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妮及时的打断了她:“以前是,以后就不是了。”
嘉比里拉愕然抬头,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原本披在肩上的围巾在跑来的路上遗失了,现在肩头上的这一条,是眼前的女管事不知道什么时候为她披上的。而她看过自己围巾下衣服的式样,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嘉比里拉躺在那张柔软的小床上,一时却睡不着,忍不住回想起了自己这一生。
她是一个布料商人家的女儿,长大后又嫁给了另一个商人,十四岁就生下了一个女儿。
结婚还没几年,她丈夫的生意就破产了,还欠下了许多债。这个狠心的男人为了还债,竟然将她们母女两个一起卖到妓院。
嘉比里拉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至少让女儿留下来,她还那么小,吃又吃不了多少,卖也卖不出几个钱。可她的丈夫依旧不为所动,嘉比里拉又给自己的娘家去信求助,几封信都如同石沉大海。
被卖到卡珀尔花园以后,因为女儿还不足五岁,被允许跟在嘉比里拉身边。但嘉比里拉不想唯一的女儿在妓院中长大,她想尽办法,花费了大半年时间,用攒下的全部钱财,付清了妓院买来她女儿的那笔钱,又托人将她送到翡翠领一个叫做托加的村子,那儿有一对善良正直的农民夫妇一直没有孩子,承认会对她的布兰琪视如己出。
从菲拉赫城到托加村,少说也有六十公里,对乡下人来说,这个距离和漂洋过海的难度差不多。
所以从女儿被送走以后,整整八年,嘉比里拉就再也没见过她一面。
嘉比里拉觉得这样很好,没有人会知道布兰琪有一个做妓女的妈妈。收养布兰琪的这对夫妇对外说起嘉比里拉时,称她为布兰琪的姨妈,没有子嗣,在菲拉赫城小有资产,才会经常派人送钱来接济他们。
随着装有钱币的包裹一起送到的,每每还有嘉比里拉给女儿写的信。她知道收养女儿的这对夫妇并不识字,她的女儿这辈子也没有什么识字的可能,这些信不会被人阅读,甚至都不会拆封。
但这些信是嘉比里拉唯一能够倾诉思念的渠道了。如果不写这些信,她会疯掉的!她唯一的理智,就是在落款上控制住不写“你亲爱的妈妈”这样的字眼,免得有人不小心拆开了信,发现真相。
但就在去年,嘉比里拉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飘着薄雪的冬日,阴惨惨的乌云在天空中徐徐地移动,街道被潮湿的空气包裹着,但对嘉比里拉来说,那一天晴空万里。
有一封信送到了她的手里。
嘉比里拉一拆开这封信,就尖叫一声,随即流下泪来,她的手臂紧紧搂在前胸,把这封信贴在自己心口上。
这是她的布兰琪写给自己的信!
布兰琪在信上说,这个冬天,她去上了领主的识字班,现在能够写一些简单的书信了。
她的考试成绩不错,但没好到能随意选择去领主的哪一个工厂工作的地步,幸好现在有很多工厂缺人手,他们自行招聘,并设置考卷。
布兰琪考上了成衣厂,这个工厂主要给领地内的所有正式工人制作工作服装,偶尔也会接其他商人的大批量委托,制作型号不一的同类服饰。
制作成衣离布兰琪还太过遥远了,她只能从裁缝学徒做起,缝制简单的布品,学绘图和剪裁。
因为一天有五个铜币的收入,成为正式工以后还会更高,工作又很体面,她的父母大力支持她留在城里。
回到村里,以布兰琪的年纪,很快就要嫁人了,除了嫁给一个农夫,也没有更好的选择。留在城里就不一样了,那里的人几乎都识字,一举一动十分文雅,听说他们连家里的污水,都不愿意泼在家门口!
这封信可能是布兰琪在父母的要求下写的,因为她似乎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姨妈如此详细的讲起自己的经历,字里行间中的态度拘谨又疏离。不过在最后,还是表达了对嘉比里拉这些年资助的感激。
嘉比里拉完全不在意,她全然沉浸在喜悦中。“真好,真好。”
女儿识字了,学了一门技艺,就多了一个谋生手段,将来再落魄,也不至于去做妓女。
对了,翡翠领还没有妓院!想到这,嘉比里拉高兴得又哭又笑,叫旁人看见,准会以为她疯了。
嘉比里拉把这封信仔仔细细的读上许多遍,手指抚摸过每一个单词,想象着女儿是如何把它们写下来,又把信收到贴在心口的口袋里,哼起一首童谣的旋律来。
她一边哼,一边看到眼前的景物模糊了,仿佛有一个孩子蹦蹦跳跳的朝她跑过来,这是她的孩子!于是嘉比里拉伸出手,弓起背,给她的孩子在胸前留出一个藏身的窝,那是妈妈的怀抱,是天底下最温暖的地方。
她没能抱到自己的女儿,但她知道,女儿的吃食是饱足的,居所是温暖的,前路是亮堂堂的,这就足够了。
可是,一旦有人想要毁坏这一切,嘉比里拉就是用牙齿咬,用指甲挠,拼了命也要阻止他的!
