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怎么没有!”跑商的人里,有一个年轻些的、留着络腮胡子、个头生得壮,像个黑熊一样的汉子当即接了话。
他自称姓魏,家里行三,大家唤一声老三,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嗓门大极了。
“远的不说,前儿我们才遇到了个稀奇的事!嗐,离你们这儿不远,也就三十多里的地儿。”
“你们绝对想不到怎么了,可太稀奇,太邪门了!”他眼睛朝周围一瞅而过,特特压低了声音,“那儿啊,闹鬼!凶得很呢。”
“听说还是个漂亮的女鬼,死的时候穿着一身红衣裳,我们老家那儿说了,这红衣的女鬼最凶,衣裳都是血染红的。”
“轰隆隆!”
随着魏老三话落,一刹那间有惊雷落下,就在不远的地方。
伴随着雷落,又有一阵夏风吹来,带着远处湖泊里的水炁,凉凉的,阴阴的,风有些大,吹斜了这豆大的雨,屋檐下的雨珠朝茶摊里泼了进来,凉了众人的脊背。
“老三, 说什么呢!”
跑商队伍里,为首的汉子瘦削,个儿也不高, 留着个山羊胡, 因为风吹雨打,面上都有了黑褶子, 瞧过去比原本的年纪大一些。
听到这里,他当即喝了魏老三一声,眉头一皱, 再看陈婆子和茶摊老汉, 视线扫过最里桌的潘垚和谢予安,面上挂上商人惯有的和气又好性子的笑容。
“得罪得罪,我这三弟年纪还小,口无遮拦的,吓着大家了吧。来, 我给大家说一声抱歉,以茶代酒, 敬大家一杯。”
说罢, 山羊胡汉子端起面前的黑瓷碗,朝几人示意了下,一饮而尽。
魏老三耷拉着脑袋,瓮声瓮气, “有什么嘛,这大白天的, 怎么就说不得了?”
虽然下着雨,刚刚又落了雷,可这天光还亮着呢!
魏老三有些不服气, 白日莫说人,夜里莫说鬼,他可没犯什么忌讳。
“闭嘴。”山羊胡汉子瞪了一眼,拎起搁在桌子边的大蒲扇,对着魏老三的胸膛处就是一拍。
没瞧见这老的老,小的小么,这会儿说这鬼事,不是吓唬人是啥?
魏老三顺着大哥的视线瞧了瞧。
嘿,还真的是!
这儿除了他们跑商的,剩下的便是茶摊摊主,里头那一桌还有个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模样,一头乌黑的发梳成了两条葫芦辫子,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她也瞧了过来,弯眼笑了笑,端的是可爱可亲。
这样的时候,说那鬼事,确实是有几分欠妥了。
“不妨碍不妨碍,老婆子我爱听这些事儿。”陈婆子被勾起了好奇心,拎了茶壶给山羊胡汉子又斟了一黑瓷碗的茶汤,热络地要听下文。
“小兄弟说得对,青天白日的怕啥,你只管说,老婆子我吓不着,再说了,老婆子我活了这么长的日子,啥稀罕的事儿没见过?别的不说,早几年时候,我们这儿也有妖邪闹过事儿,厉害着呢,野外时常有新坟被刨了出来,你道这是为何?”
陈婆子的声音也压了压,老眼昏花的眼睛眯了眯,莫名地让人提起了心,都不敢看她的眼睛了。
“为、为何?”魏老三结巴了下。
陈婆子沙哑着嗓子:“是个成了精的骷髅,自己没了皮囊,这不,它就特特瞅着那才埋的坟,挖出了尸体,将人的脸和皮夺了,又咔哒咔哒地往我们这儿走了,吓人得很呢。”
众人听着陈婆子的话,跟着一想,一下汗毛就起了。
是怪吓人的,明明都瞧着咽气了,隔了几日,那生得一般模样的人又回来了,甚至皮囊没有套好,松松垮垮,亦或是紧了一些,它咧嘴一笑,面上的皮还烂了一些。
冬日皮囊耐放,夏日时候天热,这皮囊不耐放,遭殃的便是山上的新坟,大家伙儿愁得很,怕自己被这妖邪吓死,也怕死了还不安生,被这骷髅怪给刨出了身子。
陈婆子想起了那时,自己也瘆得慌,搓了搓手臂,“人心惶惶的,大家都不敢死了,豪不夸张的说,那一年里,我们这儿一度是千里无鸡鸣,跑了好些的人。”
潘垚好奇,插了一句话,“阿婆,后来呢?”
