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般般是个泼辣的小娘子,对他尚且不假辞色,更加看不上江拯,岂会束手就擒。
砸得好。
只是劲儿还不够大,没将江拯当场砸死,属实是便宜他了。
江拯以为?有?了一线转机,哑着声音道:“小人是一时色.欲熏心,可是,可是这些年来,小人绝对没有?虐待过师暄妍,以前打她的都是韩氏那个贱人!殿下,您气也?出?了,求您,饶过小人一条狗命,小人愿意当牛做马,日日给您祈福诵经……”
宁烟屿冷笑。
“把?薛表给孤叫来。”
这句话是命令身后的率卫。
稍后,薛表同样顶着一脑门的汗珠,俯首在太子殿下面前。
宁烟屿道:“去年大理寺收监被判处流刑的囚徒,何日上路。”
薛表叉手回话:“回太子殿下,后日即可上路,最远流刑岭南。”
宁烟屿瞥眼江拯,江拯滚圆的浑浊老眼,震惊地看着商量他去处的两?人。
“小人不要流放,殿下饶命呐!小人这身子骨,吃不准在半路上就横死了。”
宁烟屿神色澹宁:“那更好了。”
“……”
江拯委屈地噙着泪花,一声也?不敢叽了。
薛表疑惑:“不知殿下要流放江拯到哪儿去?”
宁烟屿道:“以舅掠甥,触犯律法,该除衣沉塘。孤近日杀生太多,不想手里再?添人命。”
江拯急忙点头,不想添人命好啊,太子殿下大慈大悲,大仁大德!
“是的,是的啊,我没动师暄妍的,小人最多只是动了邪念,我没有?犯律法,这不能算犯律法!”
宁烟屿持剑一扫,剑在鞘中?,威力更甚,一击敲过江拯的一条腿髌骨,霎时,那骨头便四分五裂,险些碎作了齑粉。
江拯已经嚎不出?来了,哑着嗓子,痛苦得青筋暴涨浮露,蜡黄的老脸憋得紫红。
“将这人,刺配流刑,发?入岭南挖渠。”宁烟屿轻哂。
薛表立即想到,太子殿下看似仁德,留了江拯一命。
但且不说,以江拯这副破烂的身子骨能否平安抵达岭南,就是抵达了岭南,也?要充作徭役苦力,工长对干活拖沓的人,向来都是严刑拷打的,江拯断了胳膊伤了腿,只怕日日都要挨上几顿毒打。
岭南那地界瘴毒环绕,外?地人极易水土不服,他要日日挨打,新伤添旧伤,大抵也?活不了太长了。
薛表拱手道:“臣立刻去办。”
江拯的一双大眼瞪得宛如铜铃,喉咙也?哽住了,想了想自?己被流放岭南的余生,终于一股血流往脑袋顶上窜,脑袋往颈侧歪了过去,再?度晕迷。
率卫熟练地端了水来泼,宁烟屿道:“不必了,让他晕着吧,说不定一觉醒来,人就在前往岭南的路上了。”
率卫退下。
薛表再?一次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珠,心忖幸好得罪了太子的人不是自?己。
要真按律法把?江拯沉塘了,倒还给他痛快了,如此折磨,料想非常人所能领受。
师暄妍刚照料完柳姨娘回来。
上次宁恪拿来了许多契书,她细细地打理了一遍,这契书里有?许多房契,譬如太子殿下在长安便有?两?座私产,这行辕只是其?中?一处,另还有?一间与君子小筑规模差不多大小的别业。
师暄妍去观察过,别业通风向阳,无论四季,光照都能充足,而且环境清幽,无车马喧哗,适宜养病。
别业离行辕只有?两?条街的距离,相隔不远,师暄妍将柳姨娘安顿在别业之后,又喂她喝了些药,回到行辕来,已是黄昏。
残阳如血,铺于行辕花池中?,半池瑟瑟半池红。
水中?锦鳞游泳,激起玉珠四溅,一簇簇散落开?去。
