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为夫人寸心如狂—— by藤鹿山
藤鹿山  发于:2024年0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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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父族母亲无人能在朝廷上说的上话,春生更是才那般小……
没有人能帮助自己,甚至自己的人脉都在这处坤宁宫之中,若是自己一旦失了帝王宠爱,便真的什么都没了……
乐嫣朗声高呼着,“我要见他……我要见陛下!究竟如何忽地要治我的罪,也该陛下亲口说!尔等放开我!”
“还望皇后切莫违抗圣旨!”
再无人会容忍一介即将被废的皇后威胁之言。
乐嫣的哀求得来的却一直都是禁卫冰冷冷的一句。
万寿宫并非内宫之所,而是远离京城尘世烦扰的一处道家观所,往年都是被废弃妃嫔、犯了重大罪过的妃嫔出家赎罪之所。
去了那处的娘子,历朝历代都没有一个娘子能重返宫廷。
若是离得近了,凭着乐皇后美貌复宠于天子只怕不难。可万寿宫与京城隔着近千里,陛下又是那般一句无诏不得返京,几乎堵死了皇后所有退路。
试问一个没有子嗣,失去圣宠,又见不得圣面的娘子,还有有什么法子叫皇帝回心转意?
只怕未几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封废后诏书罢了。
深宫中住的久了,人的良心,善意一点点被磨平,几乎这封迁宫诏书一出,坤宁宫的宫人们多数便对乐嫣不复以往恭敬。
曾经皇后深受帝王宠爱,她们便甘愿为奴为婢成日讨好,如今一个个只怕恨不能离坤宁宫几丈远,重新投主,恨不能与坤宁宫划清界限。
乐嫣整整一日间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她起先只觉得一切都云里雾里,她不信,想要亲自往显阳宫去问他。
可每回鞋履才踏出殿阶,便被禁卫重重叠叠拦在身前。
甚至,之后连殿门栏窗都四面紧阖。
不准坤宁宫之人再踏出一步。
乐嫣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先前她是一点点也不信,总觉得这道圣旨是假的。
她觉得,皇帝不会待自己这般薄情——
他总舍不得见到自己哭,见自己绝食。
甚至这一日她为了能见他一面,滴水未沾,甚至昨日还晕厥过去,可坤宁宫也只是进了一个女医。
只是应付一般随意来看过她,便抬脚离开了。
才不过片刻功夫,乐嫣尝遍人间冷暖。
果真,是应了那句话——
以色侍他人,能得几回好?
乐嫣想啊,才几个月,自己就这般色衰爱驰了?
他骗了她……
他骗了她……
他的欢喜,他的承诺,果真都是假的不成——
乐嫣悲痛难掩,掩着袖哀哭一场,嗓音沙哑眼睛肿的宛如核桃仁一般,几度哭的不能自已,撕心裂肺。
她从来没有那么难过过。
她惘惘间问自己乳母:“珍娘,你说是为何?他为何这般对我?可是朝臣又逼迫他不成?”
珍娘抱着她与她一同哭,亦是红了眼眶:“果真这世上良人少,多的尽数是负心汉。为了一个负心汉罢了,我的儿你别哭,别哭……便是去了那什么万寿宫,咱们也照样有日子过!何须为了一个薄情的男人落泪,他要咱们走,咱们走便是!”
如今到头来,荣华散去,真正留在乐嫣身侧的还是这群自幼一同长大的婢女们。
守意与春澜一左一右护着乐嫣,安慰乐嫣:“您别怕,天南地北,总有我们在你身边,去了何处都不怕!”