陈婆子稀罕这梳着葫芦辫儿的丫头,见是她问话,也不卖关子,蒲扇摇了摇,瞧着那落了雨珠的屋檐,只见不远处的芭蕉叶都被打得乱摇。
“后来啊——”她眼里有了怀念之色。
“后来来了个年轻的道人,倒是没瞧清是什么模样,只听人说了,那天夜里的月亮很大很明亮,那白衣的道人只手往前捻了捻,那披了皮囊的骷髅怪便被抓了出来。”
魏老三几人感叹了句甚好,要是没人管着,难保这掘人坟墓的骷髅怪哪一日嫌弃死人的皮囊不够新鲜,特特剥了活人的来穿。
那就糟糕了!
他们走南闯北的,最怕的便是这一个,荒郊野外的破庙,最怕的便是不熟悉的人一块投宿着,人瞅着对方,都觉得彼此不是人!
陈婆子睨了一眼,有几分自得。
“说罢,闹鬼又是咋回事?老婆子我经事,不怕听这稀奇事,再说了,哪里有人说事儿,说得一半半了就截住的?这不是诚心让老婆子我今儿夜里抓心挠肝地睡不下么!”
“不厚道!”
另一旁,茶摊的老汉呵呵一笑,露出了豁了口的牙,自觉地又往桌上添了一盘的炒南瓜子儿。
“自己家炒的,给几位客官尝尝,咱们也唠嗑唠嗑。”
山羊胡子汉子瞥了一眼,别的不说,他以为胆子小的小姑娘这会儿也瞧着这边,托着脸蛋竖着耳朵,显然也在听事儿呢,就那黑衣赤凤服的郎君没甚变化,手握着杯盏,眉眼低垂地瞧着面前的茶汤。
他们走南闯北,瞧到的人多着呢,知道有人确实不爱和人打交道,倒是没甚稀奇。
“成吧,是没有话说一半不说的道理,”山羊胡汉子朝魏老三下巴一昂,示意他继续。
“得嘞!”魏老三兴奋。
才听到时他心里慌得不行,可这鬼事就是这样,人越多越爱说,吓着别人了,心里也有着满足感,好似自己曾经被吓到的胆小也不稀奇了。
瞧,大家都是怕的。
他大刀阔斧地坐下,夺过大哥手中的蒲扇,往桌上一拍,权当是说书人的惊堂木了。
“那倒是没有老婶儿你说的剥皮骷髅吓人,就一寻常的鬼。”
“那地儿啊,是个种桑养蚕的好地儿,家家户户至少都有一台纺织机,家里的小娘子利索着呢,育蚕、制茧、缫丝、制造、染色……各个环节都操心着,所以啊,这地儿的人都看重小娘子。”
陈婆子附和地点头,“是这个理儿,姑娘家也要能赚钱,这腰板子才能直。”
说完,她睨了烧柴火的老伴儿一眼,“老婆子我便是这样,这老货要是敢和我大声嚷嚷,我能将他赶出茶摊去。”
老汉乐呵呵地笑着。
魏三一行人都被逗乐了,“老婶儿威风!”
