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好气节!”
他满脸肃穆,赞道。
师暄妍不敢当他的?赞,想起在齐宣大长公?主筵席上所见的?那位翠屏县君,行?胜于言,能于风雪中救出十数条性命。
自己比起她,不过是多了一身出自于师远道与江夫人的?血脉,在旁人看?来高贵些许罢了。
汉王蠢蠢欲动,他们月底的?婚事,也不知能否顺利如期完成?,即将结为连理的?少?年夫妻,却都?默契地没?有提这一节,一切仅凭天意。
为今之计,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他不言,是因她能体谅,而她不提,因如能两全,他绝不会令婚期有半日的?延误。
师暄妍撇开话题:“殿下,封墨也回了长安了么?”
圣人早在之前便为封墨与昌邑县主定下了婚事,只?是这双小儿女迄今不曾相看?过。
齐宣大长公?主就是现成?的?媒人,还是说一不二?的?长辈,那么两人的?婚事,由她来操持自是最为稳妥。
但说到此处,宁烟屿的?长指围成?一圈,抵在唇畔,轻轻一咳。
师暄妍从他的?这声咳嗽间咂摸出无数深意来,好奇道:“这亲事也出了岔子?”
这个“也”字用得当真巧妙,意味深长。
可见对于婚期有可能延误太子妃是心知肚明的?,虽对控制汉王、诛杀首恶,太子成?竹于胸,但能否保住婚礼如期举行?,宁烟屿也无十全把握。
汉王逆贼,野心勃勃,来势汹汹,一旦攻打长安,整座宫城势必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他也将无暇娶亲了。
但太子妃眼下问的?是封墨与洛神爱。
太子殿下轻咳着,回道:“这个封墨,胆大包天,昨日申时末才回长安,天一擦黑便上了大长公?主府邸,宁死不从,要求与洛神爱退婚。”
“啊?”
太子妃朱唇轻掩,眸泛讶色。
单说这婚事,封墨与昌邑县主看?起来,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门当户对,年龄相合,连性情也有相仿之处,都?开朗率直。
她虽不了解封墨,但也于宁恪这里,有过一些耳闻,听说他是个爽朗耿介的?少?年将军。
太子相才,如伯乐相马,大抵不会有错。
封墨怎会冒着开罪于皇室的?风险,宁肯退婚,违逆圣旨,也不娶昌邑县主?
关于这一点,宁烟屿倒是想得透:“之死矢靡它?。封墨已有了心上人,不愿娶洛神爱那小鬼,也处清理中,无甚好奇怪的?。”
宁烟屿挽住仍眸光困惑的?太子妃的?细腰,闭上了身后疏窗,揽她回到内寝,拨开洒金的?帘帷,二?人并头而坐。
被放落的?帘幔轻曳,忽焉在左,忽焉在右,太子殿下磁沉的?嗓音也似跟着若即若离、时隐时现。
“封墨上月巡视河道,这月归来,身旁多了一个柔弱的?侍女,他对这女史?已经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好一副宁负天下,亦不负卿的?丈夫气魄,对阿耶的?圣旨,也敢违令不从了。昨夜气得大姑母连夜告了御状,要惩办封墨一个悔婚不娶之罪,若非多事之秋,大战在即,封墨只?怕很难逃得了牢狱之灾。”
怪不得,昨夜里刘府率带人来行?辕,说是有要紧之事,亟请殿下入宫。
原是因为封墨悔婚,陛下龙颜大怒,要惩治他。
殿下入宫,是为了解救封墨。
“昌邑县主人在河东,若听了这消息,心下不知该多失望啊……”
宁烟屿却与她有不大一致的?看?法,长指拂开碍事的?罗帷。
