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太了解他了!
他们是可以退婚的,根本不必绑在一起相互折磨。
顾元奉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退婚”两个字,忍不住伸出手用力把纪云彤抱进怀里:“我从来就没想过要退婚!”
他都已经说了那么多遍了,纪云彤为什么还是要提!
纪云彤本想挣开,感受到顾元奉环住她的手臂有多用力后便放弃了,她怕自己挣扎起来这家伙会趁机做更过分的事。
想到话本里那些女子偎入男子怀里是面红耳赤、心如擂鼓的描写,纪云彤只觉得……话本果然都是骗人的。
她想打爆顾元奉的狗头。
顾元奉心里也空落落的,明明他如愿以偿抱到了人,却没感觉很快活。
他甚至察觉只要他稍微一放开手,纪云彤就会离开他,从此以后都离他远远的。
纪云彤向来都既倔强又决绝,当初发现她父母更偏爱她的弟弟妹妹后,她连自己的父母都不亲了。
她是什么性情他一直都知道的,只是他从来没想过她会把这份决绝用到他身上。他们那么多年的相处,对她而言只是吵了一架就不作数了吗?她怎么可以……说不要他就不要他……
顾元奉把手臂收得更紧,不让她有机会挣脱。
“你别想着退婚了,我绝对不会答应的。”顾元奉恶狠狠道,“你下次再提退婚,我就当着娘的面亲你一口!你不是说了吗?娘要是知道了,婚肯定就退不成了,娘还会让我们马上成婚!”
饶是纪云彤努力说服自己别和这家伙计较,还是被他气得不轻。
别的事情上蠢得要命,怎么威胁起她来脑筋就转得这么快?
果然还是很想打爆他的狗头。
纪云彤瞧准时机伸脚狠狠往他要害处踹去。
顾元奉本来正不愿意松手呢,冷不丁被她踹了一下,脸都疼青了,连连后退两步,不敢置信地看向坐在那里掏出手帕开始擦自己脚的纪云彤。
她踢他那么狠,还嫌脏了脚?
纪云彤对上他望过来的眼神,冷笑说道:“你想清楚了,以后我们真要成了婚,而你在外头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肯定能半夜起来废了你那玩意。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肯定知道我能说到做到!”
顾元奉现在处于很想马上回去看看自己有没有被踢处毛病来、又不想就这么灰溜溜离开的矛盾状态。
他决定学她撂下狠话:“你要敢在外面做对不起我的事,我肯定也——”
纪云彤睨着他:“你肯定怎么样?”
顾元奉咬牙道:“我肯定也让人把你在外面找的姘头给阉了!正好皇帝是我舅舅,我还能给他提供进宫当太监的门路,你看我人多好对不?”
纪云彤:“……”
好个屁!
顾元奉自觉震慑住了纪云彤、叫她没话可说,马上火急火燎地回自己院子检查伤势去了。
这天的雨下得很大, 柳文安被困在书铺里出不去。
他正面露忧色地看向外面的天色,就见书铺的伙计走了过来,说是有人给他送了把伞, 只说是他们家公子给的,也没有讲是谁。
柳文安接过伞后又朝街道上看去, 只见街道上行人匆匆, 全都是他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他不认识这些人, 这些人也不认识他,他对于这座金陵城而言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穷苦书生。
有谁会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给他送一把伞?
