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袅袅春腰—— by梅燃
梅燃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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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烟屿道:“早膳孤不在行辕用了,东宫有些要务亟需处置,太子妃问起,照实说。”
两名婢女记下了,春纤见太子抬步要走?,忽想?起一件重要之事,忙唤住了殿下。
宁烟屿回眸,只听侍女道:“太子妃昨夜吩咐过奴婢,替殿下在炉上煨一盏醒酒汤,等殿下醒了便?喝,能消解酒醉带来?的头痛,殿下要出门?,还是吃了醒酒汤再走?吧?”
他的脚步听到了“太子妃”便?顿住了,听完之后,太子殿下矜持地压下了上扬的唇角,低低地向侍女问道:“昨日从宴席上回来?之后,太子妃照顾了孤一夜?”
还让人替他准备了醒酒汤?
虽说不是亲手熬的,但情意他受到了。
殿下的俊脸极其?难得地抹上了淡淡的粉红,眉目之间多了几分少年人身上常见的忸怩。
春纤心思单纯,照实点头:“马车上太子妃看顾着殿下呢,殿下回到行辕时已经睡着了,几个率卫将您扛上的床榻,刚上床榻,便?吐了,秽物吐了太子妃一身,直把太子妃身上的罗裙都弄脏了,太子妃直皱眉头,说身上都是味儿?,便?到净房里去,洗了好久,过了丑时才真正?歇下来?。”
“……”
原来?不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夜。
而是,他吐了?
而她嫌弃他,洗了一夜的澡!
太子的脸色由粉转红,又由红转白,双手藏在蟒纹大?袖底下,顷刻就尴尬地攥成了拳。
原来?是他又听岔了意,自作多情了一番。
也是啊,师般般昨日还对他爱答不理,哪能一夕之间就转变了心意,他是操之过急,太想?教那个小娘子惦着了,居然在两个侍女面前露了相?。
夏柔呢,比春纤到底是稍稍心思玲珑些,看春纤嘴笨不会说话,急忙上来?找补:“殿下,太子妃照顾您许久,殿下也只呕了那一回,后来?便?安静入睡了,太子妃才放心去梳洗浴身。”
夏柔是好意,可惜太子已不买这账。
行了,宁烟屿把自己上下看一看,可能确实有几分风流俊俏,但师家小娘子却偏不是个中意皮相?更甚于内里的肤浅之人,要说内涵,可能他还修行不深,不能教太子妃满意罢!
时日还长,蕃商之事尚未了结,背后的汉王谋事在即,他若整日一心钻研男女之情,将长安置于险境,何能称为储君。还是等稳固了政局,能挣得一个太平清明的局面,再来?与小娘子探讨长久之事。
至于昨夜,那便?过去吧,想?来?他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小娘子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太子殿下吃了醒酒汤,步如流星地去了。
日晒花梢,莺歌穿过重重深巷,惊破了此间春色。
暖黄的光晕被卷起的画扇,揉得均匀而和煦,散落于窗内,照着紫檀木香案上烟气不尽的金兽炉。
榻上正?睡意香甜的小娘子,无人知,她昨夜想?了宁恪的那些话,想?了足足一夜。
她是否该,彻底忘记他曾带给她的不幸,全心接纳如今的宁恪?
最重要的——
她,喜欢他吗?