————
嘉比里拉不是唯一一个来报信的人,安珀收到了许多来自菲拉赫的消息,让人忍俊不禁的是,明明是菲拉赫要攻打翡翠领,却有这么多菲拉赫人为翡翠领担忧。更好笑的是,消息走漏得像筛子一样,谁还记得在计划中,这本是一次秘密的奇袭?
他们的消息相互印证,可以确定真实性。其中不乏嘉比里拉这样从出战的贵族口中得到一手消息的人。
有一个叫做罗德尼的农村青年,是紧随在嘉比里拉后头传来消息的人,他没钱坐马车,是走着来的,从天不亮就出发,一直走到了下午,这才来到了翡翠领。
罗德尼同村的堂兄在一个骑士的庄园里做仆人,有一天早上,有领主的使者出现在庄园外,给骑士展示了木匣中的宝石剑和领主的手书,骑士转身回去,就要人召集侍从和步兵,为打仗做准备。
打听到战争的目标是翡翠领以后,这个仆人忍不住为自己的堂弟罗德尼担忧,因为他曾听说罗德尼去翡翠领做工的消息,不知道堂弟有没有回家,要是赶上战争那就糟糕了。
于是他托人捎回口信,叫村人近期都不要再去翡翠领。
罗德尼其实没在翡翠领,他正在家里的田地中耕地。他们村里的人结伴去翡翠领做了近两个月的零工,回来的时候一个铜子也没带回来,全换成了好东西!
又省力翻的又好的新犁,自带两个轮子,很方便从翡翠领推回来。包铁的锄头、耙、铁锹,用过以后就不想再换回以前木质的。还有铸铁的锅,做饭的时候能省许多柴火,这些铁器,即便家里不舍得用,带一些回来卖也是赚的,因为翡翠领的铁不仅质量更好,价格也便宜。
大家已经商量好,等春耕结束再去翡翠领时,要把识字班给上了,这样每天的工钱会多上一些。
听到菲拉赫要攻打翡翠领的消息,村人都忧心忡忡,担心的竟然不是自己这边,而是翡翠领要是战败了,以后还愿意招他们这儿的人做工吗?
这么一想,大家不由得满腹怨气,好好的日子过着,为什么非要打来打去呢?
菲拉赫打赢了仗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好处,反而因此要征兵,要出钱粮,贵族们通过战争得到的财富,不会分给他们一丁点儿。
日子已经很难过了,菲拉赫去年收了光明税,收缴的时候场面不太好看,几乎可以称得上横征暴敛,虽然最后也没能如数收上来,却已经让这些农民去了一层皮,否则罗德尼去年冬天也不会冒险到翡翠领做工,要知道那时的翡翠领,在他们印象中还是传言中满是异教徒,有女巫和幽冥骑士出没的凶险之地。
要是没有在翡翠领打零工的这点补贴,光靠种这些地,怎么能养活得了一家人?想到这儿,村民们垂头丧气,好像即将被攻打的是他们似的。
在这个时候,罗德尼悄悄从家里出发了,他觉得翡翠领未必会战败,他见过翡翠领的士兵们,他们不是走投无路,或是强行征召才成为士兵,正相反,想做士兵还得费一番力气,要脑子转的快,人品过硬,还得顶得住事,体力达标是不必说的。
他们整日精神昂扬,因为吃得好,住得好,还坚持训练,身上都长了很多坚硬的肌肉。罗德尼远远看见他们整队,唰得一下,所有人都做一样的动作,整齐划一,看得人心里一惊,又觉得赏心悦目。
罗德尼想,这样的军队,未必就打不过庄园里每天饮酒作乐,大嚼天鹅肉的老爷们。要是有他的报信,提前做好准备,胜算不就更大了吗?