乐嫣听着听着,也不知是哪句话安慰到了自己,她竟渐渐安静下来。
她抬眸望着窗外,已经夜色沉沉,禁庭深处的苍穹,透着幽蓝色磷光。
竟像是一个深不可测,暗中窥视的巨兽。
一日的功夫,眨眼而过。
照旧是绿瓦朱墙,层台累榭,堆金砌玉。
皇帝临着窗下矮塌上靠着,肩头披着一件鸦青大氅,正执笔批着折。
当今生的俊朗,这日一副病容,面上透着清白,案前端坐着竟有些清冷孤寂的意味。
终归是自己生出来的儿子,太后忍不住着急问他:“皇帝气色怎的这般难看?太医不是说不要紧?若是不舒服就该静养,不该还成日前朝去。”
语罢,太后言语中又难免有些欣慰之色:“听闻你下令封了坤宁宫将那乐氏赶出宫去?瞻儿你这一年来糊涂,如今可算是脑子清醒一回,知晓要将那个狐媚子废弃!这还差不多,免得你那些叔伯们一个两个借着天象之事借口那狐媚子身世四处做文章……”
皇帝面容有些古怪,他将自己手边陈条示意尚宝德递去太后面前。
“月前传回的暗报,襄王早几年前便开始以广修陵墓之名暗自广纳谋士,私铸兵刃。”
有谋逆意图之臣,总能找到各种借口。
太后不疑有它,接过来一看,自是一番又惊又怒:“这等大逆不道之人,就知道他这些年贼心不死!陛下岂能容他继续下去?”
太后说的兴起,横眉冷对的模样,却听闻宫廊下禁卫都统躬身上前,朝着皇帝耳畔不知耳语了两句什么。
皇帝听罢转眸凝望着窗外,那是坤宁宫的方向。
隔着重重宫墙与花海,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又好像什么都知晓。
一口气卸下来,嗓间痒意涌出,绵延不绝,再难压下去。
他忽地以帕掩唇闷咳几声。
在太后惊慌失措的眸光中,皇帝眸光岑寂将染血的巾帕丢去火盆里。
他挥挥手斥退要上前替他把脉的太医,叮嘱太后:“儿子没有子嗣,届时只怕要天下大乱——”

顷刻,殿中乱作一团。
便是连太后也顾不得圣母仪态,立身一旁亲自盯着, 却被皇帝腰腹间发黑溃烂的伤口吓得几欲晕厥过去。
“圣上伤势究竟如何?尔等竟欲欺瞒哀家不成?”
太医们塌边跪成一团, 皆面露愁苦之色, 一个个互相对望赴死一般道:“陛下盖因身子强健, 初中毒时不显一连两日强撑龙体回宫。如今…如今用朱砂等药压着也压不下了, 太后,如今圣主吐血昏迷, 只怕毒入肺腑……”
太后听罢眼前阵阵发黑, 只觉天旋地转。
“陛下乃天子!龙体有一丝差错尔等都要举族陪葬!满天之下难不成还寻不到解毒之药不成?需要什么药材普天之下莫非寻不得!宫中没有去张贴皇榜便是!”
太医们却皆是心下叹息。
昔日北胡新王死于刺杀, 如今大徵皇帝又出巡途中遇刺,刺客皆为死士, 落网刺客皆早早服过毒药, 约莫只查出乃北境外邦之人, 至于这毒是何种毒他们暂时都尚未摸清楚,又是外邦之毒, 对症解药哪里好寻?
再者, 就算寻来……陛下这症状, 只怕早就伤入肺腑了。
太后一时间六神无主, 悲痛惊惧之余,又忍不住一遍遍想着, 皇帝方才说的话。
远的不提,便说儿子昏迷, 明日朝政当如何?朝中如今连日因战事灾情乱成如此人心惶惶, 正是百姓纷乱,朝中轩波之时。
帝王无嗣, 若是君主这关头再出差错……
诸王势必野心一个个都藏不住!
她往日并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如今才觉方寸大乱,跌坐在塌前,面如白纸。
不知不觉烈阳西移,苍宇日光漫天。
太后听廊外喧哗,出殿多看了几眼那绿衣宫娥,勉力辨认出那张脸——
芙蓉面柳弯眉,骄阳下美艳的如此令人咬牙切齿的面孔,不是皇后又能是何人?