笑闹了两句,魏老三继续回归了正题。
潘垚认真地听魏老三说这鬼事,他们这些小跑商脑子灵活,没那么条条框框,瞧着什么货好,便捎带什么货,不拘是哪一地产出,又销往哪一地。
只要能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赚得那银子在兜里就成。
只一个词,奇货可居!这便是生意的精髓。
可有一句话叫做熟能生巧,生意做久了,在外头走过的地方多了,自己也有了个小本子,哪个地儿有能卖钱的东西,哪个地儿的人又缺些什么,他们的心里头也门清儿。
每年时候跑一趟,旁的新生意先不说,这些旧路子便能保他们这一趟出门不空手而归。
这一处便是这样,那地儿的丝绸出了名的好。
前儿日子,他们依着去年的旧俗去了这一地,哪里想着,青天白日的,那城里却萧条得紧,路上没多少的行人,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
日头明晃晃地落地,却照得人心头瘆得慌。
静!着实是太静了。
“我们心里一个咯噔,当下便道不好,”魏三心有余悸,“我还道是不是出了什么瘟疫,这才路上没有人,寻到一个老客的家里,用力拍了拍门,好一会儿人家才给开了门,好说歹说,这才让进了屋……
“说不是瘟疫,不过和瘟疫也没差,是他们城里闹了鬼!”
“每到落日之后,城里的巷子、墙里、古井、老树……这些人少的地方便能瞧见一个女鬼,穿着一身红衣,凄凄惨惨地笑着哭着,要是瞧着可心的汉子,一准儿舌头变长,勾着人拖到阴暗的地儿,青面獠牙,张了嘴就要吃了!”
“嗬!青面獠牙?”陈婆子吓了一跳,眼里又怀疑之色,“真的假的?莫不是吓唬我老婆子的?”
“真!自然是真!”魏老三叫屈,“我编这闲话骗你作甚!”
陈婆子:“你亲眼瞧着了?瞧着鬼吃人了?”
魏老三窒了窒,蒲扇的把手捅了捅自己的发,有些憨的承认,“那倒是没有。”
转瞬,他立即又道。
“可我们瞧到城里的萧条了,老客也说了,今年他们的蚕损得厉害,给我们捎的蚕丝还是去岁的货。”
因为是旧货,价格都往下压了压,他们不好赚,老客更是少了收入。
谁能和钱过不去啊,要不是真的闹鬼了,影响了五月的蚕月,何至于今年的出息这样少?
他们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接下来还得寻个奇货卖一卖,贴补贴补。
“听老客说了,这鬼是他们那儿薛家的一个姑娘,薛家也是大姓了,家里单单是种桑的地便有几十亩,有属于自己的蚕庄,算是大户人家,也不知道这内里是出了什么事,那薛家姑娘新婚之夜便死了,还化作了鬼,搅得城里人心惶惶。”
魏老三转头寻求其他几个大哥的附和,“我没瞎说吧。”
山羊胡子汉子几个点了点头,示意事情是这样,有一个汉子还往胸口抱了抱,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你们都没瞧到,不过,我感觉到了。”
“我老娘以前找人给我算过,说我八字轻,能瞧到不好的东西,一进那城,我就觉得有些不妥,城门走进去,那甬道长长的,落不到日头,还有阴嗖嗖的风吹来,我心里就发麻……你们那时还不听我的,直说我胆小!”
汉子没好气,又觉得被说了胆小的自己有些冤枉。
山羊胡子嫌弃,“老二你别说话,你一说话,大家就瞅着你了。”
老二不服气,“瞅着我怎么了,我见不得人啊。”
山羊胡子无可奈何,视线往下,一瞥瞥过那魏二腰间,像是被烫到眼睛一样,脑袋一别,捂着眼睛处,无奈又嫌弃地嘀咕。
“你呀,真是心中没半点数,我有你这么个堂弟,是觉得有些丢分!也不瞅瞅自己,这穿的都是啥!”
