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 by春溪笛晓
春溪笛晓  发于:2024年0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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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云彤听了也没说什么,他便觉得她是不在意的。
可他好像错了,纪家其实有她在意的人。如果她和纪老将军感情很好的话,应该很不喜欢听到别人对纪家的种种议论吧?
可纪云彤不想听的话,为什么不让他别说了呢?
就好像纪云彤以前说顾家总有亲戚跑来打秋风一样。他认为顾家许多人都挺好的,便当场与她争论起来,说是顾家人哪有那么不堪,只是族中人口众多,难免会出几个不好的。那也不能一杆子把顾家所有人都给打死吧?
要是真遇上家中一些品德败坏的家伙,他不仅会跟纪云彤一起骂,还会和纪云彤合谋捉弄对方让对方出个大丑、从此不敢再登公主府的门。
所以她要是跟他说了,他肯定不会再在她面前说她不爱听的话。
她怎么能说都不说一声就在心里定了他的罪?
还一直背着他和应修齐去纪老将军坟前祭拜。
他们以前的亲密无间难道都是假的吗?她是不是从来都没把他当做最亲近的人?
顾元奉很想转头就走,又不放心让纪云彤继续和应修齐相处,只能说了句“我才不走”后就闷不吭声地跟着他们去追应先生。
纪云彤是带着目的来的,很快收拾好心情跟到了应先生身边。
她今天也是一身男孩儿装扮,看着便是个俊秀的少年郎,与应先生他们走一块也不算引人注意。
等到了应先生那位朋友家中,对方虽多看了纪云彤一眼,却也没拦着不让她进自己的藏书楼。
得知纪云彤想开自己印书的书坊,这次是想过来取取经的,对方也没有藏私,带着他们过去看自己珍藏的前朝书版,也就是雕版印刷术的底板。
不管什么时代,怀旧的人都不少,藏书爱好者也时常以前朝之书为贵。
眼前这位藏书家便是崇古的,他为很多已经佚散的书籍复原了前朝刻本,依赖的就是这些他花大价钱搜罗来的书版。
纪云彤看了一圈,发现不是自己想观摩的类型,不免有些失望。
那藏书家眼尖得很,看出纪云彤的想法,不由笑问:“你不喜欢这类旧版书?”
纪云彤有些不好意思,忙说道:“您这些书版都很好,但我想刻的书可能不太适合这么正经的版式。”
藏书家不以为忤,大方地引着她到另一间藏书室介绍道:“新版书我也收了不少,平时也爱翻上一番,其中很多都是朋友印好送来的,装帧得颇有新意,你要是对哪种版式感兴趣大可跟我说,说不定我可以给你引荐引荐。”
纪云彤知道自己是沾了应先生的光,自是对藏书家再三感谢。
她想了想,又好奇地问:“苏州这边有女书工吗?”
所谓的书工就是绘制雕版样式的人,刻工只需要拿着样式在雕版上依葫芦画瓢刻出来就行了。
纪云彤在金陵看过人刻书版,也问过女孩子能不能当刻工,因为她刚见识过女玉雕师的作品,觉得既然连玉都能雕,那木头为什么不能雕?
但金陵的刻工听后都笑了,说哪有女孩子干这个的,这手艺向来“传男不传女”。
既然女刻工不好找,纪云彤就想问问有没有女书工,这活儿还更轻松一些。
可惜金陵那边还是没找着。
见眼前这位藏书家看起来很好说话,纪云彤便与他问起了这件事。
纪云彤既然打算印些自己喜欢看的书,当然更偏向于给各种岗位都多找点女孩子。一来这样方便自己时刻跟进,二来女孩儿也更懂女孩儿的口味。
听了纪云彤的话,藏书家怔忡了一会,才说道:“倒是有一个。”
纪云彤两眼一亮,问道:“您能把她介绍给我吗?”