柳文安手指轻轻落在伞上, 这是一把很寻常的油纸伞, 应当是贵人府中下人用的, 上面什么花纹都没有。
想来只是她吩咐了一句, 底下人便取了伞给他送来,全程都没有经过她的手。
此事本无关风月。
哪怕是再寻常不过的点头之交, 见到对方困在大雨之中也会让人给他送一把伞。
只是柳文安的一颗心仿佛也被漫天大雨冲刷着。他抚着伞柄安静了好一会,最后没有把伞撑开,也没有买费心挑好的书,而是徐步走进了茫茫雨幕之中。
无关风月, 无关风月。
可一颗心却难以抑制地开始思念。
思念着根本不可能属于自己的她。
读了十几年的书,此时全无用处。
枉为君子, 枉为人。
伙计本来正守在柜台前骂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看到那踏着雨水渐行渐远的身影后愣了一下, 忍不住犯嘀咕:“真是个怪人,不是有人给他送伞了吗?实在不想打伞, 等雨小些再走也成啊……”
初春的大雨其实不多见, 拢共也就下了这么一天,接下来两天都是濛濛细雨。
纪云彤在家读书习字, 也不觉得无聊。
书坊虽还没有正式开业,但她上个月便已经命人待在收稿处征集稿件,还命顾元奉各个产业的掌柜张贴征稿宣传布告。她给出的稿酬是十分丰厚的,还表示每季都会选出最好的稿件进行额外嘉奖。
重金之下还真有不少人纷纷把稿子投到了收稿处,正好这几日闲得很,纪云彤便把收上来的文稿拿出来品读。
只三日的功夫,不少稿子就荣获纪云彤附上的退稿批语。
要不是征稿时说好以一旬为期,不满意的稿子将会原样退回,纪云彤都想直接把其中一些稿子扔进废纸篓了。
这些玩意不是写法太老套,就是内容太贫乏,一言以蔽之,难看!
许是征稿日期太短,收到的都是那些职业文手的存货,纪云彤一时半会还没发现特别心仪的书稿,更没有看到明显出自女子之手的稿子。
前路漫漫!
纪云彤也没太着急,权当是打发雨天的消遣。
顾元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挨了次踢,这几日倒是不过来烦扰她了,但他也没出门,每日就待在院中弹琴作画,看起来竟是打算修身养性。
兴许得养上几天才能出门浪吧。
到天正式放晴时,府中上下也准备好前往苏州。许淑娴与她未婚夫柳二郎是去柳家给柳老太爷做寿的,顾父与柳老太爷也有些交情,也准备去柳家拜会他老人家,便邀他们同船一起走。
也不是太远的路,柳二郎并没有推辞。到了登船当日,来的却不止他和许淑娴,还有个布衣少年。
柳二郎对顾父说道:“只是我一位族弟,要与我们一同去为老太爷祝寿……”
说是族弟,其实关系远得很,从祖父那一辈就已经不怎么往来了。
柳家是出过两代宰相的家族,对旁支族人多有照拂,但也仅止于开办族学供族中子弟读书,有没有出息全看他们自己的天赋。
他这位族弟关系又更远一些,连族学都没去过。据说他祖父是在族学读过书的,只可惜他祖父去应试总遇到意外,最后蹉跎成乡野中的教书先生。他祖父无颜面对曾对他满怀期望的族中长辈,便不再回族中去。
说实话,这位族弟找过来的时候柳二郎都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该怎么称呼对方。他问过对方的近况,又考校了对方的才学,便存了将他带回去给祖父见见的念头。
对方显然也是希望能与族中修好的,今儿便与他们一起早早过来等候了。
顾父何等聪明,一听便知柳二郎话中未尽之意,朗笑道:“我就喜欢跟你们年轻人待一起,感觉自己都年轻了许多。”
柳二郎说道:“世叔本来就还年轻得很。”他笑着给旁边的布衣少年介绍,“安弟,这位是顾七叔,娶走了我们长公主殿下这位京师第一美人、当年不知羡煞了多少人的驸马爷。”
布衣少年虽一身白苎衣袍,面对顾父时却没有半分卑怯,上前行了一礼,自我介绍道:“晚辈名文安,还未取字,世叔喊我名字即可。”
顾父看着眼前沉稳斯文的少年郎满心感慨,说道:“犬子和你差不多大,可一点都不懂事,人和人可真是不能比。”