往昔的皇后凤仪万千,这日可真是狼狈,蜷曲细发贴在额角面颊,一身皱巴的宫娥衣裳,显得狼狈而又可怜。
“你又来作甚!”太后一瞧见厌烦之人,当即眉头竖起。
“本来哀家便提前与你好说歹说劝你不要嫁入宫,是你自己舍不得尊容,舍不得皇后之位!如今你瞧瞧,自打你如此身份入宫朝中近日来发生来的多少的事儿?想来钦天监算的不错黎民百姓说的不错!祸国之物罢了!你想留在这禁中,哀家不答应,绝不答应,你给哀家走!走的远远的,能留你一命已是陛下恩赐了……”
乐嫣撞见太后心中忐忑,可如今到了如此地步她并不觉得恐惧,听着太后这番污蔑之言,血液中丝丝点点激□□薄而出。
她冷声道:“玉轴少了一道金印,怎知是真是假?本宫今日若非亲眼面圣,陛下这诏在本宫眼中,便是耳等矫诏!”
她朝着阻拦自己的宫人高声道,亦是毫不服输的满面怒容,拂袖入殿。
一切都与前日她强行闯入显阳宫场景重合。
可那日她还是一人之下深受天子宠爱的皇后,无人敢拦她,更无人敢伤她才叫自己一路闯入了殿内。
可这日,却是另一番景象。
乐嫣才往前迈开两步,便察觉面上一阵白光划过,雪白面容一指之间,被一柄泛着蓝光的尖刃挡住。
高彦昭昔日因着妻子的关系与皇后间十分和睦,多有庇护皇后,可今日看她的眼神冷冽,宛如蝼蚁一般,甚至带着隐隐的不屑。
“娘娘可知闯殿乃是死罪?再入一步,休怪卑职手中这刀无情。”高都统眉眼未抬。
乐嫣堪堪停住脚,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宫殿,眸中映着显阳宫的金碧辉煌,只觉一切刺眼。
她那张脸着实勾人,如今又是这般楚楚可怜泪眼朦胧的模样,换成任一男子只怕都甘愿化作绕指柔。
可太后如今却是恨毒了这张脸。
若不是知晓儿子心中还有她,送乐嫣走只怕是为她提前安排后路,太后只怕恨不能亲手手刃了这等妖物。
“还愣着做什么!将这废后拉下去!立即送走!立即送走送的远远的!”
“本宫要入殿,亲眼见过陛下诏令,必自愿出宫。”乐嫣深深吐息几次,才恢复镇静,冲殿内呼起帝王的名讳。
“殷瞻!”
“殷瞻!”
她悲伤时又哭又骂,只觉遇到负心人,恨不能与他一刀两断。
如今冷静下来,才觉处处透着怪异。
他为何连见自己一面都不愿见?
方才一路跑来,汗湿的宫裙贴在身上,她这一日一夜,当真算历经千辛。
躲躲藏藏换上宫人的衣裳,在婢女掩护下离开护送自己的禁卫,一路奔波只为能来显阳宫见他一面。
甚至来时从台阶上跌倒,膝盖和手心都被蹭破了,隔着重重衣裙,有殷红血渍从膝伤渗出来。
可她并不觉得苦。
有什么苦衷说出来就好,她也不是不知晓前朝那些臣子有多恨自己,又是天灾,又是战乱,黎民百姓本就苦不堪言,如今有多听信那些荒谬天象,自古漂亮的女子遇上天灾人乱总要被安上一个祸水之名……
可他该说啊,说清楚,只要他有苦衷,他是迫不得已……他为了天下为了黎民百姓,他说出来便好。
她不会责怪他。一定不会。
他是一个英明的君主,一切都有他的分寸,他的安排。
她爱一个人,便自然会信任他。
可为何她久久的努力得不到一丝答复,见不到他的人影,一切的恐慌宛如化成实质。
这叫她怎能不上心,绝望?