银灯的?光焰葳蕤,照着那双如穹苍之上朗朗明星的?眸子。
过于沉峻冷冽的?气质,偏受光晕的?暖调所调和?,中和?出一种?举世绝伦的?昳美来。
看?得她有几许失神。
男子伏在她耳侧,低低地道:“由此观之,盲婚哑嫁并不牢靠,还是孤自己一日水濯三遍眼,终于擦得眼明心亮,第一次出手,就采撷到了长安最美的?一朵桃花。”
她受不得这样的?话,耳垂迅速地泛起了红,酥麻且发烫。
气息缠绵,话音甫落,太子殿下的?薄唇便含着兰草的?温馥,一点点含吮住了少?女哆嗦不止的?唇瓣。
她这具身子,已受他所调,变得与他怀有了灵犀,在他吻上来的?刹那,便不受控制地染了情动。
只?是少?女的?情动,来得更为含蓄、腼腆,身子软若轻水,轻轻一推,便顺流而下。
舳舻踏水,相约而至。
船尖劈开浪花的?一瞬间,宁烟屿听到怀中少?女饮泣幽若的?声音,轻轻地吐在他的?耳边,那是她今日应许过的?一声:
“哥哥。”
湿漉漉的?软嗓,在他心里,酿作了一场淋漓尽致的?春雨。
于霎那,太子殿下眸光惊颤,撑在她身侧的?臂膀,浮露出的?青筋寸寸绷紧。
春水尽付,枉自东流。
齐宣大长公主夜扣宫门, 大闹太极殿,扬言若不治罪封家, 更难消心头之恨。
众人?都知,齐宣大长公主做了一辈子的大媒,在她的牵线下,无数璧人?结尾连理枝。
但到?头来,到了自己的孙女这里,竟被?人?当众退婚,还带着他的羽林卫呼呼喝喝地打上了门庭,此恨不消, 齐宣大长?公?主放言不若就此一头撞死在殿上。
她对圣人说:“阿弟,我一生不干涉朝政,这你是知晓的,我也知道这封墨是你与太子看重的能臣, 要治他违抗君命,轻则都是流放,但, 这豹子?胆的小辈, 竟敢当着我的面, 说他不喜欢我家神爱。这倒也罢了, 我问他,到?底是钟意何等模样的女郎,是谁家女郎不知轻重, 敢抢昌邑县主的郎君, 他竟回我, 他看上的是他的侍女!”
一说到?这儿,齐宣大长?公?主失了尊荣体面, 气得恨不得倒仰,尖锐的纹花护甲掐了一把人?中,缓过神来些许,大长?公?主终于在圣人?的沉默之中爆发了。
“我家神爱,大长?公?主子?孙,洛氏嫡女,亲封县主,还,还配不上他区区一介粗鄙武夫?”
朝廷呢,正?是用人?之际,正?需要“粗鄙武夫”,长?姊这般讥讽,若是传扬出去,只怕寒了武官们的心,圣人?摆摆手,遏止了齐宣大长?公?主的发难。
不过他也因?为?封墨拒婚之事感到?郁闷且懊火。
这旨意,毕竟是他自己亲自下的,圣人?迄今无孙,洛神爱便是他最为?疼爱的孙辈,是圣人?自小看着长?大的,是个全长?安都难寻第二?的娇俏灵气的小娘子?。
他实难相信,天底下还有眼?瞎如封墨之人?,放着深海龙吐珠不要,要一只河蟹?
“长?姊可打听过,封墨说的那个侍女,是何人??”
若是自小跟在封墨身边伺候的,有青梅竹马的情谊,那便罢了。
若是多年深情,终究不是一纸婚书能抵。
说到?这儿齐宣大长?公?主更气了,嘴角都急得冒出一个火泡来:“什么侍女,说是早入了青帐,做了他的爱妾也不为?过。封墨上月巡视河道,在半道上捡了一个孤女。”
口?干舌燥,齐宣大长?公?主讨了圣人?一盏玉露解渴下火,直道:“我听人?说,封将军身边跟着的,是个相貌羸弱的小狐狸精,十来岁,面貌青稚,长?得妖娆不说,打扮得也粉粉嫩嫩,哪像是才丧了亲人?的正?经小娘子?。”
这就让圣人?也不禁嘴角着火了。
封墨既然有了与昌邑县主的婚事,身为?男子?,就该恪守夫道,婚礼还未举行,就在婚前弄出这么些个莺莺燕燕来,没得令人?头痛。
可更怕的是若婚前失了贞洁,这不就和他家的老大一样了么?
