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山林深处吹来,带着几分潮湿的水炁,也将她的声音染上了几许温柔。
话落,潘垚运行功法,探及冬风腹部的手处犹如有了一个旋涡一般,妖炁如丝线一般被抽出、凝聚……最后,妖炁带着清幽之光,一点一滴,一丝一线,点滴汇聚,在潘垚手中重新成了妖丹模样。
莹莹如珠。
瞧着那珠子,冬风眉眼染上了温柔,声音都轻了去。
“七郎。”
潘垚瞧到,冬风面上那化妖的模样已经褪去,脸上没了狐毛,利爪成人手,那双手瘦得微微有些脱形,手背上的青筋和血管清晰可见,眼睛也重新黑白分明。
只是,她的内里早已经被妖炁侵蚀,骨血碎了又重塑,重塑了又碎去……如此波折重复,此时狼狈又虚弱。
这是命数当绝的征兆。
亦是人力所不能及之处。
眼下抽离了那妖丹,能够支撑冬风清明又有些许精神的,是潘垚渡了几分灵力在冬风体内。
潘垚只觉得这风吹得她眼睛有些疼,鼻子也有些发酸,她吸了吸气,声音有些闷闷,将冬风的情况的说了说。
“我活不久了,对吗?”冬风问。
如此直白……
潘垚迟疑了下,还是点了下头,坦诚道,“对。”
她也有几分愧疚,“是我不好,我应该早些时候告诉你,小狐它是半人半妖,身死后成狐鬼,要是好好修行,未必没有成鬼仙的一日。”
顿了顿,潘垚又道,“是我说得迟了。”
“傻姑娘,这事怎么能怪你?”冬风反握了下潘垚的手,抬眸瞧上潘垚的眼,里头是满足和无憾,“从小狐阿爹剜出狐珠那一天,我早就知道会如此。”
“大仇得报,知道小姐下一世也不能过得好,我心里只有畅快。”
冬风的目光看着不远处躺着的钰灵,潘垚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听旁边,冬风的声音又响起,有些低,也有着敬畏的虔诚。
“应当的,这是应当的……”
“我小的时候和阿奶去瞧大戏,戏文里都唱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做每一件事,都应该有代价……有今日,是小姐的代价,亦是我的代价。”
听了冬风这一句话,潘垚沉思了片刻。
灵炁漾过,从灯笼里跌出了一只小狐狸。
小狐还有些懵,不知此处是何处,爪子挠了挠耳朵,往四周探了探头,正想转头唤潘垚一声姐姐。
突然,它眼睛一亮,四肢齐动,如一个雪团子一般朝冬风的怀抱飞扑而去。
“阿娘,阿娘!”小狐拿脑袋拱着人,亲昵又欢喜,还有几分委屈,“阿娘,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哎,阿娘在,阿娘在。”抱着那一团的雪团子,冬风就如抱住了她的所有。
听到那一声带着哭腔的阿娘,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淋漓地洒下。
她拿脸蛋去贴那小狐狸,和以前热乎乎的小狐狸相比,如今的小狐鬼冷冰冰的,凑近了还有阴风环绕,可她不在乎。
感谢神明,感谢上天,感谢——
冬风将视线看向潘垚,有清泪滑落,泣不成声,“谢谢,谢谢你阿垚。”
潘垚摇头,不敢居功,“我没做什么,是小狐想着见你,你也心中牵挂着它,这才有今日的重逢。”
“姐姐带我吃饹饹面了。”小狐从冬风的怀中探出,从小狐狸的模样又成了小娃儿的样子。
只见它身量不高,一身白色的长裳,衣裳边缘有狐毛点缀,映衬得黑发中的那对白毛狐狸耳愈发的机灵逗趣。
“饹饹面?”冬风不解。
“恩,饹饹面!”小狐鬼满足得不行,眼睛微微眯起,“阿爹以前和我说了妲己娘娘的故事,饹饹面,活了面——吃了饹饹面便能活……我想活着回七星宫见阿娘,见阿爹。所以,我就去找饹饹面了。”
如今虽然没有活过来,可它还是见着阿娘了呀!
