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昭仪并非因此事迁怒,笑意仍是温柔和煦的,“不过是些小事,本宫都不介意,妹妹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连乔察言观色,见她似乎并未因此事而耿耿于怀,心下稍稍安定。
黄昭仪略坐坐便带着侍婢离去,连茶水都未曾饮上一口。绿珠端着茶吊子过来时,便瞅着那两人影踪道:“这黄昭仪也颇古怪,今日又不是什么正日子,倒巴巴的跑来看望小公主,倒不知安的什么心。”
紫玉和绿珠二人的性子南辕北辙,有一点倒是相同的:都有点被害妄想症,总觉得别人不安好心。尤其是在小公主出世之后,两个人更是风声鹤唳,有一点动静就跟如临大敌似的。
其实天底下哪来许多坏人呢?至少连乔在宫中度过的一年多岁月,还算是较为清平安乐的,至少没有什么大风大浪。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皇帝的妃嫔尚在少数,些须几个人也斗不起来。
更可能的原因是连乔多了点母性的光辉,愿意将他人想得好一点。换做从前,她设计将楚晖毒打一顿之后,不会还做出送他去学堂这样假惺惺的举动。如今她做人做事都爱留有余地,不仅是为自己留条后路,也是想为女儿积些功德。
此时她凝视着楚珮安恬的睡颜,心中竟涌起一点甜蜜的奢望:倘若日子始终这样无波无澜,或许她愿意苟且偷安,甚至能将楚源视作一个相敬如宾的夫婿,彼此相伴着度过余生,没有爱,但至少能维持表面的和睦。
她是说,或许。
七月底的暑气已散得差不多了,连乔从经霜阁一路回来,眼看着道路两岸的金盏菊开得轰轰烈烈,如同散落一地的赤金,甚是富贵华丽。若说田野是靠金灿灿的稻谷展示丰收气象,那么宫里显然就是这些菊花在称王称霸了。
吴映蓉手巧,一路走着一路采撷菊花瓣,早编出了一圈柔韧结实的花环,笑着在连乔眼前晃了晃,“等会儿将这个给慧慧挂在脖子上,慧慧必定喜欢得紧。”
连乔道:“慧慧有你这样一位疼她的姨娘,可知是她的福气。”
映蓉嗔道:“姐姐这就是取笑我了,我也没有旁的好相送,摘些花儿朵儿的,还是宫里现长的东西,慧慧不嫌我这个姨娘寒酸就好。”
连乔笑道:“她怎敢嫌你?她连我都还不认得呢!好歹等她长到一岁,能叫人认人了,你再来特意讨她的嫌不迟。”
两人一路说笑来到偏殿,正要见见那对话的主角,谁知四处不见楚珮的踪影。摇车倒是好端端在那放着,可是绛红色的襁褓连同那白玉团子似的小女娃却都不见了。
还不会爬的婴孩当然不会自己溜走,连乔不禁慌了神,扯着嗓子唤几声,亦不见人答应。她额上的冷汗不禁滚滚而下,倘若楚珮出了什么事……
映蓉劝道:“姐姐莫急,怡元殿就这点大,总能找到小公主,不过……紫玉人呢?”
乳母们或许疏忽懒怠,但紫玉可是最勤谨的,就算她如今不良于行,凡事也该多看着些,不该任由小公主到处走动——她根本还不会走呢。
绿珠帮着叫了几声,亦无人搭理,总算她眼尖,在内室逮着一个小丫头问道:“小公主往哪里去了?还有紫玉呢?”
丫头的面上有些怯怯的,“黄昭仪才命人过来,将小公主抱去昭阳殿了,紫玉姐姐不服,遂跟去理论清楚,如今也不晓得是何情形。”
映蓉与连乔对视一眼,耐着性子问道:“黄昭仪何以敢擅自将小公主抱走,你们也没拦着她吗?”