画楼春早,一树桃花笑。
师暄妍上汤泉房浸泡了片刻,算时辰,宁恪差不多要回了,她从汤泉房中?出?来,身上穿着梨花色缠枝葡萄银线暗纹的寝衣,步行回寝居。
春光明灭,少女的裙摆漾在晚来雾气之中?,似神女飞扬的拂尘。
穿过翩跹花雨,来到寝房,蜡烛已经点上,屋内烛光染晕,照映四周。
乌木鎏金宝象缠枝罗汉床旁,绿釉狻猊香炉里燃着雪中?春信香,香气恬淡,悠宁,如于恻恻轻寒翦翦风中?,乍窥见梅尖凝雪,不胜温暖欣然。
在灯下暖光的围剿里,男人侧身向案上,正在拨弄棋笥里黑白棋子,眉目沉凝。
棋子在修长光洁的指间被弹拨着,动静伶仃。
师暄妍大约能察觉到男人眉眼间的不郁之色,想来,应是为?了近日长安城中?屡屡异动的蕃商,她不敢打扰他沉思,正打算轻轻悄悄地路过。
宁烟屿早已察觉到少女的鬼祟,待她蹑手蹑脚地路过之际,横眉,压下眼底的沉晦:“太子妃。”
好端端,怎会这么叫她。
师暄妍顿感?毛骨悚然。
诧异地一回头,只见宁烟屿将指间的白子投入檀木棋笥里,微微蹙眉,今日像是因她而不快。
可师暄妍也?不记得自?己哪里招惹了他。她在师家做的一切,包括殴打江晚芙,都事无巨细地向他交代了,她还特意问过他,若是她因此得了一个飞扬跋扈的名声,对他可有?妨碍。
但他说没有?,她只管跋扈,若连太子妃都抱冤受屈,只会教人以为?储君仁糯可欺。
“殿下有?事吗?”
师暄妍挤出?发?干的笑容。
手指被他遽然间拽住,师暄妍娇呼了一声,软绵绵的身子折如杨柳,一瞬便落入了他的怀抱之中?。
太子殿下视线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瞳眸幽深,藏着她看不懂的莫名的情绪。
师暄妍抬眸,细声细气:“我今天喝药了的,没有?忘记。”
以前她每每忘记吃药,他都会像今天这般愠怒,再?想法子,从某些地方,把?缺失的疗效再?补回来。
可她今天吃了药的,而且,宁恪好像也?并无将她压上床榻为?所欲为?的意思,这让她心里反倒有?点毛毛的,像百爪挠心。
宁烟屿声线微暗:“师般般,你是不是漏了什么不曾对我说。”
不曾对他说的?师暄妍实在想不起。
她困惑地望着他,一派真诚地问:“没有?。殿下是指——”
这一顿,顿得甚为?巧妙,重新将话题抛还给了他。
宁烟屿本来只是薄怒,至此怒意又深了一分,与一个装睡之人打哑谜,是永远无用的不见效的,他索性挑明了,双掌圈住少女纤细的腕,压她的手腕在背后,眸光趋近。
师暄妍感?到仿佛有?一股凉飕飕的冷气直往脖子里钻,害她身子后仰,只想躲开?他的逼视,偏已经躲避不了。
男人已经一口?咬在了雪颈上,像是以牙还牙般,偿还她那日对她的嗫咬。
但宁烟屿这一口?咬得很?轻,只是小惩大诫。
师暄妍来不及感?到疼痛,那双唇便已经移到了耳后,不知是否夜色黯淡,屋内清寂,他的嗓音听起来多了一分阴恻恻。
“江拯欲辱你,你从未对我说过。”
师暄妍睖睁,一时没想到,宁恪怎会突然知晓。
纵然借给江拯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到宁恪面前说这话。
有?那么一刻,师暄妍胸口?发?紧,眼睫战栗。
她开?始思忖,宁恪是何意,是……嫌弃她了么。
师暄妍自?打上了宁恪的这条贼船,这还是第一次,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感?。