小狐亲昵地将手搂过冬风的脖子,依恋又娇憨,如流浪颠簸在外的小儿寻到了家,满心的安心。
“阿爹没有骗我,饸饹面是好面条,吃了它会有好事发生。我就遇到了姐姐,姐姐带着我找到阿娘了,小狐好开心好开心,真的好开心呀!”
小狐鬼接连说了好几句开心,还冲潘垚笑了笑,狐耳动动,可爱又天真。
潘垚弯眼,也冲它笑了笑。
“娘,阿爹呢?”小狐骨碌了下,又探头四处瞧,瞧到倒在血泊中的钰灵,它惊呼了一声,还拿手捂了捂眼睛,又心生好奇,指头一翘开,透过指间的缝隙偷偷瞧。
是钰灵小姐啊。
没有瞧到狐七,小狐鬼的眼睛闪了闪,莫名地有些心慌,它又转头催促道。
“娘,我阿爹呢?”
听到小狐一句阿爹,冬风的眼眸暗了暗,有神伤一闪而过。
七郎——
七郎早便没了。
潘垚低头瞧着掌心,那儿一粒莹莹如珠的妖丹。
想了想,她几步走了过去,单膝蹲地,将这颗妖丹搁到了冬风的掌心,低声道。
“物归原主。”
冬风瞧着掌心的那一颗狐珠,想起了狐七剜出狐珠的那一日。
那时,这颗狐珠也是这样被交到了自己的手中。一时间,她心中痛极,有血炁上涌,腥甜腥甜。
感受到自己内里的虚弱,虚弱一阵阵地涌来,犹如破了洞的布,稍稍扯了扯,那洞便破得更大了些。
又像滑了土的山坡,簌簌流土落下时,倾覆的危险迫在眉睫。
开始只是些许,转眼便是山倒。
冬风捏紧了手中的狐珠,转头看向潘垚,有几分哀求,又知自己托孤,对于这只有几面之缘的人来说有几分为难。
一时间,她迟疑了下。
最后,到底是为母的心肠占了上风。
“阿垚,我知道这事为难你了,可我也别无他法,小狐它、小狐它……”冬风摸了摸依赖着自己的小狐鬼,视线落在方才它戏耍时待着的灯笼面,狠了狠心,咬牙继续道。
“等我走后,还请你再多看顾看顾它,免它漂泊,免它无依无靠……”
潘垚也将视线看向灯笼,正想应承下。
在她在这个时代之时,她会带着它,要是寻到了回家的路子,能带上它,她也会带上。
便是不能,自己也会将它妥善安排!
话还未出口,一旁,好似母子连心一般,小狐鬼“哇的”一声哭了,好生伤心难过模样。
“小狐不要别人,小狐要跟着阿娘,阿娘去哪里,小狐也要去哪里。”
它哭得厉害,手攥着冬风的衣襟,抽抽搭搭,因着是狐鬼,它落的是血泪,血泪落下,魂体虚弱,便是这样,它尤不安地哭着、喊着不要抛下它。
那双盈着血泪的狐狸眼瞅过周围,小狐鬼心中有所感。
是为了它——
阿爹阿娘为它讨了公道,所以,阿爹走了,阿娘也要走了。
“不要、小狐不要一个人……阿娘,小狐要和阿爹阿娘在一起,一直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嘛,求求阿娘了,小狐不想被丢下,好难过,心里好难过。”
冬风也泣不成声,是,被丢下的人才是最难过的。
最后,她下定了决心,一捏手中的狐珠,哽着声音应承道,“好,小狐和阿爹阿娘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我们一家人一起走,谁也不害怕,谁也不难过。”
她拢它在怀中,瞬间,狐珠大放光彩。
潘垚瞧到了狐珠中出现了道虚影,是一只三尾的大狐狸,狐尾在虚空中摇摆,有莹光落下,光笼着冬风和小狐鬼。