藏书家道:“她是我外孙女,书版画得很好,但她是个哑巴。”
他的目光看向不远处一栋小楼,脸上多了几分叹惋。他年轻的时候很多事都没想开,觉得女儿不嫁人很奇怪,非逼着她出嫁。
后来没过几年女儿就因为在婆家受尽委屈而香消玉殒了,外孙女也因为是哑巴的缘故遭女儿夫家嫌弃。
也是女儿去世后才有人告诉他,她的丈夫不许她写诗,说那都是不堪入目的淫词艳语,没有正经女人会写这玩意。他们把她的书稿全烧了,如果她不听话就对她非打即骂。
可她不想家里担心,回家后都是报喜不报忧。
他得知女儿出嫁后的处境后悲痛欲绝,带着人登门把外孙女抢回来亲自教养。
只恨女儿被教得太懂事。
他那么聪明毓慧的女儿,出嫁短短几年便被磋磨死了,每每看到外孙女肖似女儿的脸庞他便痛心不已。若是可以重来,他肯定不会逼女儿出嫁。
旁人的议论有什么要紧的?
思及陈年旧事,藏书家的神色有些悲恸。
即使他已经尽力补偿,还是没办法让外孙女完完全全走出幼年的阴影。
藏书家说道:“你若是不嫌弃她说不了话,可以去找她交流交流。”
因为热爱玩雕版的缘故,他外孙女很多时候都是躲在自己住的小楼里自己画版式自己雕,不怎么爱出去交朋友。
若是有机会的话,他也希望外孙女能走出小楼,跟同龄人那样快快活活地活着。
只是以前没有这样的契机,而他又不愿意再对外孙女的生活横加干涉,所以决定顺其自然。
现在契机似乎来了。
早在带纪云彤过来拜访前,应先生就与他简单地提到过纪云彤的情况。
这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儿,且还和他外孙女差不多年纪,要是两人能成为朋友他自然高兴。

第40章
既然是女孩儿之间的见面, 对方的外孙女又不是特别爱见外客的类型,纪云彤便由侍女领着前往不远处那栋小楼。
刚才纪云彤已经从藏书家口中得知他外孙女如今随他姓何,单名一字菁, 小字芊蔚。
侍女也提前入内与何菁说了来的客人是什么人。
两人很快便见上面了,何菁不能说话, 纪云彤便与她笔谈, 言简意赅地聊起自己的想法。
她倒也不是非做出什么宏伟事业不可, 只是觉得连闲书都没几本她们女孩儿爱看的,话本子里讲的全是那些酸腐书生的美梦, 想想心里便有些不平。
既然她如今有不少可供她支配的钱, 那不如买些自己看得上的书稿自己印书。赚了钱算她自己的本事, 赔了钱则算顾元奉的, 反正他也不在乎钱。
兴许只要旁人看到她给的钱多、印的书好,连酸腐书生都捏着鼻子写些符合她们喜好的东西呢?
纪云彤虽也知道自己这想法挺天真, 可她本来就是十几岁的女孩儿,为什么不能天真一点?
听闻前朝曾有公主名满天下,来到帝京的读书人纷纷携自己的得意佳作前去干谒。即便她不是什么公主,能给的兴许只有钱, 应该也能吸引来一些为五斗米折腰的人!
何菁看了纪云彤的打算后心中微震,想到了幼时母亲被烧掉的那些书稿。
当时她还是个懵懂孩童, 不懂母亲为什么会因为书稿被烧、再也不许写诗文抑郁而终,随着她在外祖父身边一天天长大, 她才明白她那所谓的父亲烧的不是几叠诗文,而是她母亲多年的心血。
还有她在那种环境中活下去的意志。
曾经快活自在活着的人, 如何能忍受被人关进囚笼里时刻锁住她的手脚乃至于锁住她的灵魂。
何菁想起母亲去世前夕, 曾经竭力抬起枯瘦的手轻抚她的额头,用游丝般虚弱的声音低声对她说:“我已写信给你外祖父, 他会来接你走的……到时你跟他走罢,你外祖父他,应当不会再那么狠心了……”
她没有看过母亲说的那封给外祖父的信,但渐渐也明悟那封信应当字字泣血,否则外祖父在面对她时不会始终怀着浓浓的愧疚。
外祖父看她时的目光,像是透过她看着她早逝的母亲。
母亲是想用那再无光彩的后半生,换她一世安稳自在。
何菁眼里忽地水光氤氲。
若是不用付出那样的代价,女孩儿也能有各种各样的活法该多好?她们凭自己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而非到了年纪就非要找个人嫁了。
像她外祖父这般博学、这般开明,年轻时也未能免俗,还是逼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嫁人生子,觉得有丈夫有孩子才是女子圆满的人生。没想到有的人成婚前好好的,成婚后却变了副面孔,硬生生把她磋磨得万念俱灰、存了死志!