有了这些人的报信,再加上斥候的打探,菲拉赫领地内兵力调动的情况可以说已然被安珀掌握,对方在军事机密的管控上实在糟糕。
不过安珀也能理解对面的想法,集结兵力的过程再怎么低调,也得把消息传到领主的每一个附庸手里,这些附庸们即便轻装简行,也得带上骑士侍从和少量作为后勤的步兵。
调兵花费这么长的时间,手令经由这么多人,消息一点不泄露是很难的。
但敌人收到消息时,他们的集结往往已经进行了一两天了,所谓先发制人,就是只要在开始的时候早一步,敌人就来不及召集自己所有的附庸了。到时候以多对少,以整备充分对仓皇应战,也不能不称之为奇袭。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战争形式了。
安珀挺想抓着对面发号施令者的领子,晃着他的肩膀,看看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里是常备军制吗?”
第64章 冲锋陷阵
“你伪造你父亲的手令,下令攻打翡翠领?”菲拉赫伯爵夫人尖利的语调刺穿城堡的穹顶。
利亚姆站住了,他回过头来,双目炯炯,眉宇间透露出一股执拗。
“等我攻打下翡翠领,父亲就能顺理成章地宣布我是爵位的下一任继承人,再无人反对。”
伯爵夫人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惊诧和疑惑,觉得眼前的人如此陌生。
“你觉得你父亲属意你做下一任伯爵,只是担心众人反对?”她大笑几声,声音在大厅的回响中显得格外凄清,“你怎么会这么想呢?难道现在你还看不清吗?他已经病的快死了,还不肯放下手里的权柄,他用这拿捏着你们兄弟两个,让你们不停的献殷勤,争宠卖痴,就像两只被吊在空里的一块肉耍得团团转的狗!”
伯爵夫人不满道:“所以我们要做的是积蓄实力,万一结果不如人意,那我们就用自己的力量把它夺回来,而不是现在就……”
伯爵夫人愕然地看着对自己动手的儿子,他已经被一种陌生的东西包裹住了,那是一种盲目的情绪,一种相信自己胜利而且只能胜利的执念。
利亚姆淡淡的收回手:“我不允许你这样污蔑父亲。妈妈,请回房间冷静一下吧。”
利亚姆没有机会听说烽火戏诸侯这个典故,但出战的命令一下达,就没有回头的机会。那些骑士们之所以为伯爵征战,除了对菲拉赫的忠诚以外,还有对军功和财富的追逐,他们是猎苑中被放出来的猎犬,不见血是不会回头的。
一切就像奔跑在街道上的疯马一样,如果不能砍断它的双腿,就看它一往无前。
————
菲拉赫的第一个作战目标是翡翠领的钢铁厂,这里可不仅仅出产铁制农具,也为军士们提供了武装力量,如果能占领这里,说不定还能找到放置兵器和盔甲的仓库。
菲拉赫的军队集结在此,足足有上百名骑着战马的骑兵,这确实是一场奇袭,他们抛弃了机动性差的步兵,如此近的距离,也不必配备大量的后勤兵。
翡翠领虽然能用钢铁武装到士兵身上的每一处,可他们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缺少骑兵!
战马这种东西,就是有钱也不是能一下子大量买到的。
利亚姆亲自披甲上阵,他抬起手,周围的骑士驭马来到他的身边。他们手握长长的骑枪,连人带马都披挂铠甲,甲胄上刻着他们家族的纹章,在阳光下银光闪闪,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箭矢。
“为了菲拉赫的荣耀,冲锋!”
————
圣皮埃尔修道院是伦斯特帝国北境最受敬仰的修道院,由圣皮埃尔创建于二百四十年前,又供奉了另一位圣徒的遗骸。
此时,修道院的圣堂中,有人正做着祷告。
这正是圣皮埃尔修道院的雅各布院长,他穿一件雅洁的麻布法衣,上面只缀着一只金质的饰针,此外再无装饰。
雅各布院长行为庄重,令人起敬,在信徒的眼中地位极高。有人听说了他的美名,总会先入为主的认为他是满头白发,眼角眉梢生出皱纹的老人,会慈爱而温柔地抚摸信徒的头顶,念诵祷词。
其实雅各布院长还颇为年轻,还不到四十岁,能在这个年纪成为一位大修道院的院长,雅各布院长的前程绝对不仅如此。事实上,他来到圣皮埃尔修道院,也是为了亲近圣徒,聆听圣训,不日还要更进一步的。
今天是菲拉赫和翡翠领交战的日子,雅各布已经提前知晓这场战争,但没有一丁点儿插手的意思,世俗的权力,就用世俗的方式来争夺吧。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脆响,一支冷箭穿破窗户,正射在雅各布脚下。随即是两个翻窗而进的刺客,他们挥舞着铁剑,直直的向雅各布劈下。
雅各布眼疾手快,一把拂倒沉重的圣龛阻挡住刺客的脚步,同时快步走出圣堂,高喊:“有刺客!”