那是狐七。
小狐鬼的阿爹,冬风的夫婿。
“谢谢。”一声谢谢很轻,也很重,男子的声音温文,只见大狐狸温柔地瞧过冬风和小狐鬼,狐尾将其包裹,似拢着它此生最为珍贵的存在。
转瞬的功夫,鬼影山湖泊旁的土砾地上没有了小狐鬼,也没有了冬风和大狐狸。
潘垚提着灯,心下空落落的。
到了最后,小狐鬼还是不想修鬼仙了。
也是,不论是饸饹面还是鬼仙,它们都不是它真正想要的。它想要的,从来只有阿爹和阿娘,是一家人永远的在一处。
“再见了小狐鬼。”
风从悬崖深处吹来,卷过山洞,穿过涯壁,带着几分呜咽幽鸣,像潘垚此时的心情。
最后,夜风晃动着远处的鬼影山群树招摇,如有鬼影万千,声势赫赫。
潘垚提着灯站在这一处,感受到有一道疾光朝这边疾驰而来。
人未至,风声先将他的动静传来。
潘垚握着灯的手紧了紧,回身瞧去,这一次,她没有躲避。
“钰灵啊!”一声难以置信的声音传来,妙清道人落在地上。
瞧着眼前的一幕,饶是他一身不凡的修为,心下剧痛之下,脚步都踉跄了几下。
他探出手,想要碰触却又不敢,瞪着一双铜铃眼,视线扫过钰灵紧闭的眼,破了心的胸口,视线往下,右腿处都是斑驳模糊的血肉。
血迹仍然新鲜,滴滴答答地落着,好似还有余温一般。
可人却再也醒不来,魂都散了去。
甚至、甚至他的儿——
他蕴养在钰灵体中的儿,那胎身胎的残骸也没了踪迹。
“不,不可能。”再抬眼,妙清道人的眼都怒红了,“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一甩拂尘,此地有疾风起,风卷着沙砾如江面翻腾而来的巨浪,猛地朝潘垚袭去,最后,它停在潘垚面门之前只一指长的地方,化作了一柄悬空的利刃,威势赫赫。
“说!是不是你?”妙清道人的脸阴了下来。
风袭来时将潘垚的发吹拂起,露出光洁的眉眼,沁凉月夜下,她提着一盏圆面的灯笼,灯炳上,一只蝴蝶在凛冽的风中震了震翅膀,意外地没有被吹飞。
“不是我。”如蝶翼的睫羽动了动,潘垚抬眼瞧妙清道人,应得坦荡。
“那是谁?”妙清道人怒喝。
他的神情和模样无不说明他此时的怒意恨意,只等问出了人,他定是要千刀万剐,以消他心头之恨,
不,千刀万剐还不够,他定得将其挫骨扬灰,便是灵魂也不放过,定要丢到他修行的浮生一梦之中,过世间最苦,历人世最难……让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此,方消他心头些许伤痛。
“我的儿,我的钰灵……”妙清道人瞧一眼躺在土砾地上的人,看一眼,痛一眼,“是谁,究竟是谁,你快从实招来!我妙清饶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剑直指潘垚,有凛凛剑光。
潘垚不答反问,“知道了是谁,你待怎样,就像对待府君一样吗?”
“府君?”妙清道人皱了皱眉,“这是谁?”
“谢予安。”潘垚手一扬,手中出现一道打鬼棒。
只见打鬼棒往前一扬,将指在她面前那一柄灵炁化成的利剑抽散,身形往后一退,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谢予安?
