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婕妤的消息灵通,最先反应过来,“娘娘所说,可是那位有‘女罗刹’之名的公孙姑娘?”
连乔颔首,“不错。”
尹婕妤顿觉得意,面向众人道:“这位公孙姑娘在闺中时就骁勇无比,习得一手好大刀,性子又极暴烈,家中奴仆凡不如意就动辄打杀,后来随其父兄去了西疆,竟以女子之身屡立战功,曾只身闯入敌阵中,斩杀人头百十口,因此那帮西夷人闻风丧胆,赠以‘女罗刹’之号,由此可见其蛮暴。”
苏修仪听到这里,脸都快白了,她几乎求救般的望向连乔。
连乔依旧笑吟吟的喝着茶,只是那笑容看起来已不再温和,反而有几分残酷的意味。
尹婕妤从不吝惜添油加醋,一脸幸灾乐祸的看着苏修仪,“忠国公乃三朝老臣,曾被高宗皇帝亲口称为“朕之股肱”,可见地位显赫。这位公孙姑娘一旦入宫,即使不在妃位,想来也会封个昭仪,苏姐姐你倒是可以与她好好叙一叙姐妹之情。”
苏修仪听得冷汗涔涔而下,她的确不怕新人入宫分宠,因为她本就无宠,可要是来上这么一位厉害人物,自己若哪日得罪了她,兴许连小命都保不住——公孙氏的脾气这样坏,连皇帝都得避让三分,可不是得在宫里扬武耀威!连乔身为皇贵妃当然不怕,可她一个小小的修仪,只怕女罗刹第一位便会拿她开刀。
思及此,苏修仪的脸色已惨白如纸,罢了,暂且忍气吞声总好过日后凄凄惨惨,她咬着一口银牙,浓浓的朝连乔堆出一脸笑,“皇贵妃娘娘,嫔妾一时糊涂才口出此言,其实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太后过世才数月,怎能因这个让陛下背负不孝之名呢?至于晋位一事其实也不着急,若都像娘娘一样的有功之人,晋封自然是应该的,可嫔妾们既不曾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曾于社稷为陛下分忧,少不得还得熬些时日。至于那位公孙姑娘,您还是别叫她进宫罢,她这样的性子,合该找个降得住的人家才是,何必送进宫来受罪呢?”
众人见她飞快改口,且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语气,不禁鄙夷。
连乔却是见好就收,随手将茶盏往桌上一顿,眼皮都没眨一下,“苏修仪的意思本宫已经明白了,你们呢?”
虽是很平静的语调,众妃却不敢大意,齐齐起身道:“嫔妾等唯娘娘马首是瞻。”
连乔这才满意的让她们平身,却看着苏修仪,“本宫的弘儿近来偶感微恙,苏修仪若有心,就为我儿抄写几份佛经罢。”
虽是处罚,苏修仪听了却大喜,忙道:“嫔妾领命。”
若连乔不肯罚她,她反而惴惴难安,疑心连乔日后另有什么设计,现在这下她却安心多了。
解散诸妃后,连乔才得以退回内室歇一歇,紫玉一边为她捶着背,一边笑道:“娘娘也真是,陛下早就说了不会纳公孙姑娘为妃,要为她寻一户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娘娘倒拿这个来吓唬人。”
连乔懒洋洋的道:“横竖这话陛下也只在本宫面前提过,她们又不知道。”
紫玉出了一会儿神,却笑道:“那公孙姑娘虽然骁勇,听闻生得亦是花容月貌,秀丽过人,陛下若有意,大可以召进宫来见一见再做打算,可陛下却二话不提就将此事交由娘娘,可见咱们这怡元殿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陛下来了就再不想离去了。”
连乔不做声,她知道紫玉是在变着法子诉说皇帝的专情,但对于这种问题连乔一向是避而不谈的,她自己亦有些纳闷:那公孙氏虽是个母老虎,可楚源也有一身好武艺,未必会怕她,何以却这样兴致淡淡呢?连乔自不会以为自身魅力非凡,盖过皇帝对旁人的兴趣,她只能归结为皇帝中意的本就不是这一款的,还是得更温柔多情的女子才能打动帝心。
