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霄顺势接过来,轻吹汤匙,舀了勺粥送到她唇边。
“来,喝一口,垫垫肚子。”
宁锦婳轻轻抿了一口,腹部?瞬时如火灼一般,捂着心口几欲呕吐。
“婳婳——”陆寒霄神色略显慌乱,当即扬声道:“来人,传太医!”
宁锦婳前段日子刚病了一场,昨夜又染上风寒,陆寒霄把?她当眼珠子一般珍视,立刻着人去宫里?请太医。掰着指头细算,这段日子太医来世子府十分频繁。
“不用,你?给我倒盏清水罢。”
宁锦婳虚虚地靠在陆寒霄怀里?,秀美微蹙,一张病容下,浓艳的五官都显得几分苍白。
“婳婳,我先让太医来瞧瞧,好不好?”
陆寒霄把?她的手放进锦被里?,声音温柔,语气却不容拒绝。外面的抱琴听?了吩咐,忙不迭把?一早候着的太医请过来,恭声回禀道:“王爷,王妃,可否让宋太医进来?”
“不必,我只?想喝一口水——”“进。”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抱琴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听?从?男主人的话,轻轻推门而入。
她赔笑道:“主儿,您身子虚弱,还是让太医看看罢。”
宁锦婳扫了抱琴一眼,把?头扭到一边,看起来十分不情愿。
“婳婳莫要任性。”
仿佛对?任性的妻子无可奈何,陆寒霄轻笑一声,对?白发苍苍的太医道:“内子无状,有劳宋太医了。”
宋太医德高?望重,是太医院里?医术最好的,如今已?经到了快致仕的高?龄,除了宫里?的几位贵人,已?鲜少有人请得动他。他颤巍巍坐在一旁,道:“劳烦王妃伸出手臂,让老夫切切脉相。”
宁锦婳偏着头,细嫩的脖颈在如云的乌发里?若隐若现?,她不言语,亦不动作。
“婳婳,别闹。”
陆寒霄的语气透着股无奈,他自然地把?宁锦婳的手拿出来,终日弯弓搭箭的掌心磨着厚厚的茧子,其力气可以射死猛兽,宁锦婳那小猫儿挠儿似的挣扎,在他面前几乎忽略不计。
半哄半强迫地按着宁锦婳切了脉,老太医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嘱咐了一堆,大抵都是“寒气侵袭”之?类的车轱辘话,陆寒霄听?得无比认真,直到听?到“郁气不散,凝结于心”这几个字时,他微微皱眉。
“宋太医可否再诊诊,内子怎会郁结于心呢?”
他什么没依她?衣食住行,样样为她操心,唯恐他的婳婳受一点?委屈,她自小叫他一声三?哥,他便如兄长?一般疼爱她,后来结为夫妻,亦夫亦兄。她是一株娇美的牡丹花,他便是世上最用心的花匠,终日浇水施肥,遮风挡雨,不让她受半点?风霜侵袭。
可为何她总是不高?兴?
陆寒霄想不明白,他宁愿相信是太医诊断错了,也不曾往别的方面想。
宋太医看看咬唇隐忍的宁锦婳,又瞅瞅满脸严肃的陆寒霄,老神在在道:“老夫行医问诊几十年,从?未出过错。”
这对?尊贵的夫妻名声太大,饶是一心和?草药打交道的宋太医也有所耳闻,他忍不住多?嘴说了一句,“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王爷和?王妃夫妻一体,有什么话不妨说开呢?倘若一直憋在心里?,不发出来,早晚闷出更大的病。”
“本王受教了。”
对?于给宁锦婳看病的老太医,陆寒霄言辞之?间十分尊敬,嘱咐抱琴把?人好生送走后,他回到床榻边,喟叹一声,“婳婳——”指尖落在她的眼角眉梢,这个强硬的男人此?时显得有些无奈,“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才好?求你?,别折腾为夫了。”
宁锦婳沉默许久,忽道:“我想喝水。”
她抬眸看着他,神色倔强,“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想喝一口水。”
不想喝粥,不想吃药,不想要御医,她醒来口干,想要的仅仅是一口清水而已?。
但他好像从?来没好好听?过她说话。
陆寒霄沉默着,起身执起茶壶,给她递上一杯水。谁知宁锦婳此?时却别过脸,道:“我现?在不渴了。”
“……”
陆寒霄又好脾气地放下,柔声道:“那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一副任劳任怨的贤夫模样,哪儿还有方才的半分强硬?向相对?比,显得宁锦婳十分任性不懂事。
宁锦婳气的脑袋痛、胸口痛。现?在宝儿找回来了,她脑子清楚几分,瞥了一眼陆寒霄,道:“你?靠近些,我有话跟你?说。”
男人有求必应,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整个人笼罩着她,呈现?一种保护的姿态。
“我问你?——”她清清嗓子,心中的疑问像炮仗一样,一个接一个扔出来。
“世子府守卫森严,我的宝儿好好在小床上睡着,怎么忽然到了霍凌手里??”