柳文安心想,是啊,人和人可真是不能比。
他轻轻捻动着自己的衣角,正思量着该如何回话才适合,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地朝他们走来。
柳文安转头看了过去。
纪云彤和顾元奉来了。
纪云彤快步走在前面,像是想要把身后的顾元奉甩掉。
顾元奉哪里愿意被她甩开,亦步亦趋地紧追着她不放。
两人似乎刚起了什么小争执,少女的脸庞带着几分薄怒,在春日阳光下看起来分外生动鲜活。
原来她生起气来是这样的。
柳文安在心里这么想道。
纪云彤快要跑到登船处,才注意到在场的还多了个人。
她一下子愣住了。
第35章
柳文安注视着纪云彤片刻, 给了纪云彤一个轻浅的笑。只不过不管是眼神还是笑意都是一触即散,他很快便露出几分讶色:“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贤弟。”
接着他便把落在纪云彤身上的目光收了回去,仿佛怕自己的视线冒犯了纪云彤似的。
顾父的目光微顿, 看向温文尔雅、守礼至极的柳文安。
却听柳文安说道:“年前我从城里买书归家,遇到纪姑娘的马车坏在半路, 就帮忙修好了。”
柳文安不慢不紧地解释着, 语气之平静仿佛全无私心。
事实上这些话他在前去找柳二郎攀关系的时候已经暗自琢磨过无数遍, 不管旁人怎么想、不管旁人信不信,他都要摆出再光明磊落不过的态度帮她把这件事揭过去。
只要事情过了明路, 其他人就再也不能拿纪云彤曾与他往来的事当拿捏她的把柄。
何况这也不算是说谎, 他们本就是这样相遇、这样往来的, 他只是隐去他们还曾私下见过好几回的事没提而已。
他们本就没有过什么逾越之举, 见了面也只是谈书谈曲或者说她画图纸他来做而已,纵使那些时日里他满心欢愉, 却也始终发乎情止乎礼,从不曾越线半分。
她理当问心无愧,不必为这些事蒙受任何人的责难。
柳文安面露歉意:“晚生愚钝,没能看出纪姑娘不是男儿身, 此前多有唐突,还望世叔见谅。”
顾父看了旁边那双小儿女一眼, 笑道:“年轻人本就该多交些朋友,哪里谈得上唐突不唐突。这一路上你们正好作伴同行, 可以多相处相处。”
顾元奉本来还没认出柳文安来。
他那天本来就只是远远地看到立在塾馆中教学生读书的柳文安,过后他也没特意去看看柳文安到底长什么样。
顾元奉从小在众星捧月的氛围中长大, 心里还是存着一点自负的, 觉得纪云彤不会喜欢一个穷书生,觉得自己样样都胜过对方、纪云彤肯定只是为了气气他才故意与对方往来。
那么喜欢他、那么爱黏着他的纪云彤, 怎么会突然就喜欢别人不喜欢他了呢?
所以顾元奉也只是那天嘴上威胁了纪云彤,实则根本没把柳文安这人放在心上,他连这家伙是圆是扁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是姓柳的。
结果这姓柳的居然敢光明正大找了过来,还光明正大说起纪云彤是怎么和他认识、怎么和他往来的!
顾元奉都要气炸了。
偏偏他爹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警告意味。
还说出那样的话来,说什么路上多相处相处。
顾元奉不由抓住了纪云彤的手腕,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
那日是他没细看,今天离得近了,顾元奉才发现这柳文安长相很出众,一看便是很能让女孩儿倾心的类型。
他一身白衣,明显不是什么好出身,可这份清寒更叫他添了几分少年人少有的坚韧,以至于他光是立在那儿便跟茕茕独立的修竹似的,看似一阵风吹来就能叫他弯下腰,实则历经风雪也依然高洁秀挺。
若非知道柳文安曾和纪云彤有过往来,顾元奉恐怕会很高兴地上去结交对方。
可这人极有可能对纪云彤抱有不清不白的别样心思!
他只要稍微一放开手,对方就会趁虚而入把纪云彤给抢走!