这样懒懒的想了一会儿,连乔就让紫玉将昨儿收起的账册书簿重新摊开,准备开始工作。前些日子她卧病,穆氏也被拘禁,这后宫的琐事便无人料理,堆积成山,连乔预计还得好几日才能整理完。任其职尽其责,这份责任总归是她推卸不掉的。
正埋首案卷,外头忽闻一阵嘈杂之声,仿佛是名女子叫嚷着要进来。连乔只觉那声音颇为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紫玉匆匆出去,又匆匆回来禀报,“是含春殿的连美人。”
她这位二妹有事没事总喜欢找点存在感,连乔还记得上次雪地之中,连音哭着喊着跑来指责的情景,却不知这回又有什么新花样。
反正她也不惧,连乔因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紫玉就领着一脸怯色的连音进来。也不知是否连乔的错觉,倒觉得这位二妹比上次见面还圆润了许多,难道心宽体胖,这失宠的日子过得还挺惬意?
连音见了她,再没有上次的疾言厉色,而是急急扑往地上,跪在连乔裙边道:“姐姐,我求你帮帮我,让我出宫去吧!”
这大概还是她头一遭喊姐姐,连乔并没高兴,只觉得奇怪,她皱眉看着身下,“好端端的你要出宫做什么?”
进了后宫,便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哪是那般容易就能出去的。
“我……”连音忽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紫玉看着她这副模样却颇不耐烦,“美人若不说明白,让咱们娘娘如何帮你?就算是亲姐妹也须问个明白呢,您倒好,嚷嚷着要进来,却又一句话也不说,既这样,不如仍旧将您送回含春殿罢了!”
说罢,便要唤侍卫进来。连乔并没拦她,有的人天生得吓一吓才能说实话。
连音果然被唬住了,忙道:“我说,我说。”艰难着想要开口,偏又吞吞吐吐的,“我……”
她两手按在肚腹上,隔着衣裳,也能看出里头浑圆有致,虽说还不十分明显,但那一类人的雏形却已经有了。
连乔顿时一惊,“你该不是有了身孕?”
连音以手掩面,羞惭得说不出口,但无疑便是默认的意思。
连乔下意识就以为是皇帝造下的孽,转念一想,楚源从一开始就没正眼瞧过连音,不至于忽然对她产生兴趣,何况若是皇帝的种,连音本该高兴才是,怎会急着想要出宫呢?
“这究竟是谁的孩子?”连乔厉声质问道。?
连音依旧羞臊不肯作答。
“你莫非连腹中孩儿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连乔都快被这便宜妹妹气个半死,见过蠢的,倒没见过这样蠢的。且不论她与连音背地里如何不睦,见了面总是一家人,连音闹出这样的丑事,连乔即使身为皇贵妃亦逃不脱干系。
连音连忙摇头,她当然还没糊涂到那份上,就是知道才来向连乔求助的。
兹事体大,连乔的脸色慢慢变得凝重,她让紫玉严守殿门,不许任何人闯入,自己这才回到座位上,用一架屏风虚挡着,密密盘问起来。
连音到底年轻,禁不住别人连哄带吓,终于还是老老实实招供,原来她幽居含春殿期间,与值门的一个侍卫有了私情,两人按捺不住寂寞,最终还是偷尝禁果,以致惹出这桩祸事来。
说完她也怕得厉害,小心翼翼地觑着连乔脸色,生怕这位姐姐一怒之下赏她几个耳光。
连乔的面容却比她意想中平静许多,她慢慢说道:“本宫会让人为你配一副落胎的方子,你回去后立刻喝下,一了百了。”
幸而眼下后宫权柄尽在连乔掌握之中,若换了从前,事情还不能解决得这样容易。
权衡之下,这已是最好的法子,孰料连音却哭哭啼啼的闹起来,揪着连乔的妃色衣裙泣道:“姐姐,姐姐!我求求你,让我留下这个孩子,我不能没有它……”
连乔恨铁不成钢的站起身来,恨不得将她一脚踢开,“那你还想怎么着?陛下并未临幸你,你却无端冒出一个孩子来,是想让本宫也和你一起陪葬吗?”