妙清道人面上有几分惊疑,不知此人为何提起谢予安,还唤他一声府君。
更甚至,说起谢予安,她瞧着自己的眼里簇着几分火,一瞧便是个性子犟的,又倔又犟。
“你认得吾徒?”妙清道人再看潘垚手中的那根打鬼棒。
只见棍面光滑,【打邪灭巫朱元帅,行刑拷鬼孟元帅】,这几个字龙飞凤舞,隐隐有功德之光。
可见此人年纪虽小,天资却不错,且修的是正派功法,行的是惩强扶弱之道,这才修得这一法器如此有灵。
钰灵心口的那一个【丐】字,妙清道人自然瞧到了,如今再瞧这一个打鬼棒,他心中明白,钰灵不是面前人所杀。
这般行事的人,做不出这般折辱之事。
有折辱之意的人,定是和钰灵有旧怨。
可他还是恨,还是迁怒,恨这人眼睁睁地瞧着他的钰灵身死,眼睁睁地瞧着人在钰灵心口落下一个【丐】字。
这便是错,是过,是罪!
认得谢予安又如何,如今,便是谢予安都尽在他手中,只等着他心剑修成,一举斩杀邪神,功德加身,修得人仙之位。
潘垚呸了他一声,“你才不配做府君的师父!”
妙清道人也阴着脸,“小丫头,我没空和你闲话家常,如今是我在问你话,你再不将事情一一道来,就休怪老道我手下不留情,外人道我以大欺小了!”
潘垚没有理他,手中的灯笼重新化作了盘龙镯子,龙首咬着龙尾,那一只蝴蝶却没有再入灯笼,她握着打鬼棒的手朝蝴蝶探去。
蝶翼颤颤,落在了潘垚指尖之上。
潘垚抬起头,目光看向了远方,“原来,一开始您便告诉了我如何做,是我愚笨了,这时才想明白。”
蝴蝶又震了震翅膀,似在附和欣慰。
妙清道人心下有不安,也看向了远处。
只见除了如鬼影摇晃的山峦,再有便是笼着夜色的一片天,天幕是幽蓝之色,蜿蜒了山峦的形状。
夜色将去,日间将来,天边有些许明亮之色。
这是和谁在说话。
潘垚看向妙清道人,神情认真,“没有人害了钰灵小姐,是她自己害了自己,道长你也一样。”
随着话落,潘垚打鬼棒一扬,朝鬼影山的湖面扬去。瞬间,打鬼棒上的诛邪诸字如莹光落下,切断了蒙昧着水下诸尸的障眼之法,它们停了血雾和尸气朝水下秘地涌去的轨迹,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白眼仁的眼中有了眼珠,先是缝大,再如豆大……最后,黑得如墨的瞳孔遍布眼睛,他们仰贴着水面,各个朝妙清道人瞧来。
妙清道人惊得往后退了一步,“这、这是——不可能,不可能。”
鬼影山上的树如鬼影一般,数以万千的朝妙清道人卷去,与此同时,湖泊中起了大浪,尸山裹挟着滔天的怨怒之意朝妙清道人压来,以人力无法抗拒的姿态。
只瞬间的功夫,掐着法诀的妙清道人便被这鬼影缠上,湖水倾覆。
潘垚瞧着湖水之中,妙清道人甩着拂尘,莹光道法一道一道打出,可那光亮却只如凄冷夜晚上零星的一点星光,照不亮黑夜,驱不散寒冷。
他也如坠入泥潭之中一样,越挣扎,越往下沉。
最后,潘垚的目光落在那微微振翅的蝴蝶身上。
不记得谁说过这样一句话,风能吹起一张大纸,卷着枯叶枯枝往前,簌簌而响,可它却卷不走一只振翅的蝴蝶。
因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屈从。①
不屈从……
冬风是这样。
湖底无辜死去的人亦是如此。
第243章
六月的天气候多变, 早晨时还是一片的碧空如洗,临了午时,狂风大作, 能见天边有云翻滚而来, 转瞬的功夫,豆大的雨水便落了下来。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雨水砸在水面上起了层层涟漪,砸在黄泥上,只片刻的功夫,地上便有了水洼坑坑。
“这天儿变得可真快, 好悬我们这一行人跑得够快,不然便成落汤鸡了。”
茶寮里,跑商的商人拍了拍身上的浮水,又抓过桌上的蒲扇,一下又一下地给自己扇着风。
他眯眼瞧着雨水一粒粒砸下,在茶寮的木头檐下凝聚,继而成细密的珠帘, 又忍不住喟叹,道。
“落了一趟的雨倒是也好, 凉快!之前可闷都厉害,你瞧我,”一扯领口,露出脖子下头, “长了一圈儿的痱疮, 可痒死我喽!”