尽管,她分明无错。
宁烟屿的长指抚过她雪颈上适才被他咬过留下的印痕,低低地道:“师般般,你为?何不早对我说,否则,江拯焉能留到今日。”
微凉的唇瓣,俯触过她的耳梢。
这是她全身上下第二敏感?之处,师暄妍的声线开?始颤抖,效果立竿见影。
“宁……宁恪,”她试图推他肩,但推不动,她徒劳地将手指搭在他的颈后,脸颊闷出?了朵朵彤霞,一时间,说不出?是脸颊更烫,还是心尖更烫,“这样的事,殿下让一个小娘子如何对她的未婚夫开?口?。”
宁烟屿笑了一下,继而,那双臂膀环绕过来,绕过少女柔若无骨的细腰,搂她入怀,呼吸均匀温热,含着淡淡的兰草香气,一绺绺缠绕上她的乌丝雪颈,钻入她的体肤之中?,渗入四肢百骸。
她一动也?不敢动,好像一块玉像。
被他拥着,在怀中?停泊片刻。
“我把?他弄去岭南了。”
师暄妍长舒一口?气:“嗯。”
但宁烟屿接下来一句话,让她也?有?几分意外?:“是你阿耶告的状,人是从大理寺被提到我的率府的。”
师暄妍摇头道:“难得,开?国侯突然相信了我的话。”
她诚恳地看着宁烟屿道:“好像,都是因为?你。”
宁烟屿扬眉:“嗯?”
男人的薄唇碾过她柔嫩的唇珠,研磨,牵扯,吻得怀中?的小娘子气喘吁吁,口?脂凌乱横斜,好似一朵被狂风骤雨蹂.躏过的娇花。
好容易得了片刻喘息,师暄妍胸脯起伏,上前难接下气地道:“其?实我说的话,一直都是那样,没有?变过。只是因为?你,他们才愿意正视那些话,才愿意相信那些话。如果换了以前,师家没有?人会信任我,他们只以为?我恶语中?伤,编排江家。在他们眼中?,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是心眼蔫坏的小娘子,已经无药可救。”
因为?她当了太子妃,所以,哪怕只是打个喷嚏,都有?人会因此而揣摩深意。
说来有?些可笑,可人间诸多世情,不过如此。
“你不是。”
宁烟屿反驳道。
师暄妍眨眼,眼波宛如流萤。
“我不是吗?可是我记得,太子殿下以前总说我是个小骗子啊。对啊,我本来就是个心眼蔫坏的小骗子。”
宁烟屿听不得她自?嘲,上前,再?一次吻了吻师暄妍的嘴唇,将少女柔嫩如酥的唇瓣含吮着,看着心上人近在咫尺的妩丽风流的眉眼,心窝如烧开?的沸水般滚烫。
她坑也?好,骗也?好,他都爱。
指尖摩挲过少女弯弯的眉峰,发?烫的心脏驱使着他,压少女上了罗汉榻。
有?些情意,不必言说,一切已经尽在行动之中?。
那身梨花色的寝衣,渐渐地不堪蹂践,被抓出?了道道皱褶。
裙边一寸寸往上堆,露出?了底下白璧无瑕的雪山风光。
师暄妍心跳急促,喉舌发?紧。
在宁烟屿进一步欺身而至之前,她抢先?一步侧开?了脸颊,任由他火热的唇擦过了脸蛋,落在她的鬓角间。
男人对于没亲到这件事自?是不满的,愠恼地看她,像是在质问她为?何突然躲避。
当然,太子殿下要做这种事,自?然是有?一个极其?正当的名目的。
为?她祛毒嘛。
师暄妍也?没说不让。
只是,她忽想起了这几日,宁恪不如以往勤快了,心里就有?了揣测。
明艳的眼波回旋着清湛的光,定定地看他:“太子殿下得喝药了。”
宁烟屿皱眉:“孤喝何药。”
师暄妍不容他拒绝:“以后小厨房里放两?只药罐子,你一只,我一只。殿下日日操劳,得好好地补一补。”
宁烟屿轻哼了一声:“孤身上没一处不适,要补哪儿?”