“不是的!不是的!”连音急忙道,“我并不敢连累姐姐,只求姐姐放我和九郎一马,我答应过他,一定会将这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
她一面说,一面又滚滚落下两行热泪。
连乔头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一种叫坚定的东西。连音这蠢丫头,从前既冒失,又怯懦,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怕得跟什么似的,如今却敢提出这么大胆的要求,似乎连死都不再害怕。
所谓为母则强,说的就是如此罢。连乔微微叹息,语气已经缓了下来,“你那位情郎靠得住么?”
“不会有错的。”连音忙忙点头,脸上出现一抹羞涩的晕红,“他虽不及陛下那般姿容出众,但在我心里,他却是唯一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连乔不置可否,微微偏过头,免得眼中的轻蔑外泄——她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何良人,那侍卫若真靠得住,也不趁夜色昏暗之时去勾搭一位芳心寂寞的嫔妃,甚至铸下这样大错。
但连音此时已全然沉浸在爱情甜蜜的滋味中,连乔也无心去点醒她,何况费尽唇舌也未见得有用——这世上有的是但愿长醉不愿醒之人。
连乔想了想便说道:“本宫可以帮你,但也只能先送你出宫,待外头安定之后,再寻个由头报你病殁的消息,将含春殿的侍卫遣散,你俩也能顺理成章的在宫外团聚。”
连音面上有些犹豫,她毕竟不曾独自过过生活,想到还得一人在外熬些时日,心里头难免有些打鼓。
连乔嘲讽的牵起唇角,“你莫非信不过他?”
“怎么会?”连音立刻反驳,垂下头低低说道:“我自然是相信他的。”像是安慰连乔,也像是安慰自己。
“那好,你先回含春殿收拾些必要的东西,戌时三刻即赶往御花园西南角的八角亭中,那里自会有本宫的人接应。”连乔不欲与她废话,快刀斩乱麻的吩咐下去。
连音答应着,喏喏退出。
待送走这位难缠的客人,紫玉回来时就惊疑不定的问道:“婢子瞧着连美人脸上还挺高兴的,娘娘您莫非答应她了?”
“我是答应她了。”连乔有气无力的道。照连音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若不答允,连乔就别想有清净日子:她要是狠一狠心,大可以将这位亲妹妹暗中治死,但,连乔到底下不去手,何况这女人腹里还有个孩子。
“有娘娘的令牌,要出宫是不难办,只是一旦东窗事发,陛下那里该如何交代呢?”紫玉一脸愁容的道。
连乔疲倦不言,她虽然是楚源亲封的皇贵妃,也不代表处处都要循规蹈矩,遵照楚源的心意去做:她骨子里本就是顽劣的,这次的事,也许可算作对皇权的一次小小反抗。
至于事发之后会有何后果,连乔还来不及去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她总能找到合适的托辞便是。当然,若皇帝根本不记得连音这号人物,事情就更容易了。
是夜星光稀薄,连音悄悄坐上连乔安排的马车,怀里揣着一千两用以谋生的银票——一部分是她自己攒下的,一部分则是连乔额外的馈赠——悄悄的出了宫,从此之后,她与这四堵红墙再无瓜葛。
连乔帮她完成这样一件勇敢的壮举,自己也觉心神不定,仿佛下一刻皇帝就会突然出现在眼前,质问她为何背叛。
幸好,连音乘坐的马车顺顺当当过了城门的监察,并未被扣押,也未出现任何纰漏,连乔那颗躁动的心方才渐渐安定下来。
那之后她也一直命人留意宫外的动向,外头越是风平浪静,连音的处境就越安全,而连乔也无须担心后顾之忧。
但这世上并非样样事都尽如人意,才不过第三日,紫玉就嗫喏不安的进来回禀,“宫外布置的人来报,连美人的马车不慎驶入西郊的护城河中,连人带马都已经溺毙了。”
连乔不禁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再救不回了?”
