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钰唇角噙笑,思绪不知飘到了何方,忽地,膝盖处传来一阵湿热,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呀!”
一旁的粉衣丫头瞪大眼睛,“小公子怎么这时?候尿了?来人哪,快去拿块干净的尿布。”
说罢,她小心翼翼对陆钰道:“世子,请把小公子交给?奴婢吧,您去隔壁耳房换身衣裳。”
陆钰一动不动,旁人都叹世子爷镇定自若,小小年纪就有大将之风,殊不知他是神色呆滞,膝盖处又湿又粘,他此刻什么心思都没了,耳边里只有两个字,尿了……
过了许久,他黑着脸,咬牙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
他有轻微的洁癖,回去不知要泡多久的热汤。懵懵懂懂的宝儿?似乎知道自己?给?自己?报了仇,忽地眼睛一眯,笑成了一个月牙,弯弯的,漂亮极了。
“……”
陆钰脸色更黑了。
宁锦婳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等她幽幽转醒,周围一片静谧,暮色四合中?,身边的男人早已没了踪影,床边的余温也没有了。
她撑起酥软的身子,打开窗子,起床穿衣用膳。
宋太医妙手?回春,说的也是字字箴言。宁锦婳心里憋了太多事,如今自以为什么都说开了,宝儿?有惊无险,她也能留在京城陪钰儿?,就连那青梅竹马的夫君,关系也缓和?不少。
她心里痛快了,身体也就舒服了。她精神头十足,不仅乖乖喝了药,晚膳也多用了两碗,看得抱琴和?抱月心里高兴。
抱琴喜道:“主儿?,这道鸡丝糯米粥可还入口,我再吩咐厨房做一盅?”
宁锦婳摇摇头,她伸出手?,抱月躬身递上一盏清茶,宁锦婳漱了漱口,掩嘴吐在了漱盂里。
“够了,够了。”
她扶着腰起身,无奈道:“我今晚用得太多了,得出去走走,消消食。”
“不多,您一天没用膳呢,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抱月俏皮地接话?,俯身搀着她的手?臂,道:“那咱们?去后花园走走。”
“主儿?,你们?别把奴婢忘了呀。”
抱琴可怜兮兮道,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碎碎念,“奴婢也要一起去。”
抱月嚷道:“哎呀抱琴姐姐,你别忙活了,快来。”
婳棠院不缺下人,只是宁锦婳习惯了两人伺候,不喜旁人进?她的房间。抱琴知道她这个习惯,闻言笑了笑,三下五除二拾掇好残局,和?抱月一左一右拥着她出门。
刚出门,一阵冷风骤然袭来,抱月看着天色,道:“呀,估计一会儿?就黑了,奴婢去打个灯笼。”
她性格跳脱,也不等人回答,风一阵地跑了过去,剩下错愕的抱琴和?宁锦婳两两相望。
“这丫头……”
宁锦婳哑然失笑,她轻拍抱琴的手?,感叹道:“还是你稳重?。”
抱琴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此时?灵光一闪,忽然想起白日里陆钰的求见。
她赶紧把这事给?讲了,最后看玩笑似地说道:“今日奴婢拦了小世子,他心思重?,您可得为奴婢美言几句,不要让世子记恨我才好。”
“你说什么傻话?。”
宁锦婳笑道:“钰儿?还小,什么都不懂呢,又岂是那种心思狭隘之辈?”
一个母亲看自己?的儿?子,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宁锦婳也不例外。连抱琴都看出来的事,她全然未觉。
她神色怅然,“我原本答应带他出去赏玩,没想到中?途出了这档子事,兜兜转转又回来了。我对他不住啊。”
抱琴安慰道:“世子会体谅您的,要不然今日也不会来婳棠院了。”
毕竟陆钰一大早就“心忧母亲”来请安,谁看了不说一句孝顺。
“是啊。”
宁锦婳唇边笑意?浅浅,她柔声道:“钰儿?是个好孩子,孝顺又懂事。”
转而又眸色一黯,“我却不是个好母亲。”
这话?她敢说,抱琴不敢接。
之前陆钰在宫里时?,这两个字简直是府里的禁忌,谁敢提宁锦婳就要发疯,一家之主陆寒霄都被她砸破过脑袋!她和?抱月两个人终日战战兢兢,谁也不敢戳她的伤口。
如今世子回来了,且和?宁锦婳母子情?分?渐深,她们?才敢说上两句话?。不过人有亲疏远近,陆钰在她心里太特殊,她不敢说深了,恐怕引起主仆嫌隙。
一阵沉默中?,抱月提着灯笼过来,气喘吁吁道:“奴婢好了,咱们?走吧。”
“听全管家说,后花园里新载了一片梅树,奴婢还没留意?呢,今日跟着主子有眼福喽。”
原本准备去后花园的行程,宁锦婳却脚步一顿,忽道:“今天算了,明日放你们?休沐,自己?和?小姐妹们?去赏梅吧。”
她转向另一个方向,道:“去看看钰儿?。”
现在这个时?辰,他应当还没睡吧?