“你?们昨晚说了什么?他要什么东西?他原本不同意的,怎么最后又同意了?”
“府里?的账有问题你?知不知道?每年那么多?银子你?拿去干什么了?我粗算了下,得有十万两了!”
“还有,姜夫人母子是谁?上次你?凭空冤枉我,我没来得及问,今天索性一并说了罢。”
宁锦婳自从?坦白宝儿的身世后,便自觉没有什么瞒着陆寒霄了,倒是他,有无数的秘密等着她。宋太医说得是,他们是夫妻,有什么话不能敞开说一说呢,钰儿之?事她可以暂且揭过,宝儿此?次虽说有惊无险,但绝不能就这么糊涂过去了。
那是她的孩子,她总得弄清楚。
陆寒霄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干好事,他面不改色,一句一句答道:“是我的疏忽,那霍贼狼子野心,趁夜不备抢走了我们的孩子,我已?命人加强府邸的守卫,定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
“至于昨夜……那是男人间的纠葛,你?不用操心。还有府邸的账,你?用了只?管支取,其他交给全昇,这么多?年,你?还信不过全叔?”
“姜姬是我的一个远房表亲,府里?地方大,给她一个院落栖身,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信誓旦旦,每一句都回答得无比认真,但宁锦婳听?出了一种精心的敷衍,可她又偏偏找不到漏洞来反驳,那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再次袭来,她揉了揉眉心,疲惫道:“行。”
“陆寒霄,你?最好记得你?说过的话。”
她美丽的双眸紧紧盯着他,“你?若是敢骗我,我就跟你?和?——唔——”“婳婳,喝水。”
陆寒霄适时递上一个薄胎青瓷茶盏,堵住了宁锦婳未出口之?语。
“看你?,还跟个小姑娘似的。”
他微笑着给她擦拭洒在衣襟上的水渍,眼底却不达笑意,“年轻气盛时跟我闹脾气也就罢了,如今过了这么多?年,连儿子都为我生了两个了,怎么还总惦记有的没的。”
“心肝儿,以后别说这些混账话了,为夫听?不得。”
他常年寒着一张脸,像一把?锐利的冰刃,只?有在宁锦婳面前才有些人气儿,如今稍微露出一丝本性,宁锦婳也被他渗人的语气吓住了,她咬着唇,道:“你?、你?若待我……还有我们的孩子好,我又怎会同你?闹?”
是,她承认她性情骄纵,但她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他娶她时就知道的!她做不到和?霍夫人一样贤良淑德,但她也想好好跟他过日子。
可他呢?什么都不告诉她,加上一提到钰儿,她就忍不住跟他吵。这些年过的鸡飞狗跳,也不也是她愿意的。
明明,一开始,她也想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可丈夫久不归家,孩子被迫送人……她被圈养了,空剩一张皮囊,她生气,她愤怒,他却只?觉得她在胡闹。
这次也是如此?。
陆寒霄气急反笑,反问道;“我待你?不好么?”
“那婳婳你?来说,还要为夫如何做?”
就算要他把?心剖出来给她看,只?要她开口,他绝不推辞。
宁锦婳闻言当真垂首沉思,白皙的脸颊上,卷翘浓密的睫毛一闪一闪翕动。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你?不能限制我的自由,我想去哪儿都不能阻拦。”
“可。”
陆寒霄颔首,沉声道:“你?想去哪儿都可以,不过为了你?的安全,必须带上亲卫。”
见她还想说什么,他不容置疑道:“你?知道的,婳婳,这是我的底线。”
末了,他又加了句,“还有,将军府除外。”
宁锦婳:“……”
陆寒霄冷笑一声,此?时也不忘踩霍凌一脚,“我是为你?好,我们成婚七年,膝下只?有陆钰一个嫡子,我待你?可有二志?那霍贼如今妻妾成群,儿女双全,却还敢觊觎于你?,此?等淫贼,你?若见了他,岂不是羊入虎口!”