紫玉摇头,并道:“还不止,听闻那具浮尸已被好事之人送去县衙,想必不日就能查到身份。”
亦即是说,就算连乔及时派人毁尸灭迹,在那之前,皇帝已可能先得知连音私逃的消息。她忽然说不出心里是何感觉,是该感慨造化弄人,还是惋惜自己终于犯了一回蠢?
“那么陛下……”紫玉咬着嘴唇,手里紧握着的一块手绢都拧成抹布了。
这件事实在不容易对付过去,就算连乔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贵妃,皇帝真发起火来,要罚要废都是轻的。
她忽然有些头疼,摆手说道:“你先出去吧。”
“娘娘……”紫玉到底是担心她。
“本宫会处理好的。”连乔勉强朝她绽开一个微笑,仿佛是极轻而易举的事。她心里当然是拿不准的,这次的事毕竟是她错在先,她只能用一双儿女来赌,赌皇帝会不会因一线怜惜而放过她。
等确确实实见到皇帝的面,连乔就猜出他已经知道了大半。做皇帝的人都有股天生的威严,而楚源生气的时候,周身笼罩的低气压更是叫人喘不过气来。
连乔毫无预兆的挤出一脸笑,“陛下您来了。”
她想不到自己居然会笑得这样贱,大概做了亏心事的人,总是有意无意的会放低姿态。
楚源踱到她跟前,高大的身形将灯影结结实实挡住,从连乔这个角度望过去,看到的就只有一片黝黯,几乎分辨不清楚源脸上的表情。
“你为何要私放连氏出宫?身为皇贵妃,带头违反宫规就是你的做派吗?”皇帝的声音其实很有磁性,但此刻听来只觉冷冷,仿佛从心里积了一滩冰雪。
可连乔听了反倒稍稍放心,原来皇帝不如她预想的那般怒火中烧,要是真的怒不可遏,此时早就一巴掌甩来了——他本就不属于脾气良好的那类,但看遭他厌弃的嫔妃,哪一个能有好下场的?
至少现在他还愿意质问,连乔就能从容的想出一番对策。
她直板板的跪下去,声音低落的道:“臣妾有罪,请陛下赐罪。”
“朕何尝不知你有错,朕要听的是理由,难道朕对你还不够好?”楚源冷冷睨着她。
“陛下待臣妾自然是极好的,但臣妾的家人却未必。”连乔平静低着头,“臣妾的伯父和父亲都已被流放北疆,自然,这也是他们咎由自取,臣妾并不敢迁怒陛下。可是臣妾虽有陛下与儿女作陪,可臣妾的二妹却一无所有,就连陛下您的宠爱也未给予她分毫,她自幼在伯父膝下长大,两人感情甚好,如今又听闻伯父病笃,有心出去探望,只恨不能出宫,臣妾只是想给她一个机会。”
楚源听到前面,眉心原本紧紧蹙起,及至听完后半截,神色反倒渐渐舒展开来。他故意保持那可怕的语调,“你只想成全你妹妹,却不怕得罪朕?”