丫头的头垂得更低,“说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奴婢们怎敢拦着……”
连乔越听心下越是凉了半截,本以为太后对小公主不闻不问也就罢了,没想到连她的抚养权也要夺走,还是因为她插手楚晖的事,太后因此不悦,所以才想略施薄惩?
可是对一个母亲而言,夺走她的孩子便是夺走一切。
映蓉见她脸色煞白,唯恐乱了方寸,忙劝道:“姐姐别急,凡事总得有个说法,咱们且去昭阳殿看看才是。”
连乔经她提醒,忙命人备上辇轿,和映蓉一道,匆忙去往昭阳殿。她心下乱极,连往日的好脾气也没了,嫌轿夫手脚太慢,接连呵斥了他们几声。
映蓉默默看着,面上惋惜亦是怜悯。
到了怡元殿门口,紫玉不出所料果在这儿,扶着铜环上一个突出的兽头,正在同黄昭仪的侍女暮雨据理力争。
连乔下了轿,冷声唤道:“紫玉。”
紫玉惊喜的回转身,那条未痊的伤腿险些旋倒,连乔忙命人扶上一把。
暮雨亦皮笑肉不笑的福了福身,“婕妤娘娘。”
她见到连乔,面上却无丝毫惧怕,可见她是胸有成竹的,对于连乔的质询亦是坦坦荡荡——或许黄昭仪也是这般。
紫玉委委屈屈的说道:“主子,暮雨姑娘不许奴婢探视小公主。”
暮雨再度恭敬的福了福身,声音平静得像一方镇纸,“昭仪娘娘吩咐过,小公主年幼体弱,尚需静养,闲杂人等不必打扰。”
连乔眼中寒意凛冽,似凝结多年的冰川,“本宫是小公主的生母,也不能亲自探视么?”
她打量暮雨或许另有一番说辞推脱,谁知此女答应得倒干脆,“婕妤娘娘自然是不同的,随时过来皆可。”
她比了个请进的手势。
连乔毫不客气的挺身而入,紫玉绿珠亦忙跟在她身后,绿珠还狠狠地剜了暮雨一眼——暮雨脸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见有恃无恐。
昭阳殿的暖阁之中,黄淑慧穿着一声簇新宫缎,正咿咿呀呀的抱着小公主,几个乳母皆环伺在她身侧,还是从怡元殿带来的那些。
黄淑慧见到她似乎毫无龃隙,反亲切的唤道:“妹妹来了,原想着同你说一声的,偏你那会儿不在,我便自作主张将慧慧抱来了。”
连乔心头如在淌血,面上仍保持客客气气的笑容,“正是,姐姐何时讨要了小公主,我竟懵然不知。”
她这话已然暗含讥讽,黄淑慧不会听不出来。她顿了一顿,笑道:“妹妹来宫中日子尚浅,许是不知历朝定下的规矩。若生母身份太低,则皇子或公主需交由九嫔以上的嫔妃抚养,为的也是陛下的子嗣能得到更好照顾。并非我存心剥夺妹妹的骨肉至亲,实是宫规如此。”
连乔慢慢说道:“姐姐觉得我很好骗么?若宫规如此,何以不在我诞下公主之初便提出此事,反而是在我抚养公主数月之后。姐姐的心也太冷了些,真真要我们母女分离。”
接触到她刀锋一般冷锐的目光,黄淑慧不禁有些不大自在,但事情已经做下,她自没有将公主拱手相让的道理,遂笑道:“妹妹有闲心同我置气,不如去求一求太后,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我一个小小的昭仪能做什么主呢?”
