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勰也?到下首对面?入了座,虽与众人谈笑?应付着,一双狐狸眼?却频频地斜斜朝着太子这席飞来,关注着这里的?动静。
众人山呼间?,齐宣大长公主出场了,师暄妍打起眼?帘,瞧见大长公主今日身?着品月色墨竹纹长袍,装扮清雅,但难掩雍华之气,于?八名女史的?打扇拥簇下,肃容振袖出场。
“今是家宴,来者是客,不必拘束。”齐宣大长公主待人接物一直都很和蔼,与她外表的?霸气侧露大相径庭。
长公主发了话,家宴上又恢复了和乐热闹。
齐宣大长公主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酒过一巡,园林中忽然燃放起了烟花。
璀璨的?焰火一簇簇喷薄举向天?幕,訇然迸裂开,又星零如雨地坠落,划入长夜。
师暄妍也?在仰目看那盛放的?焰火,火光在少女漆黑清亮的?瞳仁间?跳跃,像极了深海之中鲛人闪烁的?鳞尾,卷起星辉的?斑斓。
盛大的?焰火,将千秋宴的?热闹气氛推举向空前的?高潮。
如此?盛世,怎能不令人心血来潮?宾客酒醉也?,诗兴大发,当即挥毫泼墨留下一篇颂圣诗来。
待焰火停歇以后,师暄妍扭转花面?,有些?口渴,伸手去提壶,只见宁烟屿面?前的?酒都喝完了,涓滴不剩,她呆了一呆,看向太子殿下,压低喉舌,发出闷闷的?低音:“宁恪,你怎么喝了这么多?”
宁烟屿呢,觉得自己也?实在不像个气量正常的?男子,她适才在看烟花,看得很专注,而他在看她,看得也?很专注。
他在想,他几时能让太子妃这样?专注地看一看,再被她亲一亲,抱一抱,主动往怀里钻一钻,就好了,可这念头不能有,一有,他便感到无比的?沮丧和怅然,太子殿下一时没能忍住,便借酒浇愁起来,推杯换盏之间?,这酒壶便见了底,再也?倒不出一滴来了。
齐宣大长公主留意到了他们这一席的?异常,便吩咐在旁下人,为太子多添一壶酒。
宁恪重新得了一壶酒,他又要品尝,可师暄妍害怕他醉了,急忙伸手去制止,低声告诫道:“宁恪,别喝了。”
若是醉了,在筵席上出了丑,不是让郑勰之流看笑?话么。
宁烟屿挑起双眸,昔日清冷的?眼?眸因染了酒意,显得分外清澈。
“师般般,我没醉,就算醉了,你放心,我酒品颇好,从不惹事。”
师暄妍不信。她也?没见宁恪喝醉过,若是醉了,他一个沉甸甸的?大男人,要人搬回去,实在很不方便。
她甚至现在都感觉到,宁恪像一根细细长长的?柔弱蒹葭,随时都有被风拂倒的?趋势,她只好绕过他的?腰,从底下藏匿在黑暗中的?不可见之处,环绕住宁烟屿的?腰身?,勉强帮他稳固身?形。
同样?薄醉的?郑勰,却在众目睽睽下,举着金樽,缓步越众而出。
筵席上舞姬止了衣袖,似柔弱的?蒲草分向两畔,郑勰越过一幅幅明媚如火焰的?石榴裙,来到齐宣大长公主面?前,青年人眉目若雪,缓缓往下行礼。
齐宣大长公主道:“可以明言。”
郑勰颔首称是,面?带微笑?地说?道:“小侄不才,斗胆向齐宣大长公主引荐一人。”
郑勰一语,满场肃静。
其实齐宣大长公主虽为长公主,但多年来并不曾招募门客,大长公主唯一的?癖好,便是替人拉纤保媒。
所以郑勰要替长公主引荐何人,是要替那人做媒的?意思?