若说师暄妍最喜欢行辕的布局哪点, 便是?宁恪在行辕里种植了?许多果?树。
正当春日好时节,果?圃之中丛丛柰树枝繁叶茂, 伸展开柔绿的新叶,向春风吐露着勃勃野心,仿佛势要在秋天接出丰收的果。
师暄妍望着长势喜人的几株果树,感叹着,只怕到了?秋天时,她已?经嫁入了?东宫。
东宫大抵是没有这般蓊蓊郁郁连片的果?树的,这口柰果?,大抵就吃不上了?吧。
昨夜里, 她对自己与宁恪的关系做了?一番深思熟虑,得到的结论是?,不论宁恪许诺的长久是?否真实,但他眼?下恋慕她至深, 正是?情?到浓时,她也应当一心为?他。
只是?她还没有想清楚,自己如今这般, 算不算是?喜欢上了?宁恪。
她确定的是?, 她早已?不再因当年的妖道之祸而迁怒于他, 只是?当前?, 还不能完全摆脱那段阴影。
她知晓这样对宁恪是?不公平的,所以?,师暄妍想尽力?地克服那些?障碍, 至少夫妻之间, 不该存有这样的隔阂。
师暄妍停在一树青叶子底下, 嗅着春日的林叶飘散出的一蓬蓬木叶清香,眸光若定。
春纤与夏柔侍候着, 彭女官走了?过来,禀道:“太子妃,您的兄长,在行辕外,请求与您一见。”
师暄妍对“兄长”二字极为?陌生。
在她的潜意识里是?没有这个概念的,但想了?一想,也便突然意识到,这个兄长,应当就是?师远道与江夫人的长子师旭明。
开国侯与江夫人一向以?长子为?荣,但师暄妍却很少听他们二人提起过这个兄长,渐渐地她也就忘了?,在侯府,还有一个做着节度观察的“有出息”的兄长。
“他回长安了??”
彭女官道:“听说是?受陛下调令,改任了?车骑将军。”
车骑将军,金印紫绶,次比三公,也是?武将之中?的翘楚了?。
如此有能的儿子,缘何很少在师远道与江夫人嘴里听到,连师暄妍也有几分好奇,更不知晓,他此番前?来为?何。
“彭女官先将人请至正厅,我更衣之后便来。”
一炷香的时辰之后,师暄妍换了?一袭丹霞红提花挂珠长袖衫裙,步履平和?雍容地来到画春堂。
但见堂上,师旭明并未落座,只留了?一道修长的背影。
男人将双手?负向身后,脸面稍仰,正对着堂上的那幅檀木红轴錾银镶边的丹青富春山水大画。
他仿佛看得入了?迷,连她何时来了?身后,以?身为?武将的耳力?,都未能捕捉到。
听闻身后动静,青年男子回过头来,但见少女莲步迈入厅堂,初光正上,她姣好清柔的脸蛋沐浴在淡而微醺的黄晕中?。
美玉般的明眸,闪烁着金色的晖芒,衬其人愈发华美而矜贵。
只一眼?,师旭明便可以?肯定,这是?自己的亲妹妹。
男人视线凝住,薄唇微掀:“般般。”
这一声“般般”,温柔而沉重。
不同于宁烟屿的狎昵,也不同于师家众人的疏离,听感分外独特一些?,但要说何处独特,她具体也说不上来。
总之第一面,她对师旭明没有恶感。
只是?也称不上一句“兄长”,她便保持着距离,没有刻意近前?:“师将军,喜贺高?迁。”
师旭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眼?睑轻轻地往下垂落,须臾之后,他再次扬眸,神情?已?是?极尽温和?。
“般般,前?些?年,我一直想去洛阳见你,可惜陛下调任我南下,也不得机会,我听说了?你在洛阳遇到的事,心下也很后悔,倘若我知晓你陷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就该接了?你出来,哪怕是?前?往南方不毛之地,也该带着你,为?兄实在对你不起。”
师暄妍偏头看他:“你可曾让人,到洛阳打听过我的消息?”