黄淑慧向太后提出抚养公主时,其实心中也带些侥幸心理。她知道自己与孙太后算不上亲近,在宫中也向来说不上话,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谁成想孙太后却很爽快的答允——现在看来,孙太后与连婕妤的嫌隙真是不巧,但凡能叫连乔不痛快的事,孙太后都乐于成全。
虽则黄淑慧的本意并非针对连乔。
连乔看着躺在黄淑慧怀中的楚珮,小女娃安安静静,不吵不闹,不论何时何地,她总是这样的乖巧。
就是这一点最叫连乔心痛。楚珮还这样小,什么都不会认,什么都记不得。也许再过几年,她就会将黄淑慧视作自己的至亲,而忘了连乔这位生母。
这才叫辛辛苦苦一场,全为她人做了嫁衣裳。
黄淑慧搬出孙太后来,连乔无言以对,何况黄淑慧身为九嫔之首,位分在她之上,纵闹起来也是她吃亏。
连乔留恋的望了眼襁褓中的女婴,屈了屈膝,转身便要退下。
黄淑慧松了口气,庆幸她不再纠缠,还自以为好心的说道:“妹妹来日若是想念公主了,只管来昭阳殿探视,本宫并非冷心冷肺之人,绝不会隔断你们母女之情的。”
她大约还觉得自己十分慷慨豁达。
连乔的手在袖里握成拳头,尖利的指甲掐进柔嫩的手心里。假如撒泼有用的话,她不计较与黄淑慧拼个你死我活;可是两人的身份摆在这里,大吵大闹只会使情势更加恶化,她必须维持住残存的体面,也是让小公主多一些安全,免得黄淑慧泄愤在公主身上。
忧心忡忡的出了门,映蓉在辇轿边关切问道:“姐姐现在打算去见太后么?”
方才的话她已经听得清清楚楚,自是知道只有这一条路好走。
连乔松开紧握的掌心,虎口上五个月牙似的红印清晰可见。她重重的吐了口气,“去长乐宫。”
孙太后对她恶感已深,何况这回的事本就是孙太后下的旨,如何能指望孙太后收回成命?
穆朝兰虽然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可是在诸妃之中,穆朝兰表面与她还是颇为和睦的,平时也未曾真正为难过她,连乔只能尽力的去求一求这位皇贵妃。
映蓉没有再问,而是很平静的说道:“好,我随姐姐去。”
连乔感激的望着她瘦削的面颊,至少在后宫之中,她还有映蓉这位知心朋友,可以半句都不相问,义无反顾的站在她这边。
连乔原本抱了四成的希望,可是到了长乐宫门口,这本就不大的希望便化成虚无缥缈的泡影。
穆朝兰的乳娘庄嬷嬷很客气的拦住二人,“皇贵妃今日身子不爽,实在不宜见客。”
映蓉急道:“嬷嬷,可是我们……”
庄嬷嬷显然在宫中干长了的,笑容油滑却不显腻味,反而有几分洞彻世事的清明。她摇了摇头道:“婕妤娘娘想求的事皇贵妃已经知道了,可惜,皇贵妃帮不了这个忙。”
连乔没想到还未开口便碰了个软钉子,正要说话,庄嬷嬷抬手制止她,“娘娘还是莫为难皇贵妃了,此事是太后的意思,皇贵妃虽掌管六宫,也没有为了这个去与太后争执的。娘娘若实在难受,等见到皇上,或许皇上能想想法子。”
她停了停,笑道:“其实黄昭仪也是一片好心,她自告奋勇养育公主,必定不会亏待与人。何况这原是宫中的定制,黄昭仪并非无理取闹。娘娘若觉得不平,等来日位分高了,许是能将小公主抱回来也未可知。”
这是劝她努力争宠的意思。
连乔默然听罢,颔首道:“有劳嬷嬷了。”
映蓉咬了咬唇,跟上连乔的步子。
庄嬷嬷看着两人消失在寂寂的青石砖地上,这才返身回宫。
穆皇贵妃正在内殿梳发,面前是一块硕大的铜镜,纷披青丝迤逦在地,倒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媚之色。而在平日,这柔媚尽数被威严与端庄掩去了。
穆朝兰问道:“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么?”