“我以为……我以为你会信我的……我以为无论如何你都会站在我身后,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如今你做到了哪一点?”
“你如今是不愿意见我,便是连一句话也不愿与我说了不成?”
“你若是今日不见我,我必不会离去。”
“你当时说过,若是你负了我,便叫我自行另嫁,如今可还算数?既要恩断义绝,你何故送我入道?便该给我拟一道废后诏书,我还年轻,总有我的容身之处!”
她的发丝蜷曲贴在脸颊,显得狼狈,可怜。可说出口的话却显得如此无耻无德。
太后听闻,面颊抽动胸口起伏难平,高彦昭亦是满是愤慨,不想再听这皇后说出什么叫皇帝恼怒之言,这等丈夫还没死就想着另嫁的无耻之言,便要押她下殿。
嗓间猩甜,眼前金花旋转,耳畔皆是太医跪地请罪之声。
他听着身前磕头,请罪,啜泣,哀嚎,连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再听不到旁的声音。
皇帝闭眼许久睁开才能看到一点光亮,他微微偏过头去,透过层层宫墙,人墙,晦暗眸光落在窗扉方向。
尚宝德跪于龙塌前,强忍悲痛,“陛下,娘娘来了殿外许久,嚷着要面圣……”
与送皇后出宫甚至到了有些一意孤行的皇帝,闻言似有些怔忪:“不是…令禁卫送走她了?”
尚宝德着实不愿二人因此事断送了情分。
他虽知晓陛下用情之深,此举亦是为了成全皇后,什么出家修道只怕是幌子,总胜过在这宫中守寡,日后受新帝猜忌的好。更遑论娘娘还是那般一个名声,说句不好听的话,如今前朝那些人还不是捡着软柿子捏,知晓新后方才入宫为后,立身难稳,简直是什么屎盆子都要扣去她身上。
以往有皇帝护着,宫外传言总流不入宫里。若是以后陛下去了,娘娘如此年轻,又连个皇嗣都无……可该如何是好?
“禁卫护送娘娘出了宫,娘娘也不知如何偷跑回宫的,您好歹瞧瞧吧,连膝上都是伤,奴婢方才险些没认出来……”
再瞧瞧吧,再瞧瞧许便改了心意。
若是不瞧上一眼,许是再瞧不见了。
他到底有私心,盼着皇帝能有心爱的娘子陪着,总能少些遗憾。
禁庭置于一片璀璨金辉之中。
流淌的日华透过雕花窗格,倒映着窗外婆娑树海。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缓缓打开。
隔着十来道台阶与殿门,乐嫣仰眸,见到从殿内踏出的尚大监身影。
尚宝德躬着身,行至乐嫣身前,“娘娘,请吧。”
殿外的太后一听,当即冷眉,骂尚宝德狼子野心。她猜也能猜到,如今宫中里里外外被围的水泄不通,连颗苍蝇都放不进来,若非尚宝德手里的人留情,哪里能叫皇后一路闯到显阳殿的?
这老东西!一门心思欺瞒主上!
“陛下诏令莫非你等没有听见?这等坤宁宫的废妃陛下亲自命押去外宫的,你还想将人放入了显阳宫作甚!还不快将人押下去!”
她儿子她总归是清楚一些的,谁知如今的绝情是真是假?万一被这狐狸精一番哭诉,又要转了心意!
如今将她留在身边,岂非给了那些诸侯王借口带兵入京?!
