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袅袅春腰—— by梅燃
梅燃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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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烫的血液,从红肿上翻的鼻梁底下汹涌地溢出。
“唉哟……”
他疼得两?只眼睛都挂了泣泪,灰溜溜地便往外爬走。
宁烟屿没让他跑脱,一脚踏在?他的腿骨上,将人重新拎起来,往地面一掼。
酒气?一上头,众人只见太子殿下虎着脸色,喝道:“说!还瞪不瞪太子妃?”
郑勰哪里还敢说继续瞪,忙求饶,说再也不瞪了,也不敢了。
旁人不知道,他却知道,太子宁恪,是真敢杀人的。
只是他没想?到,就在?齐宣大长公主的寿宴上,他也敢直接动手。
宁烟屿长剑拄地,乜斜他:“去给?太子妃,赔罪!”
众人方明,原来今日太子殿下怒意如此之大,只因这郑勰胆大妄为,在?筵席上一直目光灼灼,多看了几眼他身侧的太子妃。
师暄妍心跳很急,这寿宴上,宁恪也着实闹得太大了些,这人是郑贵妃的侄子,今夜吃这么大一个亏,郑贵妃定不会善罢甘休,回头必然要闹到圣人那里去,圣人就是偏帮宁恪,可情理?上也很难说得过去。
于是她赶紧起身,忙要说不必了。
只见那讨人厌的郑勰,已经垂头丧气?、满脸血地走过来,长叉双臂,作揖到地,诚惶诚恐地向她赔起罪来。
她没有看这郑勰一眼,只是看到,太子殿下把?剑扛在?肩上,春风中,衣袍飞舞,少?年的笑容格外清朗稚气?。
“……”
好想?装作不认识此人啊。

师暄妍简直多看一眼都感到窘迫, 也不想再理会郑勰了,她终于站了出来。
太子妃素手扶额, 佯装头晕,将嘴唇抿至发白,表演出风一吹便倒般的娇弱。
齐宣大长公主惊了一惊,见太子妃弱柳扶风地倒在了彭女官怀里,忙让人搀太子妃去休息:“太子妃既身上不适,还是早些离席安歇,身子为重。”
可师暄妍也没想到,她这么?柔弱地一倒, 就坐实了郑勰方才于筵席上一直在瞪着她,把?她恐吓住了,郑勰刚刚扭转了几分的风评,顷刻间再度急转直下。
齐宣大长公主等?师暄妍离开, 叹了一口气,对郑勰道:“郑郎君,你也委实太过冒进了些, 即便你有?心为顾娘子介绍良缘, 也该私底下对我说, 顾娘子毕竟仍是待字闺中的娘子, 女儿家面嫩,你实在?不当将她就这般带上千秋宴来。至少,你不该在?此时当着太子妃的面说, 她腹中怀有?皇嗣, 若皇长孙有?一星半点好歹, 只怕陛下拿你是问!”