庄嬷嬷服帖的道:“都说完了,至于听不听,那当然是连婕妤自己的事。”
穆朝兰轻嗤一声,“本宫虽帮不了她的忙,可也不能做个恶人,总得尽己所能地提点她一番。”
庄嬷嬷会心一笑,“连婕妤若足够聪明,就该知道在这宫里不争宠就是死路一条。孙淑妃几次三番与她为难,难为连婕妤始终忍气吞声,这回她该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了。一旦孙淑妃与连婕妤争斗起来,娘娘您方可坐收渔翁之利。”
穆氏幽幽的道:“连心爱的孩子都被人夺去,连婕妤岂有不恼的。只是宫中规矩如此,连本宫也不能置喙罢了。”
庄嬷嬷道:“可不是,连奴婢都未曾想到,暮雨那蹄子简简单单一句话,黄昭仪便起了抢夺公主之念,不枉咱们培植这颗棋子。难得的是样样都是正好,黄昭仪再蠢,太后与淑妃也都愿意帮着她,想来也是厌恶连婕妤至深,不惜以此作对。”
穆氏有一搭没一搭的梳理着如云秀发,许是年纪到了,再没有年少时的光滑柔韧。她随意的拔去一根干枯发丝,说道:“黄昭仪也是个可怜人,谁叫她喜欢孩子,太后自然愿意成全她。”
穆氏就不怎么喜欢孩子,唯一能打动她的只有皇后之位。无论天子的生母是谁,只要她是皇后,将来这天下便不会少了她的。可是在这之前,还有许许多多的女人横亘在她面前,她必须设法将这些拦路的杂草拔去,还不能脏了自己的手。
要置身事外,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坐山观虎斗。无论连乔有无争斗之心,她都要助其一臂之力,也是帮助她自己。?
第50章 陷阱
连乔回去后始终郁郁,映蓉勉力劝慰她一阵,依旧不得其法,只好怏怏地回宫去,临走时道:“皇上兴许还蒙在鼓里,晚上陛下过来,姐姐好好说道说道吧,总好过一个人在这里生闷气。”
这也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法子。
连乔虽不喜媚意奉上,但情非得已,她不得不强颜欢笑做出许多活泼态度,虽则她此刻根本没有这份心情。
伺候皇帝喝完一盅枸杞参鸡汤,连乔便故意牵起楚源的衣袖,要领他去偏殿看望小公主。
楚源轻轻的撇开她,含笑道:“你又来哄朕了,小公主好好在昭阳殿养着呢!”
连乔愕然,她没想到皇帝居然是知情的。头脑中有一刹那周转不灵,她机械般的问道:“陛下如何知道?”
原来孙太后这回占了先手,将小公主抱去昭阳殿后,立刻命人知会皇帝一声,免得皇帝听了旁人的谗言,误解母亲的一片好心。而黄昭仪亦在午后抱着小公主去勤政殿请过安,不早不晚,正是在连乔擅闯昭阳殿之后。
楚源温声道:“淑慧知道你有所误会,所以特意到朕跟前来分辩。她并非存意与你为难,而是真心喜爱公主聪慧,愿意将其收养,往后慧慧便相当于有了两个疼她的母亲,你道这样好不好?且黄家历代书香,黄氏的祖父更是有名的大儒,慧慧得她教导,日后必能成为一位德才兼备的淑女。”
连乔并不觉得做淑女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只觉得心口被重重的捅了一刀:原来在皇帝眼中,她的痛苦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一件事,甚至压根不能称之为痛苦。也许在皇帝看来,将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孩儿送人还值得可喜可贺呢!
反正他也不曾亲身经历过十月怀胎的艰辛。
连乔胸中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怨愤之情,总是如此,总是如此。每当她对这个男人有一点希望的时候,总是会有更大的失望袭来,好像她的感情是廉价的打折品,完全不吝于任意挥霍。
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很老了。
楚源却不觉得,兀自搂着她的颈,耳畔是甜蜜的私语,“何况这两个月来儿啼女哭不断,朕与你都没能好好亲近一回,如今倒可以清净许多了。”
他开始亲吻连乔细腻的锁骨。
连乔任由白皙的胸口敞着,面容僵直得如浮雕一般,身子更是冷硬如同干尸。在这个时候,她实在缺乏与皇帝枕畔缠绵的欲-望,因她的心已如一滩死水。
皇帝总算察觉到她的异样,微抚着她的耳鬓,“怎么了?”
