪怕她们仅是史书里未被记录的一笔幻影。
等得日头西斜了,丞相府里的丫鬟才秘密打扮好,混进人群里托他们进府一瞧。
宫雾扮成小药童走在队伍后面,冷不丁被塞了锭银子。
“还请三位守好本分,不该说的……对外什么都不要讲。”
杜韧一捋胡子,声若洪钟:“老朽行医多年,自然知道分寸。”
芙蕖夫人藏在幕帘深处,仅仅在右手腕处绑了红丝,供杜韧切脉诊治。
丞相在旁边颇有些坐不住,一颗心都系在夫人身上。
杜韧细细诊了许久,如实道:“夫人是否年幼时坠入湖水里,后来渐渐就有了夜半心悸的毛病。”
芙蕖夫人惊声道:“大夫连这都能觉察出来?果真是神了!”
杜韧把病因讲了大半,拿笔写了数张药方,吩咐她静养便好,心宽之后自然能解。
丞相面露喜色,亲自把他们三人送出府外,还打赏了好些银两。
杜韧随手把银元宝都递给宫雾,小姑娘揣在怀里有些抱不动,又觉得像在做梦。
等她们从这场梦里出来,会不会这些银子都变成一缕烟飘散了?
三人回到客栈之后,反手布上屏障杜绝旁人窥探,变回各自原本模样。
“师姐,实际情况是怎么样?”
“按我的方子,最快也要调理三个月。”杜韧趴在桌上,肚子咕咕了一声:“怎么办,咱们没这么多时间啊。”
“那就得找别的法子让这帝君死心。”
宫雾碰到没参与过的事情,此刻有心帮扶也使不上劲,同她一起趴在桌边苦思冥想。
想了没多久,念头就跳到晚上吃些什么,以及要不要涮个羊肉锅子。
等等!先帮皇帝渡劫要紧!出画再吃!!
“师兄,你是怎么想的?”
姬扬把玉佩推了回去,略表遗憾:“我不知道。”
“……啊真是的,后宫妃子那么多,他就不能换一个人喜欢吗!”
杜韧折腾了一整天实在是有点饿,火气也跟着上来了:“他儿子都跟这芙蕖夫人一样大了,好意思吗喜欢别人的老婆!”
“干脆我们把他再引到丞相府里,让他亲眼看看人家两口子有多恩爱,赶紧自己死了这条心!”
“搞不好会起反作用,”宫雾趴在桌上慢吞吞道:“你想,帝君一看到她对别人都这么温柔,又求不到,心里恐怕更有牵连。”
“那让他得到呢?”杜韧索性道:“再编一个梦想法子送进去,让他跟这女的欢好成家,让他在梦里跟她从情到仇,亲眼看看桃花劫失败的后果!”
“然后……一切都是个梦。”姬扬予以否定:“等云衿羲醒过来,未必肯当一回事,或者陷得更深。”
宫雾也觉得有几分饿,把脸埋在袖子里闷闷的想。
再拖几个时辰,就不是老皇帝渡劫,是她们的肚子渡劫了。
好想喝热热的螃蟹粥啊。
再来点鸡羹花糕,来几碟爽口小菜……咳咳!
如果是她,怎么样才会彻底断了念头?
平时那些无情道修是怎么断情劫的?
“还有个办法。”杜韧又有了主意:“咱派个人假扮成芙蕖夫人,让她对皇帝大肆献殷勤,让他深深厌恶她,觉得这是媚俗之人!”
“芙蕖夫人表现的放浪又轻浮,他说不定就恶心了,情劫也就过了!”
“可是万一成了呢?”宫雾撑着下巴道:“或者皇帝觉得古怪异样,咱们会被画册扔出去。”
前三劫扔出去都勉强能服气,最后临门一脚被淘汰了,好可惜啊……
“他入了痴心,自然会越钻越深。”姬扬半晌道:“说到底,老仙人是设法让皇帝彻底绝望,自行断情的。”
“要不,我们趁着皇帝微服私巡,把他骗醉了,来一场幻境?”
比梦更清楚真实,有详尽情节乃至结尾,能让这个人彻底明白。
杜韧听得糊涂,敲敲桌子道:“你想让他梦见什么?”
“梦见他娶了这芙蕖夫人,反而是丞相娶了他的皇后。”
姬扬看向她们,此刻已隐隐猜到真相。
“丞相重情,会怜爱发妻,看出她的诸多好处。”
“皇帝无情,所以哪怕真心人就在枕畔,也视作空气。”
如果让云衿羲做局外人亲眼看见,自己是如何弃置妻妾不顾,荒废了多少人的年华,他或许就会醒了。
杜韧由衷道:“你确定你是无情道?”