第36章 第
36 章陆钰当然没?睡,宁锦婳过来时,他?正在灯下温书,烛光映着他精致的面容,白璧无?暇。
“母亲?”
看见来人,他?神?色微怔,把书卷搁置在书案上,缓步走过去。
“母亲安好。您的身体如何,太医怎么说?”
他今日那身威风的大红箭袖衣已?经换下,又穿上了平日?惯穿的白衣,神?情恭敬,和?往日?别无?二致。
宁锦婳浅浅笑,道:“难为我儿惦记,已?经无?碍了。”
她?轻抬手?,抱月上前,把一碟水晶糕和?一碗牛乳酥酪呈上来。
“听厨房说你今日?用的不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挨饿呢?”
经过一段时间磨合,宁锦婳观察出他?喜欢吃甜食,每次在她?那里吃到甜口的糕点,眉头都舒展了。
陆钰淡淡应了谢,垂眸道:“谢过母亲。如若没?什么事,我继续温书了。”
——这是?委婉地赶客。
宁锦婳神?情一滞,微敛笑意,“好,母亲不打扰你。不过书是?学不完的,你早些歇息,当心熬坏了眼睛。”
“母亲此言差矣。”
陆钰在烛火前,面无?表情地反驳,“听闻父王少时读书习武,三更灯火,勤勉异常。我身为父王之?子,不应坠了父王的威名。”
此言不假。
陆寒霄自小和?龙子凤孙一同读书,他?不是?其中天姿最高的,却是?最勤勉的。天不亮就去校场,晚上又温书到深夜,第二日?太傅提问,众人皆缄默不语,只有他?神?色淡然,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当年宁锦婳能死心塌地看上他?,不只是?单凭一张脸。
可此一时彼一时,或者说她?对待夫君和?儿子有不同的标准,夫君要勇猛上进的,儿子只要开心健康就好。他?们又不同于别家,没?有嫡庶争斗那一套,用不着他?这么拼。
听了她?的话,陆钰不为所动,依然绷着小脸,正色道:“既然如此,儿子更应该勤奋刻苦,才能担得起王府的担子。”
“小小年纪,说什么胡话。”
宁锦婳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你父王还在呢,他?正值壮年,这担子怎么也落不到你身上。钰儿,你不要有压力。”
“再不济,还有你宝儿弟弟呢。他?虽然现在还小,但日?子过着快呢,等?他?长大了就能为你分忧解难,兄弟齐心,比什么都强。”
闻言,陆钰脸上显出一抹异色。他?盯着宁锦婳,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怎么了?”
宁锦婳疑惑道,“对了,母亲这两日?病得厉害,怕带了病气过去,还没?来得及去看你宝儿弟弟,你若无?事可以去找他?顽,他?很可爱的。”
细算起来,从除夕到今日?,已?经三天没?见宝儿了,她?好想他?。想他?咯咯的笑,想他?软软的身子。
看着毫无?所觉的宁锦婳,陆钰慢吞吞道:“母亲竟然不知道么?”
今日?宋太医来瞧,确认了他?的想法,他?那个?“弟弟”心智不全,是?个?痴愚之?人!
他?可以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但他?替他?分忧解难?
痴人说梦。
迎着宁锦婳疑惑的目光,他?思虑片刻,直言道:“母亲,宝儿弟弟身患痴哑之?症,您不要为难他?了。”
同样的夜晚,在离京城百里地的青州,寒风呼啸,百草尽折。
一队身穿铠甲的士兵走在山涧里,前有骑兵骑在高头大马上开路,后有腰间别刀的护卫在尾部断后,中间则是?衣衫褴褛的囚徒们,大的五六十?,小的六七岁,均佝偻着身躯,步履蹒跚。
“大人,太晚了,我们就在此歇息一晚吧。”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仿佛一堆枯木里点燃了火星儿,瞬间燎遍原野。
“是?啊,是?啊,都走了一天了!”
“饿得走不动了啊!”