“臣妾的家人还有许多,臣妾一人之身自然照顾不来,所以臣妾便想让二妹代自己尽这一份孝心,如此臣妾也能安心侍奉陛下身侧,再无其他牵挂。”连乔抬起眼眸,目光澄澈的望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终于还是楚源先移开视线,“罢了,既然连氏已经溺亡,朕也没心思再追究此事,你起来吧。”
连乔愣了一霎,似乎没想到皇帝会这样轻轻放过她。
楚源顿了一下,又道:“你妹妹的尸身,朕会命人好好收殓。至于你伯父那里……朕也会派几名太医过去,他总归是效忠朕多年的臣子,朕不能不记着这点旧情。”
连乔看着他慢慢走出殿阁,心里反而一阵恍惚,是她看人的角度变了,还是楚源处事的态度变了,她怎么觉得皇帝似乎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也许皇帝终究还是顾忌自己的名声,不愿背负一个苛待臣下的罪名,连乔这般自我安慰着,压根不敢想象她才是致使皇帝改变的主因——这种事怎么有可能呢??
第127章 江南游
皇帝虽答应不追究此事,但连乔不能不多留一个心眼,叮嘱人将连音的尸身好生装殓,万勿被瞧出端倪——也幸而皇帝不知连音腹中还怀有他人的骨血,才会被连乔那番楚楚可怜的言辞蒙蔽过去,否则皇帝若知道真相,连乔纵使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忙完这些事后,连乔就带着紫玉来到含春殿,准备寻几件连音的遗物送去火场烧化。可是翻箱倒柜的找了一通,也只寻出几件旧衣,但凡值钱的饰物都不见了:连音这蠢而不自知的傻姑娘,大概怕宫外的日子太过艰辛,才将所有的私囊都取出,好作为安家立业的资本。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难得下定一回决心,即便有连乔这位贵人相助,最终亦是无福消受。不知她对将来有多少美好的期盼,总之现在,一切都已化为泡影。
连乔不禁唏嘘,她命紫玉抱上那堆衣物,两人徐徐步出殿外,门口几个侍卫连忙低头弓背相迎。
连乔不立刻离开,反而遽然停在其中一人跟前,用不着开口询问,她就知道此人是连音提到的那位情郎——因为他的身子一直发抖。
“你就是虞九?”连乔沉声问道。
众宫人不禁投去羡慕的目光,想看看是何人得皇贵妃如此青眼。
那人的身子抖动得更加剧烈,跟筛糠一般,低低说道:“是。”
连乔认真看他半晌,觉得此人长相并不难看,难怪连音会看上他。男女之间的爱意,多半始于皮相,最终才达到心灵的契合,两人显然并未发展至这一阶段。
“她死了,你知道么?”连乔平静问道,却没说自己指代的是谁。
她相信虞九一定听得懂。
虞九果然听懂了,却并不敢作答,更不敢不答,只得将头垂得更低,“是。”
天下男人莫不如此,连乔微微叹息,无心再周旋下去,向紫玉点首道:“此人对本宫不敬,将他打入暴室,杖毙了罢!”
“诺。”紫玉面无表情的应下。
几个身强力壮的内侍立刻上前将其按住,身后传来一阵呼天抢地的求饶声,连乔也不理会,袅袅的走开去。
等到了远离人迹的地方,紫玉方重重朝地上啐一口,“原来也是个没担当的孬种!”