两名刺客紧追不舍,长剑在一路的柱子、墙壁上留下许多劈砍的印记,雅各布院长的体力出人意料的不错,在救兵到来之前,他竟然依靠着熟悉路线的优势,带着两个尾巴在修道院内迂回,只受了一些擦伤。
许多修士到来了,他们身强体壮,因为修道院讲求自给自足,这些人都亲自参与劳动,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弱不禁风的特征。
修士将雅各布院长护在身后,手持武器,与刺客对峙,雅各布院长突然挺直了脊背,他将双手举在胸前,口中念道:“为恶者,主必将网撒在他们身上,打下他们如同空中的鸟。”
他的手中如同呼应般地绽放出璀璨的光芒,即便在白日中也如此瞩目,那两个刺客同第一次看到这一幕的教士们一齐惊呆了,再也没有战斗的意志,转身就逃走了。
教士们上前追赶,最终不及刺客身手利落,叫他们逃得不见了踪影。
一个教士把刺客逃跑时仓皇丢下的沉重铁剑带了回来,交给雅各布查看。
这铁剑上什么标记也没有,完全看不出主人的身份。找了铁匠来,他也看不出端倪。
雅各布问他:“这铁剑有什么特别的吗?”
铁匠:“没有啊,领地里任何一个铁匠都能制作出差不多的铁剑。”
雅各布温和道:“我知道了。”
他心里有猜测了。
他觉得是菲拉赫伯爵派人干的。如果是别的仇家,不会恰巧选在这个时候,两个领地正在发生战争,他这个时候遇刺身亡,完全可以推给战败的翡翠领,到时候菲拉赫伯爵既赢得了战争,又有了为雅各布报仇的公义。
雅各布反思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伯爵?
大概是他出面疏通港口关系,让翡翠领的奴隶船进港吧。或者是他去年催促伯爵征收光明税,害得领地爆发了几次小规模的反叛?
至于为什么不怀疑是翡翠领派的刺客,雅各布自有他的逻辑,那边现在匆忙应对战争都来不及,哪还抽的出空刺杀自己,更何况他与翡翠领的领主,更是只有合作,没有冲突。
还有那把铁剑作为佐证,据他所知,翡翠领军士用的武器,已经是他们工厂自己独特的铸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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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蔽处,两个刺客惊魂未定。
“他真会魔法,吓了我一跳!”
另一个人把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哪里都不痛。”
他回忆起雅各布的魔法释放的一瞬间:“一开始是暖洋洋的,很快皮肤有点灼痛,像太阳晒得久了。”
他们已然圆满完成了任务,于是乔装打扮一番,大摇大摆的走上了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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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锋的骑士们如同一片乌压压的黑云,在马蹄卷起的重重尘雾中疾驰而来,整个地面都在颤动,场面可怖犹如地狱的大门敞开。
面对这样骇人的场景,绝大多数军队都会在还没受到冲击时就自行崩溃,溃散的逃兵迅速打乱了原本的阵型,因为那是如同海啸一样不可阻挡的威势,让人无法想象该如何抵抗。
然而,翡翠领列好的步兵方阵依旧巍然不动,像是被雾气包裹的山岳。只有后方的投石兵动了,他们往战场上投出一个个不起眼的“小石子”,这些石子如此之轻,以至于可以被轻易抛进冲锋的骑士们中央。
然后,嘭!
碎裂的玻璃碎片折射出无数火焰的光芒,粘稠的液体溅在战马身上、骑士的铁质铠甲上,战马痛苦的嘶鸣着,再也不受马刺和缰绳的操控,
有骑士被发狂的马从马鞍上甩落,他想抓住马尾重新回到马背,短短一瞬,数个马蹄已从他身上践踏而过,让他如断线的风筝被狠狠踩入泥泞中,大片的血液染红了土地。
煤油燃.烧.瓶扔尽了,骑士冲锋的劲头被短暂打乱,又重新聚集起来。他们的战士受了一些损失,但剩下的仍然足够将对面的敌人踏平!骑士们怒吼着,手中挥舞的长枪抖落射来的箭矢,等他们的旗帜插在对面的阵地上,他们要将那些躲在后方暗算的鼠蚁碾成齑粉!