看来这婚前失贞,不是老宁家独有的传统啊。
圣人?只好来宽慰长?姊,说自己家老大,自己可是精细着培养长?大的,致令一棵病病歪歪的小树苗长?成了茁壮参天的巨树,老父亲不知往里头花费了多少心血!
可他呢,还不是长?歪了,被?人?家小娘子?三两句言语一哄骗,就在婚前弄出个孩子?来!
迄今为?止,圣人?也没闹明白,自家长?子?到?底是做了被?猪拱的白菜,还是拱了白菜的猪!
孩子?虽是假的,可大长?公?主不知道啊,圣人?为?了安慰长?姊,也就唉声叹气,满面愁容,无比沧桑。
齐宣大长?公?主白了他一眼?:“你哪能一样?”
一声质询,圣人?哑口?无言。
齐宣大长?公?主道:“太子?贵为?储君,富有四海,将来六宫之中少不了后妃,就是婚前闹出人?命来,可地位摆在这儿,身价还能看跌啰?我家昌邑,却独想嫁个一心的郎君,现?在这郎君闹出了这般丑闻来,整个长?安,传得是满城风雨,人?人?都来看我宁家和河东洛氏的笑话!阿弟,你要不处斩了封墨,你长?姊的脸无处搁了,不如明日?就吊死在家门口?,干脆让旁人?都笑个痛快。”
“长?姊,你愈发说得严重了,我家昌邑,何愁没有好人?家?他封墨看不上神爱,那是他瞎了狗眼?,没福分,你切不可冲动。”
不论圣人?如何好言相劝,齐宣大长?公?主都降不下来火气,一筹莫展之际,幸有太子?前来救火。
上阵父子?兵,一同?劝说齐宣大长?公?主,这才教公?主堪堪平息了怒焰。
齐宣大长?公?主终于平了心气,叹道:“罢了。罢了。他姓封的不情愿,我家神爱还能上赶着不成?好在她如今仍在河东,这些指指戳戳,也到?不了她的跟前。”
宁烟屿见姑母伤神,熬得眼?眶彤红,嘴唇浮白,便站出来,愿为?姑母请命。
“姑母且安心,封墨在侄儿麾下,明日?,侄儿寻个由头重责他三十军棍,先恶揍一顿,为?姑母出了气,再退亲。如今尚无聘财,也没交换名帖,更不曾卜筮,一切都尚来得及,对神爱的影响也是最小的。”
齐宣大长?公?主攥住太子?的双掌,语重心长?地道:“可得打得重点,轻了就便宜那小子?了。”
“……”太子?抚抚鼻尖,眼?眸飘忽地笑了笑,“好。”
婚是要退的,但汉王举事在即,宁烟屿不愿阵前惩将,以免动摇军心。
他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安抚姑母而已?。
何况他也不觉得封墨有何过失,当初圣人?下旨赐婚,本也不曾问过封墨与洛家的小鬼,封墨亦不在京中,无法当时退亲,既非所愿,又何谈辜负。
洛神爱是个心胸豁达的小娘子?,区区一桩还没过名帖的子?虚乌有的婚事,无了,便无了,对她算不得大事。
只是流程尚需走完。
太子?殿下便约了封墨放鹰台走马猎鹿。
春日?,一天更胜过一天的煦暖,草木微醺,轻摇鞯辔,恣意踏马在春风里。
师暄妍盘好堕马髻,戴着一顶梨花雪的幂篱,与宁烟屿同?乘一骑。
二?人?行止简约,并未曾惊动率府诸人?,只遣影卫相随,驾马出了长?安城门。
恢弘的城墙,于顷刻之间,便被?甩在脑后,师暄妍骑在马背上,被?宁烟屿握缰的双臂环绕于怀,她侧身看向身后高耸的阙楼之时,便好似脸蛋依偎在男子?的胸口?,无比安宁闲适,依依可人?。
相比起宁烟屿,太子?妃身量较小,回身之际,脸颊大抵只能贴向他的胸膛。
呼吸轻而均匀,热意一丝丝地钻入衣领,烫在他胸前的肌肉上。
这不禁让太子?殿下心猿意马,想起昨夜,用上第五十二?式“佛坐莲台”时,师般般显然三两下便颠得受不住了,抱住他,依偎在他胸口?,吐气如兰,哀哀渴求,求他再也不要来那一式。
“师般般。”
他将眸光垂下,日?色斑斓,少年男子?睫翼轻翘,无比矜贵俊美。
她扬眸,被?阳光晃了眼?睛,被?花香迷了心神。
马背的颠簸中,心跳一点点加疾。
忽听他道:“你喜欢骑马,可想学?”