宁锦婳一阵头痛。苍天可鉴,她对?霍小将军没未动过半分心思。她自问问心无愧。可昨夜之?后,她又实在无法?面对?他,还有霍夫人。就算他不说,她也会主动远离将军府,最好再也不要见面,徒生尴尬。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宁锦婳想了会儿,提出第二个要求。
“已?经过完了年,你?应该在京城待不了多?久。钰儿身为世子不能离京,我想留在京城陪他。”
这是她早就答应过钰儿的,她不想食言。
“不可能。”
陆寒霄想也不想,拒绝地斩钉截铁,“你?跟我回滇南。”
34 章话音刚落,宁锦婳瞬间沉下脸,硬邦邦道:“那你还要我说什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许,说来说去,她还是没有半分自由。
陆寒霄也觉出不妥,他放轻了语气?,温声道:“我们已经分离一年有余,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有哪家夫妻像我们这样相隔千里?婳婳,你未免对我?太过狠心。”
宁锦婳扬起声音,“我?对你狠心?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钰儿,他那么小,一个人留在京城里,我?这个当娘怎么能忍心?”
“陆钰我?自有安排。”
陆寒霄淡淡安抚她,“我?在京城给他留了人,全昇不会走,都打点好了,你且安心。”
陆钰是?她拼了命为他生的孩子,尽管心中不喜,但他身?上流着两个人的血脉,他怎么也不会撒手不管。他这个儿子早慧,他手下的谋士都不敢小瞧年纪轻轻的世子,也就?宁锦婳把他当孩子。
宁锦婳道:“留再多?的人又如何,父亲母亲不在身?边,他才多?大?你让他怎么——”说到这里,她忽地顿住了,蓦然想起当初他来京城的时候也是?孤身?一人,比钰儿大不了多?少?。
那个时候老?王妃已经缠绵病榻,钰儿尚有自已为他费心奔波,他却是?真的孑然一身?。母亲病重,自己不得父亲喜爱,当年他在来京的路上,想必也是?惶恐不安的吧?
“婳婳,你怎么了?”
看着他关切神色,宁锦婳一阵恍惚,眼前浮现出那个清冷孤傲的少?年,她神情忽地软了下来。
绵软的身?体轻轻靠在男人的胸膛,她道:“三哥,我?们别再吵了。”
她想跟他好好过日?子。
这段时间,她总没由来地想起许多?年少?的往事,她的少?时,总是?绕不开这个男人,想的多?了,心就?软了。
父兄都离她远去,她身?边只剩下这个男人,她也舍不得。
可她如今不能再做无忧无虑的闺中小姐了,她是?钰儿和宝儿的母亲,两个孩子都尚且年幼,她又如何只能顾念心中那点情爱呢?
她轻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之前他去封地给老?王爷侍疾,那时两人刚吵过一架,她赌气?没有写?过一封信,而他竟也如此狠心,相隔一年,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殊不知,陆寒霄在滇南根基浅薄,终日?血雨腥风,稍有不慎就?性命难保。他想如若不能活着回来,与其让她念他,还不如让她恨他。
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陆寒霄已经大权在握,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又怎么可能放任她留在京城,离他千里?
男人眸色乌黑发沉,不过此时的氛围太好,宁锦婳又是?超出寻常的柔顺,他怜她还在病中,不忍与她争执。
他垂首,吻了吻她的鬓角,轻道:“累不累?再睡一会儿,我?守着你。”
宁锦婳却以为他同意了,内心欢喜之余,还有些微微的惆怅。
世间安得双全法?刚和男人的关系有所缓和,却要面临别离,她心里也不好受。
宁锦婳伸出手,葱白的指尖抚上他锋利的眉眼,柔声道:“你陪我?一起睡罢。”
他眼底还泛着红血丝,想必昨夜也没睡好。
陆寒霄闻言微挑剑眉,勾唇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他解下衣衫躺进去,抱着她闭目养神。其实宁锦婳猜对了一半,他哪里是?没睡好,压根儿就?是?一晚上没阖眼。昨夜惊心动魄,如今刚安定下来,不消一刻钟,男人呼吸逐渐变得均匀。
宁锦婳一笑,双臂环上他的腰身?,也沉沉睡去。
陆钰今天穿了一身?锦绣祥云大红箭袖,头?戴二龙戏珠抹额,足蹬青缎黑底小朝靴,看起来精神又喜庆。
“小世子留步,王爷和王妃尚在休息,您可否等一等?”