郑勰被?喝问住,捂住兀自流血不止的鼻孔, 直觉浑身发麻。
“长公主,我绝非有?意?……”
他甚至可以?想见,倘若皇长孙有?半点闪失,圣人会用怎样的雷霆暴怒来施加于自己身上,就和当日,圣人在?修文?馆午睡,无?意?间发现他正与?宫人偷情时一样。
那双怒意?凛凛的寒眸,至今仍如利刃根深蒂固地插在?他的颅内,无?时或忘。
郑勰身上打着寒噤,灰头土脸地站着。
这位郑郎君,出身于荥阳郑氏,美姿仪,有?令名?,蜚声在?外,比起太子殿下的为人冷漠疏离、矜贵傲慢,这位郑郎君显得平易近人许多,听说他曾在?修文?馆试对之中胜过太子,这点足足被?他拿来吹嘘了十几年的辉煌往事,也吸引了诸多目光。
不曾想到,这位便言多令才?的名?流郎君,今日竟如此狼狈,满身泥灰,血迹斑驳,恨不得掩面而逃。
他却无?路可逃。
身后?的太子虎视眈眈。
正是这恶人,将他打成这副模样。
为了维持住一个翩翩佳郎君的英俊外貌,他眼下想寻人借一块丝绢拭脸,将脸上的血污除去。
转来转去,这些人但凡多看把?剑扛在?肩上的太子殿下一眼,都不敢对郑勰施舍半分同情。
今夜齐宣大长公主的千秋宴上,太子重剑劈断了郑勰跟前坚固的紫檀木,若是这剑稍差一厘,劈在?人身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郑勰寻了一圈,最终将目光投向了列座于席尾,翩然端姿的小娘子,也是他今日领上千秋宴的顾缘君。
郑勰想向顾缘君借一条罗帕,好揩拭他被?木泥与?血水糊脏的脸。
谁知顾缘君压根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根本察觉不到他的窘境,这让郑勰好生气馁。
他只好丧气地到一旁,抓起郑氏部曲的一截衣袖,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地给?自己擦拭起来。
只是打坏了那张俊雅如玉的脸,这郑郎君的动作再是优雅,看起来也如同猴耍火圈般,实在?滑稽极了。
满座隐忍不敢笑,心底里都早已忍俊不禁一片。
师暄妍扮演孕妇,演得是炉火纯青、入木三分,在?女史陪同下,晕沉沉地回?到了众芳园外早已在?等?候的马车中。
回?到车内,车门封锁,师暄妍顷刻恢复如常,端坐于内,吃了一点青花茶水解渴。
原本按照计划,她这时早就该借口离开千秋宴,回?到马车上,打道回?行辕的,谁知半路杀出个郑勰,好几番纠缠,弄得她浑身不舒坦。
最可恶的是,宁恪还饮醉了酒。
幸好他吃醉酒以?后?,没说胡话闹洋相出来,郑勰步步紧逼,差一点儿便着了奸人的道。
若那样,只怕郑勰此刻的嘴都笑歪了。
不必怀疑,他今日筵席上种种举动,均是出自郑贵妃授意?。
看在?他今夜表现尚可的份上,师暄妍捶打着肿胀的腿肚子,想,今夜可以?稍原谅他些,准允他上自己的床榻。
如等?下他借着酒醉,还要胡言乱语,她定不轻饶。
春纤候在?马车外,问道:“太子妃,可要等?等?太子殿下?”
意?思是,殿下吃醉了酒,虽已宵禁,却仍不方便骑马,不如还是一起回?吧!
师暄妍也考虑到,若让醉汉上了马背,在?长安街衢上打马而过,只怕有?个不慎从马背上落下来,大脑朝下,再摔出好歹来,忙不迭撩开窗帘子,忸怩着,轻声细语:“等?等?他。”
春纤颔首,替太子妃卷开车窗的湘帘,好让太子妃透气,嘴角压不住了,一直往上弯。
看,谁说她们?家太子妃对殿下不上心,只是嘴头上还有?几分小娘子的体面,硬撑罢了。
她和夏柔伺候了太子妃这样久,不会摸不准太子妃的心意?的。
太子妃春心萌动,早已对殿下动摇芳心了,只差了那一层窗户纸,尚不曾捅破而已。
不过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却也不着急,殿下与?太子妃如今还未全礼,只差了那临门一脚,便是正头夫妻了,时日还长,少年夫妻朝朝暮暮相对,这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的窗户纸就不怕没个戳破的机会。
俗话说,烈女怕缠郎,太子妃殿下到底是被?缠上了,被?殿下的网兜裹着,哪有?逃得脱的!