潘垚好奇,顺着声音瞅了过去。
只见那叫做魏二的人腰间别着一块红花布,红艳艳又鲜亮。
偏生他自个儿穿着灰衣黑裤,这样腰间别一圈,瞅着像陈婆子的做活防脏衣的围巾,又像半条裙子,无端的多了几分好笑。
魏二嗤鼻,一抖腰间,那红布跟着晃了晃,上头的好色泽跟着漾了漾,“大哥你知道啥,都说了我八字轻,这红布既能给我老子娘裁一身好看的衣裳,这会儿还能给我辟辟邪,好用着呢。”
山羊胡子更是扶额,他家老婶子穿这么俏么?
魏二喜滋滋,“这呀,叫做老来俏。”
甭管多大年纪,他阿娘搁在他眼里,也是个能戴花穿艳衣的老姑娘!他娘喜欢,他这个儿子也乐意,谁能说句难看?他给他好瞧!
便是大哥也不成!
想到这,他还瞪了瞪山羊胡子的汉子。
山羊胡汉子:……
他摆了摆手,无奈,“随意,你随意。”
说起了家里人,跑商的小商贩又乐乐呵呵,这个说可不能只想着媳妇忘了老娘,那个说婶儿做的润饼菜好吃,等回去了,他一定要厚着脸皮上门讨一口好吃的!
出行在外,不谈还好,说起了故乡人,那便是止都止不住的思念。
不知不觉,茶汤见底了,南瓜子儿磕了半桌子的壳,外头噼里啪啦的雨也小了去。
“老婶儿,我们就先走了,等回程了,要是顺道,我们还来你这儿吃茶买饭。”
“哎哎,慢点儿啊,出门发大财,路上行好运。”陈婆子说了句几句吉祥话。
跑商的汉子哈哈笑了笑,付了碎银,整了整货物,又往前途赶去。
路还湿泞着又怎样,不往前走,永远不知道前头的路是怎样,也许也是一片的湿泞崎岖,却也可能那一处没有落雨,是一片的平坦又好走的路。
前路,永远只在脚下。
目送着这说着乡音的老乡走远,潘垚在屋檐下伸出了手,屋檐上仍有雨滴滴答落下,再往外却是一片的干燥。
“府君,雨停了,咱们也可以走了。”潘垚回过身,冲谢予安一笑。
一身黑衣赤凤服的谢予安分了心神,视线从那上下沉浮的茶叶中抬起,朝声音响起的那一个方向瞧去。
视线很是模糊,像是隔了一层什么,有淡淡的红光,可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却很明亮。
日头破开了云雾落下,水炁的折射,光好似也有了斑斓的色彩。
有人在冲着他笑,言笑晏晏,眉眼弯弯。
雨珠沿着青灰色的瓦片汇聚,最后滴答滴答落地,砸在地上的水坑里,瞬间有了涟漪起,那蒙昧又被血雾和尸气污浊而翻滚如波涛的心,一下便静了。
滴答——
是雨落的声音。
滴答——
是心静和心安。
夏日落了雨的午后,阳光有了色泽,远处歇了一阵子的蝉儿又开始鸣叫,吵闹着这难得的宁静,风吹来远处湖泊的水炁,有荷花香气。
那双笼着薄薄血雾的眼睛瞧着,便不再移开视线了。
“阿婆,我们也走了,茶汤很好吃。”潘垚搁了碎银,见谢予安瞧着自己这个方向,却没有起身,她也不以为意。
他不过来,她便过去。
都是一样的。
潘垚回身拉了拉谢予安,入手是冰凉如寒冰的手,带着些许的阴煞之炁。
潘垚的手顿了顿。
谢予安也低了头,下一刻,黑衣赤凤服的袖袍动了动,收敛了那一身的血煞。
潘垚诧异,“府君——”
“小姑娘这是去哪儿?”茶摊陈阿婆找了些铜板到潘垚手中,打断了潘垚的思绪,她转过身,朝茶摊的阿婆瞧去。
陈婆子絮叨,“可不敢往临建府去了,刚刚那些阿叔都说了,那地儿闹鬼。”
茶摊里人来北往的,消息最是灵通,陈婆子叹了口气,瞅着潘垚稚弱,旁边跟着的阿兄又是寡言冷漠的性子,尤有些不放心。
人老话多,难免便多说了几句。
“小姑娘知道摇山吗?”