抱琴温声细语,拦住了前来求见的陆钰。
陆钰停下脚步,面对母亲身?边的丫鬟,他神情温和而有礼。
“原来是?抱琴姑姑。”
他温声道:“我?心忧母亲的病情,劳烦姑姑前去禀报一声。”
他这段时日?深受母亲宠爱,每次他一来,宁锦婳心中欢喜,好吃的、好喝的尽数呈上来,生怕怠慢了他,所以陆钰根本没想到会被拒绝。
抱琴方从里面出来,知道两人正亲昵地搂做一团,遂干笑一声,委婉道:“王爷,也在里面呢。”
若是?只有王妃一个人,就?算宁锦婳睡了她也要去通禀一声。但陆寒霄也在,抱琴从主儿闺阁时就?怕他,上次冒险陈情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不敢。
陆钰眸光一沉,“哦?”
“那是?我?来得不巧了。”
语气?阴恻恻的,听起来十分?不悦。
他一向情绪不外露,今日?难得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抱琴错愕一瞬,道:“那、要不奴婢去问一句——”“不必。”
陆钰冷着脸,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父王和母亲了。”
他来去匆匆,抱琴没来的叫住他就?已不见人影。回走的路上,经过一个垂花拱门前,他与管家?全昇迎面相撞。
“世子。”
全昇笑呵呵道:“这是?要去哪儿里?我?吩咐厨房做了长?寿面,世子记得用。”
正月初三,今日?是?陆钰的六岁生辰。
往年生辰日?,他从来没过过。父亲不喜,母亲不见,他痛恨这个日?子,在无数个深宫的夜里,他经常会想,既然他们不喜欢他,又为何把他生出来。
既然已经赐予他生命,又为何把他丢出去,不闻不问。
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陆钰原本对着天没什么期待,不过一个普通的日?子,和别日?没有区别,过去了就?过去了。但宁锦婳对他实在太好,让他体会到了那种名为“宠爱”的感觉,他又不自觉地生出妄想。
他……也是?一个有母亲疼的人呢。
尽管那日?她没听懂他的暗示,陆钰今日?还是?好生装扮了一番,穿了威风的大红衣裳,身?披簪缨,腰佩香囊,头?戴抹额,走路都是?昂首挺胸地,脚下簌簌生风。
谁知连母亲的房门都没进去。
陆钰敛起神色,垂眸道:“谢谢全叔。”
府里唯一记得他生辰的,恐怕只有眼前的全叔了。
他掩饰的好,全昇没察觉到他低落的心情,依然笑呵呵道:“谢什么,世子见外了。”
“小公子有惊无险找回来,世子今日?又过生辰,可谓是?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啊哈哈哈。”
昨夜那一番折腾,都知道那个养在偏院的孩子竟是?王爷和王妃的亲生子,在无数的讶然中,就?数全管家?最高兴。
他亲眼看着陆寒霄长?大,说句大不敬的话,几乎把他当作半个儿子看,之前太医说宁锦婳不能生养,他还好生惋惜了一番,没想到一下子这么突然,又来了个大胖小子。
多?子多?福啊!
他们又不是?养不起孩子的穷苦人家?,孩子自然是?多?多?益善。王爷多?了一层保障,以后?世子不在身?边,王妃养着小公子,也不至于膝下空虚。
妙极!妙极啊!
“全叔觉得是?喜?”
陆钰本就?不愉,听到“小公子”三个字,连伪装都不屑了,冷声道:“喜从何来?”
这两件,他没一个觉得“喜。”
自从知道那个碍眼的孩子竟是?他的亲弟弟,陆钰整夜没有睡好觉。
怪不得,母亲待他那般好,甚至那个冰冷理智的父王,也不惜为他做出夜袭军营的混账事。昨夜父王抱着母亲回来,那孩子周围也有一圈人嘘寒问暖,好一个一家?三口?,只有他在一旁冷眼看着,像一条可怜的落水狗。
什么手足情深,在陆钰这里统统没有。他幼年被抛弃,心里比陆寒霄还要扭曲阴暗,若说这个“弟弟”曾经只是?让他觉得碍眼,如今便是?十足十的嫉妒了。
嫉妒到痛恨。
“世子何出此言啊!”
全昇闻言大惊,道:“小公子是?你的亲弟弟,血浓于水,你可千万别想岔了!”