“停下来喝口水也好。”
“……”
一阵哀嚎声中,领头的官差重?重?皱了皱眉,手?中的鞭子一扬——“安静!”
官差阔脸大耳,肤色黝黑,不仅看起来凶神?恶煞,手?中的鞭子更是?不饶人,不少人在他?手?里吃过亏,一鞭子过后,嘈杂声渐小了。
他?抬头望天,命令道:“继续走,走出这道夹峰再停。”
他?也没?想到这道夹峰这么长,从黄昏走到夜晚,眼看就要出去了,却一直走不到尽头,真是?邪门了!
可这话一出,不仅囚犯们怨声载道,连押送的官兵也一阵骚动,小声发着牢骚。
另外有官差劝道:“林大人,今天走了一天,兄弟们也累了,今日?就到此吧。”
林庸是?押解这批犯人的头头,早年上过战场,曾得封一个?千户的名头,苦于为人刚直,不懂钻营讨好,才被发配来做这押解的苦差事。
他?闻言不为所动,指着上空的悬崖峭壁,道:“此地危险,若有人在此偷袭,对方可以一胜十?,我等?毫无?还手?之?力。”
“呦呵,林大人,这里可不是?战场,说句不好听点的,我们一群虾兵蟹将,谁吃饱了撑的来偷袭我们?”
“你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说话的是?一个?百户,叫周启明。他?虽比林庸官职低一级,但胜在处事圆滑,在押解的一路上,比林庸这个?头头更得人心。
果然,他?一说话,不管囚犯还是?兵差都应声附和?,周启明趁机劝道:“林大人,此处离遂州还有一半路程,已?经折损三十?余人,若照你这么走,估计都得折在路上,我等?怎么交差?”
本就路途艰辛,又适逢冬季,一些老的、小的、弱的,病死在路上不足为奇,但毕竟流放不是?杀头,倘若来时上百人,最后只剩下几十?人,押解的官差也要问责。
周启明说得头头是?道,周围一片怨言,林庸被吵得眉心直跳,黑着脸道:“那先休憩片刻,稍后——”“好!林大人说今晚在此处安营,大家都停了吧,谢过林大人。”
周启明扬声高喊,恰逢大家都不想走了,直接席地而坐,乌泱泱地一大片。林庸见状怒火冲天,他?捏紧了手?中的鞭子,正欲问责,周启明却已?不见人影。
“国公爷,大公子,您二位喝水。”
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周启明左手?水囊,右手?布包,抽空摸索腰间的钥匙,给两人解开枷锁脚镣。
“林庸这人就是?轴,唉!您二位受累了。水囊我贴身放,还是?温的,饼有些凉,先凑合一顿吧,等?明日?到了驿站,我给两位弄点荤腥尝尝。”
他?言辞殷勤,仿佛自己面前的还是?昔日?风光无?限的宁国公,而不是?一个?身披枷锁的囚犯。
“无?妨,有劳周大人。”
回答他?的是?宁重?远,他?生了一副绝顶的好相貌,狭长的眼眸如春水潺潺,昏暗的光线也挡不住眉目如画的风华。
临行前宁锦婳如散财童子,花重?金打点押送的官差,能买通都买通了,因此两父子没?受多少苦,脸上和?衣裳都是?干净的。
尤其是?宁重?远,他?身形如竹节挺拔,一身白色的囚服硬是?被他?穿出了高华的气度,白玉般的指尖一点一点掰开面饼,把两文钱的饼子都衬得矜贵起来。
见此情景,满心钻钱眼里儿的周启明难得心生一丝惭愧,尴尬道:“路上没?什么吃的,委屈大公子了。”
那位像天仙似的王妃给他?的金银能把一座城的烧饼买下来,他?却给人哥哥吃这种粗食……他?顿时觉得兜里的银子有点烧手?。
宁重?远轻笑一声,声音如玉石般清润:“此等?处境,有口吃的果腹足矣。”
他?拿过水囊,先递给宁国公,“父亲喝水。”
宁国公沉默着接过,他?年岁四十?有余,面容刚毅,剑眉浓目,即使身陷囹圄,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度,让人不敢小觑。
纵然周启明这种钻营之?辈,在他?面前也不自觉缩起脑袋。他?忙打开手?边的布包,翻找许久,终于找到一个?肉馅儿包子。
——虽然不热了,但还是?软的,在众人尚且食不果腹的时候,的确算得上人间美味。
“国公爷,您先垫垫肚子?”