师暄妍扶着醉得如嵯峨玉山之将崩的?太子殿下,也?不禁眸光凝定。
好在怀中的?太子殿下的?确如他所言那般酒品良好,便是有些?醉了,也?不吵不闹,只安静靠在她的?身?上,均匀地呼吸着。
那兰草的?芳泽一绺绺直往她雪颈里钻,温热,乃至有些?发烫。
少女的?面?颊早已被熏出了淡淡藕花红。
她想看看那郑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齐宣大长公主见他卖了一个关子,也?不免好奇:“你要引荐谁?”
若说?替人做媒,她是千百个乐意,但若说?给人指点前程,过明路,通气,把人推介到谁人帐下,那不是她这个文公主应当做的?事。
众所周知,她齐宣从不过问?朝政。
郑勰颔首道:“侄儿年前,曾路过江都翠屏县,此?县不幸遭遇百年一遇的?雪灾,道路皆被冰封雪掩,屋墙倒塌,损毁过半,翠屏县百姓民不聊生,无处栖息,险些?就要冻毙于?风雪中。虽有上下官吏极力?抢险,但奈何手中无银,无法采买,眼?看这百姓就要挨饿受冻,死伤遍野。”
齐宣大长公主喜好礼佛,是个慈悲为怀的?人,虽不过问?朝政,但听?郑勰说?来,也?不禁甚是可怜百姓,眉梢轻皱,急忙便道:“可知后来?”
郑勰叉手道:“这翠屏县中,正有一人路过此?地。当时在下与长随等三人盘桓县中,无处栖身?,眼?见七个村庄都被风雪淹没无处安身?,也?于?事无济,却见一女中豪杰,带领村民抗灾救险,于?风雪中救出了十数条人命。她也?是金钗身?,生就柔弱,但买下了县中最大的?客栈,让村民暂住,还设粥棚,救助县城中损失惨重,无力?维持炊爨的?百姓,更捐出了当时身?上所有钱物,襄助县丞重建翠屏县。如此?巾帼英雄,郑勰不忍见明珠埋没。”
齐宣大长公主听?明白了,她颔首表示赞许:“的?确是心地良善,大义为先的?小娘子,能急人所急,救助百姓,单就这一点,便已是功不可没。不过,这样?的?女子,该由圣上嘉奖,你何故将人引荐给我?”
郑勰道:“圣人已嘉其为翠屏县君。不过可惜,此?女出身?于?商贾,乃为末流。”
齐宣大长公主更加明白了,郑勰只怕是,要请求自己,以大长公主身?份,为翠屏县君说?一门好亲事。
她问?:“那娘子,年方几何了?”
郑勰回话:“回大长公主,此?女年方十七,正与太子殿下同月同日同时而生,诞于?元始七年,说?来极巧——”
郑勰终于?图穷匕见,露出了他今日藏于?身?的?锋利爪牙,目含笑?意,望向上首正维持着宁烟屿身?形不动的?师暄妍。
师暄妍胸中一动,错愕地抬眸,与郑勰笑?容阴冷如毒蛇吐信般的?目光对视上。
那人接着说?道:“正与太子妃,同时降生。”
漫长寂静。
郑勰突然把话扯到太子妃身?上,必有深意。
众人都在思忖那股深意。
郑勰亮出最后一线:“因当年妖道妖言惑众,谗言太子殿下遇命里大劫,乃是被天?煞妖星所妨碍,须驱逐当时降生的?婴孩,此?女被迫,被送至长安城外寄养,十七年,不得归。”
说?来这还是太子的?过失。因那妖道死后,已经证明了,太子殿下并非是被什么妖星妨碍,而是生来体弱,又恰巧在三岁生辰时发病而已。
师暄妍一直在想,当年被送出长安城的?婴孩一共有七名,她与封墨是其中之二,那么剩下五名孩童呢,人海茫茫,如今安在?
郑勰今日要替齐宣大长公主引荐之人,就是当年星离雨散,天?涯沦落的?婴孩之一。
论情,论理,圣人都该封赏她。
这个小娘子,如今应当已经回了长安罢?