说顾元奉这人愚钝,他有时候又敏锐得很。大抵是对于不放在心上的事情他一概不当回事,对于自己关心的事便像只猎狗似的,鼻子灵得很。
纪云彤本有些失了方寸,怕顾元奉在人前胡言乱语,也怕柳文安当真因为自己受了牵连。听了柳文安在顾父娓娓说出她们往来的过程,她一下子明白他刚才给她的那一抹笑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她是女孩儿,知道她有未婚夫,知道她恐怕会因为两人意外的交集而处处受制,所以他来了,他主动把事情在所有人面前把所有的一切摊开了讲得清清楚楚。
他们只是堂堂正正地交朋友。
顾元奉不能再拿姘头之类的话来侮辱他们、威胁他们。
纪云彤一下子想到竹林间那间小小的塾馆,那是个幽静而安宁的地方,待在里面似乎远离了所有的凡尘俗务,连她这样的俗人也不必再汲汲营营地谋划将来。
也许没有她的刻意闯入,柳文安依然每日待在林中读书、习字、教书,他会一面当着村里人尊敬的教书先生、一面不急不慢地悉心备考。他的世界干净而纯粹,不会沾上任何污点。
可她把他拉了出来。
虽然他没有说,虽然他连目光都没再投向她,但纪云彤知道他是为她来的,他是为了帮她澄清而来的。
柳文安本可以不出面的,他只需要专心备考就好。等他日后金榜题名,旁人就算知道有过这么一桩事,也只会夸他果然是年少风流。
现在不一样,现在他还一无所有,他若是因为这点事失了名声,乃至于得罪了公主与驸马,那于他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可他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了她那些时日的难堪,知道了她的处境并没有旁人口中那么惹人艳羡,知道了她有可能因为早前的一时兴起困入荆棘之中。
所以他来了。
纪云彤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她很少寻求别人的帮助,更喜欢事情能由自己掌控的感觉。
即使是在建阳长公主面前撒娇告状,那也是会挑选那些不会真的惹建阳长公主伤心或生气的事讲。
那只是她试图让顾元奉完完全全听自己话的手段,而不是她真的那般依赖和信任建阳长公主,什么事都想着让建阳长公主给自己做主。
她清楚地知道建阳长公主不是她亲娘,建阳长公主是顾元奉的娘。
招惹柳文安也是她的一时兴起,她一时兴起觉得他红起耳朵来真可爱,一时兴起地觉得他专注做事的样子真可爱。
她想,他什么都没有,父亲不在了,母亲改嫁了,他只有他自己一个——他还是个读书人,得注重自己的名声,所以就算她招惹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却不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即便生来就是个君子,也是有血有肉有心有情之人。
怎么会无所谓。
她真不是个好人。
她和顾元奉一样不把旁人当回事,只想着自己能畅快,只想着自己能舒心。
她不该去招惹柳文安的。
纪云彤看了眼自己被顾元奉攥着的手腕,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
她不能再害了柳文安。
纪云彤对顾元奉说道:“你放开,我要去跟芸娘说话。”
顾元奉这才发现还有别人在,是许家大姑娘和她未婚夫柳二郎。
柳文安姓柳,柳二郎也姓柳,难道这个柳是同一个柳?柳文安是许家大姑娘她们带过来的吗?纪云彤突然和许家大姑娘这么要好,难道是与她们商量好了要再和这姓柳的暗通款曲?!
顾元奉道:“我不放!”
他就不放!
他一放手她就要离开他!
顾元奉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快要被纪云彤逼疯了。她为什么突然想要离开他?就因为他不听她的话了吗?就因为他不肯听她的话了所以她要找个更听她的话的人?
这会儿他已经忘记了是他自己先口出恶言,也是他自己先想方设法疏远纪云彤,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纪云彤不要他了。
顾元奉鼻头发酸,有点想哭,又不想在柳文安他们面前丢脸,于是强行忍着。
“顾元奉。”
顾父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顾元奉闻声望了过去,对上顾父带着警告意味的视线。
顾父见他那眼泪都快掉出来的可怜样,终归还是心软了。他叹着气说道:“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陪你娘登船。”
顾元奉只能松开手去了建阳长公主身边。
纪云彤顿了顿,也跟了上去,与许淑娴一起陪在建阳长公主另一侧。
建阳长公主虽已经成婚多年,于许多事情上却不甚敏感。
这也是有原因的:她的心脏生来便不太好,所以御医一直叫她情绪别大起大落,什么事都别太往心里去。
正是因为她这种性情,她对当初顾父这位驸马是怎么打败一干情敌把她娶回家的事一无所知,只觉驸马是她皇帝弟弟替她挑选出来的良婿,两人在许多事情上都志趣相投。
是以她对成婚后的日子也相当满意。
至于更多的情爱纠葛,对于她这个从小患有心疾的人来说就有点奢侈了。与其吃尽情苦头、识尽愁滋味,不如就这样糊涂一世。
对刚才那有些怪异的气氛,建阳长公主是察觉不了的,她还问纪云彤:“你交了这样一个朋友,怎么不带回来给我们看看?他长得可真俊,才学肯定也不差吧?”