“摇山?”
“对,你们从远处来的可能不知道,我们这儿世世代代流传下来,说摇山那一处有仙宫,唤做七星宫……前几个月时,有一些人来了我们茶摊,瞧着气度不凡,和我们这些讨生活的不大一样。”
陈婆子叹息了一声,“听说啊,那儿的山摇得不行,有水一直在漫上,原先的山地也成了湖泊,宫门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我方才说的道长,听说也出自七星宫,据说姓谢……”
陈婆子眼里有担忧,既然宫门都出了事,老话都说了,自顾不暇,只怕临建那一处的鬼事没人来相帮,这些日子,她还是早些时候收摊为好,银子什么时候都能赚,老命可得看重。
潘垚有些意外,回头瞧了瞧谢予安。
难不成,早些年时候,收了那掘坟骷髅骨的是府君?
潘垚:“阿婆我知道了,会小心的。”
“好好好,不嫌弃我老婆子多嘴就成。”
潘垚冲她笑了笑,示意自己明白她的心意,抬手拢过桌面上,瞬间,那好些个的铜板便落入了掌心。
辞别了茶摊上的陈婆子和老汉,潘垚走在前头,后头跟着一身黑衣赤凤的谢予安,大雨停歇,路上有许多的水坑,两人抬脚走过,却不沾分毫的泥泞。
在一处水塘边,荷叶上还积聚了雨露,阳光落在上头折射出七彩的光芒,风一拂,露珠滚落,浇得藏在叶子下头的野鸭子嘎嘎乱叫,翅膀一拍,落荒一般地逃开。
潘垚瞧得哈哈笑,转头一瞧,旁边的人在瞧着自己。
“瞧我作甚?”潘垚一扯谢予安,闹着他去瞧那嘎嘎乱飞的野鸭子,“府君,是不是很有趣?这鸭子就和咱们去茶寮避雨一样,它刚才也是在避雨呢。”
难得的好时光,潘垚也不赶路了,起了逗弄之意,她寻了一处大树爬上,坐在枝干上,晃一晃树枝,瞬间,树叶上凝聚的水珠又落下,像是又下了一阵的雨,浇得下头的谢予安一身的湿。
谢予安抬头瞧树干高处的人。
潘垚乐得不行,给他支招,“笨,要像刚才的野鸭子一样跑开呀,这样傻乎乎的可不行。”
逗了谢予安片刻后,潘垚都不忍心再欺负如今六感蒙蔽的玉镜府君了,拉着人坐在了树干上,就在她的旁边,“天气可正好呀。”
明媚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落下,斑斓成一地的光影,潘垚晃了晃悬空的脚,从怀中掏出了那桐木雕刻的人像。
只见它一体两人,相互靠着,一样的五官眉眼,是玉镜府君的样子,只一个是黑衣赤凤,兜帽都是赤色的。
另一面则是她熟悉的白衣宽袍。
“唉——”潘垚摩挲了下这桐木人像,发愁如何散去这血煞之炁,才落地这一时空时,一粒碎金换回的大公鸡也试过了,不拘是鸡冠血,还是至阳的鸡鸣声,都不能将这血煞之炁消退。
“再耽搁下去,这大公鸡都要寿终正寝了。”潘垚嘀咕。
她没有注意到,在自己抱着那桐木的雕像嘀嘀咕咕时,旁边,谢予安抬起了手,瞧着那落在手心之中的光斑,轻轻将其合拢,再摊开……
“都怪妙清道人那贼子。”潘垚对妙清道人日行一骂。
陈婆子说的摇山动荡,这事儿她知道,那一日,鬼影山里的尸气弥漫而上,拖着妙清道人往下沉沦,妙清道人道法一道道打出,毕竟是有数百年的修行在身,他一身修为精湛,道法和尸炁血煞交缠,如有阴阳相缠,那一地有混沌之炁起,这才山摇地动,沧海成桑田。
两方相缠胶着了大半个月,妙清道人力竭,这才入了湖泊深处。
在这时间里,不止七星宫人的瞧着不妥,纷纷出了宫门,潘垚寻到了秘地,也寻到了尸骸化骨、桐木炼制的刻像,那是至善转至邪的阵法,受骨血禁锢,残魂的谢予安已经染上了一身凶煞唳炁。