宁国公摆摆手?,道:“给重?远。”
他?常年习武,今日?这点儿路程不算什么,但宁重?远不一样,他?亲自教养的孩子,一颗十?足的七窍玲珑心,却没?有一个?好身板。
宁重?远微微笑,他?没?有言语,慢条斯理地掰着手?边的饼子,细嚼慢咽。
此时,周启明忽地一拍脑袋,“哎呀!我怎么忘了!”
他?走开一会儿,又慌忙跑过来,手?上拿着两双布鞋,脚面宽大,鞋底厚实。
“这是?王妃娘娘嘱托小的带的,一路辛劳,两位快换上吧。”
犯人没?有背囊行李,宁锦婳便把这些衣物琐碎托付给了别人,今天走了一天的路,周启明方想起这档子事。
宁重?远先用清水净了手?,才缓缓接过鞋子,双手?摩挲着鞋面,他?如墨的眉眼里显出一丝笑意。
“婳婳长大了。”
他?喟叹一声,目光看向宁国公,眸色温和?。
宁国公严肃的神?情稍微和?缓,缓声道:“我最是?忧心她?,她?刚生产完,月子还没?过就来回奔波,身子怎么扛得住。”
小女?儿自小被他?宠得娇气,没?受过什么苦,这回一定吓坏了。他?不用想就知道,她?背地里定偷偷抹了不少眼泪。
一边抹眼泪,一边还得为他?们打点差役,这鞋面摸起来柔软亲肤,却不是?什么名贵的布料,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与觊觎。
他?的婳婳懂事了,但这代价太大了。
妻子早亡,宁国公独自拉扯一双儿女?长大,又因为宁锦婳是?个?女?娃儿,不用肩负家族重?担,宁国公更是?把她?疼到了骨子里。即使如今她?已?嫁作人妇,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在父亲这里,她?永远是?他?长不大的小闺女?。
37 章“父亲安心。”
宁重远缓声道:“婳婳那边有妹夫操心,妹夫旁的?不说,对婳婳倒是真心一片。”
“哼。”
岳父看女婿,怎么看都不可能看顺眼。即使落到如今的境地,宁国公对陆寒霄依然没有好脸色。
“他也就这点儿长处,要不然当初……罢了,他要敢慢待婳婳,我饶不了他!”
说起小女儿?,宁家父子神色都缓和许多。两人换上厚底儿?新靴,温热的?清水入喉,缓解一天赶路的?疲意?。
周启明殷勤地找来一堆木柴,拿出?火折子点?燃,“轰——”地一声火光亮起,驱散山涧的?寒意?。
他搓着双手?,道:“国公爷,大公子,二位要是没别的?吩咐,小的?退下了,有事知会?一声儿?就成。”
“有劳周大人。”
宁重远勾唇一笑,火光映着他如玉的?脸庞,他忽然问了句,“会?水么?”
这句话问得没有由头,但周启明还是认真答道:“小的?祖辈是打渔的?,自幼在河边长大,通习水性。”
此?时?,他还有闲心说了一句玩笑话,“要不是寒冬腊月,我还能下水给您二位整口荤腥吃嘞。”
他们不远处正是一道小涧,顺流而下看不到尽头。冬天冷,此?时?河面上已经结了薄薄的?冰层。
宁重远闻言没说什么,微微颔首,挥手?让他离开?了。
只剩下宁氏父子,宁国公沉声道:“重远,你?多言了。”
宁重远笑道:“区区一个提醒,他若是呆子,我想救也救不了。”
宁重远对周启明感官不错。
他之前是高高在上的?公侯公子,像周这种小人物根本入不得他的?法眼。一朝跌落凡尘,周启明一路的?照顾倒是其次,他最欣赏的?,是他身上那股能屈能伸的?韧劲儿?。
如他所想,他的?傻妹妹定打点?了不少人。钱已到手?,这些官差一个个都摆着官爷的?架子,字里行间透着傲慢。只有周启明一人,身为百夫长,一口一个小的?,全然没觉得不妥。
宁重远心思重,周启明的?存在让他看开?了几分。
身份地位、一时?的?得失算得了什么?只要最后结果如人意?,中途的?风浪只是平添趣味罢了。
他抬起双眸,看着陡峻的?峭壁,叹道:“不知来的?是哪一路英雄。”
宁国公这对儿?女,女儿?长得天真烂漫,儿?子则是多智近妖了。宁重远一走进这道夹峰就觉出?不妥,此?地是个绝佳的?埋伏点?,风中飘来细碎硝烟味儿?。
周围林草茂盛,冬日天干物燥,火攻的?确是个好计策,若不是“攻”的?自己,他都要为背后之人拊掌叫好。
“管他是谁。”
宁国公冷脸站起来,他身形高大,身高九尺有余,远远看着给人一种压迫感。
“重远,跟在我身后,为父来护你?。”
若所料不错,对方是冲自己父子而来。一群流放的?囚犯,能让人觊觎的?,也只有那道虚无飘渺的?遗诏了。
是皇帝?是太子旧部?亦或者是别的?势力?