纪云彤见何菁神色不对,虽不知具体内情,却还是凑过去说可以把自己的肩膀借给她哭。
何菁大多数时候都沉浸在自己的书版世界里,没有同龄朋友。本来她的泪水还能忍住的,纪云彤挨近一宽慰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了出来,忍不住偎着纪云彤痛哭了一场。
与此同时,小楼外的顾元奉和应修齐正在单独说话。
应先生与他的藏书家朋友对弈谈天去了,应修齐本想去找两本书看看,却被顾元奉给拉到庭院中说话。
到了中庭,顾元奉就问他:“你年年都陪她去祭拜纪老将军?”
应修齐道:“对。”
顾元奉气愤地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应修齐道:“阿彤喊我一声‘应大哥’,是我的师妹,而且我也真心敬重纪老将军,我为什么不可以陪她去?”
顾元奉现在最看不得的就是应修齐这副模样。
好像他们做什么都很有道理,而他才是那个没道理的人。
顾元奉怒声质问:“你敢说你心里对她没有想法?”
应修齐微滞。
以前是没有的。
或者说少时的相处朦胧而纯粹,如果永远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那就永远只是单纯的少年情谊。可若是一不小心捅破了,那便再也回不去从前了,无数妄想会在心底疯狂滋长,长出来的枝枝蔓蔓全都与她有关。
“是,我是有。”
应修齐终究还是承认了。
顾元奉听他居然真的敢承认对纪云彤的心意,顿时被气炸了,气急败坏地说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应修齐道:“对,本来阿彤是你未婚妻,我永远都不该有这种想法。”
“但那时候是你让阿彤伤了心,是你说要和阿彤解除婚约,是你突然让我发现还有这么一种可能……我和父亲从你父母那里知晓了你们要退婚的事,正好我的婚事也退了,我才意识到,我也可以求娶阿彤。”
“对这件事,我应修齐问心无愧,阿彤也没有半分错处。”
“该反省的是你,师弟。”
“到现在你都还觉得自己没半点错处、错的全是别人吗?”
应修齐知道自己要是想把纪云彤抢走,不应该出言点醒顾元奉。可由着顾元奉这样横冲直撞下去,受伤的只会是纪云彤。
喜欢一个人不该为了“得到”对方而坐视她受伤害。
顾元奉一下子哑火了。
他确实经常在心里为自己辩解,觉得自己没有错,是别人在外头瞎说,是纪云彤瞎信外头的胡话不信他,是父母偏帮纪云彤不帮他。
可他还是能感觉出纪云彤的眼里渐渐没有他了。
明明纪云彤还在他身边,却好像离得越来越远。
很明显,这些辩解说服得了他自己,但说服不了纪云彤。
她不信他了。
她不再期待他的任何回应与亲近。
她不想再和他回到从前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
她一点一点地把他挪出了关于未来的所有计划。
“我都跟她认过错了,”顾元奉鼻头发酸,“我以后再也不会让她伤心的。我要怎么做才算是反省?”
应修齐耐心地询问:“你说的认错,是指嘴上说一句‘我错了’吗?”
顾元奉哽住。
他想起自己和纪云彤认错的过程,有些说不出口。
应修齐瞧见他那表情,进一步猜测道:“你说的该不会是‘算我错了行了吧’?”
顾元奉不敢吱声。
应修齐仰起头,对着早春的天穹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早该猜到是这样。
他们这师妹做事看似果断决绝,实际上心肠向来软得很,若是顾元奉当真诚心诚意认过错,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冷不淡。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让顾元奉一直这么作妖下去。这样的话,纪云彤肯定会受不了这家伙……
可惜想到记忆中那个躲起来偷偷哭的小女孩儿,应修齐又强行压下了这不该有的想法。
“你知道阿彤为什么想跟你退婚吗?”