“这世上有几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连乔轻轻笑着。
连音与虞九海誓山盟,曾经说得那样好听,甚至约好一齐私奔,谁知连音刚走,这男人就心生怯意,生怕牵累自身,居然一句话也不敢说。既如此,连乔也只好成全他们,让两人到地底再做一对鬼夫妻。
紫玉想找出有力的论据驳倒这句话,绞尽脑汁的想了想,发觉终是徒劳:从来痴心女子负心汉,原来早在古时便是如此。
她只能搬出唯一的救星,“陛下总归是能托付终身的。”
连乔笑了笑,并不与她争辩。某种方面而言,皇帝的确是值得依靠的,至少不会有缺衣少食的风险,但是这种丰足也仅限于物质方面,至于精神上的贫瘠,也许比别处还贫瘠许多,因为皇帝只有一个,却有许多的女人一齐共享,每人所能分得的,自然也只有一小块感情的碎片而已。
幸而连乔依附这个男人也只为寻求物质上的满足,并不奢求过多,更不会像连音那样傻傻的将自己的心交出去——她的心只属于她自己,无人可以占有。
连乔做皇贵妃时比穆氏在位的时候还清闲许多,她发现许多事并不难处理,如今的后宫风平浪静,就连多出一只蚊子都可算作大事,连乔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操心的。每日她只按部就班的看看账本,余外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她甚至不用像穆氏那样竭力省俭,六宫的用度自然而然便降下来了:各嫔妃的份例都是一定的,位分越高,分得的份例就越多,如今四妃皆悬,九嫔也只有寥寥几个,自然省出一大笔银钱来——连乔疑心皇帝迟迟不肯给后宫的姊妹晋位,就是为了节约这笔开销。
她现在依旧常往御书房去,因为皇帝喜欢她陪着。连乔大致可以猜到,皇帝先前频频将她召往御书房,纯粹是作为幌子,故意引穆氏这条大鱼上钩;至于现在仍想要见她,则纯粹是享受她的陪伴。
连乔自然很乐意相陪,这本是一份难得的殊荣,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皇帝用朱笔批阅奏章,连乔就在一边为他研墨;皇帝累了乏了,连乔就力道柔和的为他捏捏肩膀。日子如涓涓细流滑过,生活平淡得波澜不惊,他们俩明明还很年轻,却已经进入老夫老妻的阶段了。
楚源似乎也觉出宫中生活的沉默,这一日边饮着连乔带来的冰镇酸梅汁,一边就陡然提起:“如今天越来越闷热了,朕想着,不如往江南游历一番。”他望着连乔微微笑道,“朕知道,你一直很向往江南的景致。”
连乔从前约略和他提过一嘴,但也只是为了卖弄几句好诗,并非对南地的风光多么向往,她前世早就看腻了。
但皇帝难得这般盛情相邀,连乔总不能扫了他的兴致,因笑道:“陛下此举甚好,后宫的诸位姊妹听了想必也很高兴。”
楚源面上微窘,埋头饮了一口梅子汁,他本想和连乔两人单独出去赏景,谁想连乔二话不说就将后宫诸位都捎上了,皇帝都不知该夸奖她的贤惠,还是埋怨她不识眼色。
不管怎样,众妃得知有出宫消暑的机会,各自都是十分欢喜的,眼看已到了六月里,连树上的蝉都热得没力气叫,她们更不愿憋在宫里。
走水路比陆路更方便快捷,不过十来日功夫,御驾便已抵达杭州。
行宫虽不比宫中宽敞阔绰,但胜在风景宜人,气象清幽,连乔坐船易感晕眩,本想在行宫好好歇息几日,无奈楚源游兴颇高,定要邀她作伴,甚至不惜将女儿请来做说客——楚珮还是头一遭离宫,她又是个天性活泼的小孩子,自然比旁人更闹腾十倍百倍。
连乔被楚珮小手牵着,披上一件薄衫,徐徐登上莲舟。皇帝嫌龙舟太过阔大奢华,不够风雅,执意向民家雇了这顶不起眼的小舟来,仿佛如此才能融入旷然山水之中,连乔简直不能理解这些贵人的古怪脾性。
楚珮牢牢盯着湖面上盛放的粉色莲瓣,嘟囔道:“这花没有御湖里的大。”
连乔笑道:“御湖里栽种的都是天下名种,千挑万选培植出来的,自然更宜赏玩,可结的果子就不一定了。你不信尝一尝这里的莲蓬,保准比宫中的滋味更清甜甘美。”
一席话说得楚珮起了兴致,因见那几枝荷花近在眼前,便嚷嚷着要摘上头的莲蓬。连乔让顺安小心看着,自己便掀起布幔,走入舱篷之中。
楚源已经盘膝而坐,桌边是一壶清冽白酒,连酒杯也换成了淡绿荷叶纹样,杯沿就如荷叶的皱襞,有数不出的意趣。
风炉上还坐着一壶牛肉羹,咕嘟咕嘟飘着香气。
楚源含笑招手,示意她近前,“你也来陪朕饮几杯。”
“陛下怪知道享受的。”连乔将裙边折起,规规矩矩的在桌旁坐下,说的话却不规矩,“撇下大臣们不管,倒跑来这湖光山色之地逍遥快活,亏您还说自己勤勉!”