“哎哟!这是有点严重!”
卖茶的是个老婆子,花白的发,穿一身蓝色的土布, 脚下踩着黑布鞋,腰间别着洗得泛白的围巾。
她探头瞅了跑商的汉子一眼,都被他脖子上那细细密密的痱疮吓了一跳,目光往下,视线落在跑商汉子脚上那穿得几乎要磨破的黑鞋子上,不无同情地道。
“唉,你们这些做大生意的也不容易,我瞧你这痱疮都要磨烂了,脸晒得也黑,这脖子和脸蛋都成两个色了。”
卖茶阿婆感叹一句,又拿酒提子舀了几碗酸梅汤,往跑商汉子们的面前一搁,笑道。
“喏,吃吧,算陈婆子我请你们的,往回走时,再来光顾我们摊子就成。”
“哈哈,老婶婶客气了,都是做点小买小卖的生意糊糊口,怎么能贪你这份便宜?不用你请,回来顺道了,我们一准儿再来,一会儿一道算上啊!”
“就是就是!”同行的人附和,不忘再点个单,“方才这凉糕的滋味好,婶儿,再给我们上两盘……对了,你这儿有耐放的粮食不?回头给我们带三天的份,我们雨停了我们带上,再往下可不好找食宿的地儿了。”
出门在外没啥讲究,有口吃的就行,挨饿的滋味可不好受,冷饭冷汤都好吃。
“有有有,你们先吃着,我给你们准备去。”陈阿婆忙不迭应下,乐呵呵地又忙活开来,转过头,就见里头那一桌里,小姑娘朝这边瞅来。
哎哟个乖乖。
陈婆子稀罕得不行。
她老婆子就没瞧过这样水灵的小丫头,一双水汪汪的杏儿眼,叫人瞧了便欢喜,像夏日生了荷叶的小池塘,秋日挂着累累硕果的柿子树,冬日躲在家中瞧窗外的一场雪落……
只瞧一眼,便是满心的舒服和欢喜。
怎么有这般讨喜的小丫头呢!
陈婆子眯了眯眼,瞅着小姑娘瞧着跑商的汉子那一桌,想道,是不是也馋这酸梅汤了?夏日里吃一碗,冰溜溜又酸酸甜甜的,可解暑了。
阿婆大方,也送一碗?
视线一转,瞧到小姑娘身边跟着的人时,陈婆子的脸色僵了僵,瞬间,她像是被掐了脖子的大鸭子,一嘴的嘎嘎嘎都叫不出来了。
瞧着这样一个人,她老婆子算是知道了戏文里唱的,人有势是何意了。
罢罢,她有心想送,奈何人兄长生得太凶,她一个老婆子胆儿小,还是好生做生意不拉呱了。
那边,跑商的汉子热热闹闹,大嗓门的说着话,陈婆子只觉得自己的胆子也大了一些。
她一边收拾灶台做吃食,一边瞅着那一桌两人的桌子。
只见小姑娘托着腮,听得认真。
她旁边坐着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帽檐下露出下颌骨,清俊瘦削,虽然瞧不清生得是什么模样,只看这一身气质便知也不差,可就是有些怪,这炎炎六月天,他穿着一身黑衣赤凤服,那帽子也是赤色的。
那露在外头的脸色还白得吓人,自进了茶寮,她就没听他说过话,甚至呼吸声好似都没听到。
要不是人还坐在那儿,她老婆子都要以为这是个死人喽!
陈婆子瞧了两眼,便有些不敢多瞧,只觉得这人冷冷的,莫名还有些凶,多瞧几眼,她的心口就开始发慌。
她这茶寮呀,这会儿凉快着,她怀疑不止是这场雨的原因,还有坐了这么尊大佛的缘故!