应修齐问。
顾元奉低着脑袋说道:“她觉得我喜欢别人了……”他答完了,马上又补充,“但我没有,我根本就没有,我那时候就是觉得她又不让我跟别人交朋友才说了句气话。”
应修齐摇着头说道:“你为什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听到你说出口了。”
顾元奉道:“我不会再说了。”
应修齐道:“她只是从小要强,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意。”
“你想过她在家中的处境吗?自从纪老将军意外故去以后,纪家上下没一个她能亲近的人,纪老夫人偏疼小儿子小孙子,父母又只把弟弟妹妹带在身边抚养……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偏爱她、维护她。”
“她曾经以为你会是那么一个人——毕竟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你们是日后要共度一生的未婚夫妻,你们从出生起就与对方有了那么一段姻缘,所以她才理所当然地跟你亲近、理所当然地跟着你、理所当然地管着你。”
“这一份理所当然,在她听到你亲口说出解除婚约的时候便已经没了。”
“对你来说那只是一句气话,对她来说并不是。”
如果顾元奉给不了她想要的,她便不要了。
她多聪明一个人啊,从来不抱有虚无缥缈的希望。她知道脱口而出的话很多时候都是对方埋在心底的想法,与其让过往种种美好化作利刃伤到自己,不如当场把它剜出来扔掉。
即使痛苦万分,即使鲜血淋漓,也比沦为卑微乞怜的可怜虫要强。
要与别人抢的东西,她才不要。
顾元奉生来就什么都有,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会想到纪云彤在疼爱她的祖父去世后曾经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因为不管想说什么大人都有无数种借口把她的话堵了回去,不管想要什么大人都有无数个让她得不到的理由,所以在知道可能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她便不说也不求了。
应修齐说道:“阿彤她为什么不喊你去祭拜纪老将军,因为你总是说纪家不好,你打心里看不起纪家。她没办法改变这件事——她那时候没办法让家里变好,没办法让纪家让你看得起,所以她才不跟你说。”
为什么纪云彤后来要帮薛家这种纪老将军的故交,要费心帮她堂兄谋划?
她不过是想尽自己所能维护她祖父的尊严,叫她祖父泉下能瞑目,不必始终因为那么几个不肖子孙遭人嘲笑。
纪云彤的这些想法,顾元奉这个未来的枕边人却丝毫不知。
“你现在占着未婚夫的名分,我没办法与你争抢。”
应修齐坚定地讲出自己的态度。
“可如果你还是仗着自己‘年少无知’伤害她,我会向她表明心意求娶她——即便你是公主之子,只要她不愿意嫁你,你也不可能强娶。”
纵使很清楚自己这些话很不合礼数,应修齐还是没忍住说了出口。
他要让顾元奉知道,纪云彤不是没有其他选择的。

吃午饭的时候, 纪云彤和何菁一起出来了。
何菁已经很亲近地跟在纪云彤身边,眼眶还有点红,看起来像是哭了一场。
纪云彤呢, 也和何菁亲近得很,还代何菁和何老说话:“芊蔚说想随我一起去金陵开书坊, 不知您同不同意让她跟着我们走。”
纪云彤与藏书家说起到时候的落脚问题, 建阳长公主没有等到她及笄, 已然把景园转到她名下。
她目前准备把景园分隔为南北两园,南园作为起居的地方, 北园则是藏书和宴饮之处。
两边会有明确的分隔, 住在南园里头不会有外人相扰。
何菁若去了便住在那边, 起居都是些信得过的丫鬟婆子伺候。平日里她与建阳长公主得了空也会过去小住几日, 或者带朋友过去聚上一聚,到时候想不想一起出去玩全凭何菁自己的意愿。
何老听着纪云彤的介绍, 眼角不知怎地有些湿润。
他看着眼前做少年郎打扮的纪云彤,心里想如果这当真是个男孩儿多好,就凭着纪云彤能让自家外孙女和她倾盖如故的本事,外孙女嫁她应该不错。
一想到成婚, 何老神色又有些黯然。唉,算了, 外孙女以后想嫁就嫁,不想嫁他也为她留够后半生能花用的银钱与产业。
难得外孙女交上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何老自是没有不同意她随着纪云彤回金陵的道理。他朗笑着说道:“出去走走好,你们这个年纪就该出去寻乐访友, 才不算辜负了大好的年华。”
何老也没想着占纪云彤的便宜, 他给了纪云彤一份书稿,说是可以由她独家承印售卖。