师暄妍心里轻轻地一动。
其实她跟着他骑了三次马,却从?来没有说过,她喜欢骑马。
但是他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还如此笃定。
这说明,他的确在意她,一直关照着她的一言一行。
比起宁恪的用心赤忱,难怪,他说她对他敷衍了。
师暄妍心虚地试图别过美眸,可总被?认真探寻的目光所吸引。
风扬起少女的一绺乌发,缱绻地擦过少年男子?的眉骨,昳丽的眉峰,宛如两道月弯,她的心跳,倏地更快了。
“我想学。你可以教我么?”
宁烟屿挑眉:“好啊。等你这‘胎’落了地,我就光明正?大地带你来放鹰台,包教包会。”
他说的,自是有他的考量。
是啊,如今于世人?眼?中,她还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岂可在众目睽睽中练习骑马?
“真的能教会?”
师暄妍很喜欢乘奔御风的潇洒,喜欢那股去留随性的无拘。
若能学会,自是最好的。
宁烟屿垂下双目,眸光里既有认真,又有三分佻达:“长?安小娘子?都会骑马。连宁怿那种笨蛋都能学会,师般般,你总不会比他还要笨了,而且孤一直觉得,般般聪慧可人?,从?前只是缺了一位师傅。”
见她将信将疑,似乎很无自信,太子?殿下又道:“你看,那些繁缛礼节,你只需学一个月,便能哄住长?公?主,天底下还有比师般般更聪明的小娘子?么?”
这诚然是一句不走心的奉承,可这样的奉承话,让人?听了很舒适。
怪道那些年轻阅历浅的小娘子?,都爱吃甜言蜜语连哄带骗这一套。
不过,要等她的“头胎”落地,还要等“出月子?”,那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况且,现?在这“胎儿”已?经足三个月了,若再怀不上,将来拿不出东西来堵住悠悠众口?,宁恪打算如何收场?
一时心头困惑,便梗在了此处,不留神,喃喃地问出了檀口?。
少女红唇微翕,眸光流转,眉心如春水泛起褶皱,挂满了担忧。
他听了,分出一臂,环绕住师暄妍纤细的软腰,下颌向她靠近少许,搭在她的香肩:“师般般,你无需担心。我想过,反正?你我婚期将近,若婚后一月,还不能有孕,我们便对外宣称,这个孩子?受惊流掉了。太子?妃与孤都还年轻,身强力壮,将来会有更多孩儿。”
他思?虑真是周全,还一定要等到?大婚之后再说。
她假意看不穿他心思?,垂眸,却禁不住莞尔一笑。
这匹骏马,载着太子?与太子?妃来到?放鹰台下临溪水的军帐旁。
正?是晌午,才跑了一场,两人?被?日?光晒着,身上都出了些微汗渍,宁烟屿让师暄妍先回帐中梳洗,只是刚刚凑近军帐,便在林隙漏过的日?光之间,看见了一身常服未着戎装的封墨。
春阳照着少年璀璨的眉眼?,也照着他青若修竹的云纹袍。
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近来却变得愁丝百结。
正?因?了一桩难以退掉的婚事。
听见马蹄声,封墨上前来行礼,少年人?天生一副好容貌,更有一把好嗓音,说话时,沉沉的,偏一点哑:“见过殿下。”