骂够了妙清道人,想着他如今也在湖底里遭罪,最后自己也成了邪物,潘垚这才心中稍平。
果然,心有妄念的才是魔,要不是他为了一己之私,害了一城的人,如今还在摇山做着七星宫的宫主呢,多逍遥自在呀。
不惜福,福自然远离。
阳光明媚,风吹来带着湖水的凉气,潘垚都有些困了,靠着玉镜府君打了个盹儿,等到了日落时分,这才睁开了眼睛,一跃跳到了地上,朝着据说闹鬼的临建府城方向走去。
自听了跑商大叔的话,潘垚便将这事儿搁在心里了。
养蚕种桑——
又是姓薛的红衣厉鬼——
这让她想起了一个故人。
H市旅馆里,那撑一把黑伞,元月十五时以一碗肉粥敬着五谷神,也就是大老鼠,引它们破筑京观阵法的艳鬼。
臂似莲藕,洁白细腻,无一处不美,想当初,自己可是瞧呆了的!
临建府城。
夏日日长, 等日头落到了山的那一头的时候,霞光漫天,天色还未暗了去, 府城的大门口,守城的兵士便推起了厚重的城门, 准备落锁。
“哎,等等, 我瞅着还有人往这儿走来了, 咱们再等等。”
守城兵中, 个高的那一个瞧得远, 眼睛也利, 瞧到远处朝这边走来的人,手中的动作停了停, 当即转头招呼了同伴一声。
“等什么等,”同伴惫懒又不耐, 眼皮抬了下, 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仁。
“自己不早点估摸着进城,赶着这恰好的时间怨谁?这会儿还要我们等?就你毛三这大耳贼心肠好,惯会做好人!推了推了, 明儿赶早, 咱们也早点回家。”
站了一日的城门岗,虽然近些日子人少,可这时间是一样的消磨, 守城的兵士烦闷得不行。
眉眼一竖, 眼角处那颗长了毛的大痦子跟着一动,瞧过去有些凶。
“你还没成家,你不知道, 这要是回去迟了,我那媳妇该叉着腰唬着脸盘问了,叨叨叨地说个不停,烦人!”
“嫂子也是关心你,这是爱重才看重。”
“呸!分明是怕我去外头胡来,关了关了,赶明儿趁早。”同伴嚷嚷着,推着那门继续关阖。
又不是他不通情达理,落日了,本就该落锁。
“又不耽搁多少的时间,就再等等吧。”
被叫做毛三的人嘿嘿笑了笑,他生得个高却瘦,盔甲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耳朵处却生了一双的招风大耳,瞧过去有些逗趣。
“这要是进不了城,荒郊野岭的,叫人往哪里去?咱们就慢一步,给人行个便利,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
“进城了就能好?”同伴嗤了一声,“城里正闹鬼呢!”
“嘘嘘!”毛三赶紧嘘了两声,眼睛神经兮兮地瞅过周围,又双手合十地拜了拜,嘀嘀咕咕,“小子言语无状,要是冲撞了,还请莫要见怪。”
说完,毛三无奈地瞥了同伴一眼,不赞成地摇头,“虎子哥,这事儿咱们心里知道就成,嚷嚷这么大声,仔细招了东西过来。”
“怕甚,”被唤做虎子哥的大痦子一点也不怕,“我可没做亏心事,寻谁都寻不到我!”
“话不能这么说——”
“官爷,我和大哥要进城。”两人正说话时,一声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毛三和同伴停了拌嘴,转过身瞧着来人,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惊诧。
这、这脚程这般快的吗?