“此乃陛下亲令。”尚大监不动如钟,缓缓一句,叫太后堵回去了所有话。
殿前空荡荡的,风声呼呼。
绕过香烟缭绕,绣柱雕楹,乐嫣脚步虚浮地跟随在尚宝德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往殿内踏去。
纱罗坠地,风吹起纱幔,如坠云山幻海。
内室中静悄悄的,乐嫣缓缓朝塌边走去。
翠绿花笼裙拂过殿内金丝毯衣,一步步越来越暗,离的近了,更近了,她才看清榻上人影。
烛光笼罩在他面上,乌发垂散倚在床围,双眸紧闭,面如金纸。
他的手边,摆放着是堆积如山的奏章。
只那一瞬,她的眼眶中蓄起的泪水将视线浸的模糊。
水雾氤氲之中,她瞧见那人朝她缓缓伸出手。
乐嫣矮下身去,将染泪的面颊伏去那双宽广的掌心。
她栗栗颤抖着肩头,泪珠如雨落:“你何苦瞒我至此……”

彼时的他,贵为天子,天命所归。
大徵在他手中收复失地, 屡战屡胜。将领、士兵雄心猛起。他有雄心壮志, 甚至于朝臣, 太后常言的无嗣之事, 他听闻只觉不过是一场笑言。
当时的他, 觉得死亡离自己太过遥远。
可如今,真的到了这一步, 想起自己先前的雄心壮志, 恍如隔世。
深处权力的泥沼, 看似万人之上,一招不慎便要遭泥沼吞噬。
他是天子,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
他遣走她, 是为保全她, 可她无论丢的再远,拼了命的也要跑回来, 跑回泥沼中来。
若是几日前, 他定是欢喜的, 可如今, 他只是语气平静的吩咐她。
“你的伤,去叫太医处理。”
乐嫣险些被他抛弃了去, 他上回也是这般哄骗自己,将自己哄骗的离开了他。
她如今如何愿意再信他?
她几乎含恨的哭着, 脏兮兮的袖子卷着他的手臂, 仿佛一松手,就又要被人强行押走了。
“我不走, 你休想再骗我。”
“殷瞻……你是不是要死了?!”她说着说着,几乎泣不成声,哭泣又惶恐,甚至连与他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她甚至不敢再触碰他,仿佛他是一个玉雕的人,轻轻一碰便要碎了。
她像是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孩儿,去吓唬他:“我方才没有骗你…你别死啊,你若是去了,我定然不会守着你的……我才不要修道……”
皇帝却笑,笑的肺腑抽疼,“若是朕……你记着…自己拿了诏书,远远走了便是。”
他眉头紧蹙着,额间皆是冷汗,病成这般却还为她安排起身后事。
乐嫣几乎是哀求他,“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你若真是去了,我去哪儿都是一样,又有什么区别?就当是我求您了,母亲丢下我了,您也要丢下我不要了吗……”
“我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老天要这般惩罚我?”
乐嫣几乎有些神神颠颠地,一会儿拿着帕子给他擦拭额角的汗水,一会儿又凑去他的面上,一点点亲起他来,轻轻抱着他哭泣。
她贴着他冰凉的面颊,“您冷吗?您是不是冷?我这样贴着你,你就不冷了……”
他垂落的睫羽间微颤,鼻尖皆是她身上淡淡的幽香。
见她狼狈可怜的模样,终是心软了下来,终究是舍不得。
“你别哭,你将奏折抱过来,念给朕听。”
皇帝却不知,这一次的退让,叫她留在宫中,终究酿成大错。
自北境起兵,国内旱灾,民心不稳,局势一丝一毫的动荡都不容小觑。时局顺势纷乱,难以容整,北境日日又军情急报,南边亦不曾安息。
安定二十余载的中原,随时又有可能拉开战争帷幕。
奈何接连几日,帝王辍朝。
宣政殿中诸臣苦盼许久,却依旧不见帝王,反倒是日日不离皇帝身侧的尚大监。
“陛下有令,朝中政务文书由尚书台送往显阳宫中,由陛下亲批。今明二日,暂且休朝。”
朝中诸臣一听此言,顿时议论纷纷。
日前帝御驾沧州遇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们自是知晓。
帝驾随行卫士禁卫几批前往,斩杀刺者怕是足足有百人。
朝中有过短暂的纷乱,可皇帝一连两日正常上朝,甚至一连安排北地调兵,任用数十位将领,授符节令。
关于皇帝遇刺重伤的传言被压下,朝臣自然以为陛下只是轻伤。
怎得时隔几日,病情反倒还严重了?一连三日都无法临朝?