率卫们聚集在放鹰台下各自蹴鞠、烤肉,兴致高昂。
宁烟屿看向他,道了一声“不必多礼”,待封墨起身之际,宁烟屿看到?了他眼?下的乌青之色,猜测,这定是因?为?封墨说要退婚,昨夜里被?封老将军一顿臭骂,弄得整夜都不得安宁。
他自是应当不得安宁的。
因?禁中也为?了他,一夜不宁。
天不放亮,宁烟屿调遣的暗卫,已?经潜伏封府,将他那位金屋藏娇的小娘子?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
只可怜封墨年少无知,涉世未深,到?了如今还被?蒙于鼓中,委实可怜。
宁烟屿垂眸,对身旁师暄妍温声道:“般般,你先去更衣,我稍后再去。”
师暄妍正?觉着身上发了一点香汗,贴着肌肤,黏腻滞涩,不大舒坦,也想将被?汗水浸润的一扇脱下来,换上干净熨帖的衣物,便轻轻往下一点头,慢步走近了帘帐之中。
女子?更衣,男子?自不便停留。
于是宁烟屿与封墨往回走。
封墨得几步路走得心事重重,并不踏实,但看得出,对于要退婚,他是丝毫无悔的,只是头痛因?退婚带来的种种不测罢了,他似乎更怕,那不测会降临到?他心爱的小娘子?身上。
“封墨,孤再问你一句,你当真要退婚,退婚之后,你无悔?”
封墨脚步一顿,他抱着剑,向太子?郑重大礼:“臣绝不悔。请太子?殿下,准允臣与昌邑县主退了婚事,只要不连累臣的父母家人?,以及,以及杳娘。”
宁烟屿道:“你那心上人?,名唤杳娘?她今日?可曾跟你到?此?”
封墨脸热,想到?杳娘,少年露出了羞赧之色。
太子?自然猜到?了,冁然道:“甚好。此地没有女眷,让那小娘子?去侍候太子?妃更衣吧。”
封墨这时,却露出为?难之色。
宁烟屿挑眉:“怎么?那个小娘子?不是你的婢女么?她伺候你便得,伺候孤的太子?妃便不得?看来是冲着你来的啊。封墨,你就没想到?,怎的巡视河道一趟,偏巧就遇上了这么一个美丽孤苦的小娘子??她对你用的心机,你可曾知晓?”
封墨不愿见心上人?被?贬,极力为?心上人?争辩:“回殿下!是臣不愿令她分毫受累。她跟着臣,没有名分,臣才对外称她是侍女,本意,本意是想与昌邑县主退亲之后,再娶她,在臣心中,她绝非婢女!”
他口?口?声声,这般维护。
封墨是个笨嘴拙舌的男子?,但这番话交代得却很明白。
宁烟屿叹息着缓缓摇头,心忖,这人?五大三粗,当真带不动。
师暄妍回到?帐中,脱下了自己的松花色对襟团花比甲,再欲伸手去解内衣之时,有人?突兀地闯了进来,口?中呼道:“师家姊姊。”
师暄妍扣在衣襟之上的纤纤玉指,狠狠地惊颤。
仓皇抬眼?之间,只见一名少女莲步轻移、佩环叮当地步入了军帐。
她身上穿木槿色琵琶袖小袄,发上梳着两个可爱的双丫髻,分明是女侍的装束。
然而这张脸,面若银盘,灿烂如秋日?之月,冰肌玉肤,滑腻似酥,只一眼?,师暄妍便认了出来:“昌邑县主!”
洛神爱轻轻垂眸一笑:“是呀。我现?在叫杳娘。”
只是看她的这一身装束,师暄妍尚未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继而又想到?,此间能出现?的女子?,无非只有——
“封将军为?之要与昌邑县主退亲的女史,就是你?”