宫雾摇头:“师兄比我们懂多了。”
她想起昨日的话,又玩笑道:“难道这样的情愫,也是师兄亲历过的心魔?”
姬扬望着她,许久才点了一下头。
“嗯。”
宫雾听到这回答, 被触动又有些恍然。
她从前试过的那一次,考验迟迟不来,最后心魔是深夜里的昏沉睡意, 师父安慰说心里干净是这样。
师兄以前也提过自己经历的许多考验, 如同说书人般像是提前经历无数幻象。
一入无情, 不得回头。
他在幻境里亲眼目睹过父母被杀, 亲身经历过金榜题名, 甚至化身成了销金窟里的富贵少爷, 一切都真切蛊惑着他陷进去。
陷入恨意, 陷入权欲,不要再醒过来。
这些年的考验里,只有幻海的那一次让他在幻觉里足足停留了半年光景。
但秘境半年,不过是人间的两个时辰。
他停留了很久,以初生婴儿的身份度过从未感受过的童年时刻, 许久才去按下那枚柳叶。
“有时候会觉得羡慕, ”她失笑道:“也会为你担心。”
“不过师兄一直那么冷静自持, 再厉害的心魔也没法撼动多少。”
杜韧听得感慨, 直接代入了自己。
“我要是修炼的时候来二三十个美男绕着我跳舞,我未必能把持住。”
宫雾被热茶呛到:“真的吗?”
“我年轻气盛,血气方刚, 还能有假?”杜韧摆摆手:“可惜医修闭关机会少, 天天跑去抓药看病哪忙得过来。”
闲话一叙,给皇帝施加幻境的任务摆在面前。
一个梦只用模糊感受,外加些许片段画面。
一段幻境需要勾勒出场景人物,每个人物还要各有性格, 难度截然不同。
最难造出的便是姬扬曾亲历过的那场幻海,整个世界都似真似假, 每个人都有独立的生活往来,和现世全无区别。
“我来编织场景,你们分一下角色。”
“诶?”杜韧反应过来:“也对,为了让那个皇帝相信,咱们还得真着来。”
“那我演芙蕖夫人,姬师弟演那个丞相,师妹随意挑个后宫妃子,假装命缘里其实嫁给了那丞相就好。”
“你要小心安全啊……”宫雾拉着她:“万一那皇上要亲你怎么办?”
“咱们都把他骗进幻境里了,还怕这个?”杜韧笑起来:“我随袖一扬就是迷香,小雾放心。”
仅仅是那皇帝长居的暖阁正宫里有道师的严密防守,他自己要微服出巡谁管得住?
到时候,同一处宫殿,同一条岔路,阵法一落暗换了出处,帝君也就入了幻境,如同转世体验了一场无比真实的人生。
说干就干,宫雾和杜韧按着灵册指引找到皇帝常居偏殿的狭道,把旁侧的柳树改成幻境的入口。
等他掠过这棵树,再踏入的便是另一重世界了。
杜韧特意去了一趟丞相府,比照着芙蕖夫人的钗鬟笑容变幻了身形,登时显得端庄温淑,很是和蔼可亲。
宫雾则飞去三宫六院里转了一圈,挑了个并不算受宠的陈才人,按着她的打扮换了模样。
不出多时,姬扬同样扮成丞相形貌,连衣袍也选了与宫雾相似的配色。
“都准备好了吗?”杜韧确认着策略:“我就当他的妃子,笑吟吟说几句话,按着规矩退下去。”
“然后你婚后上殿谢恩,感激皇帝赐下了大好姻缘。”
姬扬手执朱笔在暗处画下阵符,添补几笔道:“这里布些迷香,让他入神些。”
“好,这就来。”
皇帝会顺路去他府上,亲眼看见他们夫妻琴瑟和睦,恩爱有加。
也就该明白,症结到底是在哪里了。
更漏一响,云衿羲在玉辇上醒来,单手支着额头道:“几时了?”
“回禀万岁爷,未时两刻。”
纱帘外柳枝拂过,迎面是清凉的风。
“眼前便是暖阁了,”掌事太监忙不迭赔笑:“淑妃娘娘在等您呢,似是一个时辰前就来了。”
云衿羲皱眉不快:“朕未宣她,倒是知道来凑趣。”
御驾一停,他漫步踏入偏殿内。
还未跨过门扉,已有熟悉的温软笑声道:“臣妾接驾来迟,还望恕罪。”
云衿羲猛一抬头,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面前作淑妃打扮的,竟然是丞相府里的芙蕖夫人!