春纤与?夏柔交换眼神间,月倚西楼,海棠花睡,太子醉气熏天地回?了。
刘府率接过太子殿下,将人交给?太子妃,便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不大想继续劳碌的模样,弄得师暄妍只好亲自扶宁烟屿进马车,并叮嘱御夫:“太子吃了酒,请将车赶得慢些。”
车赶起来,太子妃放下湘帘,向春纤、夏柔要了两条丝帕,忧心忡忡地道:“我实在?担心殿下半道上吐了……”
话未竟,只见花竹悬窗间,太子妃娇呼了一声,放下了竹帘。
原来是被?车中之人一把?截腰搂了回?去。
落回?车中,惊魂未定,师暄妍唤了一声“宁恪”,没忍住愠意?,那今日大逞了英雄威风的男人,缓缓地寻着软玉温香处,安静地将头埋了过来。
呼吸炙热,一寸寸烘烤着她娇嫩莹润的肌肤。
师暄妍说不出太过绝情的话来了,她垂下眸,静静地看向胸前的男子,“宁恪。”
太子殿下开了金口,却在?重复筵席上,他对她说过的话:“师般般,孤不因负疚而想娶你,你别多想。”
他说话便说话,但请不要一边说话,一边将他的脸扭来扭去,擦到左边,又擦往右边。
少女的脸颊闹得激红一片,伸手推了推,没能推动,只好叹息认命。
可实在?又觉得痒,她便委婉提议:“殿下,要不你先把?脸拿开?起来说话?”
宁恪竟不干!
他摇摇头,这一摇头,便又在?磨蹭起来,激得少女腮面更如桃花娇红。
“师般般,”在?她打他之前,他先发制人,说道,“你先相信我。我不是因为负疚才?想娶你,我是,我是……”
师暄妍被?他闹得没了脾气,只好吐吐气,道:“好,我相信你,你可以?起来了么??”
谁知他竟又不干,不仅不干,反而继续摇头,磨磨蹭蹭。
“……”
师暄妍看他分明就是故意?的,装醉,吃豆腐!
他却还好意?思控诉:“师般般,你好敷衍。”
她挑了挑眉梢,想问候他一声,这句指控从何而来,男人环住了她的后?腰,嘲弄的嗓音自她衣襟之下瓮瓮传回?:“你对我一向都很敷衍。我都习惯了。”
这就更加让她不好想了,师暄妍没好气地掀他身子,力道却如泥牛入海,到了他精铁所浇铸的身骨上,是半分都撼动不得。
马车颠簸,男人的脸便上上下下地震荡。
看不出,他好似脸上还挂了几两肉,晃荡得她生疼生疼的。
师暄妍吃了这个隐秘的亏,银牙轻咬,可她实在?按捺不住,便寻向他问道:“我有?敷衍你吗?”
他低沉的嗓音闷闷的,控告着她:“你对我,与?对旁人一样好。这便是敷衍。”
怎么?能一样好呢?
他可是她的夫君。
她为柳姨娘亲手烹制膳食,她送宁怿扳指,可她好像,从来都没有?送过他东西。
师暄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来他不过是真吃醉了。
但这口气没松多久,她便听到,男人嗓音幽微,自她锁骨之下传来:“师般般,我有?悔。”
她忽地心弦为之惊颤。
错愕地垂下眉弯,这一次,她直接上手,将他的颌骨托住,于此角度,瞥见怀中男子显得几分痛楚的眉目,一时心乱如麻。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他终于后?悔娶她了?还是,还是适才?没有?答应纳妾,现下失悔了?