翡翠领的步兵方阵已做好了迎敌的姿态,他们举着密不透风的盾牌,长矛指向前方,要么把长矛刺进对面的战马身体里,要么被骑士的长枪贯穿,没有其他的选择。
人们总有一种固有的认知,觉得步兵最怕的,莫过于冲锋的骑士。但冲锋的骑士怕什么,恐怕很少有人知道。
现在他们知道了。
骑士怕的是不后退一步的步兵军阵。
所谓“冲锋陷阵”,如果冲锋没能成功冲散对方的阵型,那么骑士就真的“陷阵”了。
翡翠领的士兵怎么会如此顽固!他们仿佛不怕死一样前仆后继的补上骑士们好不容易撕开的缺口,喊着“为了翡翠领!”“为了领主大人!”这样的口号,这些从渗血的齿缝和嘶哑的喉咙里挤出的不是提胆的空话,他们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骑兵一旦失去了机动性,就像陷在沥青湖的动物一样,难以脱身。领头的骑士想重新组织起有效的冲锋,但这些临时召集在一起的战士并没有什么相互配合的默契。
尤其是此时下达命令的已非发起此次战争的利亚姆,他早在发现战局不如他设想的那般时,就被周围的侍从们竭力劝阻下来了。在这个国王和大公都要冲在战场带头冲锋上的时代,不知道怎么会有人躲在战士们背后,还觉得自己能当好一个伯爵的。
士气的消散几乎是一瞬间的,当战马被用来帮助战士逃跑得更快,而不是冲开面前的一切阻挡时,战局就已经注定。
菲拉赫败了!
这样的消息传回城里,不由得令菲拉赫人大惊失色。他们虽然也不见得有多支持伯爵的军队攻城掠地,但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惨败:不仅军队被打散了,毫无还手之力,还被反过来长驱直入,眼看着翡翠领的军队就要进城了!
在惶惶不安的气氛中,人们惴惴地等待着即将降临又不可知的结果。所有人的生活在这时停顿下来,街上一个人影都找不到,偶尔有居民出门,一见到这种架势,又立刻沿着墙根遁走。
好在这种令人痛苦的焦虑不安,并没有持续太久。
先是骑兵的马蹄踏在石板上的响声,紧接着是步兵们沉重而有节奏的步伐。
街道上那些看似紧闭着的窗户背后,有无数双眼睛从窗缝里向外看,这座城市换了新的主人,原本的秩序被打乱,居民们内心的恐慌不安,不亚于泛滥的洪水冲垮一切,所有个人的智慧和能力,都在这种变故之下无能为力,派不上一点用场。
很快,几个轻骑兵穿城而过,向城内的众人传达了新领主的命令:所有人留在家中,紧闭家门,既不能随意上街,也不能相互串门。
在占领一座新城市时,一个合格的领导者都会下这样的命令。一是防止民众混乱起来,有人趁乱行抢劫、盗窃、放火之事,二是把所有人按下来不动,就能很容易地发现城内可能埋伏的伏兵。
全城都静寂下来了,可人们就算待在家里,也有些心神不宁,不过没声音总好过有声音,很难想象这个时候要是听见一声哭喊哀嚎,该是多么提心吊胆。
玛莉提丝坐在窗户前,手里捏着还未完成的绣活,怔怔的出神,直到儿子提醒她,玛莉提丝才发现手里的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到地上了。
她捡起针,看到感受到这不寻常气氛的儿子贴在她脚边坐下,抬起小脸问道:“妈妈,好黑啊,为什么不开窗?”
玛莉提丝家的窗户,用不起玻璃和牛角,就是个可以支起来的木板而已,放下来家里就一片昏暗,因而玛莉提丝坐在窗边,借着支起来的一条小缝露出的光照做裁缝活。
玛莉提丝摸了摸儿子的头,按着他紧紧贴向自己,用这样的动作让母子两个都有些安全感。
一阵既不急促也并不猛烈的敲门声响起,玛莉提丝的身体抖了抖,连忙叫儿子藏进柜子里,自己则快步走向门口。
门外果不其然站着两个士兵,玛莉提丝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慌张,露出一个恭顺的笑容来,请他们进来,又拿出家中仅有的食物招待他们,这是战败者的义务,若是这几个士兵不讲道理,玛莉提丝心中也有了最坏的打算。
两个士兵也的确进来了,他们没去看玛莉提丝送上来的食物,也没用眼神上下打量这个女人,而是掏出了一个厚重的本子,问道:“女士,我们需要登记一些信息,您家中有几口人?姓名是什么?年龄多少?原本是做什么的,或者有什么技艺?”
