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终的名单统计出来以后,安珀很欣慰地看到每个农庄报上来的人员数量都超出农庄户数不少,有一个农庄的比例格外突出,就是鲍勃所在的农庄,有鲍勃这个凭借识字误打误撞的获得管事职位的榜样在,下面人的识字积极性格外高涨。
安珀想减少翡翠领的文盲,这件事已经计划很久了。
根据她这么长时间的观察,文盲伴随的并不是勤勤恳恳,老实本分,相反,他们特别固执,总有自己认准的奇奇怪怪的规则,轻易无法撼动。
这在安珀制定面向他们的规定的时候,影响是很大的。很多不识字的人带有一种过度的警惕,因为出身底层又没接受过知识,总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占他的便宜。
这种警惕不能说完全不正确,因为一个不识字的农奴,确实是其他人哄骗和压榨的对象。
就像在民间流传的故事中,磨坊主往往是个邪恶的反面人物,农民怀疑他们偷偷扣下了比应该拿的更多的面粉,无耻的偷窃了他们仅有的口粮。
但究竟偷窃了多少呢,农民不知道。因为这种“不清楚多少但感觉一定有”引发的争端,占了农民的斗殴事件的一大部分,而且他们往往既打不过对方,又不占理。
但如果他们知道一斤小麦能出多少面粉,磨坊主收取的报酬是多少,就能算出应该得到的面粉重量,获得了和磨坊主争辩的证据,而不是陷入“我不知道应该得多少,但是你一定偷了我的面粉”这种无用的争论中。
农奴的警惕有时候会保护他们的财产,但当这种警惕面向安珀,那就不是什么好事了。为了获取农奴们的信任,好让她接下来的举措更顺利的实施,安珀不得不避免向农奴们放出可能产生其他解读的信息,一切政策都得是有明显的、立刻看得着的好处,而不能是对当下有少许损害但是有利于长远发展的,那会直接击溃农奴对她脆弱的信任。
因此让农奴识字这件事,安珀从刚到翡翠领那时就开始思考,直到今天才勉强满足了条件。
有造纸厂产量充足的纸,可以用油墨印制教材——其实只是一个薄薄的小册子。
有足够的教师——通过了城堡里教士的教育课程,就足以做农奴的老师了。除了第一代由城堡仆人组成的班级,亚历山大和理查森又接连教出了四批学生。
其实工坊的学徒,就已经是教士的第一代学生教出来的,而不是到城堡由两位教士授课。
再加上摆在明面上难以抗拒的诱惑,通过考试可以减免地租,识字班——安珀暂时还不愿意把它叫做学校,终于可以开始授课了。
多萝西是这次被下派到农庄教学的老师。
她带着自己的行李,和另一位女老师一同住进了农庄。因为只有一间宿舍,所以每个农庄的两位老师都是同一个性别。
她们住进去的房舍和管事们的房子挨着,第一天还有管事的妻子们来帮她们收拾屋子。
“多萝西小姐,安妮小姐,你们就安心住在这里,大家都知道,这里是管事们住的地方,不会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人往这边来。有什么缺的尽管告诉我们,对了,今天晚上到我家吃晚饭吧,有烤洋葱和搭配肉桂酱汁的烤松鸡。”
管事的妻子们对多萝西两个人十分关心,反复保证她们会帮忙盯着,绝不会让什么陌生男人靠近这边。因为丈夫已经告诉过她们,如果领主派来的教师出了人身安全上的问题,那么他们这些管事绝对是要被一撸到底的。
多萝西谢过她们,并说:“史密斯太太、瓦伦太太,这次的识字班你们要来上吗?”