这书稿乃是前朝那位极具盛名的永乐公主身边女官所写, 已经尘封了近百年,记载着许多生动有趣的前朝秘闻。
据说他们那位开国皇帝少年时曾在那位永乐公主那里受辱,所以当年打进都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永乐公主府给烧了,连带对这类女人都十分憎恨。
开国皇帝在位的二十余年间,所有关于永乐公主的诗文与书稿都被焚毁了。只是读书人向来是朝廷越禁什么,就觉得它越稀罕,不少藏书家都有悄然藏起书稿。
可惜他们都只敢翻阅,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它们拿出来刊印天下。
还得是现任皇帝爱好文学,登基后持续了几十年的解放了印刷禁令,允许天下书坊在官府登记以后自由印刷任何书籍,其中便包括那位永乐公主相关的书籍。
纪云彤确实在建阳长公主那边看到不少永乐公主相关的书。
据说都是皇帝陛下送来的,意在让建阳长公主看看人家前朝公主是怎么活的,希望建阳长公主能学着点。
建阳长公主收到后放在一边没有看,回信说她也想鲜衣怒马意气飞扬,可惜身体不允许,噎得她那皇帝弟弟好几个月都没再给她来信。
在当今皇帝的推动之下,江南一带的印刷业这十几年来蓬勃发展,纪云彤也是看准了这行有多火热才决定弄个书坊。
没想到何老手头还有这样的书稿。
纪云彤道:“为什么您不自己印呢?”
何老说道:“我老了。”
年轻的时候因为禁令不能印,后来爱读这份手抄稿的女儿去世了,他便再也没翻阅过。
不忍看。
以这几年永乐公主相关书稿的热门程度,只要纪云彤能好好将这份书稿刊印成书,绝对能让她的彤载堂一举成名。
这样她不管是想收到好稿子,还是想吸引更多同好,想必都可以如愿以偿。
纪云彤本只是想腆着脸挖个人才,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惊喜。
这次纪云彤可谓是满载而归。
何菁这边还需要收拾收拾,顺便挑拣两个信得过的丫鬟随着她奶娘一起前往金陵伺候,今天便不与她们一同回去了。
归途中纪云彤想着何菁母亲与永乐公主的事。
永乐公主生于王朝末年,不仅精擅文辞,还有着不比男子差的救国图强之心,可惜死于皇帝猜忌以及奸贼陷害。
何菁母亲出嫁前有机会读过许多书、憧憬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抵过世道的逼迫嫁人生子。父亲在这件事情上难得的强硬,叫她婚后求助无门,有苦只能自己往回咽。
这都是相当出众的两个女人,且她们的出身也已经比许多人都要好,却还是没能好好地过完一生。
可见人生在世,总是有太多的无奈与苦楚,生为女子尤甚。
纪云彤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事,间或又与应先生他们聊印书的事,全程没注意到顾元奉也是心事重重。
直至下船后和应家父子俩分开走,纪云彤才被顾元奉拉进旁边的小巷子里说话。
纪云彤也是跟进去后才发现这巷子里静得很,她心里有些警惕,不由看向近在咫尺的顾元奉。他一半的脸笼在阴影之中,一半的脸露在夕阳底下,叫纪云彤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走这条路做什么?”
纪云彤仰头问他。
许是因为体格渐渐有了差异,又在争吵中目睹过顾元奉的另一面,纪云彤现在对顾元奉的靠近总存着几分警醒。
顾元奉注意到她提防的眼神,知道两人之间现在的隔阂比他认为的要大得多,他选的谈话地点也确实不怎么能让人安心。
在庄子上的时候他确实气昏了头,而且也确实……觉得终于轮到自己欺负她了。他比应修齐说的还要坏,他不仅不反省自己的错,还觉得能叫她乖乖受他欺负是一件欢愉至极的事。
兴许过去这些坏毛病都藏着没泄露出来,所以两个人才能开开心心相处那么多年。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而纪云彤同样也一清二楚。
藏无可藏。
偏偏还有那么多人看到了她的好,那么多人想要把纪云彤从他身边抢走,他们都那么好,都那么君子,都那么情深义重,都背着他与纪云彤有这样或那样的牵扯。
他们还理直气壮地对他说,如果他不好好对她,就会向她言明心意排除万难求娶她。
她明明应该只有他。
她明明应该只属于他。
顾元奉伸手把她困在背后的墙壁上,凑上去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纪云彤呼吸一滞。
背后已然是幽巷中的墙壁,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她觉得有点冷。
“我们之间能不能不要有别人?”