连乔勉强朝他一笑,“臣妾怕慧慧骤然离了怡元殿,夜里睡不好觉。”
“这就是你多虑了,黄氏是细心之人,断不会在慧慧的饮食起居上疏忽的。下午她抱着慧慧过来时,朕瞧着慧慧睡得可香呢。”楚源说起孩子时,眉间有细细的温情,那是身为一个父亲应有的态度,“何况一应乳母都是怡元殿带去的,黄氏每样都不曾换过,慧慧由她来照料,你大约很能放心。”
连乔想皇帝有时候还真是迟钝,或者说不懂女人,居然当着一个女人的面称赞另一个女人的好处,他到底是想不到她会吃醋、还是巴不得她吃醋?
无论哪一种,连乔都觉得皇帝的心思可笑的紧,在她看来,皇帝还不及慧慧的一根小指头,只是她永远不能叫他发觉这一点罢了。可是皇帝的话她也听懂了少许,看来她是高估了自己在皇帝心中的位置,皇帝即便专宠一人,也并不意味着他会将其他女人弃若敝履;黄淑慧即便不得宠,可她在皇帝的评判体系中亦有值得称道的价值。由此看来,皇帝还是很念旧情的,并非真正的无情之人。
但是这个时候,连乔宁愿他无情一点,至少不会被另一个女人的善意作弄——黄淑慧也许是善的,可是她这种善良只会叫连乔越发憎恨。
楚源抵着她的额,轻轻说道:“朕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宫中规矩如此,朕如乱了规矩,也不配做一个称职的君王。朕早些不与你说,就是怕你思虑伤神,如今太后提起倒是件好事,至少黄氏为人忠诚可靠,朕与你都信得过。你要实在牵挂,等再过些时日,朕立你为九嫔——这位子朕本就属意于你——再将慧慧抱回你宫中,如此可好?”
皇帝的甜言蜜语在连乔听来就和白水一般寡淡无味,可她也明白,任性骄纵有时虽可作为情趣,但若触犯了皇帝的逆鳞,那就是死路一条。
皇帝的恩典她得受着,皇帝的责难她也得受着,这浩浩荡荡的皇恩便如倾天巨石,哪怕被压死了也不能后退半步。
连乔只能咬着牙笑道:“好,臣妾听陛下的就是。”
她的笑里也生着牙齿,似乎想将楚源身上的肉一块一块的咬下来。当然在楚源看来这笑容柔美极了,多情极了,令他心头一阵一阵的荡漾。他温存的将连乔揽入怀中。
皇帝帮不了她,连乔只能自己帮自己。黄昭仪话说得好听,答允她随时可以过去探望,但这话说得就没甚水平,本就是连乔所生的骨肉,看望自己的女儿何必还须旁人批准?黄昭仪这话便有几分反客为主的意味。
诸如此类的人情话也是惠而不费的事,女儿养在昭阳殿处,自然跟黄淑慧亲近许多。天长日久,认不认得她这位生母都是一说。
连乔想到此处,心底又是一阵生恨。她自是不会甘心就此妥协的,可是要想个巧妙的法子将女儿夺回来,似乎又不那么容易。
连乔甚至懒得常往昭阳殿去,每看一回,她就觉得心中多些难言的牵痛。何况黄淑慧总在旁边看着,她与女儿相处起来都不自然。
黄昭仪大概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放心大胆的许她探视。
映蓉倒是时常替她留意昭阳殿的动静,闲时还来说与她听,“黄昭仪待小公主倒真是尽心,一饮一食莫不照料得周全,连小公主开蒙后的书字都准备好了,包括女则、女戒都抄录了厚厚的几叠,人人都说黄氏书香墨气,果真与别个不同。”
连乔懒懒的挥着扇子,仿佛暑天的炎热还未散尽,“她自然是一片好心。”
但是连乔一点都不感激她。她根本不愿女儿成为封建道德的楷模,为德行操守碌碌终身——究竟有何裨益呢?只要楚珮天真、惬意、无虑,在她看来那便是真正快活的人生,而非靠别人的尊敬过活。何况身为皇帝的子息,尊敬本来也是不缺的,难为黄昭仪还得煞费苦心。
看来所谓的才女也不过如此。
杨涟来为她请脉时,便字斟句酌的提起,“微臣知道娘娘在为小公主之事思虑,臣这里倒有一个法子,譬如为小公主开些发热的药物,症状虽不十分凶险,看着却十分骇人,一旦成功,便可以照料不利为由,将公主夺回……”
连乔疲倦的道:“黄昭仪不是傻子,不会让你有机会下手的。”
黄淑慧的确不负所托,将小公主照顾得无微不至,连乔想挑出点错都不容易,更别说在公主身上设法了。何况,即便是一点小小的苦头,连乔也不愿让慧慧承受,她还那样小,那样脆弱娇嫩,稍微出点差错后果都不容设想。
杨涟凝眸望着她,“那么娘娘打算如何呢?”