建阳长公主这么一句由衷的感慨,成功酸坏了顾家一大一小两个男的。
纪云彤心里本还有些伤怀,听了建阳长公主的话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最近要忙的事情太多,我和柳贤兄也没再见过了。”
顾元奉听得愤愤不已。
她是不想见吗?
她是被他唬住了才不敢去见!
更可气的是,这姓柳的跟着柳二郎跑过来以后,她居然光明正大喊起了什么“柳贤兄”,显然是拿准了他不能再用这件事威胁她!
偏偏爹娘还在那鼓励她多交朋友,一点都不在乎他这个儿子难受不难受!
初春的天气还有点寒凉, 一行人到了船上便烧起了小火炉,在船舱中围炉而坐。
船是公主府自家的船,船舱开着八面大窗, 打开窗时敞亮得很,即便关上了窗, 篷顶上也有采光用的明瓦, 至于书橱、桌几、茶炉之类的物什更是一应俱全, 船舱里头宽敞又舒适,待在里头比许多人家里还舒坦。
到了夜里, 还有几处分隔开的舱房可供人歇息。
行船要稳, 船速便不能太快, 哪怕今天是顺流而下, 且还是顺风而行,恐怕也得走上一昼夜才到。纪云彤也曾去过几次苏州, 知道船上路途漫漫,也带了几篇书稿到船上看。
建阳长公主和许淑娴知道她是为即将开业的书坊审稿,也要分几份稿子过去看。
几个女子围着火炉看书稿,顾父便带着三个少年郎到另一边品茶聊天。
即使是第一次坐这种只有贵人才能乘坐的船, 柳文安也丝毫没有露怯。
他始终没有急着表现自己,遇到懂的话题便答上几句, 不懂的便直言不懂。
几轮交谈下来,顾父愈发欣赏起这个少年郎来, 有时候坦然承认自己见识不足也是颇难得的品质。
许多人要么是要面子地不懂装懂,要么是恼羞成怒认为别人瞧不起自己。柳文安小小年纪, 心性却这般沉稳, 顾父觉得自己倘若有个亲女儿,也是愿意把她嫁给这样的年轻人的。
看了眼自家那个坐在那儿都不安分、目光时不时往纪云彤那边瞟过去的儿子, 顾父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知道紧张了,早干什么去了?
顾元奉也是疑心纪云彤会不会跟柳文安眉来眼去,所以忍不住经常往她那边瞧。既想逮纪云彤个现行证明自己的怀疑没有错,又酸溜溜地暗自难受。
幸而一直到晚饭时间,纪云彤似乎都没特意关注过柳文安。
入夜后众人各自回房歇下,顾元奉和纪云彤的房间还是在两隔壁。见外面静悄悄地没了声音,顾元奉凑到两人房间中间隔着的那堵薄墙笃笃笃地敲了三下。
纪云彤本就没有睡,听到动静后不高兴地凑到墙边说道:“这么晚了,你不睡觉敲什么敲?”
一听纪云彤没有睡,顾元奉就隔着墙跟她理论来:“你跟许大姑娘交好,是不是为了通过她和她未婚夫跟那姓柳的继续见面?”
纪云彤一听他那怀疑的语气就来气:“我哪里知道他跟柳家二郎有关系?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会来!”
顾元奉想起纪云彤刚到码头时的失神,知晓她说的是实话,但心里还是止不住地泛酸,嘴上便又说起了酸话:“那你高兴了,能跟他一起去苏州玩!”
纪云彤道:“我今天连半句话都没和他说。”
顾元奉道:“说明你心虚了!”
纪云彤道:“我哪里敢像你这样做什么都不心虚,觉得自己特别有道理。我说了不喜欢你的‘朋友’你还非要去跟对方玩,回头自己不喜欢我的朋友却威胁我说要让别人身败名裂。”
顾元奉噎住,小声辩驳道:“这怎么能一样,我当时就是以为你又是以前那种不喜欢……”
小时候纪云彤就爱管着他,他交上别的朋友她就生气,有时还让他选要跟谁玩,选了别人她就再也不理他,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他也受不了的。
要不他怎么会想躲着她,拿周家当个难得的清净地。
他只是还没想好他们成婚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而已,纪云彤就已经决定不要他了,她什么都不想管他了。即使是把管家权要了过去,她也只想管着账面上的钱,对他这个人没有半分在意。
他害怕她会喜欢上别人。
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为这种事害怕。
他们是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妻,他未来岳父岳母都放心地把她交给他们家,她与自己家里人都不太亲近、只与他爹娘相处得像一家人。这种情况下,她不喜欢他还能喜欢谁?