“做皇帝的人,难道就不许偷个懒?”楚源笑着倒了一杯淡酒给她。
连乔闻得酒味不重,反倒有一股沁人荷香,不禁咦道:“难道荷叶也能酿酒么?”
“说什么傻话,不过是用些荷叶贮存罢了,小巧而已。”楚源笑道。
连乔试着酌了一杯,果然只是闻着香,喝起来不过泛泛,果然只是尝个新鲜。
她放下酒盏,又望着对面皇帝谑道:“听闻西湖不但风景秀美,佳丽尤多,陛下怎的反倒蜗居在此,也不出去见识见识?”
即便此刻身在船舱之中,也能听得湖上歌姬渺渺的歌声,若是当面相闻,那滋味必定更加销魂。
楚源是惯会哄人的,乜斜着望她一眼,“朕得阿乔,夫复何求?”
皇帝怕有些醉了,否则不会出此调戏之语——连乔总不能将其当成肺腑之言,她笑道:“干喝只怕伤胃,臣妾给您盛些牛肉羹侑酒罢。”
连乔拿起一只朱漆木碗,起身向风炉边走去,那汤羹炖的滚热,连乔舀的时候便须小心翼翼的,免得烫了手,才盛好一碗,就看到一个身穿粉衣的俏丽女子掀帘进来,面容焦灼的道:“抱歉,我能否在你们船上躲一躲?”
她好像认不出皇帝的身份,也对,楚源此刻身穿便衣,即便那衣料颇为精细,不认识的人见了他,也只会以为哪里出来的世家公子而已。
但就算楚源仅是个普通人,也不该贸然闯到船上来。
连乔还从未见过这样大胆冒失的客人,愣了一下便笑道:“姑娘你是谁?”
“我姓苏,闺名若水,二位叫我若水就好。”这女孩子很爽朗的道。
连乔仓促里只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正要开口请示皇帝的意见,却发现楚源的目光已痴痴落在这女孩子身上。
她忽然记起这女子的身份了。?
第128章 男配命
苏若水见两人都不说话,面上不禁有些窘迫,尴尬的解释道:“有人正在找我,我不想被他抓到,所以想在二位这里躲一躲。”
这女孩子生着一双明亮动人的大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天真活泼,看得出,她其实是个心地很好的女孩子。
只是这“找”字也太含糊了些,且她的口气虽然焦灼,但并不怎么害怕,可见那抓她的人应该也不是坏人,也许还是十分熟识的人。
连乔笑了笑,她可不敢将皇帝的御舟当成小年轻嬉闹的场所,正要请这女孩子出去,外头已经传来一个清越的男声,“若水,你在何处?”
苏若水顿时着了忙,不及思量,便一个箭步往前窜去,直溜入舱房之中,很快就没了人影,只见那布帘起了水纹样的褶皱。
才刚躲好,外头的男子便已进门来,是个年方弱冠的男子,生得样貌齐整,脸上也带着和气的笑容,“请问……”
连乔微笑望着此人,她认出这位亦是楚源的兄弟,安郡王楚池。安郡王的生母虽只是一名婕妤,却深得先帝宠爱,唯因出身实在太低才无法登上高位,尽管如此,先帝对他们母子亦深为厚爱,甚至将这江南富饶之地的余杭赐给楚池做封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