齐宣大长公主摇摇头,道:“你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夸了她无数句,可我还未能见到那位翠屏县主,你何不将人带上来,给我看上几眼??”
“是。”
郑勰再一次虾了虾腰,拱手后退数步,便转回身?,去请他口中那位巾帼豪杰小娘子,不知是否错觉,师暄妍总觉那人不怀好意,当他视线经过自己时,有意无意似停了一眼?。
那一眼?中藏着太多轻蔑,但容不得她多想,她的?目光已被来到筵上的?小娘子所吸引。
众人也?回眸望去,只见此?女盈盈走来,着一袭烟草色湘妃竹纹对襟广袖长衫,下系水翠波光锦洒金长裙,粉腻酥融娇欲滴,风吹仙袂飘飘举,香肌玉容,柔桡轻曼,容光实在不逊于?太子妃半分,堪称一句绝色。
这女子出现,于?太子妃仿佛互为表里,如照镜子一般,生就不相上下的?美?貌,映得满堂生辉。
这时,在师暄妍怀中的?男人,好像多看了那个小娘子一眼?。
她垂下眸光,咬住了粉唇,突然有些?烦躁,不想再扶着他了。
宁烟屿没有等到太子妃嫌弃,先定了定神,坐直起身?子来,自案下捏了捏她柔软的?小手以示忠心。
他看美?人,如看一碗白米饭,他对米饭没有欲望,只有尝进嘴里的?,才是自己的?果腹之餐。
翠屏县君莲步轻移来到齐宣大长公主面?前,落落大方地行礼。
“民女顾缘君,拜见长公主殿下。”
此?女容貌殊丽,意态贤淑,看上去是个有规矩的?。
齐宣大长公主也?心甚满意,如要做媒,她自然记住了,会紧着这么出挑的?好娘子。
但她这边还没发话,郑勰又道:“请长公主勿嫌在下多事,实不相瞒,在下以为,这千秋宴上只有一人,堪为翠屏县君之夫!”
齐宣大长公主困惑:“哦?”
郑勰侧身?一眼?扫向已有三分薄醉的?太子殿下,长指挑来,掷地有声:“除了太子殿下,还有谁,堪当翠屏县君的?夫君!”
全场肃穆,一众参宴的?人双眼?在太子殿下、齐宣大长公主与郑勰之间?来回切换,唯恐错漏了任何一人的?表情。
这郑勰真?是勇猛啊,这话也?敢说?。
这不是明晃晃地打太子妃的?脸么!
郑勰无畏道:“请殿下容禀,翠屏县君自出世时起,便因妖道谶言而受连累,实则是为太子之故,县君流离于?江南十七载。殿下既能为此?娶妻太子妃,以补偿当年的?亏欠,又何必拒绝成双好事,同时纳一双美?姝?且太子妃为郡君,顾娘子为县君,为太子妃之副,恰应了名分,看来此?乃天?意。”
郑勰言之咄咄,一句不让,双眸中仿佛有两簇静静燃烧的?火焰,一直试图烧到师暄妍的?裙角之上。
她今日已经很乖,在筵席上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讲,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妖魔鬼怪,是箭镞瞄准了她,分明冲着她而来的?。
要她让这一步,忍着恶心,在大婚当日,接受夫君的?小妾同时进门。
欺人太甚。
她记得自己早前就同宁恪说?过,若到一日他要另娶,她自会挂冠求去,用不着人驱赶。
师暄妍忿然之下,于?案下,推了一把那喝得眼?眸惺忪的?男人。
归根结底,这是他的?事!