若没有,说这些?话不过是?枉然。
师旭明颔首,声音了?夹杂了?歉意:“均被?江家夫妇挡了?回来,他们告知你在江家很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我便想,你跟着舅父舅母,至少比随了?我餐风饮露要强。”
师暄妍听了?出来,他是?来替师家二老做说客的,于是?屏息凝神,作壁上观。
她坐到了?一旁的梨花木圈椅上,手?指轻触碧玉果?盘里的玉露团,兴致恹恹地品尝起了?糕点。
师旭明转过身,看着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妹妹,心下的懊悔也愈发深重:“幼时,阿耶不许我去洛阳探视你,实则也是?怕因此而触逆圣人,只要圣人一日不松口,承认当年的错误,他便一日不敢接你回长安。我知,我也不曾经历过你的苦楚,便谈要你原谅他们,是?慷他人之慨,所以?我今日来,不为?师家。说来唏嘘,当年兰台诸将,独师家如今最为?凋敝,阿耶是?要强的性子,他抱有必须重振门匾的雄心,是?以?将我五六岁时便丢去了?军中?磨砺。”
他投军之时,般般甚至都尚未被?母亲怀在腹中?。
十七年来,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妹妹。
师暄妍不愿与他深谈,他不过是?要让自己回师家待嫁,抬高?开国侯府的门楣,但早在还清那七百五十两之后,师暄妍便与那个所谓的家门划清了?界限,如今已?是?两不相欠了?。
“师将军,明人不说暗话,你打这些?哑谜,我听不懂,”少女侧身向食案,又?尝起了?果?盘里的火焰盏口缒,“你不妨挑明了?吧。师将军回了?长安,想必正在二老膝下尽孝承欢,何须又?带上我?”
师旭明又?是?一阵沉默,之后,他看向对自己满怀敌意的妹妹,低声道:“我不住家中?。”
哦。那便是?在长安有了?自己的官邸了?。
师将军现在是?金印紫绶的车骑将军,委实也不必与别人挤在一间窄窄的院落里,没得委屈了?这八尺长的壮阔身形。
师旭明道:“般般,家中?人可曾向你提起,为?何多年以?来,我始终不曾回过师家?”
师暄妍摇头:“不知道。不过这种师家内部的‘机密’,是?切不可说给一个外人听的。”
她不知道,也实属正常嘛。
师旭明涩然勾唇:“十六岁时,阿耶欲令我与太原王氏联姻,迎娶王氏宗女为?妻,复兴师氏。只是?彼时我心有所属,不愿娶妻,父母便抓了?我的心上人,对我以?此要挟。我寻她至山崖上,欲解救她时,押她的部曲却不慎手?滑,松了?她腰间的绳索……”
他再三地审问过,那的确是?部曲的无心之失。
也是?阿耶与阿娘的无心之失。
可一个区区的“无心之失”,却让他永失所爱。
他之一生,又?何尝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人都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旁人都劝自己,莫为?了?一介女娘与父母闹翻,并不值当。
但他堂堂男儿,却因父母之失害死了?心爱的女人,他有何面目立身?
远走南地,自我放逐,又?是?萧萧数年。
师暄妍听得震惊,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糕饼,纳罕地望了?过来。
见到失神的师旭明,她对他,不禁产生了?一丝同情?。
“十六岁离开家门,此后我便几乎不曾再踏进家门一步,只唯独一次,阿娘矫作病入膏肓,性命垂危,诓我回家治丧,我入家门后,得知上当。时到如今我亦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阿耶与阿娘,袆娘之死,我始终无法释怀。”
他一派真诚地望着她,看着侧身向圈椅背,陷入了?沉思当中?的师暄妍。
“我今日登门,不是?为?了?要请你回去,般般,只希望,”他深吸一口气,说出的话,口吻愈发赤忱,“我今后便要在长安供职,你若不愿回侯府,便将我的府邸视作你的娘家,般般,你有兄长,有人撑腰。不要害怕,只管安心地嫁与太子。”
怕她拒绝,因此不等师暄妍张口,他又?道:“来时,我已?请示过太子殿下,得到了?他的首肯。”
既然宁恪答应了?,她也没甚么可说的了?。