史密斯太太一怔,没想到多萝西会问出这个问题:“我们?我们有自己的活要做,纺线、照顾孩子、打扫庭院什么的,还得检查农庄里女人们做的活。”
多萝西真心实意的劝说她们:“太太们,来上识字课吧,对你们只有好处的。领主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教材、纸笔、桌椅,只要花上一点时间和心思,从此以后就是识字的人了。”
太太们依旧不理解:“可我们识字有什么用呢?我们不研究圣箴典籍,也不做账房管事,家务活可用不上这些。”
“用得着的,”多萝西坚持道,“把家里的收支一条条记下来,就能知道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哪个地方花用的太多,哪个地方又过于俭省了。知道冬天一天需要用多少木炭,就能推算出这一年该买多少炭,在木炭价低的时候一次性买下来,而不是用完了才知道买。”
太太们这样一想,觉得多萝西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但是要一下拿出三个月中每星期六个半天的时间去学习识字,投入的成本也是很大的。
多萝西只好使出杀手锏:“领主大人喜欢识字的人,尤其是知书达理的淑女。管事们要是想调去更好的岗位,不知道领主会不会介意他们的妻子不识字。”
太太们一下子警惕起来,鉴于多萝西来自黑石城堡,在他们看来就是领主的近臣了,她说出来的话也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领主的看法。
要是真的因为自己不识字而影响了丈夫的前程,那就太糟糕了。
而且领主看重识字这件事她们也很清楚,因为管事中原来也有不少人是文盲,因而被轮换着叫去城堡学习识字,一天学不下来,工钱就只按原来的一半发。那时候太太们都急得不行,恨不得分出脑子来帮丈夫多记几个字。
史密斯太太连忙说:“那我要学!现在还可以把我的名字加到入学名单里吗?”
多萝西笑吟吟的说:“可以的,我这就把您的名字加上去。”
另外一个瓦伦太太也连忙让多萝西登记上了自己的名字。
等太太们都走后,一同来到农庄的女教师安妮好奇地问多萝西:“领主提拔管事,竟然连管事妻子的学识都要考察吗?”
多萝西:“嗯……其实是我编的。”
安妮小声惊叫起来:“你吓唬她们!”
多萝西轻轻捂住她的嘴:“别出声,我又不是有坏心眼儿。我就是觉得,识字真的会改变人的一生。”
就像她,原本只是黑石城堡里的一个普通女仆。不,连普通女仆也不如,那些机灵美貌,和管事们关系好的女仆,地位都在她之上,可以把自己的活丢给多萝西做,但在城堡里做女仆已经是顶好的工作了。
因为城堡的两任主人自身的特殊性——一个不近女色,一个本身就是女性,在这里工作的女仆不用担心失去清白生下私生子,最后因为毁掉名声,既嫁不出去又找不到其他工作,只能沦为妓.女。像两任领主这样的主家,是所有女仆都梦寐以求的。
在多萝西以为这样已经很好的时候,新来的领主大人要求他们全部去上课。
多萝西一开始是很害怕的,她担心成为被辞退的那部分人。于是她努力学习,渐渐的,她也找到了识字后的乐趣。亚历山大先生把一些书籍带到课堂上,有时候会给大家朗读上面的寓言故事,有时候也会允许一些学生——通常都是最优秀的那几个,把珍贵的书籍带回去翻阅。
多萝西曾经有幸把这本沉甸甸的羊皮书籍拿在手里翻看,获得了无上的快乐。不仅是因为她有故事可读,更是因为她竟然得到了认可,亚历山大先生认为她是最优秀的那批学生之一!