区区几个为?患长安一方的蟊贼,还用不着他费多少心力。
师暄妍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不知为?何,这种怜弱的眼神,看得宁烟屿身上很?不舒坦。
太子妃以同情的口?吻道:“你还逞强,华叔景老大夫的药都开?到行辕来了,殿下是该补了,不用怀疑,补那儿的。”
“师般般!”
男性尊严受到了挑战,宁烟屿咬牙切齿道。
面对太子殿下的气急败坏,师暄妍显得很?是镇定。
“你以前还说我讳疾忌医,殿下,做人不可这样,一味要求他人,却宽以律己啊。”
“……”
口?说无凭,实干出?真知。
太子妃最近的放肆,得益于他忙于缉拿长安异常的蕃商,与她缺少了一些“交流”。
师暄妍不知穷寇莫追的道理,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就想挖苦宁烟屿到底。
可惜太子自?小心高气傲,哪里是容得了人这般挑衅的,三两?句话没说完,师暄妍身上的寝裙便被撕成了碎布。
唇瓣嘤嘤间被封堵,呼喊不得。
意识到了什么的师暄妍已是后悔莫及,如受惊的小鹿般瑟瑟发?颤起来。
总之这一夜过去之后,从此太子妃再?也?没提什么“壮阳补肾”的旧话题。
那张华叔景老大夫好心好意送来的药方子,也?被太子妃揉着酸胀的腰窝给锁进了箱箧里,纵使于以后漫长的岁月里积了灰,也?都再?没拿出?来过。
如此也?好。
她虽被他操练得狠了一点儿,以至于两?日都没能下来床榻,但宁恪终于不再?说起江拯了。
师暄妍问心无愧,也?不怕他非要来找她算账,大不了日子不过了,可,只要提起江拯,师暄妍便不免会想起去年冬天洛阳江家他满脸肥油地贴上来要亲吻她、妄图占有?她的那一幕幕。
每每想到,她都会被恶心到饭也?吃不下的。
第三日,师暄妍起来了。
伸伸懒腰,看见天边的第一缕晨曦透过绿纱窗,院落之中?绿意葳蕤,忽惊春到小桃枝。
“云销雨霁,”师暄妍眺望窗前新绿,眉眼舒展绚烂,“春天真好啊。”
第60章
日?上花梢, 正值晌午时分,宁烟屿自官署处决完几个为祸长安的蕃商, 草拟了一封奏表,以上达天听。
蕃商乱京,只不过是汉王的前哨,这些?人秘密潜伏于?长安,乃是为汉王探听长安消息。
汉王的一只手,早已悄无声息地接触了郑贵妃。
三月仲春的气候逐渐逼得人脱下了外裳,只着薄罗圆领袍单衫,便已足够抵御绵绵的杏花风。
春衫轻透, 掩藏起男人袍服下修长笔直的双腿,掐出瘦峻如梅花寒枝一般的腰身?,形貌看上去格外昳丽,许是太子殿下近来?心情颇佳, 眉眼之间似化了霜,显出了春意融融来?。
近旁的人瞧见了,对太子殿下也斗胆地趋近了一些?, 更有甚者, 如长信侯般没大没小地开?起了殿下的玩笑。
殿下呢, 难得地也不恼。
这在太子殿下及冠以前, 或者说是定亲以前,可是从未有过之事。
宁烟屿到率府吃了茶水,就着盛放有果脯的食案, 垂眉擦拭起腰间的佩剑。
这口宝剑用玄铁精炼而成, 剑刃清寒, 指尖一拂,便落下三寸寒芒, 冷得人不敢细瞧。
宁烟屿用干布反复拭了三遍,剑刃映出霜雪般的光泽。
官署外,有人脚步匆忙地进来?传报。
“殿下,有一个师家的小娘子求见你,就在外等候。”
宁烟屿挑起眉弯。
这群人,近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开?起了他的玩笑,胆子大得很。
什么师家的小娘子,居然连太子妃也打趣起来?。
“让她进来?。”