郑勰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咆哮着舞着他的爪牙,以道德威胁强行逼迫宁恪纳妾。
师暄妍看向场中衣带临风、如娇花照水的顾娘子, 她看上去,是那般可怜无助。
在大长公主的家宴上能够出席的,无不是王孙贵胄,仿佛任何一人前来,都可以如碾死一只蚂蚁般,将她踩在?脚底下。
齐宣大长公主陷入了沉默,她看了一眼今日坐在?上首,始终保持沉默的大侄儿?, 瞥见他幽目深邃,沉峻岿然,齐宣大长公主没能拿准主意,毕竟太子与太子妃即将新婚燕尔, 突然横插一杠子来,纵然再合适,也总有些谈之过早。
可从另一方面来讲, 这女郎今日被?郑勰带上众芳园来, 已经在?众目之下, 扬言要配太子为妾, 如今日不成,这深明大义、昭昭气?节的小娘子,倒因此失了一个好前程, 蹉跎了正当好的年岁, 在?长安城只怕也无人问津了。
齐宣大长公主心忖, 自己?的侄儿?非等闲人,他自降生?起便是钦定的储君, 当了二十年的太子了,眼见还有几年,便要继任为帝。
为君者,六宫之中岂会只独皇后一人。
就连她的阿弟宁庶安,仰慕先皇后至深,也还纳有六妃。
宁恪将来必然也有诸多妃嫔,所以今日应下,待太子妃过门?,诞下皇长孙之后,再行纳妾,也不失为美事?。
齐宣大长公主笑容和蔼:“翠屏县君,这郑郎君要替你与太子牵红线,可曾问过你心下之意?太子就在?此间,你心意如何?”
这确也是诸人关心的问题。
目光所及,只见正立在?筵席之间的妙龄女郎,亭亭地转过了身子。
那少?女修眉联娟,微睇绵藐,眉宇之间七分的端庄,还有三分的羞意,但见她掖手于袖间,只露出纤纤长指,盈盈朝着太子这席福身:“民?女顾缘君,见过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顾缘君的嗓音,亦是怯生?生?,娇滴滴,实难想?象,当日在?暴风暴雪之中,这小娘子率领村民?抢险救人的落落风姿。
师暄妍微抿唇线,目光澹然地也随众人,一同转向身旁的宁恪。
她的手藏在?案下,一点点抓住了裙衫,愈来愈紧。
如若宁恪应许。
若他也想?娶了这个小娘子。
她定头也不回,当场与他退亲!
这顾家小娘子的态度是一回事?,能不能成,太子的态度最为关键。
方才郑勰的一句说到了点子上,他娶她,可曾有几分,是因为十七年前那桩旧事?,他心底里对她藏了亏欠,如今,只是想?弥补那个亏欠?
若有,那他今日接受顾缘君,也是处于情理?之中。
师暄妍的朱唇被?齿尖磕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她瞥见,宁恪的眼眸里藏了一丝迷离,显而易见地有了些许醉意。
她心中更是道不好,若他在?醉间糊里糊涂地应下了纳妾,太子金口?玉言,也不可能再出尔反尔了。
师暄妍正要设法捂住宁恪的嘴,好让他在?清醒的状态下,再做出决定,宁烟屿却已目视那明眸善睐的小娘子,嗓音低沉,滚出一道如鲛珠迸落的笑音。
“顾娘子好名字,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之意?”
顾缘君听得心头怦怦乱跳,好似藏了一窝兔子,好在?她虽出身商贾,比不得侯门?公府,但爷娘也自小教?授她礼仪,因此还不至于失态,只是面颊因为太子殿下的一句话,慢慢地晕上了薄红。
那颜色比胭脂稍稍浅淡,添在?小娘子霜雪白的肌理?上,却增娇盈媚,更显盛颜。
你在?问她: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她自然不敢那么想?。
顾缘君再一次福了福身子,嗓音幽微,如枝头黄莺的红足,蹬在?纤细的碧叶之上,踢出一串伶仃的颤抖:“回太子殿下,是,‘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筵席上的人,一听,立刻就明白了。
这小娘子对太子殿下一见钟情,心甚倾慕,以诗相对,既大胆,又含蓄。
众人关注的太子殿下,看着顾缘君,神色认真地道:“翠屏县主,恕孤不能答应。”
这竟是一句不假思索,明晃晃的拒绝。
顾缘君的小脸微微泛白,但她不甘心如此就被?拒绝,仍是想?为自己?问一句:“可否请殿下告知,是缘君何处不得君心所喜么?”