在课程结束之后,多萝西显而易见的没有被辞退的危险。但有一个新的机会摆在她面前,领主希望她能成为其他识字班的教师,愿意给出每天三十个铜币的高薪。
多萝西犹豫了,她是一个不希望生活出现任何变动的人,只想安安静静的缩在自己的角落里,每天重复着没有波澜的一天。否则也不会因为惧怕离开城堡,从一开始就卯足了劲儿学习了。但那翻了六倍的薪水又着实有吸引力,让她怎么也说不出直接拒绝的话。
于是多萝西把自己的烦恼讲述给两个朋友听,没想到,她们都发出了惊喜的叫声。
“嘿!多萝西,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你不想拿这么高的薪水吗,不要害怕没法胜任这份工作,领主既然看中了你,就说明你完全有这个能力。你看我和安娜,半年之前,你能想象到我们可以成为管事吗?领主认为我们可以做到,我们就真的做到了!”范妮声音轻快,极有感染力,多萝西都忍不住跟着露出了微笑。
安娜的声音粗哑但坚定:“你当然能够胜任教师,你还辅导过我和范妮呢。你讲解的很清楚,叫我们一下就明白问题所在,又温柔有耐心,学生们都会喜欢你的。”
多萝西心中的天平已经快彻底倾斜了,此时范妮又添上一块重重的筹码。
“你还不知道吧,你教授第一批学生应该是我们工坊的学徒,如果有人欺负你,尽管来找我!我可以把你的房间安排在我的隔壁,每天晚上我们还可以一起吃晚饭。”
两个朋友给了她极大的勇气,多萝西放心的接受了新工作。
教学的过程有一些困难,这倒不是来自她的学生。工坊学徒们经过调教,已经很有纪律,教起来相当省心。
这个问题来自多萝西本人,她的声音很小,这不完全是她的生理条件决定的,也是她自身的习惯所致,在过去的十几年中,她说的话没人在乎,与她交谈的人要么充耳不闻,要么直接粗暴打断,久而久之,多萝西的声音越来越小。
后来有两件事的出现解决了这个麻烦。一个是安珀制作的纸皮喇叭,能把人的声音扩大。据说铁皮的效果更好,但多萝西没法那么长时间的举着沉重的铁喇叭,更倾向于用硬纸的。
第二个是来自学生们的赞美。多萝西的确如安娜所说,十分受学生们的喜欢,在脾气暴躁的造纸匠和木匠师傅中,多萝西的温柔显得格外可贵。即便是休息的时候,学生们也愿意和她相处。
“多萝西小姐,你说话很有道理,我们都愿意和你讲话。”
多萝西愕然:“我说话很有道理?”
学徒们说:“你说出来的话总是合情合理,你告诉我们‘做这个’是为了什么,‘做那个’又有助于什么,一项项都很清楚,又有条理。可见像你这样有学问的人更加聪明能干。”
“没错,同样的道理,你说起来,我们就听得进去了,觉得那很对,换了别的人来,我们都不爱听哩!”
在学生们海浪一般涌来的赞美声中,多萝西手足无措的微笑着。
发出的声音有人在听,那就更要大声的说出来。
所以多萝西一直觉得,是获得了识字的机会这一点,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越多的人愿意来上课越好,这才是她想方设法让管事们的妻子报名的原因。
如今,面对第一次做教师有些忐忑的安妮,多萝西还能反过来安慰她。
“你要相信大家都是好相处的人,他们不是用鞭子赶着来学习的,是带着希望,想要努力通过考试的人。要是不小心出了什么状况,休息时间可以来找我,我肯定愿意为你出主意的。”
其实也只是个年轻女孩的安妮深吸一口气:“我会认真授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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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珀给识字班定的目标是在三个月内学会三百到五百个词汇,三位数以内的加减乘除。
因为物资匮乏,没有那么多专有名词,大家需要掌握的也就是身边出现的这些词汇。家里的桌子椅子,田里的燕麦小麦豆子,抬头看见的天,脚下踩着的地,语法也不要求精准,能理解意思就行。
这里的语言用的是字母,属于表音文字。读得出来就很容易拼写,看见陌生的单词尝试拼读,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即便是这样,教学也没那么容易。学生们的态度倒还端正,一边是有管事们耳提面命,要求他们尊重老师,另一边又有减租的好处在,学生们的确也是愿意配合的。
但是这也挡不住有些人的注意力实在集中不起来,巴伦回家的时候,母亲就问他:“今天都学了什么?快讲给我听听。”
巴伦说:“学了数字,从一数到十,从十数到二十……”
母亲追问道:“然后呢?”
巴伦回忆着老师说的话:“老师说领主喜欢成绩好的人,将来我们每个班的前五名,可以去领主的工坊做学徒。”
巴伦母亲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领主工坊的学徒,他们农庄里就有几个。那些两颊深陷、手指干瘦的像鸡爪,神情木愣愣的孩子们,到了领主的工坊以后,整个人就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脸上有了血色,身板壮实起来,说起话来很神气,还窜了不少个子。更别提每天还有五个铜子赚。
但巴伦的母亲还看中学徒们的一个好处:领主虽然从来没有明明说过,但事实上这些人已经不属于农奴的身份了。
农奴租领主的地,服劳役,虽然有自己的家庭和财产,但领主想把农庄卖出去的时候,里面的农奴也是跟着一起转卖的。农奴比奴隶好上一点,但又比不上平民。
再看这些工坊的学徒,他们哪里是农奴了?不种地,也不服劳役,为领主做工还有工钱拿,完全就是平民的样子。
他们这些观察到第一批学徒变化的人都追悔莫及,只恨当时没有主动把自己家的孩子送进领主的工坊,以至于现在怎么打听,也打听不到成为学徒的机会。
没想到识字班竟然有这样的好事!如果儿子能考上班级的前几名,他就不用再做农奴了!