她心念几转,宁烟屿已经握住了她的细腰,将脸颊轻轻贴于少女的面靥之上。
“师般般,我后?悔……”
男人含着酒醉后?疲倦的鼻音,薄唇开阖,吐出含糊的她却能听得分明的话。
“我后?悔没有?早一些奏请圣上,没有?早几年就,就把?你接回?长安。我为何,直至去年才?说……直至去年,我才?同阿耶说,要他重审当年的过失,把?你们?接回?来。你,还有?封墨,还有?他们?。”
“若是那样,我是否就能,早一些与?你相见……”
若是那样,他是否便能早一些,在?两小无?猜的年纪,与?她相识。
师暄妍正要落在?男人肩上的指骨缓缓地一停,正好停在?他的脸侧。
当他说,盼着早一些与?她相见时,她的指腹微微一颤,眼帘轻掩。
“那你,”她顺着他的话,幽幽地道,“为何不曾早一些说呢?是啊,你若早些奏请阿耶,我们?也可早些相识。只是没有?洛阳的孽缘,你大概,也不会喜欢我吧。”
如今的她,已可以?坦荡地,不带一丝卑弱地肯定,他是喜欢她的。
虽不知究竟多深,可这样的偏爱,已是令她惶恐。
她如揣了满怀珍宝,锦衣夜行,于大雾里摇摇欲坠。
宁烟屿靠在?她肩上,尽量减少压在?少女身上的重量,还让她可以?腾出一只手来调整位置,师暄妍却只是凝滞在?原地,一动不动。
宁烟屿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去年才?知道,你曾受我连累,因妖道谶言之祸,曾被?逐出长安,一十六年……”
他自小体弱多病,自长安七名?婴孩被?逐出长安以?后?,病势却逐渐趋于稳定,圣人不敢犯险,怕有?人在?太子面前嚼舌。
太子如若知晓自己在?病中,有?人因他受难,定不会坐视不理。
因为过于宝贝皇后?留下的这唯一的儿子,那天煞妖星之说,圣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这风险他都不愿去冒。
太子身旁的人,一直对他隐瞒着这件事。
直到去年,在?于长信侯崔静训巡猎途中,瞥见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急急忙忙打马出城的身影,崔静训信口调侃了一句:“封老将军赶着见儿子,这骑术真是宝刀未老!封墨虽然因太子之故逼不得已不在?长安……”
失言以?后?,崔静训便不再言。
可宁烟屿揪准了这一点,便不会轻易纵过。
他从崔白的口中,终于撬出了关于当年长安妖道的谶言,也知晓了,曾有?七个,与?他素昧谋面的婴孩,因一句无?稽的谶言而受难。
他立即上书天子,奏请天子降下罪己诏,接回?那些流离失散的婴孩。
各种内情,师暄妍今日才?知道。
她此前问过彭女官,太子去年因何会前往洛阳养病。
太子正因这道奏疏,与?圣人起了龃龉,圣人拉不下脸,不肯下诏,太子便远走洛阳,弄得圣人手足无?措,才?终于肯依了殿下。
他一直有?心弥补。
只是那件旧事,对师暄妍而言,烙下的伤痕已经太深,早已刺进了骨缝里。
迄今为止,都还不能轻易触碰。
她还是忍不住会想,如若没有?宁恪,她从小在?侯府长大,在?父母的怀中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直到亭亭玉立的年华,他们?可否也将她捧在?掌心,如珍似宝一般地疼爱着。
她不必颠沛流离,尝尽世?情冷暖,会做一个快活无?忧的长安小娘子,徜徉春风里,长在?花团下,与?普通的小娘子无?异,过着她最是向往的,平凡而普通的生活。
她还是,无?法释怀。
对宁恪,她没有?办法真的一丝一毫都不介意?。
是以?,也很难不存芥蒂,对他敞开心扉。
但她知道,这不是他的错。
这是造化,是命运使然。
“我真的悔,”他稍稍攀上来少许,呵着果酒甜香的气息,温存地靠向她,“师般般,你相信我么??”