师般般平日?在行辕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出行,她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会到他的官署里来?。
尽管行辕与率府不过只有一墙之隔。
有时想想,归根结底还是小娘子如今对他不上心。
她若喜欢他了,不会一眼都不来?看的。
宁烟屿想到师家小娘子终于?肯拨冗前来?了,胸口砰砰直跳,很有几?分少年?人的拘谨和心动,但为了矜持,太子殿下沉吟着擦拭剑刃,连眼也没抬一下。
一会儿师般般来?了,他自该好好地拿乔一番。
可没等到心仪的小娘子,倒先嗅到一口陌生的香雾。
这股浓郁的甜香,与师暄妍身?上的气息大相径庭。
宁烟屿眉峰一顿,擦拭剑锋的指骨敲击在刃上,也停住了。
他抬起眸光,目视面前的小娘子。
江晚芙委屈地将身?扭来?,跪在了他的面前,身?形脆弱,口吻绵软,当先一声唤道:“殿下!”
这是什么“师家的小娘子”,宁烟屿忽深刻意识到,被下属日?常打趣究竟多么误事。
更显而易见地感受到,这个冒领“师家的小娘子”的名头?的江晚芙,此等鸠占鹊巢的行径,究竟多么无耻。
思慕已久的男子就在眼前,尽在咫尺之间,这一回?,江晚芙终于?可以大着胆子,怯生生地将自己眉目展露给心爱的男人看。
阿娘从前总说,她的容色胜过师暄妍许多,以师暄妍的姿色,给她提鞋都不配。
她实在不相信殿下耳聪目明,会看不出,她难道不比师暄妍出落得更姣好,更出众么。
女孩子憔悴支离的雪容上,神情萧索,若要宁烟屿看,江晚芙便好似一头?已经被他箭镞所瞄准的小鹿,眼眸噙着水光,害怕地祈着怜悯与饶恕。
但只可惜,宁烟屿并非一个怜香惜玉的善人。
他的宽宥之心,恻隐之心,并非对所有人都会释放。
面对江晚芙的示弱,宁烟屿不为所动,漆黑的眉骨微往上耸,立如悬岩。
他之所以观察江晚芙,是因上次听师般般说,她在侯府时勇猛而凶悍,抽出了师远道身?侧长随的藤条,把江晚芙暴力抽打了一顿,他想看看,可曾留下痕迹。
他家的小娘子最是凶蛮,便是打他这么个精壮男子,也让他生疼生疼的,不消说是对女郎下手了。
宁烟屿仔细一看,便看出了江晚芙脖颈上未能消散的淤痕,一长条暗红的淤血,生生割裂了江晚芙葱白的颈。
当然,这也是江晚芙特?意展露给他看的。
她的襟领拉扯得很低,刻意地露出了衣领间雪白的染了红印的颈子,向他控诉师暄妍的“劣迹斑斑”。
宁烟屿对她的遭遇并不同情,但一瞬想到日?后师般般看不过眼他了,抽出藤条好好抽打他一顿的光景,就不禁有了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也是这江晚芙自作?自受。
而他得乖一些?,平时小打小闹无所谓,切不可真的惹怒师般般。
姿态婉婉地示弱了半天,没等到半分回?应,江晚芙眼底的水汽更浓了,这回?是真实的眼泪,一颗颗从眼眶里挤出来?,她挂着呆滞着眼神,终于?阐明了来?意。
“殿下,民?女恳求殿下,莫驱江拯至岭南……”她跪在地上,双掌交叠,额头?叩上手背,一揖到底,泪水簌簌地往下滚落,“民?女听说,岭南属于?蛮夷之地,民?智未开?,穷山恶水,条件简陋,阿耶自幼养尊处优,以他的身?子骨,若到了岭南,只怕,只怕……民?女只想求殿下饶命,便是收监他,关一辈子,也好过客死?异乡……”
泪水啪嗒啪嗒,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不一会儿,他的地板已是遍布水迹。
宁烟屿道:“你自忖,你的泪水便能打动孤?可知?孤素来?生硬冷漠,不近人情?”