巴伦的母亲急切的问:“今天还学了什么,都记住了吗?”
巴伦挠了挠头:“……老师讲完话以后,窗边飞过一只小鸟,身上有蓝色、有黄色、有白色……哇,妈妈你干什么?”
母亲提起板子就追了过来。
这天,各个农庄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孩子们的哭嚎声。
事后,巴伦的母亲向父亲抱怨:“我就说这么重要的事不能交给他,上课总是走神,怎么能学得会。到时候人人都少交地租,就咱们家没得到好处。还有学徒的名额,那是多大的好事,巴伦根本就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巴伦的父亲说:“那怎么办,咱们就活了这一个孩子,脑子还不灵光。还能去别人家借一个吗?”
巴伦的母亲想了想说:“那咱们家就再出一个人去上识字班,我去向管事求求情,看能不能多加一个名字。到时候看着巴伦,让他一定把老师讲的东西都记下来。”
巴伦的父亲使劲摇头:“我是不行的!眼下虽然没有太多农活,但是过不了多久麦子就要收割了,我肯定忙活不过来。那就只能你去上课了。”
虽然也有着对收获季能不能忙得过来的疑虑,但减租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要让他们放弃,就像是把磨好的面粉倒进河里一样难受。还有那几乎能让人一步登天的学徒名额,让无数个农奴夜里辗转反侧。
像巴伦家这样的情况不是一个两个,于是在开始授课后几天内,各个农庄都收到了许多新的报名申请。
安珀收到消息以后,特批了这些新生的入学。
不怕想上课的人多,就怕他们不来。
第27章 谁问你了
这是一个炎热的日子,罕有的好天气,太阳给田野增添生气,却折磨了这一群在路上奔波的人,烈日照的脚下的泥土滚烫,散发出的热气把疲惫地跌坐在地上的人都灼痛了,只能爬起来继续走。
他们垂着头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身上脏兮兮的,精疲力竭,似乎大脑已经不能运转,他们脸上麻木的神情叫人一看就明白,这些人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思考了,只剩下凭借着惯性机械的移动着脚步,只要一停下来,就会因为疲惫直接倒在地上。
这些人是被阿洛涅王国放逐的流民,一大半的人不知道被自己的国家驱赶后要去哪里,只随波逐流的跟着队伍走。还有几个有丰富知识的人,他们知道最近的几个领地该怎么走,于是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指引路线。
他们必须要尽快去到有人的地方,否则是活不下来的。
一个干瘦的老妇人被石头绊了一跤,跌在地上起不来了。身边的人木然地绕过她,就像绕过一块石头。
即便已经遭此劫难,还是能看出这位老妇人身板是很结实的,她骨头没有摔断,脚也没有扭伤,只不过是太累了,没办法自己站起来而已。像她这样岁数的人在队伍中是很少见的,他们大多数都没能跟上来,可见这个老妇人的身体素质着实不逊于一个年轻人。
老妇人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喃喃的祈祷:“仁慈的曦光之主啊,您是圣洁的神,祈求您体恤我的软弱,卸去我一切的重担,并在天国接纳我……”
旁边有一道嘲讽的声音传来:“我们就是被他们以曦光之主的名义,赶出自己的家园,被迫流离的。”
老妇人看向这道声音的源头,怒不可遏:“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异教徒太多,我才会被误认为是异教徒!我是受了你们的连累!”
那人冷淡的说道:“你是受了你拥有的土地的连累。”
他们看起来并不相识,老妇人却一口咬定对方是个异教徒,难道有人会把异教徒三个字写在脸上吗?