师暄妍慢慢地,将手搭在?他的额上,于他的穴位间轻柔地按摩,以?缓解他的不适。
“我信你。”
她徐徐地叹出一口气。
马车颠簸,轧过一枚坚硬的石子时,车轮向上震荡,男人的身子也撞向师暄妍,薄唇贴向了少女柔嫩艳丽的朱唇。
“那、那便好。”
这一吻过后?,男人的身子仿佛终于完成了某种紧要的任务,自动地便将筋骨松懈下来,彻底地倒进了师暄妍的怀中,不省人事。
看来是后?劲上来了,这回?才?醉得深些。
师暄妍吸了吸鼻头,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这么?个活色生香的美男子,也实在?狠不下心肠去推开他。
她现在?还担忧一点,郑勰今夜被?他打得鼻青脸肿、血涌如注,明日郑贵妃会否借题发挥,闹到太极殿上去。
这才?是真正麻烦的事,宁恪吃多了酒,当着齐宣大长公主和参宴诸人的面,一丝颜面都不曾给?郑勰留。
郑贵妃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马车轰隆隆地碾过长安天街的砖路,劈开前路漫涌的月光,往天街尽头银色更浩瀚处驶去。

圣人挑灯批文?,王石与宫人候在殿外, 听候差遣。
空旷清寂的殿内,不时地传出几道压抑的咳嗽声,凌乱的气息搅得灯影旋转,满目流光。
郑贵妃从她的贵妃榻上下来了,揉了揉还没好全的屁股,叫苦连天地便?寻来?了太极宫,手里还拽着一人。
圣人定睛细看,努力地抵抗怯远症, 不消等郑贵妃开?口,他业已认出,此人正?是郑贵妃的侄儿?,郑勰。
当年, 郑勰在修文?馆内阁之中与宫女厮混,强迫宫人脱下自己的裤子,任由他打量玩弄。圣人歇晌初醒, 听到此人满嘴下三滥的污言秽语, 顿时怒不能遏, 当场便?重责了郑勰, 将他驱逐出宫。
此等败类,十?三四岁,就知引诱小娘子, 若太子与他同在修文?馆读书, 跟着这年长的郑勰有样学样, 还成何体统?
后来?郑勰投了戎行,也没痛定思痛, 真正?办出几件像样的事来?,因此圣人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年前,总归不是什么好印象了。
郑家这一代?的儿?郎,的确没见有多少出色的,郑勰金玉其?外,更是名不副实。
今夜见这郑勰,自眉骨至人中,整片干净整洁的皮肤,被打得红肿高耸,鼻孔外翻,一般嘴唇肿得又肥又厚,兀自挂着缕缕血迹,圣人大?惊,这是谁人如此勇武?
圣人刚挑起眉梢,就听见贵妃满脸泪向他告状:“陛下,你可得约束太子了,今日他敢当着大?长公主的面,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侄儿?出手打成这样,来?日那还得了!勰儿?也是一片良苦用心呐陛下,他不领情就算,怎生为此恼羞成怒,当众殴打了郑氏的郎君。这不是打的勰儿?,这是在打臣妾的脸啊!”
圣人听明白了,原是太子动的手,怪说呢。
他挑了一侧眉梢:“怎回事,太子今日,不是正?在参宴么?他是在大?长公主寿宴上,向郑勰动的手?”
郑贵妃连连点头,手指掐着郑勰的脉搏,将人往前引,欲教圣人好好看看。
郑勰也不藏着,把自己被宁恪打坏了的脸一丝无遗地全露出来?,也让圣人知晓,他的长子究竟有多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他的肿脸看上去既可怖,又滑稽,圣人要极力忍耐,才能不笑出声来?。
郑贵妃娇柔地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着冤屈:“正?是在筵席上动的手,当着他姑母的面儿?,一点情面都不给郑勰留。在场参宴之人,都看见了!还请圣人明鉴,即便?是贵为太子,也不该如此藐视法理,筵席之上藏器于身,拔剑出鞘……”
圣人终于露出一点震惊:“还拔剑了?”
郑贵妃心忖,这回老皇帝总不能罔顾事实,偏心眼子再袒护太子了,怎么也该给她一个说法,不然荥阳郑氏恐也不能答应。
她点头如捣蒜,趴跪于地,怯弱地以?丝绢掩面拭泪:“是的。”
圣人好奇:“可朕看,他这伤也不像是剑砍伤的。”
这红肿的脸,宛如少牢。哪里是用利刃划伤,恐怕是诬告。
郑贵妃怕老皇帝不信,又再解释道:“太子是用剑劈翻了郑勰的食案,又用脚踹在食案上,踹翻的食案飞向勰儿?的脸,打成了这样。圣人,那食案可是紫檀木的,贵不用说,还硬如铁啊呜呜……”
老皇帝心想?,太子如此勇猛?