她与师旭明不熟,凭空冒出一个“兄长”来,这般见了?面,也很尴尬,三日回门不过是?走个过场,只要不回开国侯府,回哪儿都一样,她便不再拒绝。
师旭明说完话,便让人抬上了?他为?师暄妍准备的见面礼,一笔丰厚的嫁妆。
这嫁妆一共六十四抬,被?他麾下的校尉陆续地搬进来,浩浩荡荡地填了?一整个院子,满院珠光宝气,铜臭飘香,师暄妍也为?之咋舌。
好似天上突然降下来一块香甜可口的巨大馅饼,足以?够她一生享用不尽的了?。
师旭明是?人未到,礼先行,礼多人不怪。
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亲兄妹,纵使再血缘至亲,也有尴尬与隔膜,他不争这一朝一夕,但需先取得妹妹的信任,方能从头来过,建立长久而持续的骨肉亲情?。
他含蓄地笑了?笑:“般般,我是?一生不娶的男人,既无后可传,挣的这些?钱,留着也是?无用,更不想便宜了?他人。武将是?刀口舔血的人,说不准明日我便已?经马革裹尸,这些?金银珠宝死不带去,放在手?中?更是?累赘,你拿着这嫁妆,可风风光光嫁入东宫,谁人也不敢轻瞧。”
在时人眼?中?,一个娘子出嫁时所携带的嫁妆,便是?她在夫家执掌中?馈的底气。
他不想自己的妹妹,毫无底气地去配一个全天下最身份贵重、崟崎磊落的郎君。
见妹妹不说话,师旭明以?为?妹妹嫌少,腼腆地搓了?下手?指:“我知晓,这些?自是?比不了?太子殿下的聘礼,但已?是?哥哥所有的家当了?。”
师暄妍没有半分鲜少之意,她出神,只是?在想自己现今手?里到底有多少钱了?,好像,一整个府库都已?经,堆不下了??
她像个一穷二白的小乞儿,骤入宝山,被?金银玉器晃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已?完全不知道目光往哪里摆了?。
她以?前?看话本?,话本?里头,也有她这种不受爹娘宠爱的小娘子,因为?不受宠,所以?日子过得拮据,那小娘子便有一句很振聋发聩的话:钱在哪里,爱便在哪里。
糊弄鬼的好话谁都会说,但不是?谁都能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的。
师家想认回她,是?见她发达了?,想扒着她,吸她的血,师暄妍门清,但师旭明的好意,让她意外,也措手?不及。
“没、没有。”
师暄妍看向身后的师旭明,朱唇如画,轻启。
“多谢。哥哥。”
太子殿下拾级而上,步伐骤停,眉梢轻蹙。
他才离开了?这么一小会,师家般般便已?经有了?别的“哥哥”了??
也不知谁如此大胆,这句“哥哥”敢当他面领?
太子殿下把眼?稍抬,于玉阶下,觑见厅堂里一双正叙话的身影。
身长壮硕的男人侧脸匿在槅扇内的阴翳之中?,俊采如星,只看一眼?,太子殿下认出了?此人。
原来是?真“哥哥”,他的妻兄师旭明。
比起师远道的汲汲钻营、碌碌无为?,此人倒确实是?有志之士,他调回长安为?将,也是?因汉王之乱在即,宁烟屿亲自奏请圣人,向其引荐的。
太子轻咳了?一声,咳嗽声穿过画春堂的描花槅扇,惊动了?说着话的兄妹。
师旭明见到妹夫已?至堂上,向前?迈过几步,向宁烟屿见礼。
已?不是?初次见面,虽是?君臣关系,亦亲如一家,师旭明在行辕,也可稍稍拿出大舅兄的架子,对太子殿下道:“还请殿下,日后善待般般,她自小流落异乡,饱尝苦楚,举步维艰,纵然有些?不合殿下心意的地方,也还请殿下多多担待,如若将来厌弃于般般,她又?不愿留于深宫,请殿下将她放还,臣将一世供养与她,还望殿下应允。”
“不会有那一天的。”逆着曦光,太子殿下望向画堂深处,烟姿雪貌的小娘子,她也正回眸而来,双颊灿灿,朗若明珠生晕。
若有一天,劳燕分飞,定只是?因为?师般般不喜欢他,并且厌烦他了?,想将他从身边赶走。
可太子殿下对自己又?存有自信,她不会一辈子都不喜欢他,他更不会给她赶走自己的机会。
既是?如此,师旭明想自己已?经无甚可交代之处了?,便告了?辞。
目送师旭明走远,师暄妍轻吐了?一口气。
她今天,又?多了?一个哥哥,好像,还怪是?不习惯的。
也许要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去习惯自己在世上的确还有这种实在亲戚。
宁烟屿看出了?太子妃心态上的转变,踏上前?两步,曲指,在师暄妍白嫩的雪额上轻轻一敲:“师般般,你这么快便被?师旭明的六十四抬嫁妆降服了??”