这个对老妇人冷嘲热讽的人,脖子上顶着一个野兽的脑袋,嘴角有着突出的獠牙,头上的更像是鬃毛而不是头发。
这是个兽人,也许是个半兽人,但不重要了。
兽人停在老妇人身边,说道:“其实我也信奉过曦光之主,我的父母都是虔诚的信徒,他们都没有我这样的脑袋。但不知道怎么,我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
老妇人好像受了极大的冒犯,歇斯底里的尖叫道:“我不允许你这样亵渎神明!你撒谎,诡辩,竟然把主的信徒与你们这样的野兽相提并论!”
兽人沉默片刻:“看吧,这就是我成为异教徒的原因。”
但他还是上前把老太太提起来,看着她稳稳当当地站好了,才自嘲道:“哈哈,你今天接受了一个异教徒的帮助,晚上别想睡好觉了。”
老妇人立刻挣扎起来,但兽人已经松开她,走到前面去了。
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这群流放者终于靠近了一个领地。
此处的领主早就得到了消息,迎接他们的是拿着锋利兵器和长弓的士兵,还有几个骑在马上的人。
“这里不欢迎你们,走开,到别处去!我们不会让任何一个异教徒和罪犯进入领地!”
于是人群中断断续续的响起了许多哀求,有说自己不是罪犯,家里好几代人都是守法的好人,也有人声嘶力竭的解释自己不是异教徒,只是因为得罪了贵族,就失去了土地和财产,被迫远离故乡。
骑士不为所动:“立刻离开!否则我们就要动手了!”
人群还是徘徊不去。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去到下一个领地了。
那马上的骑士一边驱赶一边说:“你们往南走,那边有个叫翡翠领的领地,十分富庶,每天都有商队运着满载的货物来往,粮食多的吃不完。”
有的流放者相信了,浑身又鼓起劲儿来,有的虽然觉得是谎话,可这个领地眼看着是进不去的,也只好跟着队伍前进。
那几个骑士带着士兵远远的跟在流放者们后面,直到确定他们已经更换了目的地,不会再试图闯入自己的领地,这才放心的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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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那个扶起老妇人的兽人叫做泰伦斯,他才不相信骑士的鬼话,相信真的会有愿意接纳他们的领地。
但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同行的流放者很多都有异族血脉,这也是他们被当做异教徒流放的原因。
但大部分人的混血特征很容易被隐藏起来,只要穿上特制的裤子、戴上手套、包着头巾或者踩上有跟的靴子,就能暂时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只有他,顶着这样一个丑陋的、根本无法掩饰的脑袋,是异类中的异类。
但很可惜的是,他做不成人,也不是真正的野兽,没法一头扎进山林,远离人群,从此过他自由自在的日子。只能一直忍受着周围人轻蔑敌视的目光,直到生命的终结。
“我如果是野兽就好了,”泰伦斯盯着草地里的兔子洞看,“我会四脚朝地,跑得比风还快,捉来一只兔子,用牙齿把它的皮撕下来,大口吃满是脂肪的腿肉。”
洞里并没有跑出兔子,反倒是洞口从一个变成了两个,那是泰伦斯把自己饿的头晕眼花了。
他的肚子刚刚还叫得震天响,现在已经偃旗息鼓了,不知道是不是和他一样把最后的力气用光了。
泰伦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想给自己选一处墓地,那边的树下就很好,阴凉遮阳,他会听着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死去,在死前祈祷下辈子不要做一个混血兽人。
一只干枯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把什么东西快速的塞进他怀里。
泰伦斯下意识的攥住,低头看到半个干硬的麦饼。
“异教徒,我们两清了。我不受你的恩惠。”老妇人冷冷的说。
泰伦斯拿着那个麦饼,完全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将麦饼塞进嘴里,早已准备多时的唾液迅速浸润了面粉,化出珍贵的甜味。
他好像暂时不会死了。
————
“你跟着我干什么!邪恶的异教徒!”
“我想我可以扶着你。”
“走开!离我远点!”