他叫郑勰上前,郑勰依言走?近,老皇帝就着郑勰的这张脸左右端详片刻,迟疑道:“这食案,能飞得这么准?是太子不小心踹的吧。”
听听。听听!就是这般偏颇,偏颇到了极点,一点公允都没有!
郑贵妃气得涨红了白腻的颊,忍着火,沉声辩驳道:“圣人!您忘了,您的太子素日里百步穿杨!隔了十?来?丈都能飞箭猎鹿,早不是十?几年病病歪歪的吴下阿蒙了!”
圣人拂了拂手掌,露出淡淡斥责之色:“贵妃,你当注意措辞。”
“……”
郑贵妃被圣人一句话堵回来?,气得胸脯连连起伏,拉着郑勰上前来?,让郑勰说说当时情景。
郑勰捂着红肿发疼的脸,因贵妃姑母定要拉着他上太极宫中告状来?,所以?为了脸上的伤势更可怖一些,他到现在还没上过药,疼得厉害。
郑勰把脸捂在手心,一五一十?说来?:“臣只不过是在席间,向齐宣大?长公主引荐了翠屏县君,替县君与太子牵线,殿下不答应就算,还打伤了臣的脸,圣人,臣是出于一片好意,岂料遭遇此等横祸。”
圣人又听明白了:“你要替太子与翠屏县君做媒?”
翠屏县君他还颇有印象,去岁曾在翠屏县拯救了十?多条人命,不仅如此,这个侠义小娘子还慷慨解囊,帮助县官重建,县官上报州官,后来?奏报到了太极宫,圣人听闻之后,也以?为此女义薄云天、忠勇可嘉,便?封其?为翠屏县君。
再后来?,他又得知,原来?这翠屏县君正?巧也是当年被驱出长安的幼女,圣人便?又提拔了顾家,任命为皇商,稍作补偿。
关?于此事,郑勰有自己的解释,抱拳道:“臣是想?,殿下一心要娶开?国侯之女,大?抵是因十?七年前一场大?病连累了师家嫡女,如今与师家联姻,也能因此弥补歉疚,圣人钦封的翠屏县君,也在当年七名婴孩之列,如何不能也让殿下纳入后宫,补偿终身呢?再者县君虽生就女流,却通大?义,晓世情,知民生之艰,堪为妇人表率,如此良女,入殿下后宫,岂非一举两得?臣心想?翠屏县君出身于商贾,或许是身份上低了一些,比不得侯门?贵女,便?考虑到齐宣大?长公主善于做媒,不妨令公主引荐。谁知,谁知太子殿下……”
郑勰演得颇为逼真,仿佛立刻就要泪洒当场。
圣人掌中攥着朱笔,一时未动,也未出声。
太子同他阿耶一般,情有独钟,他既仰慕于师氏,眼底便?再容不下旁人,纵然还有如花美眷、天赐良缘,于他眼中,也不过如秋后之叶,倦怠赐予一眼。
且不提这郑勰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太子的反应却让圣人更加明白了,太子对师氏早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知子莫若父,既是如此,只要他们恩爱,他自不会让闲杂之人搅扰了他们相?好。
圣人皱眉道:“翠屏县君固然是节烈女子,你既如此中意,不妨自纳为妾,逼着太子纳妾,是何道理?他尚未大?婚,便?先?娶妾室,这是要宠妾灭妻,教天下人看了皇家的笑话?”