是啊,她还能怎么办呢?女儿已经被人抱去,对方也并非疏忽其责,俨然已渐渐取代她这个母亲的地位,她反而是这宫中一个多余之人。至于旁人,太后本就对她加倍憎恶,甚至于这次的事本就是孙太后起的头,皇贵妃袖手旁观,映蓉虽有心却无力,至于皇帝——连乔现在想到他,仍是一瓢冷水浇上心头。她早该察觉皇帝的不可依靠,或者说,她根本就未曾读懂皇帝的全部心思,更别提将他变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连乔只觉得心力交瘁。
如是苦思了数日,总算被连乔想出了一条对策,当然不是什么妙计,也许只是一个笨办法。
黄淑慧看着身形窈窕的连乔袅袅从石阶上来,脸上有刹那变色,但她还是很快整理出一副笑脸,“妹妹来了,你这些时不来,我还当你忘了小公主呢!”
两人亲亲热热的挽着手进殿,连乔便笑道:“怎么会?慧慧是我的女儿,我自然要常来看她的。”
她刻意咬重在“我的”二字上,听上去很有宣示主权的意味。
黄淑慧见她今日的神情非常奇异,一扫前些时的颓唐,心下倒有些惴惴。
驱散不快的心绪,黄淑慧笑着引她到暖阁中,“妹妹瞧,小公主是否又长大了一些?”
婴孩长得再快,才十来天功夫也不可能有突飞猛进的变化,黄淑慧此话自是夸张。可是连乔瞧见襁褓中慧慧奶白色的面容、樱红色的嘴唇,便知黄淑慧将她看顾得十分周道,至少慧慧看上去很有血色,饿着肚子的人是不会容光焕发的。
先前伺候慧慧的一个苏乳娘笑道:“昭仪娘娘比咱们这些人还体贴细心,先头那几天小公主哭闹不休,昭仪娘娘整宿整宿的睡不好觉,和咱们一起将小公主哄得睡熟,自己的眼睛都熬红了。”
“这些事何必当着外人的面说,自己知道就是了。”黄淑慧说道,面上隐有得色,可知其事不假。
连乔听到自己理所当然的被她划为“外人”,倒也没怎么争高低,只笑了一笑。
两人看够了,黄淑慧送她出来,笑道:“妹妹瞧也瞧过了,如今可以放心了吧,小公主在我这儿过得很好,往后我亦会将她视作自己的亲生女,丁点委屈都不会让她受的,妹妹就无须杞人忧天了。”
连乔当然相信女儿不会受委屈,黄淑慧与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那么抚养公主自然是她的真心话。她又无宠,借着公主尚能与皇帝攀几分旧情,自然会好好护住这个宝贝。纵有什么失闪,黄淑慧也难辞其咎。
连乔抿了抿唇,眸中显出柔和笑意,“不是姐姐,也会有旁人。比起来,我还宁愿是姐姐,至少姐姐是真心待公主好的。”
黄淑慧不料她这样通透豁达,愣了一愣,笑道:“妹妹的确聪慧,难怪陛下最看重的就是你。”
连乔本就立在青石阶上,此时玉足轻抬,微微向上踏了一步,几乎贴着黄淑慧的面颊轻声说道:“姐姐既然知道陛下爱重我,为何还要与我作对呢?”