他们宁家流放,也不知其他五位同僚可否健在,今日又是何等光景啊。
宁锦婳尚不知父兄的?危险,她?如今的?心力完全在宝儿?身上。
她?初以为陆钰在跟她?开?玩笑,宝儿?虽然才三四月大,但他聪明毓秀,怎么谈得上痴愚?他哭声洪亮,更和“哑”不沾边啊。
但陆钰信誓旦旦,还扯上宫里的?太医作筏子,说宋太医金口玉言,不会?有错。
她?又急匆匆去看宝儿?,他此?刻正在摇床里呼呼大睡,她?身染风寒不敢靠近,只远远看了一眼——糯米团子一般的?小人儿?安静地闭着眼睛,脸蛋儿?肉乎乎白?嫩嫩,睫毛卷翘浓密,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好看。
这样漂亮的?孩子,怎么会?痴哑呢?
宁锦婳不能相?信,那是她?生的?孩子,他康不康健,她?这个做娘的?怎么会?不清楚?
如今已是深夜,宫门早已关?闭,请宋太医也只能等到明天。抱琴劝道:“主儿?别担心,太医……太医也做不得准的?,之前太医还说您伤了身子,不能再有孕呢。”
谁成想七年后,又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公子。
这话稍微宽慰了宁锦婳的?心。但她?心里挂事,一晚上没怎么阖眼,第?二日眼睑下一片青黑,她?肤色雪白?,用上好的?脂粉都遮不住。
“宋太医,我儿?究竟怎么了,您昨日是否诊错了?”
宋太医一脚刚迈进门槛儿?,就被宁锦婳追着询问,神色难掩急切。
“王妃不要惊慌。”
宋太医先看向宁锦婳,谆谆道:“上次老夫说的?您忘了?您尚在病中,需得安心静养。”
他看着宁锦婳眼下的?青黑,“昨夜可是没休息好?郁结于?心,肝火旺盛,恐怕又生病灶。”
宁锦婳乖乖让宋太医把了脉,又开?了一贴方子,宋太医才把目光转到宝儿?身上。
他眯起浑浊的?眼睛,先问道:“之前可否请太医给令郎看过病?”
刚好,宝儿?上回莫名风寒,恰逢府里没药材,请宫里的?太医前来施针。
抱琴记得清楚,她?上前一步,把当时?的?情形,请的?哪位太医,姓甚名谁,什么官职,说得清清楚楚。宋太医却皱头紧皱,苍老的?脸上沟壑深深。
宁锦婳小心翼翼地问:“宋太医,可有什么不妥?”
宋太医摆摆手?,“并无不妥,此?人是我的?同僚,他的?医术精妙,不输于?我。”
可他昨天一瞬就摸出?这孩子有问题,那位同僚为何没发现呢?
宋太医让人把宝儿?抱过来,掰开?他的?小嘴翻来覆去地看,在宁锦婳的?提心吊胆中,他捋着胡须,叹道:“昨日是老夫诊错了。”
“令郎不是天生痴哑,是后天为人所害啊。”
“什么!”
宁锦婳骤然瞳孔收缩,她?看着安静玩手?指的?宝儿?,不可置信道:“宝儿?、宝儿?竟真的?……”
她?一阵头晕目眩,此?时?如同溺水的?人,捂着心口,却怎么也呼吸不上来,脸颊唇角苍白?,昏昏欲坠。
“王妃——”“主儿?——”“快,掐人中——”幸好宋太医在此?,宁锦婳到底没晕过去,但她?仍不肯接受这个消息,“宋太医,您要不……再看看?”
她?的?宝儿?明明好好的?,她?不相?信!
宋太医面露不忍,但身为医者,他不能口出?诳言,欺瞒于?人。
他道:“老夫可以断定,令郎如今身患痴愚之症。”
“应是遭了奸人下药,小儿?不耐药性,才变成这般模样。”
宁锦婳的?睫毛一颤一颤,一双美眸里满是期盼,“那……那既然如此?,又不是天生的?,还有恢复的?可能吗?”