那女人忽然变得和后宫所有妃嫔都无甚区别,笑得恭敬温和,望他时眼睛里有止不住的欣喜。
是梦,必然是梦。
他后退一步,内心并未涌起思念成狂后应有的惊喜,反而还有几分被冒犯的怒意。
芙蕖夫人穿着宫妃的正服,谈吐样貌和从前都并无区别。
可他就是觉得如鲠在喉,像是发现自己最偏爱的一朵夏花,在深宫里也倏然黯淡了姿色。
不,不,哪里有问题?不该这样,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芙蕖夫人迎他进入殿内,端来他一向爱喝的茶,还含笑闲聊几句。
云衿羲始终目光紧紧盯着她,以至于让女人都掩唇而笑:“陛下可是太久没见到臣妾,今儿都生分了?”
他根本没有碰那盏茶,只觉得疏远怪离。
好在太监的禀报为他解了围,让他终于不用与她再如此近的相处。
“陛下!张丞相前来谢恩!”
云衿羲抿唇点点头,身侧女人识趣告退,终于还了一片清净。
在等丞相进来的一刻时间里,他心乱如麻地不断想着。
自己远远望着她的时候,分明心跳的那样快,哪怕一年才能说上一句话,也显得那样炽热。
可距离倏然一拉近,怎么会……怎么会生出难掩的厌恶来?
她,她明明不同于后宫女子!
丞相进来时神态好比春风拂面,浑身透着难掩的轻快飒爽。
“微臣谢过陛下恩赐良缘,让臣得到这样好的妻子!”
他笑起来眼睛都漆黑发亮,声音明朗张扬。
“陈氏识微乐天,性子是极好极好的!”
云衿羲心头一惊,想起自己宫里也有一个陈氏。
他按着谱册排序临幸过一两次,连她的模样如今都快要忘记。
难道——这丞相与他互换了妻子?!
接下来丞相无论说什么,他都没能听得进去,反而像是被抢走了爱妃一般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陈氏,到底是不是他曾经拥有过的陈氏。
云衿羲从前在道宫里无数次许愿,想要和那个不该染指的人能有一场如果。
现在夙愿得偿,他反而心里像是重重撞到铁壁上,连呼吸都变得凝重起来。
等那丞相终于告退时,他才抬起眼皮,极为冷淡地应了一句。
没等臣子离开走远,云衿羲快速吩咐太监为自己更衣,自己从偏殿旁的狭道快速出宫。
他要亲眼看看,那丞相到底娶了谁!
从前出宫的秘道蜿蜒曲折,可等他再策马奔去时便好似只需电光火石的一刻。
每次他想要见她,都是佯装要与丞相弈棋谈事,在夫人前来敬茶时似不经意的搭一句话。
可如今,他等不及,他必须要立刻看见!
宫里那个妃嫔模样的芙蕖夫人,反而一瞬被抛在脑后。
云衿羲脑子里都是自己被夺去的陈才人,甚至还涌起了无名怒火。
没等他设法潜入丞相府里,正门外传来欢笑声。
宫雾笑得有点勉强,好在声色凭师姐的药伪得很好,同陈才人一模一样。
“今日去叠泉巷好不好呀?”
“想吃那的青团,唤下人买一趟便是。”
姬扬低眸看她,把胳膊递了一寸。
宫雾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挽住他,搂着青年的臂弯轻快撒娇。
“哪里是为了青团!”
“我等来等去,就是想和你一起出去走走,笨!”
她还特意观察许久陈才人的笑貌,此刻仿得很像。
姬扬任由她亲近搂着,余光已看见那帝君失魂落魄的站在旁道里。
他信手摘了一朵青梅花,簪在她的发侧。
笑意温暖,声音情浓。
“今日早早告假,是特意回来陪谁?”
两人连马车驾辇都一概不要,如平凡夫妻般执手漫步,缓缓走向远处。
仅仅是这简短一刻,都足够击碎云衿羲的心防,看得他浑身颤抖。
陈才人——那每次见到他都惶恐胆怯的陈才人,为何嫁给那丞相以后便绽开笑颜,那样的美?
他浑浑噩噩地往回走,一路上似笑似哭,终于悟透宿命里执迷不悟的是自己。
多少佳人被他亲手推开,仅仅当作繁衍子息的工具?!
他爱的哪里是丞相府里的芙蕖,是爱旁人的夫妻亲眷,爱那些他怨恨警惕无数年的宠眷!