师暄妍捂住被?敲痛的额头,有些?不服气地还嘴:“伸手?不打笑脸人。难道要我说,不行,你姓师,跟我不是?一家人,你赶紧离开这样的话?况且,他和?我一样命不好呢,我愿以?为?师家只是?待我凉薄,没想到他已?经这样出色了?,照样被?逼得无处安身,可见我们同病相怜。”
宁烟屿轻笑:“你听他说得这般可怜,他要不这样说,还不能立马和?你拉近关系。不过,这些?嫁妆你且好好地拿着,反正也不亏。”
师暄妍曼睇太子殿下隽美秀逸的面容,心想,他们这些?男人,恐怕比她还世俗,还见钱眼?开呢。
宁烟屿握住了?师暄妍的小手?,掌心炙热,将她的柔荑包裹住,“般般。”
他这样不带姓地唤她乳名?是?很少的,太子殿下那嗓音,磁沉,华丽,如指间摩挲过轻盈而昂贵的丝绸,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蛊惑。
师暄妍心跳停了?一拍,怔愣间,乌眸柔软地望向了?他。
他将上半身稍稍倾下一些?,道:“我的意思是?,师旭明那个哥哥,可认可不认,不过我这个‘哥哥’,还请小娘子认下。”
她呆了?一呆,再没见过比开了?窍之后的太子殿下更加厚颜的,简直就是?死缠烂打,她的脸颊一时涨得比秋日熟透的林柰还红。
他呢,将俊脸再低一些?,靠她更近一些?,温热的呼吸一缕缕拂到她的乌鬓边。
那清沉动人的嗓音按摩着她的耳朵。
“方才你叫‘哥哥’,好像叫得我心里有些?发痒了?。师般般,你好像,从来不曾亲昵地唤过孤。”
没有吗?
好吧,当她仔细地搜肠刮肚之后,发现的确没有。
她向来都称他“宁恪”,或是?“殿下”,最亲热的,也不过是?唤他“郎君”。
“师般般,”他握住她指尖,更紧一些?,指腹被?他包裹住,传来了?轻微的濡湿之感,太子殿下喉舌微滚,向她讨一个,上次在长安夜市未能讨到的添头,“没有哪个善解人意的小娘子,会对自己的夫君直呼其名?。”
师暄妍想了?想,这次没再拒绝:“你想我唤你什么?”
太子殿下薄红盖耳,低声道:“师般般,你再叫句‘哥哥’?”