玛莉提丝犹豫了一下,还没说话,另一个士兵就说道:“女士,请务必如实回答,不要隐瞒,如果有在外未归的家庭成员,也要留下信息,否则他没有身份记录,将来做别的事都会很麻烦。”
直到这位士兵开口说话了,玛莉提丝才惊诧地发现她是女人,房间里太昏暗,女兵士又晒得很黑,头发也剪的如同一个男人那样短,这才让玛莉提丝错认。
这一刻,她既惊讶于有女人做士兵,又无比庆幸士兵是女人。
玛莉提丝说出了自己的信息,又报上儿子的,只是谎称孩子在睡觉,没让儿子露面。
说完这些,她已经等待着士兵们怀疑或鄙夷的眼神,一个家庭当然不会只有母亲和儿子,一定是漏报了人,但玛莉提丝确实没有其他人可以报上去,她甚至不敢欺骗面前的士兵,说孩子的父亲死了。
这样的眼神每天都在向她投来,邻居们看到玛莉提丝,礼貌中总带着一丝轻蔑,说她是个苦命人,却也不愿意与她交往密切。
玛莉提丝脸皮发烫,随时等待着士兵们问出那句:“是吗?真是这么回事?”然后她就不得不剖开自己的伤处,把自尊心和羞耻心狠狠的踩在脚下,回忆起那段被人欺骗又抛弃的痛苦经历。
然而,那记录的士兵重复了一遍纸上记录的信息,与玛莉提丝核对过后,就转身离开了。
走到门外,那位女兵士转过头同玛莉提丝说:“女士,把窗户打开吧,别熬坏了眼睛。”
就这样过了两天,让人奇怪的是,那些士兵来过之后,玛莉提丝反而没原本那么慌乱了。晚上也睡了一觉,没有想象中那样夜不能寐。
不过很快有新的事发愁了,家里的食物不够了。街道上肯定是没有商贩的,悄悄求助邻居,邻居家的食物说不定也不充裕,而且未必愿意拿出来给她。
她把门推开了一个缝,向外张望。远处有些脚步声,听起来并不慌乱,步伐沉稳,应该是那些翡翠领的军士。
玛莉提丝隐约听见有人说:“人口登记预计明天才完成,昨天太多人去港口那边守着了,留给这边的人手不够。一直不让民众出门,是不是……”
“那就放饭吧。”
于是又有了新命令,家中没有食物的人可以上街领取食物,每人一份,还叫他们带着水壶来打干净的水。发的食物是一种玛莉提丝没见过的圆面包,这些军士管它叫杂粮馒头,因为领食物的人多,到玛莉提丝手里时,面包有点凉了,但是还很柔软,而且里面明显放了不少的细面粉,仔细尝着有一股甜味。
这种免费提供食物的日子也就过了不到两天,可能是军士们说的那个“人口登记”完成了,大家又可以出门了。
只是街道上还是冷冷清清,但凡是没有不得不出门的理由,大家都更乐意待在家里。
但玛莉提丝不行,她平日里的收入只够她和孩子勉强度日,是一点钱都攒不下来的。
这种手停口停的生活模式,让她一天也闲不下来,于是她出了门,带着自己这些天做的裁缝活到铺子里,想要换成钱。
裁缝铺老板听见敲门声,打开了一条门缝,看清楚是玛莉提丝,才让她进来,只是还没等她说话,就愁眉苦脸道:“玛莉提丝,我这没有新的活了,这次的钱还照旧给你,以后就别来了。”
玛莉提丝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老板小声说:“菲拉赫没有妓院啦!自从翡翠领的士兵来了以后,妓院都被关了。”
一股悲愁的情绪涌上了玛莉提丝心头,是,她这个人不光彩,她的生计也不光彩,她的手艺活是卖给那些妓女们的,为她们在裙边缝制夸张的花边,把裙子改得能显露出更多肌肤,绣些有情.色元素的手帕,其他裁缝都不愿意接这种不体面的活,只有玛莉提丝为了钱什么都做,可是她要生活的呀!要是有别的事做,她难道不想堂堂正正的、体体面面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