顾元奉手撑在墙上,也觉得掌心有些发凉。
她不想他跟别人交朋友的心,他现在已经完完全全了解了,而且了解得更加刻骨。
每一个人都能说出他不知道的关于纪云彤的事,每一个人都能说出要与她共度怎么样的未来,哪怕纪云彤还没明白他们的心意,哪怕纪云彤真的只把他们当朋友或者师兄,他也嫉妒得想要发疯。
“你有什么事都跟我说,你要做什么事我都陪你做,我们本来就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不是吗?”
顾元奉很想伸手紧紧抱住纪云彤,把她困在自己怀里哪都不让她去、谁都不让她见。
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竟是这样想独占她。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
他不能剪去她的羽翼、拔掉她的爪牙,叫她从此以后只能待他在他身边。
那样做的话她就不是纪云彤了。
顾元奉保证道:“我这就写信和周颂他们绝交,再也不去找他们,反正和他们待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
纪云彤不知怎地觉得有点好笑。
以前她一直说不喜欢周家,他却非要往周家跑。
现在她都不怎么在意他跟谁交朋友了,他倒是说要跟周颂他们绝交了。他若是诚心与周颂他们交朋友,她只会说他蠢,可如今看来他竟不是诚心的,想绝交也就是去一封信的事,那他以前宁愿与她吵架也要跟他们待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是觉得自己能惹她生气很厉害吗?
相识相处这么多年,她们竟都那么地不了解对方,难道是幼时的亲密无间因为蒙蔽了她们的眼睛?
顾元奉道:“你笑什么?”
纪云彤道:“笑你好像什么都可以当儿戏,婚约可以,朋友也可以。”
兴许对他来说这些东西都是唾手可得的,所以他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半点都不需要犹豫。
“我的朋友都是真心相交的,和你不一样。”纪云彤说道,“我不会为了你和任何人绝交。”
她拥有的本来就不多,以前还因为总想着与顾元奉成婚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所以连同龄的女孩儿都结交得少,一心只想着婚后如何与各家夫人交际。
现在她对成婚没那么期待了,渐渐也就觉出广交朋友的乐趣来了。
许淑娴、何菁她们都各有各的好,别的女孩儿也相处起来也都有趣得很。
至于应修齐他们,纪云彤更是不可能列入绝交范畴,她跟他们都认识那么多年了,能是说绝交就绝交的吗?
若非与柳文安相识的时机不太好,她可能连柳文安都不至于断了往来。
毕竟即便不列为伴侣人选,柳文安也是个很不错的朋友。
顾元奉心里泛着酸,却又不能把应修齐的心思告诉纪云彤。
应修齐自己不说,估计是不想坏了这么多年的情谊。若是纪云彤不同意他的求娶,他们恐怕做不回师兄妹了。
顾元奉不说,则是怕纪云彤真的考虑起应修齐来。
他才不可能说破应修齐对她的情意!
顾元奉说道:“我没让你和任何人绝交,我只是想清楚了。以后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再也不会为任何人跟你吵架了,你不喜欢的人我看都不看他们半眼。”
纪云彤觉得他今天有点古怪。
只不过顾元奉嘴里这些信誓旦旦的话,她半句都不会信。
纪云彤推开他说道:“再不回去娘要担心了。”
顾元奉知道她没把自己的保证当回事,只能郁闷地跟在纪云彤身边往回走。

接下来几日, 纪云彤照例去拜访苏州的藏书家。
这些人也不全都像何老那么好说话,有的直接给纪云彤吃闭门羹,有的则是有这样或那样的怪癖。
顾元奉倒是出奇地安分, 顺利进了藏书楼后还主动帮纪云彤找内容或装帧有意思的书。他见纪云彤用炭笔在小本子上简略画出些好看的样式以及各种人名,便也跟着弄了一本。
这忙着忙着, 顾元奉也觉出点趣味来了, 对纪云彤说道:“我也想印些画册曲谱之类的, 能在你的书坊里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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