陈婆子继续忙活,催着烧火的老伴儿添把火,灶里炊饭的火得再旺一些。
“没眼力见的老货,自己也不知道看着点。”老婆子嘀咕数落。
老伴儿好脾气地笑笑,示意他知道了。
潘垚竖着耳朵听跑商的汉子说话,察觉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转头看去,对上的便是帽檐下谢予安微微有些剔透,还笼着一层薄薄血光的眼。
她弯眼笑了笑,“府君是不是想问我,为何一直瞧着他们?”
谢予安没有应声,只目光静静地瞧着潘垚。
潘垚不介意,也不在乎如此情况下的玉镜府君是否能听到她说的话,她拉了拉小板凳,往谢予安旁边一凑,瞧着前头跑商的那些人,还有些激动。
“府君,你知道不,他们是咱们家乡的人!我都听出来了,那大叔说话的腔调和老仙儿他们一模一样。”
俗话说乡音难改,原来,时间再往前百年千年,故乡的人还是说着故乡的话。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潘垚没有两眼泪汪汪,却也难掩激动,偷偷多瞧了这一些跑商的汉子。
爸爸,妈妈,老仙儿……
还有那有着小庙和公鸡仙人的芭蕉村。
“以前常听老仙儿说俚语,说丢了故乡口,不如守家的狗……”潘垚吸了吸鼻子,有难过弥漫上了眼睛。
她往前一趴,下巴搁在木头的茶桌上,眼里都是惆怅。
“我呀,这会儿就是条小狗,可怜的小狗。”
这场雨下得也应景,泼盆而下的雨,找不到家的小狗,毛发被淋得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潘垚吹了口凉气,只觉得自己的鼻子也是凉的,泛着微微的酸涩。
片刻后,旁边有布料摩擦的声音,很轻,接着,桌面上出现一只指骨分明却苍白的手,黑衣赤凤的袖袍将那手半遮掩,也将下头如红线缝补的纹路遮掩。
那手停顿了片刻,随即摊开。
是一颗荔枝,修长的指节中是一颗半染了绯红的荔枝,只见上头有刺,一半是红,一半还是青。
只一瞬间,潘垚的眼里便积蓄了泪水。
她急急低下头,将眼泪一擦干净,接过了那一颗的荔枝。
荔枝鲜嫩,上头还有刺,青刺扎得潘垚掌心微微发疼,心口也微微的痛,酸酸涩涩的。
“是给我的吗?”
谢予安没有应声,不知他从何处摘了荔枝,许是前些日子路过的那一片荔枝园,也不知道他摘了多少,这会儿又推了几颗到潘垚面前。
“谢谢府君,”潘垚破涕为笑,剥开尝了尝,果子还未熟,是酸酸涩涩的,可她却觉得很甜,她抬眼冲谢予安便是一笑,眉眼弯弯,“唔,好吃,是甜的。”
“不过最好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摘,等知了叫着叫着,它才更好吃。”潘垚教着谢予安,嘴里还哼起了周爱红给她唱过的乡间俚曲。
“知了叫,荔枝红,客鹊叫,提火笼,燕来三月三,燕去七月半……年年辛苦缘何事,明年世界又一番。”①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唱起乡间俚曲吴侬软语,好似能瞧见那清幽的夏日,阳光明媚的洒下,天空蔚蓝,偶尔几朵云朵从小庙的屋顶上飘过,不远处的树上有蝉儿嘶鸣地叫着,叫一阵,歇一阵,不知不觉,那一树的荔枝便红了。
旁边,一身黑衣赤凤服的谢予安没有出声,只静静的听着,不知是否有在想着什么,那剔透又笼着一层血雾的眼里是一如既往的默然。
潘垚也不在意,她都习惯了。
自打冬末春初时候,在鬼影山的湖泊下,她寻到了秘地将玉镜府君带出时,他便是这般模样。