宁烟屿自红案之下,扣住了太子妃湿漉漉的小手,在?她眸光微闪之间,轻声道:“孤惧内。太子妃不喜孤有她人,孤不忍见她伤心。”
他说着话,没有看顾缘君一眼,而是凝着他的太子妃。
满座觥筹交错,似在?眼底化成了水。
水轻轻慢慢地遮过眼帘,倒映出他俊美的长眸。
太子居然说,他惧内。
堂堂太子殿下,十六岁便摄政监国,杀伐果断,冷冽如冰。今日,在?齐宣大长公主的千秋宴上,坦言自己?惧内?
筵席上没了声音,再无人敢胡言乱语,一个个瞪大了眼珠,伸长了脖颈,呆滞地看着,气?氛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顾缘君肤光胜雪,双颊此刻更加白得惨然,少?女仓皇地欲离。
但一人阻拦住了她的去路,顾缘君抬起湿漉漉的清眸,看到的正是郑勰。
郑勰一臂横在?他身前,转头对太子殿下讥嘲地扯了一下唇角:“殿下难道忘了么,顾娘子也是因当初太子殿下那个莫须有的天煞妖星的谶言,沦落异乡十七载。太子既能为此,迎娶开国侯之女,面对同样?遭遇的翠屏县君,何故冷漠?”
他说得好听,难道真是为了替翠屏县君做媒么?
单从他是郑贵妃的侄儿?这点来看,齐宣大长公主陷入了无声的思量。
郑勰自幼与太子不睦,两?人同在?修文馆读书,郑勰聪颖,太子好学,都颇受太傅赞誉,只是后来郑勰在?修文馆白日私通女史,恰巧被?在?馆阁中歇晌的圣人撞破。
齐宣大长公主对于此人印象不深,只知他深受郑贵妃宠爱,齐宣对郑贵妃并无敌意,同样?也宠爱郑贵妃的儿?子,但郑勰此人,有过不洁传闻,齐宣大长公主对他便信任不深。
再者,太子是自己?的亲侄儿?,太子如若不愿纳妾,郑贵妃自不会强迫,少?年男女性情都火热,一阵高过一阵的,强行拂逆他们的心意,摁牛头去喝水,只有适得其反的效果。
做了多年媒人,齐宣大长公主还颇有心得。
不如就此作罢。
面对郑勰以下犯上,对太子的指责,齐宣大长公主便站了出来,充当和事?老:“太子大婚在?即,的确没有还未成婚,当着未婚妻之面,便要先行应许纳妾的道理?,这于规矩不合。皇家娶妃,也不能干这种以权压人的行径。”
再者,现在?几乎人人尽知太子妃婚前有孕,若皇长孙在?她的寿宴上有了好歹,齐宣大长公主更加无法同圣人交代。
这翠屏县主,只好为她另谋好亲事?了。
郑勰呢,见长公主发了话,不敢顶嘴违逆,叉手回了声:“公主所言亦是。”
便不大情愿地坐回了案前。
只是他这么一走,便将顾缘君一人晾在?了台上。
可怜的女孩子,本就生?得柔弱,肌肤白得几乎透明,一看便是弱质纤纤的女郎,本来被?太子公然拒了亲,便已窘迫得无地自容了,带她来的郑勰,却突然撒手不理?,将顾娘子一人晾在?台面上,着实让人有些不耻了。
满座眸光,几乎都被?顾娘子所吸引,不知她该如何下来台。
只见这时,一直温顺可亲,陪伴在?太子殿下身旁的太子妃,缓缓起身,接过了身后女史搭在?臂弯之中的一身翠羽锦裘,举步来到筵席中央,穿过舞女们一片片无风而飞扬的裙裾,走到顾缘君近前。
师暄妍将那身锦裘抖开,为顾缘君披上。
顾缘君错愕地望着师暄妍。
她本以为,她与太子妃,该是水火不相容的敌对关系才对,毕竟她思慕的是她的夫君,想?嫁的亦是她的夫君,可太子妃大度的善意,让她感到更加羞愧难当。
原是她心胸狭隘,以己?度人了。
难怪殿下会钟情于太子妃,以太子妃的容色,她又何敢与之争辉。
顾缘君充满感激地望向师暄妍,曼声道:“多谢。”
师暄妍低声道:“夜凉,不如顾娘子一道入宴吃些水酒吧,也可暖身些许。”