江晚芙伏在地上不愿起身?,轻声道:“殿下,是民?女心中的豪杰,是君子。恳请殿下高抬贵手,饶恕我阿耶一命。”
宁烟屿笑道:“君子?你想差了。孤不是君子,孤是‘梁上君子’,是‘卑鄙小人’。”
江晚芙哪能听懂“梁上君子”的典故,诧异殿下怎么会如此自评。
可须臾,她又把脑袋垂低,幽幽道:“殿下之心昭昭,瞒不过民?女。殿下如非心怀慈悲,您与我阿姊之间千山万水之隔,怎会,怎会要娶我阿姊为妻。”
说到最后,江晚芙极其不愿意吐出那?几?个字来?,咬住了唇瓣。
宁烟屿道:“我与你阿姊千山万水之隔?孤是配不上暄妍,但还不至于?与她有千山万水之隔。”
“……”
江晚芙抬起头?来?,将要反驳,她不是那?意思,殿下将话听反了,可当她一正视太子殿下深邃沉凝的黑眸,立刻便反应了过来?,原来?他是心知?肚明,不过是故意呛自己罢了。
些?许心灰意冷盖住了心尖,江晚芙狼狈地掖了掖手在袖里,低下头?颅,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话奉承:“殿下乃人中英杰,世上任何女子,都没有您无法与之匹配的……民?女只是想,恳求殿下稍施以仁心,能够……”
她话还没有说完,宁烟屿已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言:“你认为,孤还没有对你‘施以仁心’?”
江晚芙的眼波仓惶地晃了晃,露出困顿不解之色。
宁烟屿终于?体会到了江家人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无耻,澹澹地讥讽道:“孤如对你无仁心,在知?晓你幼年?时竟险些?溺死?太子妃,早该屠了你万遍解恨。你如今活生生地站在孤的面前,大言不惭地求孤恕你阿耶禽兽不如的罪行,不正是应该感激孤的‘仁心’么。说到底是人心不足,欲壑难填,你江家真是将‘刻薄寡恩’‘寡廉鲜耻’几?字演绎到了极致。”
他的话,一字一字,比师暄妍抽打在她身?上的藤条还厉害。
江晚芙的脸颊火辣辣地疼痛,这才知?晓,今日?自己来?,是自取其辱了。
太子殿下,从来?只会站在师暄妍的那?一边,从来?不会对她施予少许怜悯。
是她多想了。
还以为……阿娘说的,是真的。
江晚芙凄楚地看着他,不敢为自己辩解一句。
她幼年?时,便知?师暄妍来?了自己府上,是来?寄养的。
师暄妍,是开?国侯府的贵女,而她,是家道中落,名不见经传的洛阳娘子,身?世再?普通不过。
纵然是寄人篱下,可师暄妍总有令人为之惊艳的表现?,小时候,阿耶请了教习先生来?教她们?识文断字,她兴致缺缺,学得不甚热情,千字文背了三个月才背会,可师暄妍呢,她三天就背会了。
先生不会看谁是正统的江家娘子,只知?道,背不出诗文的人就要挨罚,江晚芙被先生的戒尺狠狠地抽打着手心,戒尺都裂开?了细长的口子。
足可见,打得幼小的孩儿有多疼。
她挨打,师暄妍也不劝,就只在边上看,四平八稳,不动一下。
她觉得,师暄妍看她的眼神,就是充满了蔑视和鄙弃的。
可凭什么啊。
她是江家娘子,而师暄妍只是个外来?的孽种,她都得罪了太子殿下,冲撞了未来?帝星,来?洛阳是受罚的,她凭什么高高在上,用那?种清傲的姿态活在世上。
那?日?散了学以后,江晚芙把红肿发辣的手心藏在袖子里,热情地邀请师暄妍去观鱼。