她一下糊涂了。
洛神爱的手指封住了朱唇:“嘘。不要被?他听见了。”
师暄妍兀自愕然:“杳娘?”
长安皆知, 封少将军为了一名?花容绮貌的婢女?,连夜上齐宣大长公主府与昌邑县主退婚, 圣人降怒。
而无人知,这名?婢女?,居然就是昌邑县主本人。
师暄妍短暂地晕了一晕,没有立时理清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洛神爱向她解释道?:“杳娘,就是幺娘嘛,我在家中排行最?小?了。师家姊姊,你知道?就好,千万别往外说?, 更?不要教?封墨那个狗东西听到了。”
她走近前来,似乎有意要襄助师暄妍更?衣,伸出?指尖,搭在师暄妍的肩头, 为她将长衫往下?捋一捋。
太子妃脸颊泛红,晕出?一缕藕色的雾光,有些抗拒。
洛神爱摇摇头:“师家姊姊, 你别害羞, 咱们很快便都是一家人了。对了, 我以后不该再叫你‘师家姊姊’了, 该叫你‘小?婶婶’啦。”
她虽是教?师暄妍莫要害羞,可?师暄妍听了此话,却更?羞涩难抑。
脸颊渗出?了薄薄红云。
如彤云飞渡。
可?她再也没有阻拦洛神爱要为她脱裳的小?手。
衣衫尽褪, 军帐内, 光线半明半昧, 照着少女?莹润白皙的肌理,恍若一捧细雪, 盈盈呈于目前。
洛神爱为之惊叹:“我算是知晓太子表叔一生要强,怎会栽倒在婶婶手上啦。”
她是个开朗外向的女?孩子,说?起话来不大忌口,师暄妍却没她这般大方,被三言两语,打趣得耳后也生了晕。
她实在怕洛神爱继续取笑于自己,忙转过了话题:“县主?,你为何会做了封少将军的侍女??”
洛神爱替师暄妍取了一块干燥的毛巾,递给?她。
师暄妍将毛巾卷作一团,擦拭着身子,听不到身后回应,她诧异地扭转身子,望见洛神爱垂落了鸦青色的纤睫,凝眸不语,看起来面貌稚嫩,宛然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她情不自禁道?:“县主?,你唤我一声‘小?婶婶’,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人的感情很脆弱,经不起这么戏弄的。”
她若只是单纯假扮侍女?,与?封墨调弄情趣,相信骗局败露之后,封墨是个有度量的男子,绝不会与?心爱的女?子计较风月场上的些许得失。
可?眼下?,事情已?然闹到了难以收场的地步,封墨当众拒婚,抵触长公主?,悖逆圣人旨意,倘或圣人执意降罚,是可?要了封墨性命的。
洛神爱轻咬朱唇,明眸流转,并不言语。
其实她又何尝不知晓。
现在她已?经闹过火了,这把火烧起来,已?经快到她无法控制的地步了。
“可?谁让,他那般轻视我的……”
洛神爱狡辩道?。
师暄妍微微惊讶。
面前的女?子,攥紧了拳,仰眸,看向自己一向敬重的师家姊姊,道?:“他先前巡视河道?的时候,得知了与?我的婚事,就想?退婚了,他给?我写了一封信。当时我在河东,接到未婚郎婿的来信,心里难忍羞怯,怕人看见,不敢拆开,便把他的信压在枕下?藏了三天,捂得信上充满了我枕上的香气,才拆掉漆印。谁知,他竟在信上说?,他对我无意,他要退婚,先告知我一声!我洛神爱,就这么让他看不上,他甚至都没有见我一眼,就要和我退亲!气死我了,我洛神爱是能让人退亲的人嘛。”
少女?说?到此处义?愤填膺,双颊高涨,齿关咬紧了,发出?嗬嗬声音。
可?见,当初接到封墨那封退婚信时,少女?有多?欢喜。
当初有多?欢喜,后来便有多?气愤。
师暄妍也终于听明白了。
洛神爱戏弄封墨,一开始只是出?于被拒婚的不甘,昌邑县主?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县主?便从河东离开,假装孤女?,在封墨巡视河道?途中于他相识,目的,则是引封少将军真的对你动情?然后,你再弃他于不顾,是这样么?”