顾缘君自知,她出身于末流,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襄助一县百姓,她所捐出的那些钱,对她家里而言不过九牛一毛罢了,便受圣人嘉奖,封了翠屏县君,其实上不得这般的席面。郑勰走后,无人理?会她,她就更加进?退无颜仪。
不曾想?,最后对她伸出援手的,却是她曾心中暗暗引以为敌的太子妃。
这等胸襟气?度,令她自愧弗如。
顾缘君再一次道了多谢。
齐宣大长公主落座最高处,一直将筵席上风光尽览于眼底。
先前,在?得知师暄妍早与太子无媒媾和、未婚先孕时,讲实话齐宣大长公主是既失望又困惑,她很难相信以自己?老练精明的目光,竟会错看了一个十几岁的娘子。
但现在?,看太子妃将顾缘君引入座位,两?个女孩子联袂同行,并不因一个男子产生?龃龉,她又敢肯定了,她不曾看错过人。
这顾家娘子,多半也是被?郑勰诓骗来此,她是无辜的。
郑勰有过不检点的过往,齐宣大长公主也曾听说过他的一些风流名声,或许,只是今日他要借顾缘君之力,趁机给?太子抻筋骨罢了。
顾缘君于筵上得了一个席位,缓缓落座,脸色半白半红,将面容稍垂,自顾地饮起了果酒。
师暄妍回到宁烟屿身旁,接受他一路瞬也不瞬的瞩目。
太子殿下从未这般,目光发直,她便知晓,他今夜多半是真的有些酒意上头了。
按照来时的约定,她应该在?这时趁机向齐宣大长公主禀明,自己?身怀有孕,不适宜饮酒,且腹中不适,希望能提早离场,但宁恪他醉了。
他现在?这般,她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实在?不知如此场合,死对头还在?搅混水,他是怎么敢饮醉的。
吐了口?气?,正要施施然落座,那男子忽然眼眸如丝地朝着她靠近,上半身几乎要整个贴向她的雪颈,呼吸之间,浓烈的兰香混合着果酒醇和的气?息,一股脑拂面而来。
避无可避间,忽听他说:
“孤不是因歉疚才想?娶师般般为妻。”
那声音不大,也不小。
虽淹没在?了筵席上重新恢复欢乐气?氛的起坐喧哗声中,但邻座席面上的洛家几人,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齐宣大长公主之子,太子的两?位表兄,震愕着,四只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流露出不可思议。
几时曾见,太子殿下这般……黏人?
匪夷所思,有朝一日“黏人”二字,也能用来形容他们这位素来清冷峻切、目下无尘的太子殿下。
师暄妍身上仿佛挂了一只可怜巴巴的狐狸,也不知他是怎的,适才还好好地,等她送了顾缘君一回来,这男人好像更醉一些了?
她探头探脑地拿起齐宣大长公主刚又送过来的酒壶,一掂,居然又空了!
那一瞬师暄妍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眉间坠着愠意,微恼地看向他。
这酒还吃上瘾了,是吧?
太子殿下醉得缠绵,自然感觉不到太子妃的怒瞪。
他轻轻地靠在?太子妃香喷喷的玉体上,恨不得一觉这般睡过去。
郑勰就在?斜对面,一双狐狸眼总留意着这畔的动静,此人十分可恶,见不得她好,今夜筵席上始终盯着她不放,这时又低低笑开了:“太子妃的独占之心,好生?强烈啊,竟能让堂堂太子殿下也甘为伊人折节。”
他说话怪不好听的,师暄妍只当这人不过是在?放屁,不予理?会。
郑勰还不懂得减少?就收,还想?来挖苦她,又道:“只是这桃花,能挡得了一时,如何能挡得了一世,太子殿下将来若做了圣人,难不成,太子妃还能以身为太子抵挡一世桃花煞?”