全昇思?虑片刻,忽地眼中精光一闪,自以为找到了关窍!
他安抚似地拍拍陆钰的肩膀,一脸正色,“世子放心,自古立嫡立长?,您是?朝廷钦封的世子,就?算将来……也动摇不了您的嫡长?子之位。”
“王爷若真有二心……我?们这帮老?臣也不能答应。”
老?祖宗多?年传下来的规矩,就?是?为了防止兄弟阋墙,自相残杀。嫡长?子有天然的优势,只要陆钰不犯大错,他们一众老?臣必定拥护他。
“呵,我?怕他?”
陆钰皮笑肉不笑,一个牙都没长?齐的毛头?孩子,他还不放在眼里。他比他大了整整六岁,等他成年主事,他这个弟弟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他不担心这个。
只是?同为他们的骨肉,他自己要留在京城为质,终日?刀悬颈侧,惶恐不安,“弟弟”倒是?好命,一出生什么都不懂,就?享受了万千宠爱。
这不公平。
他压下心头?的愤懑,对全昇道:“多?谢全叔,我?心里都清楚。方才那些话就?当我?梦魇了,胡言乱语罢。”
“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陆钰神色匆匆,拜别全昇后?,穿过垂花拱门到了府里的后?花园。
今日?正月初三,朝廷百官还在休沐,陆钰的课业也停了。身?份使然,他不像寻常的孩童一般喜欢玩乐,花园里假山流水,梅花怒放,有三五成群的小丫鬟经过向他行?礼,他孤零零站着,看着满院风景,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他绷着脸叫住了一个丫鬟,“来人。”
“我?弟弟在哪儿,本世子要去看他。”
好巧不巧,那丫鬟恰好是?在宝儿身?边伺候的,自从全管家?知道宝儿的身?世后?,专门拨了一些丫头?婆子过去,唯恐怠慢小公子。
陆钰跟着她,很快到了宝儿的房间,上次风寒后?,宁锦婳特地给他换了一个朝南的屋子,比之前小了些,好在阳光充足,地龙烧着,另放有一个炭盆,一进来进感受到浓浓的暖意,馨香又温暖。
宝儿不知道自己刚经历过生死一线,吃饱喝足,正安静地在窗边的摇床上玩手指,听见动静,他歪着脸往门口?看。
陆钰红色的倒影瞬时出现在宝儿大大的眼睛里,水汪汪,像一滩清水。
“小公子这是?喜欢您呢。”
丫鬟笑着,为了在陆钰面前卖个好,嘴里卖力夸道:“小公子性情安静,谁逗他都没反应,饿了也不哭闹,我?们都拿他没辙。您一来就?吸引了小公子的注意,想必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吧!”
“他心里知道是?哥哥呢。”
话音刚落,宝儿又转过头?,不看他,继续玩手指了。
丫鬟:“……”
35 章“小公子,小公子?你抬头看看呀,哥哥来了。”
丫鬟自己?憋得双颊通红,宝儿一动不动地低头玩手指,两耳不闻窗外事。
“行了,都下去吧。”
陆钰淡淡吩咐,居高临下地睨视着摇床上小小的一团。
他是朝廷钦封的世子,待日后陆寒霄回滇南,他便是永济巷世子府唯一的主人,没人敢欺他年少、不拿他当回事。但?此时?丫鬟却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世子恕罪,王爷吩咐了,奴婢要寸步不离照料小公子。”
宁锦婳尚被蒙在鼓里,陆寒霄则必然深究到底。他办事雷厉风行,昨夜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了。奶娘被打二十板子赶出去,现在宝儿?身边的丫鬟奶奶都被敲打过,务必看好小公子。
得到这个回答,陆钰并不意?外,他挑了挑眉,缓步走向摇床。
“弟弟。”
他面无表情?道,神色有些桀骜。
“我是你兄长,你当唤我一声‘大哥’。”
宝儿?听着声音放开了手?指,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了一会陆钰,又低下头,研究摇床上的雕花。
丫鬟在一旁陪笑道:“世子,小公子才几个月大,还不能说话?。”
同样听不懂话?。
陆钰:“……”
他站在摇床边,看着白面团子一般的宝儿?,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他肉乎乎的脸颊。
他似乎来了兴趣,又伸手?捏了捏,软糯弹弹,白白的,像番邦进?贡的一合酥。
哥哥实在太可恶,宝儿?不堪其扰,他皱起小眉毛,扭着身子四脚并用地爬过去。但?摇床就那么大,他又那么小,怎能躲得过哥哥的魔爪。
陆钰这边捏捏、那里戳戳,丫鬟都看不下了,心疼道:“世子,小公子还小呢,肌肤娇嫩,您下手?轻些。”
一会儿?功夫,宝儿?白嫩嫩的小脸蛋儿?都红了。小主子安静乖巧,又长得可爱喜人,周围伺候的没有不喜欢他的。
陆钰冷睨她一眼,“你在跟我说话??”