洛神爱点了下?脑袋:“是的。谁让他不长狗眼,欺负于我。现在我不过略施小?计,他就对我深信不疑,还不是拜倒于我的石榴裙下?。哼,等他把这婚退了,我就告诉他,我就是洛神爱,然后拍拍手回河东,再也不要看他一眼。”
师暄妍狐疑地瞥着洛神爱,连擦拭身后,为自己穿衣都忘记了,还是一股凉风卷到身子上,唤醒了肌肤的战栗。
她方想?起,急忙把那条丹秫织金团花纹石榴裙穿上,外罩石青底胭脂红镶边挂珠长衫,广袖飘摇地,娉婷玉立在洛神爱面前。
年?轻的女?孩子,眼底互有惊艳之色,洛神爱看得更?是眸也不眨。
“我真的没有见过,比小?婶婶你还要漂亮的小?娘子了!”
师暄妍轻启朱唇:“谁说?的,上次在大长公主?的寿宴上,我便被翠屏县君给?比下?去了。”
洛神爱不信:“我没见过翠屏县君,但这定是小?婶婶自谦。”
说?到齐宣大长公主?,师暄妍问道?:“县主?回长安了,虽是作为封少将军侍女?,可?曾与?大长公主?通信?”
洛神爱面露惭愧:“我没说?。祖母要是知道?了,一定骂我没出?息。”
她甚至都能想?象到祖母,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她的鼻梁骨,声色俱严。
“他姓封的要退亲,你就让他退,何必自降身份,扮作他的侍女?,还上赶着由他轻贱!你是我河东洛氏的嫡孙,怎能如此没有骨气!白养你了这脓包!”
祖母斥责她的口水,说?不准还会喷溅在她的脸上,把她骂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昌邑县主?这般想?,倒也无错,齐宣大长公主?一定是不允她这么做的。
师暄妍于帐中更?衣完毕,要与?宁烟屿会和,担忧洛神爱被她表叔撞见,想?让她寻小?路先逃离,洛神爱却不动。
师暄妍问:“你不怕你的表叔了?”
关于这一点,昌邑县主?倒很有自知之明,摊手道?:“怕也没用。我敢肯定,早在封墨退亲当晚,我表叔就把我查得底朝天了,他要不知道?我是洛神爱,才有鬼呢!”
少女?说?到此处,正好扮了个鬼脸。
身后也恰逢此时传来一道?低沉的透着三分威严的嗓音:“不错。外出?一趟,还有些长进了。”
二人一同回眸,只见宁烟屿已?掀帘而入,帘门外,平林漠漠如织,日影下?澈。
金光洒落于男子身遭,细如金粉,映衬出?男人秀颀崔巍的身影。
方才还侃侃而谈的少女?,见了表叔一眼,吓得如鼠辈见了花猫,立马抱住了师暄妍的胳膊,跳脚地钻进了师暄妍身后。
见到表叔进来,她愈发心里没底,自小?婶婶身后,畏畏缩缩地露出?一双眼,气弱地道?:“表叔,你是不是将……我故意骗他的事情,告诉他了?”
宁烟屿在边上斜睨着胆大包天,敢教?圣人与?齐宣大长公主?为她善后的少女?,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孤是信任重用封墨,但还不至于不分亲疏,帮着他,欺自己的侄女?。”
洛神爱便抚了抚胸口,喘出?一口气来,道?:“还好。还好。”
幸得表叔口风紧。
她就知晓,表叔不会见死不救,胳膊肘往外拐的。
天下?宁家人是一家,都帮亲不帮理嘛。
宁烟屿走上前,皱起长眉,嫌恶地将洛神爱攀附着太子妃的细胳膊一把拿开,淡淡道?:“你看你梳的这个发髻,莫被大姑母看见,她又要掐自己人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