那人呶呶不休,吵嚷得耳廓发胀,很不舒服。
宁烟屿再不惯着他,慢慢地坐直了身。
师暄妍看他分明都吃醉了,又见他直起身踉跄着爬起来,也不知要做什么去,她吓得不轻,心跳极快,伸手去挽宁烟屿的衣袖,但只捞到一幅衣角,别看那醉汉虽是脚步趔趄,但迈得却是极快,三两?步便跨出了食案,衣衫自师暄妍指缝间溜走。
“宁恪。”
她低声唤他,但始终唤不回那人。
腰间的雨露玉坠撞向蹀躞带,以及蹀躞带上那一口?光华璀璨的宝剑。
太子殿下步伐沉沉,于众人错愕之中,笔直、坚决地朝着郑勰所在?的席面上而去。
舞乐骤停,香风濯尘。
太子殿下一步步越过了舞台中央,又侧转身,步步顺阶而下。
“恪儿??”齐宣大长公主也不明白,太子腰间挎着长剑,又酒醉蹒跚地是要作甚么去,心里担忧太子会在?此处令人见血。
宁烟屿已经到了郑勰的案前。
郑勰觳觫不止,可纵使怀有再深的畏惧,在?强敌面前,也不可临危而乱,否则自己?的气?势便愈发落了下乘,他虽发着抖,神情却强打镇定,搬出齐宣大长公主来:“太子,这是在?大长公主寿宴上,你、你意欲何为?”
宁烟屿讥诮地弯了薄唇。
右掌自腰间握住了剑柄,那口?秋水剑吹毛断发,锋利无匹,宁恪曾带着它,斩下了十几颗外敌的头颅。
此刻,这柄饮血的利刃被?视作了礼器,藏身于华美笨拙的鞘身之中。
宁烟屿拔剑出鞘,右臂高悬,剑刃的寒光闪掣过,照着少?年丰神秀颀的身影,和明若寒潭的深眸。
“太子殿下不可——”
有人高声叫道。
但阻势不及,太子长剑一划,这柄拔剑骤然落下,剑气?一吐,只听见木屑断裂的脆响,再一看,宁烟屿的秋水剑已生?生?地劈开了这方食案。
案上的铜簋、银箸、匕、俎等物,纷纷散落在?地,砸到郑勰的脚背上,疼得他的脸一瞬憋胀成了猪肝色。
齐宣大长公主已经遽然站起的身,因为太子只是劈断了郑勰的食案,又心安地坐了回去。
师暄妍胸口?跳得很急,方才,只在?一眨眼间,她以为宁恪要杀了郑勰。
众人惶恐,噤若寒蝉,这筵席上再没了别的声息。
太子持剑,居高而临下,蔑视着郑勰,长眸深邃。
“孤是惧内。”
郑勰的耳蜗里一阵蝉鸣连绵不断地响起,声大如锣。
连太子具体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忆起往昔被?太子痛殴的经历,如噩梦重临,登时吓得束手束脚,再不敢动弹分毫。
那梦魇般的沉嗓,一字字划过他的耳膜。
“但不惧外。”
郑勰急急忙忙地点头,表示认同。
“再敢瞪孤的太子妃,孤势教?你,有如此案。”
太子说罢,一脚朝着断裂的食案踢了出去。
这食案从中四分五裂以后,又较大的一块,撑着一角半坍塌向地面,上头流满了果浆酒液,太子这一脚,直将半块食案踢飞起来,稳准狠地砸向郑勰的面门?。
哐当一声,郑勰被?正准地砸到了脸,他捂住了鼻,一屁股往后躺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