他这般,不过是为了拐弯抹角地骗她一句体己话罢了。
只?是要她叫他“哥哥”, 也亏得他想得出。
这个“哥哥”的寓意可不是兄长,而是情郎。
如若此时唤出来,有师旭明在前,便多多少?少?带了一丝禁忌,师暄妍不愿在青天白?日地唤。
还不如……留到晚间。
帐中隔绝外物,他若想听,她可以小声地叫一下他。哥哥。
躲又躲不过,师暄妍眉目轻闪。
乌润的?纤眉被日光漫上浅浅的?晕, 画春堂的?槅扇上,锦绣成?堆,她在那团云绣之间矗立,花光锦簇, 更衬得她妍姿天香,皎艳得令人不可逼视。
正巧这时,彭女官带人送膳食来了, 师暄妍借用膳, 搪塞了过去, 装作忘记了这事。
“殿下, 我一早起来到现在还空着肚子,用膳吧。”
宁烟屿露出些许失望。
其实不打紧的?,他知道, 她大概是不会从了他的?这一小小私心, 不过来日方长。
行?辕的?膳食也很丰盛, 有八方寒食饼、丁子香淋脍、葱醋鸡,这几样菜皆是士子及第后的?庆功烧尾宴上方能尝到的?鲜美佳肴, 还有不少?别的?传自禁中的?珍馐,每日都?几乎不含重?样的?。
最后一锅,便是刚出炉的?鲜美鸭汤。
鸭汤上热气氤氲,剥开揭盅时飘散的?浓雾,只?见汤面上浮着一层金灿灿的?油沫子,往里打上几把翡翠葱花,与鲜红如血的?枸杞相映衬,俨然一出《会真记》。
师暄妍这边,生怕宁恪这时还想起关于“哥哥”的?事来,眼眸也不敢抬一下,心虚地连忙为宁烟屿布菜。
太子殿下知晓她在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但不敢逼迫她过紧,因此并未戳破,但他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妃一勺一勺的?老?鸭汤,伴随着鲜甜浓郁的?黄金栗子,送到他的?碗里。
单是闻到那股栗子香,他都?有些反胃了。
唇缝紧阖,喉结微微一滚。
宁恪不用膳,师暄妍诧异着,终于仰起了雪颈,这一回,撞见太子殿下神情复杂,眉心微攒,全然是一副嫌弃的?模样。
他都?喜欢自己了,怎会嫌弃她给他布膳?
视线走投无路,求助地看?向了侍立在旁的?彭女官。
幸亏有彭女官在一旁,上前来提点道:“回太子妃,殿下是从小不吃栗子的?。”
殿下每食栗子,必会全身大火,继而火疖蔓延,腹痛不止。
但储君的?弱点,不应随意曝露于人前,彭女官虽知晓,但在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完婚以前,她以为不宜对太子妃阐述得过于详尽,只?需令太子妃不至于因区区琐事与太子间产生误解。
师暄妍终于明白?了,恍然道:“原来你不喜欢吃栗子呀。你早说了,我就不会给你准备那么多栗子糕、栗子酥、酒酿栗子、栗子老?鸭汤了……”
她爱吃栗子,还挖心挖肺地制作了一张《栗子百吃食谱》。她没?想到,这天底下,居然还有不吃板栗的?人?
那真是暴殄天物了。
新鲜出炉的?栗子糕,可是最香甜、最软糯的?美食,她一年四季都?少?不了与之相伴。
她到今日才不知,他从来不吃她留的?食物,难道她从未想过原因?以前,也从来都?不问彭女官?
太子殿下明明用了早膳,这会儿却开始胃疼了。
他捂住胃,将肘撑在红案上,却不想被太子妃瞧见了感到沮丧,将唇角往上挑了一抹新月般的?弧痕:“师般般,无事的?,孤看?着你吃。”
听他说不喜欢吃栗子,想必是讨厌吃吧,在他面前吃这个也不太香了,师暄妍只?尝了一口?葱醋鸡,便蹙眉放下了乌木镶银的?箸子。
“这葱醋鸡做得有些甜了。殿下,阿兄怎会突然调任回长安?是京中,出了什么事了么?”