黄淑慧光明俊秀的脸孔不禁一僵。
连乔眸中的光芒更见诡秘,“姐姐猜猜,若我因你而负伤,陛下是会怪我、还是怪你?”
未待黄淑慧反应过来,连乔挺立的脊背忽然直直向后一倒,如同从满载江水的断桥上闭目跳下,那样的决绝和从容,悍不畏死。
跌落之时,她还顺手扯下了黄淑慧衣襟上的一块碎布,可惜黄淑慧尚在惊愕中,毫无所觉。
黄淑慧怔怔的看着青石阶下盛开的一蓬血花,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见吴映蓉如一只受惊的雀鸟般飞奔而入,涕泪满面的喊道:“姐姐!”
她抱着那昏迷未醒的人身,哀哀的哭个不住。
黄淑慧忽然觉得腔子里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一只手用力攥紧了她的喉咙,令她咳也咳不出,咽又咽不下。
她恍惚意识到自己落入一个陷阱中了。?
苦肉计从来不是什么新鲜计谋,却相当实用,只要一个人狠得下心。
连乔本以为这一计策实施起来会有些难度,谁知演练的时候却相当成功。
她甚至成功的将自己磕晕了。
楚源在床前坐了半日,见连乔始终沉睡——破损的伤处已用棉布包扎起,接连换了几道,隐约仍有浅红的血迹洇出,只是不那么骇人——皇帝急道:“怎么连婕妤始终昏迷未醒?”
杨涟苦笑,“婕妤娘娘受伤不轻,且伤及头颅,连微臣也不敢作准。”
他心下已经猜出连乔意欲何为,但事已至此,唯有帮着她将这出戏演下去。何况连乔这回的确下了狠手,抬进殿中时,额头鲜血流淌不止,杨涟都没见过这样可怖的伤处——实是令人既敬且畏。
脑子的病最不好治,稍有不慎,或许连记忆都有妨碍。皇帝情知急不来,唯有焦灼的等候,只盼连乔平平安安的,他心中的大石方能放下。
病中的女子轻呻一声,悠悠的醒转过来,楚源忙抓着她冰凉的手道:“阿乔,你可算清醒了,方才朕喊了你好几声,也不见你任何回应,你不知朕心里有多慌。”
连乔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娇怯的红晕,“臣妾不贤,让陛下受累了。”
“无事,你平安就好,可朕却是奇怪,好端端的,你怎么摔得这样厉害?”楚源凝视着她的眸子问道。
这疑惑从得知连乔受伤时便已存在心中,但无论旁人如何说□□白,总不及问当事人来得清楚。
虽则他心中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
连乔有些赧然,“说来羞惭,连臣妾都不大记得,许是走路不小心吧。”
楚源不禁看向杨涟,杨涟镇定的道:“连婕妤神智尚在昏聩之中,兴许过些时日便清醒了。”
楚源松了口气,拍拍连乔的手背道:“那你好好养着,莫因此事烦恼。”
他松开这只手,又抓起连乔的另一只手,这一下却愣住了——连乔的右手掌心之中,赫然抓着一角宫缎的碎片。
“此物为何人所有?”楚源眉间染上掩饰不住的寒芒。
映蓉在旁候了半日,此时再也忍耐不住,扑出来痛诉道:“陛下明鉴,姐姐并非自己摔倒,而是被昭仪娘娘从石阶上推下所致,此物便是从黄昭仪衣襟上扯下的,陛下若不信,大可寻昭仪娘娘过来对质。”
楚源神色愈发冰冷,肃声吩咐崔眉:“传昭仪黄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