长长的队伍里,出现了这样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头发乱蓬蓬的老妇人,枯瘦的脸上满是褶皱,两只眼睛深陷下去,没有什么神采。
一个顶着野兽脑袋的高大男人不远不近的跟在她的后面,两个人偶尔交流一两句,对话里咒骂的含量很高。
晚上,当老妇人偷偷拿出麦饼来吃时——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把食物藏在哪里,也许是那件宽松的袍子里的某个口袋,不出所料的吸引了几个饿红了眼的流放者。
高大的兽人立刻站起来,蹲到老妇人的身边,他高大的身躯投下来的影子能把老妇人整个罩在里面。
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又悄悄退回阴影里去了。
“你又靠过来干什么!”
“我也看中了这块地方。”
“明明是我先来的,欺人太甚的异教徒,我绝不让给你。”
“哦。”
————
泰伦斯就这样一路跟着老妇人,眼看着她又救了一个快饿死的哑巴小孩,那孩子吃了她的饼,就一直跟着老妇人。
老妇人在身上藏了很多麦饼,可到最后也吃完了。就在这个时候,人们纷纷传着消息,说那个富庶的翡翠领近在眼前了。
当人们满怀期望的迈开步子走向前方时,看到的是比上一个领地数量更多的骑士和步兵。
绝望的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如同野兽般的下意识的哀号,光是听这声音,就能感受到其中浸润着多么沉重的苦痛,这声哀号随即引发了更多的抽泣声。很多人眼睛里都流出泪来,这种眼泪是冰冷的,吝啬的,被沉重的推不开的痛苦压着心头一滴一滴的挤出来。只有真正伤心的人才流这种眼泪。
他们已经受了这么多的苦,遭受了如此不公正的待遇,失去了土地和财产,背井离乡,好不容易以为看见了希望,却又面对着无穷无尽的驱赶。
那些马上的骑士举起了一个奇怪的筒形东西,准备向他们喊话了。
泰伦斯听见他们说:“我们领主要招人做重体力活,只管饭没有工钱,愿意做的人就到我的左边站好。”
人群明显的怔住了几秒,然后争先恐后、连滚带爬的去到了这位骑士手臂指向的左前方。
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吃,一张稻草铺就的床榻,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但还有一些人站在原地没动。
连泰伦斯都奇怪的看着这些人,因为就连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都故意忽视了骑士口中的“重体力活”,自觉的走到左边去了。人们想的都是一样的,先活下去再说。
为什么会有人犹豫了呢?
那些骑士很警惕的看着零星的几个没动的人:“你们走吧,不要进入翡翠领,我们会给你一块面包,走得远远的吧!”
那些人有些慌了,试图加入左边的队伍,让自己不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但骑士又说了:“你们当然也可以留下来做工,但是要走到右边去,我们会严格监管你们,直到确认你们不会作恶。”
这群流放者中,除了无辜的平民,还有真正的罪犯。
安珀会收留流放者,也会不断的想办法筛选出其中的罪犯。
要求流放者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选择是否要用体力换取食物,就是想筛选出其中犹豫的人。已经走到这样的绝境了,还有顾虑,是有什么更好的活下去的办法吗?
那会是偷盗、抢劫或者杀人吗?
这群中有几个人走到了右手边,脸上依然留有对自己刚才犹豫的悔恨。剩下的一些,从地上捡起了骑士远远掷过来的装有食物的包裹,深深的回看了一眼,走向了远离翡翠领的方向。
目送着他们远去,骑士转向混乱的流放者们,反复高声重复着:“你们这些人,站成三排!”
他指着这些人面前已经站好的三个士兵说:“站到他们身后去!不要交头接耳,动作利索点!”
人群乱哄哄的找着位置,花了好一会才按照要求站好。
有士兵搬着桌子出来,拿出厚厚一沓纸,根据询问流放者得到的信息填写表格。
轮到泰伦斯的时候,那人问过他的姓名年龄等等信息,没有像其他的人那样结束问题,而是追问起来。
“你是兽人?还是混血的半兽人?那你得多填一个信息。”
一阵阵屈辱和凄凉向泰伦斯袭来,他破罐子破摔地大声说:“没错,我就是个异教徒。”
登记信息的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谁问你了?”
他把笔悬在备注那一栏:“你是哪一种兽人混血?有没有特殊要求,比如不能和某一种兽人一起住,容易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