再回宫时,云衿羲一路扶着墙走的魂不守舍。
即便发簪被柳枝刮了一下,也浑然不觉。
他记得许多与自己生育过的妃嫔,也忘记了更多人。
他本该与真心人相爱。
他本该早早去爱一个人。
童年时的恐惧阴影,对父皇偏宠贵妃的怒意,此刻都被天光透彻照亮。
云衿羲并未发觉,宫墙更高处有三个道修平静看着这一切。
他一步一步走回暖阁里,像是准备自饮苦果般再去见那芙蕖夫人。
谁料掌事太监慌慌忙忙带着轿辇赶来,急急道:“陛下,老奴寻不着您生怕出事了。”
“您快上驾,千万别累着龙体!”
更漏又响了一声。
云衿羲本已跨步上辇,忽然抬眉道:“现在什么时候?”
“回圣上,未时三刻。”
他愣在原地,如同梦醒。
宫雾担心这皇帝怒骂一声有妖孽,正立在高处仔细观望着,腰间玉佩反而自行浮了起来,快速变作疾疾翻动的书页。
杜韧同样也在忐忑地等着结果,慌乱地说:“现在就加速了吗?咱们不找补点儿?”
“我没动它!”
“啊?!难道说——”
三人均是脚下一轻,紧接着便感受到熟悉的眩晕感。
秦簇华稳稳扶住杜韧,眼眸里全是难以置信。
“你们——四劫都度完了?!”
“这才什么时候,就度完了?!”
宫雾看向远处,三十大派全都腾地站了出来,有几个老头瞪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
……现在回师父那要碗鸡汤,会不会不太合适。
第45章
此刻再回望画卷, 大半仙门的纹章都已经黯淡光色,此刻还有不少弟子被扔出画外,摔得噗通作响。
可他们三人是被还算稳当地请出来, 且月火纹下四个金点熠熠生光, 此刻也都一并亮着。
未等旁人出声, 严方疾已带着其他同门一并赶过来, 喜不自胜。
“有出息, 给咱们师门长脸了!”
此刻距离他们进入画卷不过两个半时辰, 且其他进度最快的队伍也才刚刚抵达第三关。
还有好些弟子行为莽撞或渡劫有误, 在第一第二关便铩羽而归,现在盯着他们的目光像是钩子一样。
杜韧对着师父师伯行过一礼,拉着宫雾道:“我和妹妹一路忐忑不安,能圆满出来都像还在做梦。”
宫雾回过神,察觉到自己还在杜橘这个身份里, 仅点了点头。
同一时刻, 花听宵用力拍了拍姬扬的肩膀, 看过全程后很是赞赏。
“你能修到如今地步, 造出足够以假乱真的幻境,当真是大有作为!!”
“像第三劫这样繁多的梦,让我来都不一定能稳得住——倒不是灵力不够, 而是心神一定要稳。”
“溯舟, 你这无情道修得甚佳,甚佳!”
秦簇华再度确认过一并细节,敲了下铜锣,朗声道:“月火谷夺得魁首!”
四处议论声不断, 有人当场就黑了脸色。
涂栩心把两个姑娘接回席内吃饭,亲手给她们添了满满的虫草鸡汤。
“慢些来, 这是刚送上来的晚宴,有些烫。”
宫雾吹着气喝完小半碗,此刻才顺过气。
“师父,我瞧那些老修士……不太情愿的样子。”
“可不是嘛。”纪开跟着嘀咕道:“缎红坊的宗主瞧着爽朗坦荡,很是好说话。”
“但知白观和霸鲸楼跟咱们先前就反目成仇,现在该不会要插上一脚,不让咱们用那大阵吧。”
话音未落,同时有好几批仙门师徒前来道喜。
抱朴府走在最前头,而且是由大宫主亲自敬酒道贺。
除此之外,也有好些中小门派有意拉拢亲近,此刻都来纷纷寻个礼数。
严方疾知道两个师弟都脸皮薄,起身同这些外人谈笑饮酒,不卑不亢地一一答谢。
涂栩心生怕被抓去应酬往来,躲在宫雾旁边也佯装在喝汤。
宫雾看得忍不住笑,小声道:“好多人啊,我都不认识。”
“说不定还有你那个小本本里的人。”涂栩心呲了一声:“先前追着骂咱们是邪门歪道的人可太多了。”
抱朴府公开一示好,间接影响了好些个摇摆不定的门派。
没想到等第一波庆贺答谢结束,秦簇华领着缎红坊的几位宫主长老过来敬酒,还当着他们的面笑吟吟喊了声小恩人。
“小恩人果真是少年奇才,好生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