可他把解除婚约说出口以后,她一下子就变了。
她做的所有打算都没有他了。
就好像血肉长在一起十几年的连体儿,有朝一日突然被硬生生撕做两半。她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接下来我们各走各的,你去找你想要的另一半,我也去找我想要的另一半。
要不是见到了纪云彤的眼泪,他会以为她一点都不疼,她一点都不难过,她一点都不在乎。
可明明她也疼,她也难过,她也在乎。
她只是转过身把伤口藏起来不让他看到。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分开呢?
顾元奉把脑袋抵到薄薄的木板墙上,喊她的名字:“纪云彤,纪云彤,纪云彤。”他一边喊,还一边用脑袋轻轻往墙上撞,咚、咚、咚,听着就像小时候他们大半夜不睡觉隔着墙对暗号。
纪云彤听着这既陌生又熟悉的撞击声,鼻头也不由自主地有些发酸。
世上哪有那么多能永远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总想要,又总要不到。
即使能找足一万个理由说服不要想,还是很想要。
她太讨厌失望的滋味了,所以决定由自己先扔掉。
扔掉那些自己得不到念想,腾出空来去装别的好东西。
纪云彤也把头轻轻靠到了薄墙上,两个人的脑袋像小时候一样隔着墙挨在一起。
小时候的顾元奉多傻,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她想做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到处撒欢,从来不去想什么将来,也从来不用考虑别人怎么想怎么看。
如果人可以不长大该多好。
可他们都已经长大了,长大到不可能再只有彼此的年纪了。
其实他们都已经对她很好很好了,只是她没能让自己长成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真是又别扭又叫人讨厌。
“顾元奉,我好难过啊。”
纪云彤哽咽的声音放得很低,低到没想让任何人听见。
但顾元奉还是听见了。
那一瞬间,仿佛有千千万万支利箭扎到了他的心口。
她不爱哭的。
可是他让她哭了。
他让她哭了三次。
比起前两次争吵时纪云彤掉的泪,这夜深人静时近乎无声的低泣更让他心碎。
顾元奉把手臂枕在自己眼睛底下,感觉温热的泪水慢慢濡湿了自己里衣的衣袖。
他明明没有想过要真的让她难过。
第二天一早,顾元奉顶着两个核桃眼起来,眼眶红红的,看着怪可怜。
底下的小厮见了,忙去给他热了两个鸡蛋帮他敷敷眼。
顾元奉本来没那么多讲究的,一想到船上还有个柳文安在,马上又坐好由着底下人给他敷眼睛。
要说父母把什么遗传给了他,那肯定是他的一张好皮囊了。
他的身高随了父亲,长相则随了母亲,要知道他娘当年可是京师第一美人,听说喜欢她的人不知凡几……但是她一个都不认识。
可见许多人就是这么肤浅,只看一张脸便心心念念要求娶。
据说因为他母亲总是一露脸便让其他人失了光彩,所以挺多同龄女孩儿不太爱跟她玩,唯有纪云彤母亲与她往来密切,所以两人尚在闺阁时便称得上是闺中密友。
后来两人同时怀上孩子,便有了指腹为婚之事。
总而言之,他娘的脸哪怕只传给了他七八分,且还有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在,但……肯定还是挺有吸引力的吧!
以前顾元奉也没琢磨过什么皮相不皮相的,现在他倒希望纪云彤能肤浅一点,看在他长相基本随娘的份上别想着退婚了。
为了这个伟大的目的,他决不能顶着这双核桃眼出去!
顾元奉还真认认真真敷好眼睛才走出自己的房间。
眼看船要走到中午才抵达苏州,吃过早饭后顾元奉竟主动和柳文安说起话来,问柳文安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约纪云彤她们打牌。
柳文安微微一顿,笑着答应了。
两人便相携过去建阳长公主那边寻纪云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