诸臣心中慌乱,纷纷追问道:“尚大监,陛下可是龙体有恙?”
所有人侧耳倾听。
尚宝德掩着阴翳的眸光,勉力笑道:“陛下龙体安康,诸位大人勿忧。”
“那陛下何时临朝?如今朝中事情可是多,每日都有军报……”朝中重臣皆是如此追问,武将们更是急的吹胡子瞪眼。
尚宝德只得硬着头皮:“陛下需静养,待三五日后太医令瞧过能走动了,便自会临朝。”
金龙盘柱,天花沥粉贴金,风吹起銮铃阵阵。
皇后端坐在光洁绚丽的一地浮金毯衣上,怔怔瞧着置于膝前的几封急奏未得批复,连日心力憔悴不由使她面露疲惫。
她心中压着太多事,欲与亲信之臣诉说一番,可如今尚宝德火烧眉头,又哪里有宽慰皇后的心。
“娘娘,今日李大将军要硬闯,若非太后撞见将他斥退,只怕是不好……若是几日后再得不到安稳,朝中该如何说?”
这几日她最害怕太阳西沉。
皇帝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太医用药依旧拿不定主意,每每只能服用烈药朱砂之物压制,眼看他时常一整日都醒不过来,她只觉无穷无尽的恐慌席卷了她。每每见到落日,这黑暗前的最后光明,她的心里,时常都是绝望的。
如今紧要关头,太后这位以往与她不相对付之人,竟给了她许多襄助。
乐嫣缓了缓心神,道:“南府灾情三司公文昨日传回,如今便将陛下口谕下传下去,一切依着往年旧例,减免赋税,开仓放粮。其余诸事公文暂压着,待陛下醒来,我读给陛下容他决断,另令所有禁军加强绥都城防。”
皇帝一日不能临朝,各种非议便纷涌而至。
那些朝中的肱骨之臣,往日瞧着忠君忧民,可说到底他们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只怕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他们是忠,更多的是大徵,更多的是能给他们食俸,让他们家族绵延昌盛,千秋万代的君。
若是知晓皇帝病情不容乐观,帝王无嗣,谁能不另生企图?不生旁的想法?想着要另拥新君?
那些藩王,外戚,朝廷肱骨,只怕早就会暗中勾结,蜂拥而上。
皇帝在时,犹如定海神针,无人敢侵犯一步,可若知晓皇帝病重,如此巨大利益在前,谁能守得住本心……
若是真的入了皇城,代为处理国政,只怕下一个就是封禁这显阳宫吧!
皇帝心腹之臣众多,军队中更是一呼万应,可如今关头兵力驻守北境鞭长莫及,朝中局势繁杂,真正能信任的却只有这些真正隶属于帝王的亲卫。
好在禁军内外军两万人牢牢控制皇都,这是一股坚不可摧的屏障。
只要朝廷不乱,任何来人便是乱臣贼子。
她并不懂这些,可如今,真的到了这一步,就像是无数刀枪在她身后抵着,她若是做错一丝一毫,头顶的铡刀便要落下。
她被逼着推到台前,被逼着做出决断。
正说着,便见宫廊外喧哗一片。
“何事?”
未久,禁卫们仓促入殿来报。
“报!襄王封地有动静!月前襄王封地大军集结,如今已行至兖州!瞧着行程,只怕是朝京都而来!”
高彦昭听闻,简直气急败坏,几欲拔刀而起:“襄王果真早生反心。当真是个老狐狸,这么些年封地上安安稳稳待着不见半点动静!如今一听圣体有恙,便忍不住了!”