师暄妍真个够笨的,竟然手指轻轻一勾就过来?了。
看到她在日?光下晒得泛出微微红晕的玉色面庞,江晚芙嫉恨心起,她忽地箭步冲上前,从身?后将师暄妍狠狠地一推。
小时候,她年?纪虽小,但个头?和师暄妍差不多高,因为过于?富养,力气也大,一下便把师暄妍推了一跟头?,把她送进了水缸里。
掉进水缸的师暄妍连声喊着“救命”,她不会水,只在水里挣扎着,拼命要爬起来?。
其实那?时候,水缸旁边就有一块大石头?,如果江晚芙想,她就能搬起石头?砸碎了水缸,把师暄妍从水里救出来?。
然而她并没有那?样做。
看着在水中不断求着救命的师暄妍,她唯一的念头?只是,若是被人发现?,若是被人发现?……她就完了,先生会用戒尺打死?她。
不如就让她死?了吧,就让师暄妍永远消失在世上。
江晚芙哆嗦着走上前,等师暄妍冒出一点脑袋尖,露出那?双清润明丽的乌眸时,江晚芙狠一狠心,她伸出手,按在了师暄妍的颅顶,把她往水里压。
她在杀人。
她知?道。
水里没了动静……
日?影落在水缸里,落在少女苍白的,漂浮在水面上的身?子上,好像一块硕大无朋的瘢痕。
“殿下……”
江晚芙的唇角突然溢出了清浅的泣声。
这泣声淋淋漓漓,犹如雨浇花端,一声声落在耳畔。
宁烟屿微耸眉宇,好奇左右率卫怎么如此眼瞎,带了这么一位“师家小娘子”进来?,真是该换人了。
“孤望你知?晓,”宁烟屿淡淡道,“如不是顾念你与你母亲韩氏生为妇人,孤一早便已杀了你。你到孤的率府来?求情,是如何有脸,自诩在孤这里留有三分薄面?”
江晚芙在太子殿下这里自是没有面子,可她还以为……太子殿下自是从来?也没有好好地,正眼瞧一瞧她。若是瞧了,殿下会对她心存怜爱的。
原是她大错特?错。
心上人的耳刮子,比师暄妍的还要痛。
她也顾不得狼狈,踉跄地爬起身?,便哆哆嗦嗦地逃出了率府。
宁烟屿没让人拿下她,在率府滞留了片刻,也再?无心擦拭剑锋,向刘府率告了一声,起身?回?忠敬坊间壁的太子行辕。
他料想的不错,他心仪的那?位“师家的小娘子”,果真没有半分来?行辕探看他的意思,就连他每日?辛苦,她分明都看在眼底,也没有一句两句关怀。
宁烟屿来?到后院,瞥见师暄妍正在插花。
纤纤的素手与红硕的花卉相映衬,更显出一股清幽雍容的气度。
他调整好心态,上前去,缓缓地握住了师暄妍的小手,告诉她,江晚芙今日?来?过。
他本以为,听到了这话的师暄妍,会扬起小脸,呷着至少一点点酸味,对他说,哦,那?江晚芙说了什么,可有碰了你身?体。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拉开?他的手指,把最后一枝粉艳艳的桃花插在玉净瓶中,随即便无所谓地道:“灶膛里还煨了栗子呢,热气腾腾的,很好吃。”
宁烟屿听了心里怪没味的,自己主动说了出来?:“太子妃,你都不问问,她来?找我,说了什么。”
师暄妍曼声道:“定是想替她阿耶求情之类的,我猜,殿下你也没有答应。所以,问与不问都没什么嘛。”
说完,她把案上的花瓶挪了一个方向,给宁烟屿展示自己劳动了一上午的成果。
“你看,好看么?”
斜照的春阳,铺了一层金灿灿的光粉在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