——没有。
宋太医在心里默默回答她?。这种事本就少见,不满周岁的?孩子容易夭折,像这种被下药的?痴傻孩子大多会?被父母放弃,几乎没有活着长大的?。
但看着惊慌失措的?宁锦婳,仿佛他的?一句话,就能断她?生死。老先生治病救人一生,端知世人之病发于?心,表于?形,如今只是孩子有损,倘若他把真相?说出?来,恐怕孩子娘也保不住。
须臾,他叹道,“老夫忽然想起,多年前曾看过一个类似的?病例,待我回去翻翻病案,说不定能找到解决之法。”
听到这个回答,宁锦婳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一下卸了力气,她?靠在抱月身上,虚弱道:“快去给宋太医准备诊金,多一些……越多越好。”
她?又看向宋太医,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我儿?……就麻烦老先生了。”
“若先生妙手?回春,此?等大恩大德,我当结草衔环以报之。”
“王妃客气了。”
活到宋太医这把年纪,什么权势名利都看透了,并不缺金银。可他看着懵懵懂懂的?宝儿?,蓦然想起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小孙子,心中不由升起怜悯之情。
尽管希望渺茫,他还是问了一句,“王妃知道是何药所致吗?如果知道具体药方,或许能多一线生机。”
宁锦婳掐着自己的?指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宝儿?究竟是何时?遇害的??明明之前还好好的?,除夕之前,他还乖巧地朝自己撒娇,后来她?去了宫宴宿醉,第?二日头疼,再后来去了京郊别院……
不对——心里似有一团乱麻,眼见就要抓到头绪,此?时?,一道深沉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婳婳。”
陆寒霄看着一屋狼藉,目光扫视一周,经过宝儿?时?眸光微闪,最后定定落到宁锦婳身上。
“怎么了,又不舒服?”
他一过来,抱月自觉退出?一旁,他大掌扶上宁锦婳的?腰,撑着她?站起来,低声问道:“脸色这么差,昨夜没休息好吗?”
一夜惴惴不安,宁锦婳早晨无心梳妆打扮,仅上了脂粉遮盖黑底的?青黑,在如瀑乌发的?衬托下,更显得脸色苍白?。
可她?的?五官又是天生的?明艳,明眸善睐,皓齿朱唇。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让她?整个人有一种脆弱而凄惨的?美丽。
可惜,此?时?谁也没心思欣赏这份美。
“三哥。”
她?双手?紧紧攥着陆寒霄的?衣襟,眼眸里流露出?强烈的?愤恨与杀意?。
“宝儿?,我们的?孩子,被人暗害了!”
她?眼角噙泪,咬着牙道:“有奸人下药,害得我们的?宝儿?心智不全,口不能言……三哥,他还那么小,还不会?说话……我好痛、好心痛啊!”
陆寒霄心下一沉,却听宁锦婳继续说道:“你?……你?一定要找到他,为我们的?孩子报仇!接触宝儿?的?就那么几个人,一个一个查,一定能查到是谁。”
“连个孩子都不放过,如此?心狠手?辣……分筋错骨,也难解我心头之恨呐!”
他低声安抚着,粗粝的指腹擦拭她的眼角,湿湿的,带着温热。
见状,宋太医把方才的话转述一遍,又叮嘱了一些琐事,临走时?不忘念道:“王妃心中?郁气不畅,长?久易伤身,王爷需好生开解才是。”
“本王明白了,有劳宋太医费心。”
陆寒霄一个眼神扫过去,抱月和抱琴有眼色地送宋太医出府,下?人们陆续退下?,诺大的房里只?剩这对夫妻和安安静静的宝儿。
过了好一会儿,宁锦婳平复好心情,她挣开男人的禁锢,缓缓走向宝儿,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脚步倏然停了。
陆寒霄何许人也,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他道:“你风寒未愈,缓缓再看孩子。”
他唤人把宝儿抱出去,宁锦婳没有拦他。
她抬眸看向陆寒霄,眼中?恨意未消,“我方才说的话?,你听明白了?”
“我的宝儿不能白白受罪。”
她育有二子,长?子出生就?被抱走,心口那么?长?一道疤,险些丧命;多年后?幼子又遭人暗害,又痴又哑。而她身为他们的母亲,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刻,宁锦婳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与软弱。
陆寒霄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当然。”
他面不改色,表情没有丝毫错漏,“婳婳你且安心,一切都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