乐嫣闻言,只道:“襄王封地远在同州,路程遥远,陛下告病辍朝这才几日?怎会几日间便来了天子脚下?”
高彦昭神情一顿,“莫非襄王早得消息?”
如今不是追究这一切的时候,乐嫣与几人商议过后,缓缓将皇帝金印取出,盖往一封早早写下的诏书。
“藩王无令不得入京,速速传旨去予襄王,他再进一步,视做乱党!”
若非危急存亡之机,藩王如此行径,早该是坐实了谋逆之名,早该诛杀了去。
可如今皇帝遇难,一切都多了许多名不正言不顺,成了未知之数。
如今之计,自是妥当为上策。
此时的乐嫣并不知,一场针对她的阴谋,早已悄然而至。
帝王旨意传至兖州时,襄王部下正在饮酒。
襄王约莫四十余岁,身量魁梧,并不似他常年对外所言那般,身体多疾。
如今反倒是一副生龙活虎之姿,部下来宣读圣人指令之时,他正与军中谋士畅饮,几壶酒水下肚,不由面上赤红,连声道:“若是本王那堂弟在,只怕早就令禁卫前来平叛,怎会是一副如此委屈求全的诏书!哈哈哈哈,一切果真如军师所料!军师与本王同筹谋,必当势如破竹!”
语罢,襄王又似笑非笑一句:“不过,这皇后日后生死……”
卢恒温声朝着襄王道:“不过一女子耳,生死不论。我志在辅佐明君,如今四处起战旱情,朝中四处黎民百姓早因传言对皇后颇有微词。待当年旧事放出,时机正是恰到好处,灾情、战争,帝后必当人心大失。届时,便是王高举清君侧之旗入京,名正言顺维护天子之时。”
他语罢苍白的面颊浮出若有若无的浅笑:“王可顺应民心祭天这等祸乱朝纲的妖后。没准焚烧祭天之后,这天当真就能下雨了。”
襄王听闻此言,方才心中还有些狐疑之情,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抚掌而笑:“想来你也不会阻止,不过一个女人,一个委身权贵的女人罢了。届时本王赏赐千万个比她还好看的女人给你!”
“姬妾,需觅些美艳娇俏的,妻子就该寻些忠贞的!”
二人举杯,再度同饮。
七年九月己亥,帝御驾沧州,遇刺。
后数日,不朝。有传帝崩于宫室。
江湖术士纷拥而起,皆称天显凶象,荧惑守心,天谴已至。
局势朝着最凶子象发展,便是连满朝文武都不由方寸大乱。
更有甚者有诸位丞相要以自身来代替天子接受天谴——
一桩震惊世人的皇室秘闻也叫世人广为传之。
“江水清,江水浊,送郎去,郎不回。似火烧,半枯焦,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江水清,江水浊,送郎去,郎不回。似火烧,半枯焦,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阿爷阿爷,这是什么意思啊?”千家万户的黄口小儿追着询问家中长者。
有那附庸风雅之人念了念,摸了摸胡须卖弄笑道:“江水清,江水浊,这说的是开元三年,天灾时襄江倒灌淹没万顷农田一事。似火烧,半枯焦,自是指着如今的旱灾罢了,如今只怕也是百姓心中着急,什么童谣都能传唱起来……”
每一句都懂,可这连起来——
似火烧,半枯焦,八月底,九月初。
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皇后的生辰在九月初,而她出生那年,便正是开元三年。
而不过须臾间,歌谣背后的真相便被众人翻出。
说是符家有一女,名曰菖蒲,生而克父母。年幼时久居深宅,与暂居府上的一美貌少年朝夕相处。二人一同识字念书,后日久生情。
后来呢?
后来,开元三年,二月,菖蒲假借外乱之名,私自支离府兵,放走玉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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