刚刚好似还在远处,堪堪才走过城门口千米远的香樟树下,怎么转瞬的功夫,人就到了跟前了?
他们兄弟俩还没掰扯两句呢!
潘垚不知两人的眉眼官司,既然还未落锁,那她就得按规矩行事。
潘垚从身上背的布兜里拿出了路引和铜板,做了进城门的登记。
当然,这路引是假,只捡了两片落叶使了个障眼法,可她不坑人,这铜板儿是真的!
潘垚做了登记,抬头就见守城兵胸口处的护心镜,一时间,她多瞧了两眼,目露迟疑。
这是护心镜?
八卦镜还差不多!
毛三也注意到了潘垚的视线,目光转下,瞧着自己胸口处和同伴不一样的护心镜,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城里不是很太平,戌时的梆子敲响后,城里点了灯烛,要是没什么事,姑娘就莫要出门了,有什么事儿,等鸡鸣了,天亮了再说。”
毛三瞧了瞧潘垚,又瞧了瞧她身边的谢予安。
一般而言,出门在外男子间交流沟通比较常见,他也不显得孟浪,可莫名的,瞧着这一身黑衣赤凤服赤帽的男子,他有些不敢吭声。
只觉得心有些慌慌的,像小时候同一条街的人办丧事了,他胆子小,不敢出门瞧,只躲在屋子阁楼的窗棂下头偷瞧,天光好似都泛了凉,他心里惴惴地发慌,一下又一下,心跳又闷又快。
潘垚将那假路引收好,知道他为何有这样的说法,抬眼便是一笑。
“好的,谢谢大哥了。”
入了城门是长长的甬道,巨石垒砌,才走进便有一阵凉风吹来,如穿心煞一般。
潘垚微微阖眼,从中感受了一丝鬼炁。
果真是如茶摊里跑商的大叔说的那样,八字轻的便能感受到这分压迫,鬼炁森森地来,如丝在空气中飘荡。
好似有不知名的存在,它在暗处暗暗窥视,冰冷又无情,似乎是漠然,却又也可能突然的暴起发难,喜怒全没个定数。
“是不是薛宁姐姐呢?”潘垚回身问一旁的玉镜府君。
自然,一身黑衣的谢予安没有应声。
潘垚也不泄气,自顾自地说着话,像春日树梢头的鸟雀,一个人便能撑起一个戏台子,将薛宁请五谷神的事情说了说。
很快,两人便过了城门,进了这临建府城。
临建府城种桑养蚕,是一处富庶之地,只见街边店肆临立,三角形的幡布招牌随着夏风轻轻拂动。
午时时候,此处也落了雨,雨水冲刷得屋子和青石板的路面格外的干净,下午时候又出了日头,日头一晒,这一处的水炁消散,如此一来,街道和屋舍便更显明净。
只是人少!
潘垚朝街道看去,确实是静,人也少得很。
店肆倒是还开了好一些,毕竟银子不好赚,要是关了店铺,日日的赁钱都不够,那不是成赔本生意了?
潘垚心有戚戚然,鬼是可怕,可这做穷鬼,它更可怕!
只上街的人少得可怜,店肆里的掌柜和打杂的小一哥都惫懒地打着哈欠,有零星的行人从青石地板上走过,也是低着头,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
大家伙儿瞧着夜色,面上浮上了些许焦灼和惊恐之色,相互催促。
“走走,得快点儿回去,天色就要暗了。”
“梆——梆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夜色愈发的黯淡,夜风起,撩动树影微晃,有梆子的声音敲响,伴随其中,还有老更夫带着几分哑意和轻咳的声音。
他穿一双黑布鞋踩在青石板上,提着竹灯,灯炳后挂一个铜锣,腰间串着一节的竹梆子。
脚步不快也不慢。
夜很静,除了梆子声便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那双黑布鞋的后头又出现了一双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