“本世子和?弟弟玩耍,哪儿?轮的到你一个下人插嘴!”
他容貌肖似宁锦婳,性情?却像极了陆寒霄,更是把镇南王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学了个十成十。丫鬟当即屈膝跪了下来,低声道:“奴婢不敢,世子爷恕罪啊!”
陆钰淡淡收回视线,继续和?宝儿?“玩耍”。
——其实是他单方面玩宝儿?。
宝儿?手?脚并用撑着身子往前趴,躲避哥哥的魔爪,陆钰干脆把他整个翻过来,看他双手?双脚卖力地往前扑腾,小嘴一瘪,似乎要哭出来。
陆钰笑了,神情?有种说不出的恶劣,“你看,他像不像个小乌龟?”
被翻了壳的乌龟,再怎么扑腾也动不了一步。
丫鬟都快心疼死?了,但?碍于陆钰的淫威,敢怒不敢言。
两人“玩”了一会后,陆钰忽然问道:“他怎么不说话??”
丫鬟战战兢兢回答:“小公子才几个月大,还不会——”“本世子又不是聋子!”
陆钰冷声打断她,“我是说,他怎么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算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叫总会吧,房间里就几个人,丫鬟们?跪着不敢出声,他没有说话?,整个房里静谧地针落可闻。
陆钰皱着眉头,他捏住宝儿?的脸颊,掰开他的嘴往里看。
“难道是个小哑巴?”
“世子!”
丫鬟骤然提高了声音,说话?带着哭腔,“小公子还是个孩子,您手?下留情?啊。”
欺负小公子也就算了,怎得嘴下也不饶人?小公子只是安静了些,怎么可能是哑巴呢。
“哼,一群蠢妇!”
陆钰冷哼一声,捏着宝儿?的嫩呼呼的脸颊翻来覆去地看,他心狠手?黑,宝儿?被掐的眼泪汪汪,泪水几乎从眼眶里溢出来,但?就是发不出一句声音。
陆钰当即道:“宋太医还在府里,速速通传。”
说着,他双手?掐起宝儿?的腋下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坐下。
“世子爷,您轻着点儿?。”
有丫鬟去通传宋太医,剩下的人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两位小主子,唯恐出一点差错。
有丫鬟道:“要不……还是让奴婢来抱吧?”
小孩子骨头软,得托着他的身子才舒服。陆钰那架势就跟抱个猫狗似的,手?下没轻没重?,宝儿?的脸颊已经被捏的红彤彤,眼角噙着泪水,别提多可怜。
陆钰不以为意?,“多嘴。”
他漆黑的双眸定定盯着膝上的白团子,眼底神情?复杂。
陆钰的观察力很敏锐,方才一番揉捏,寻常孩子早就哭出来了,这个“弟弟”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看着呆呆愣愣的,不是个哑巴也是个傻子。
是天生的吗?母亲知不知晓?父王呢,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傻儿?子吗?
那男人精明一世,如若知道自己?生了个傻子……想到这里,陆钰低下头,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
短短一天,他心里走过了九曲十八弯,那些愤懑与不平忽然消失了大半。如今再看怀中?的宝儿?,竟也没有当初那么碍眼。
不管是哑巴还是傻子,都不足为惧,他还是他们?唯一的、健康的孩子,王府唯一的继承人。
思及此,陆钰忽然对这个软呼呼的小东西产生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他擦了擦宝儿?唇角的口水,没嫌脏,第一次真心称呼他——“弟弟。”
“弟弟?”
“弟弟——”如同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他连叫好几声,宝儿?是不可能应他的,丫鬟看着喜怒无常的小主子,没一个敢吱声。
陆钰不在乎,今日是他的生辰,听说在生辰日许愿,天上的观音娘娘会听见,满足地上凡人的愿望。他今日就许愿,希望弟弟永远痴傻。
他或许可以尝试接受他。
世人皆知镇南王世子端方守礼,他可以做一个好世子,一个好儿?子,自然也会做一个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