郑勰惊呆了,圣人居然能偏心到这份上,亏欠了人家翠屏县君的,是宁恪,又非他郑勰。
情绪一激动,脸上再度感到火辣辣的疼。
着急上火,连牙也开?始作祟起来?,牙龈开?始干燥起泡。
他捂着肿痛的牙龈,悲哀地道:“圣人……”
“好了,”圣人自鎏金椅上起身,抻抻筋骨,皱起眉道,“须为十?七年前妖道谶语负责的是朕,太子当年不过幼童稚子,多年以?来?被蒙在鼓中,他能知晓何事,又要为此弥补什么愧疚?朕已经为此降下了罪己诏,贵妃步步紧逼,倒不像是为太子好,反而像不遗余力地提醒着朕的过失,这是不放过朕呐。”
郑贵妃心里直翻了一百八十?个白眼儿?,嘴头上却道着“臣妾不敢”,柔弱地匍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这老皇帝,真是昏聩得没有救了,他现在的身子也一日比一日不中用,一旦太子顺理成章地继任大?统,往后焉能留有郑氏一席之地在?
看来?她须得在那日之前,先?发动兵乱,借汉王之手杀了宁庶安父子,好顺顺当当扶植宁怿登基。
郑贵妃的眼眸划过一抹戾色,掌心始终贴向地面,花容垂地,仿佛受了不小的惊吓。
待郑贵妃领着郑勰回去之后,王石前来?为圣人沏茶,圣人既要深夜批阅奏折,还要应付郑贵妃姑侄,是该醒醒神了。
王石见陛下也无心再阅览折章,斗胆道:“汉王勾结宫中势力,陛下早已心知肚明,为何还纵容郑氏?”
圣人道:“朕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太子即位是迟早的事,但他才二十?岁,纵然天赋异禀,可经验不足,料理一个国家绝不能只是纸上谈兵,要托付这偌大?江山,朕也有些不放心。有些泥鳅在此兴风作浪,是朕给太子即位前的最后一道考验。”
王石佝偻着腰,眯着一双老眼,道:“圣人您真是良苦用心。”
圣人望向跳跃的烛火,灯影幽邃,他的思绪恍若回到了那个长安城中草长鸢飞的春日,风吹起少女的幂篱,眼前浮现出檐纱下清隽倾国的芳容。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朕惟愿,待朕百年后,你来?朕坟前,告诉朕一声,朕教子有方,天下安定。朕,死而不枉。”
王石如受了一道惊雷,雷电劈在他的背上,吓得他脸孔发白,战战兢兢地跪在了圣人跟前:“陛下千秋万岁,切不可提这个字。”
宫人惶恐,只是溜须拍马,其?实再没有人比王石更了解,他的身体状况了。
近来?,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在清醒的状态下,看见了皇后。
他想?,大?抵用不了太久,他便?能去见与他分别了多年的爱妻了。
这让他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时,似乎也多了些许期待。
天光放亮,宿醉一夜的太子殿下,终于软红帐中苏醒。
甫一睁开?眼,便?见到身旁睡得正?熟的,他的太子妃师般般。
少女呼吸轻而匀,好似有一层桃花粉的雾光笼罩在她瓷白清莹的面颊上,肌肤剔透,绿鬓淳浓染春烟。
她睡得很熟,他醒过来?了,手掌大?着胆子贴向她的脸颊,她都没有发现。
就着晨曦的光泽,宁烟屿把上身稍稍倾开?一些弧度,凝视着身下少女的倩影,只见她长长的上翘的眼睫之下,挂了两团淡淡的乌青。
像是昨夜未能睡好,才刚刚歇下。
宁烟屿揉了一下自己还有些酸胀的头,回忆起了昨夜的一些事。
姑母千秋宴上发生的一切,他都还记得一清二楚,但出了千秋宴,上马车之后,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却偏偏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若定要强行深想?,便?感到无比头痛。这便?是饮酒的坏处。
昨夜的确不该贪杯。
宁烟屿见到她眼下的乌青色,便?不敢再打扰了她难得的好眠,起身下榻。
春纤与夏柔等到天色大?亮,见太子殿下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地自寝屋里出来?,两人一同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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