和水幕里瞧到的一般模样,他被妙清道人施以秘法,桐木刻为两尊小小的躯壳,一是黑衣赤凤服,一是白衣长裳,随着尸气和血雾的侵蚀和污浊,魂灵由白衣长裳转为黑衣赤凤。
周身有血煞凶唳之炁缠绕。
要是再过些时候,还真是能成一邪神。
就是不知到了那个时候,妙清道人那一剑能否斩杀他亲手造出的邪神。
潘垚觑了一眼谢予安,如今已是六月,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他这一身凶煞之炁仍然骇人,这还是未成邪神,要是当真成了邪神,只怕这凶煞之炁更甚。
只怕妙清道人最终是养虎为患,却无杀虎之力,这才出了自己这一个变数。
吃了几个酸得不行的半青半红的荔枝,潘垚心情好得不行,就像这将停的雨,隐隐能见日光破开云层,有明媚的天色。
今儿府君会分她一些青荔枝,明儿便能说话,再往后,他一定能成她记忆中的模样,一身凶煞之炁尽数褪去,炁息重新清朗。
潘垚越想,心里越是美滋滋,只觉得希望就在不远之处。
“这呀,也不能丢,咱们拿去种荔枝树吧,好几颗种在一起,小苗笔直笔直,一开始是红色的叶子,等长大了又是绿色的,可好看了。”
吃了青荔枝,潘垚宝贝得不行,连核都不想丢,盘算着去搂一捧的土,要最肥沃的那种,再用竹条编个小盆子将这荔枝核种下。
等个半月一个月,它便能长成小苗苗。
这可不只是树,是希望呢!
这边,潘垚冲谢予安一笑,嘀嘀咕咕着自己种果树的经验,谢予安静静听着,眉眼微垂。
他手边一盏的茶水,只见茶叶在水中上下沉浮,他瞧得认真,听得也认真。
另一边,雨还未停歇,左右无事也赶不得路,跑商的几个汉子偷得浮生半日闲一般,茶水喝了,凉糕也尝了,又呼噜噜地吃了一碗凉面,瘫坐在凳子上打着饱嗝儿。
这会儿和茶摊煮茶的陈婆子俩老夫妇说着闲话。
“……对,我们老家远着呢,没法子,那地儿不如你们这儿好,八分山一分水一分田,田少着呢,只种地养不了家里人,这不,就出来跑商闯荡了。”
“不错不错,”同行的人附和,“我们那儿的汉子都这样,抱做一团的往外讨生活,好歹给婆娘孩子买裙钗,家里出息不够,不往外跑不成啊……这个啊,叫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哈哈,对对!”大家伙苦中作乐,将背井离乡说得是仙气飘飘又斗志昂扬。
陈婆子也坐了下来,解了围在腰间的围巾,拍了拍灶灰,给自己也倒了一碗的酸梅汤。
砸吧一口,酸酸甜甜又消暑气,舒坦儿!
“你们也不容易啊。”
潘垚也瞧了过去。
可不是不容易么,以前瞧着电视和小说,只以为商人都穿着绫罗绸缎,一派的富贵,可这些跑商的也只是穿着棉布的衣裳,或深灰、或黑、或深蓝的颜色,耐脏耐磨,袖口磨得起了毛线,脚下也是千层纳底的黑布鞋,图一个好穿好走,能行千里路。
便是大商人,也曾经是小商人这样拼搏而起,积少成多,这才攒下一片的家业。
“你们这样走南闯北的,就没瞧到点稀奇古怪的事儿?”陈婆子好奇,“给老婆子我说说?我啊,就爱听你们这些过路的说外头的故事了,就像说书一样。”
“听得多了,就像老婆子我也走了千山万水一样,潇洒着呢。”
说着闲话时,她满是褶子的脸上都舒展开了,屋檐外,雨滴里哒啦地落下,为这镇日忙碌的人们圈出一片偷闲的日子,夏风微微刮来,拂动了茶摊上沾了水的幡布,有簌簌的水珠被撩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