此时在画春堂上,不宜议事,宁烟屿单手支颐,映着日色的?目光显得无比柔煦:“回房中说。先用膳。”
师暄妍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想到面前的?男人不吃栗子,看?其他几样菜里没?有栗子,便殷勤小意地替他的?碧玉小碗里夹了几箸子的?寒食饼,教他吃了垫垫肚。
宁烟屿却道:“我在率府用过了,你用吧,我看?着你用。”
两人相识已久,可师暄妍与他共膳却不多,用膳时总是放不开手脚,吃得慢条斯理、吃得温文矜持,仿佛生怕自己吃相不雅,被郎君嫌弃了。
他大抵不知晓,她是从小在江家?长大的?,在江家?,江晚芙被送走以后,江拯夫妇也没?了耐心教她淑女的?规矩,每日送到她房间里的?饭蔬,也很是清淡,几乎看?不到荤腥。
小时候吃的?最美味的?食物,就是对街上大清早便开始叫卖的?栗子饼,那热气腾腾的?栗子饼,真是香飘十里,隔了两条巷子,还能散到家?里来,她拿着过年时韩氏给她留的?几枚铜钱,上那儿吃了两次。
被韩氏抓了之后,她便没?有钱了,只?能日日闻香解馋。
后来摊贩挪走了,栗子饼的?香味消失在了对街尽头。
栗树年年郁郁葱葱,那时光却早已驾乘黄鹤飞去,一日千里。
后来改善了日子,她见到美味佳肴,便如入宝山,食指大动,恨不得狼吞虎咽,只?因顾忌淑女的?身份,便要极力掩盖自己的?本性,不露丑态。
毕竟吃相丑陋,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她的?这些规矩,大部分都?是在洛阳折葵别院时,惹烟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手把手教的?。
她怕学得不好,在太子面前,多少?还是班门弄斧,献丑了。
可她也不知晓,能对案而食,在袅袅烟气之间,看?她餍足地享用平常粥饭,于习惯了波澜壮阔、诡谲人心的?宁烟屿而言,更是奢侈。
这里往昔是行?辕,如今是使他能够短暂地从汉王谋逆的?无尽繁琐之事当中抽离,享用这片息宁静的?桃花源。
只?要看?见她,他的?心便拨了冗,涤尽尘埃。
回到寝房,他才向她说起,关于为何调任她兄长师旭明回京的?缘由。
“汉王在关中一直有一支私军,是当年他与阿耶一同举兵勤王时,阿耶一时不慎心慈手软留下的?后患。汉王有这支军队安插于长安后方,便如一柄架在长安脖颈上的?利刃。这些年,汉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假意于封地巴蜀屯兵,广募折冲府,实则暗中向汉中旧部输送军力,现在,这柄利刃淬火发硎,重?绽锋芒,已经锐不可当。”
师暄妍不懂行?军打仗的?事,她忧心忡忡:“汉王的?这支军队,大概有多少?人马?”
一旦汉王举兵发难,朝廷的?军队,能是其敌手么?
宁烟屿道:“不多,两万。”
两万人马是不多,但若这两万人只?是前菜,巴蜀后方还源源不断有军队补给,汉王的?大军浩浩荡荡,犹如蝗虫过境,片甲不留,要取下长安,也并不是毫无胜算吧?
宁烟屿勾唇:“北衙禁军皆在我手,京畿近处也有平阳、汉阴、天水三地,可以调兵遣将,唯一尚且不足的?一点,便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阿兄是其一,连同封墨在内,孤已尽数调回长安,这一战,师般般,毋庸担心。”
师暄妍既不通长安政局,亦不谙调兵遣将,只?有一把力气和?不畏死的?胆气,自忖还有几分过人之处,没?有让宁恪听到那声“哥哥”,她从别处予了他想听的?体己话。
只?见小娘子拎起粉拳来,胜券在握,明眸清湛,宛如秋水剑的?刃身闪过窗前的?炽烈阳光。
“如果叛军杀入长安城,攻进行?辕,妾身定做持剑护院的?第一人,决不辱没?了殿下的?威名。”
这个小娘子,他是知晓她不怕死的?,往昔她的?悍勇,是因身无挂碍,便无惧死亡,只?想玉石俱焚,宇内飞灰。
现在的?她,是因她是他的?太子妃,她为了太子妃位,也扛起了自己的?责任。
宁烟屿胸口?微微发烫,凝着师暄妍亮晶晶的?明眸,仿佛在这一刻,于水中捞出了两颗珍贵异常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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