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抵知道师暄妍把她幼时干的那些?恶毒之事抖落出去了,想要辩驳,但看了一眼师远道沉怒压抑的黑眸,如裹挟着层层雷暴,江晚芙便不敢再动?。
江夫人也不知如何?安抚,见夫君回来,只是一个人,般般并没跟在身后,心里虽早料到了结果,却也仍不免失落。
师远道瞥眼江晚芙,对?江夫人道:“江晚芙入了我师家族谱,是我一时不慎,即日起便划掉她的姓名,所幸这些?年,她在我家中?名目不过是寄养,尚未过户政司审查,只消划掉姓名,便算不得我家人。”
江晚芙听了,霎时犹如被抽走了魂魄,凄惨地哭出了声音,直道:“阿耶,你莫相信阿姊,她是诬蔑芙儿的,芙儿在师家多年,为人秉性?如何?,难道阿耶你还?不知道么……芙儿是被冤枉的……”
她一路自吊窗边跪下,膝行而来,无助地牵起了师远道的袍角。
师远道一把将她推开,冷声道:“谁是你阿耶!你阿耶江拯,不过是个市侩小人,他与你娘韩氏天造地设,才生养了你这么个孽障出来,这些?年我疼你惜你,可?你和你爹娘怎生有脸,要害我的女儿。”
江晚芙只是哭,几乎要哭出血来。
虽然极力压抑着,可?总有呜咽声漫涌出来,师远道现在一听到哭声就头大。
他挥袖对?江夫人道:“夫人,我看她娘如今已经是个罪人,他爹也是个难当?大面的,你还?怜悯她,还?想照拂她,不如及早地把她嫁出去。”
江晚芙听了这话更加像是要疯了,说什么也不愿出嫁。
师远道冷冷觑着她:“你若不想嫁人,便只管跟你的亲阿耶回洛阳去,与你那个早已蹲了大狱的阿母团聚。”
江晚芙被唬住了,愣愣地不敢再发?一句声。
江夫人是想为江晚芙觅一个好人家,可?这般草草出嫁,如何?能挑选良婿。
夫君做了主张要划掉江晚芙的姓名,那她便是罪犯之女,一个犯了事的婆子的女儿,还?能攀附得个什么好亲事?
可?家里的大事都是夫君做主,便是江夫人也无权置喙分毫,她掩了掩泪花,低低地哭泣出声。
直到现在,她都不愿相信芙儿是个坏孩子,怎么会呢。
师远道冷口命令:“来人,送江晚芙到君子小筑去。”
左右便来叉起江晚芙,任凭她如何?哭诉,如何?求饶,师远道那一颗心硬得同?铁一样,坚决不再回心转意。
细想来,这么多年,他对?江晚芙的疼爱,只不过是因?夫人而爱屋及乌,男人对?于自己血缘无关的孩子,能有多少真情??
更何?况他每日事务庞杂,与江晚芙相处不多,就连相伴之情?,也不甚深刻。
他见夫人甚为疼爱这个来之容易的小女儿,他便也随声附和。
一则是取悦于夫人,二则是,倘或他流露出一点对?般般的在意,就生怕夫人会想起般般,又?要闹着违抗圣意,将般般接回来。
这个抱来的女儿他了解不多,只觉她娇柔可?人,爱撒娇,对?自己分外亲切,便也心里头认下了这个女儿。
但今天推翻了以前所有认知,师远道把他为数不多的“真情?”收了回来,再看江晚芙,没了一点恻隐之心,纵然她嚎啕着被拉扯出门,师远道也终于不再被“父女之情?”所裹挟。
他头痛万分地瘫倒回座椅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下人拎着一只金丝笼,忧心忡忡地进来了:“家主,这只娇凤这两天不进水米,好像快死了。”
师远道余怒未平,拍案道:“一只鹦鹉的死活,也要来问过我吗!”
下人委屈巴巴,不敢反驳,只想说,以前家主可?疼爱这只鹦鹉了。
这娇凤会说得一口俏皮话,常常逗得家主哈哈大乐。
可?不知怎的,鹦鹉后来自闭了,鸟嘴同?上了锁一般,再也不开口说一句话。
自闭的鹦鹉失去了讨人喜欢的本领,很?快地,便被师远道撂在一旁置之不理。
下人也是想起往昔家主也有抱着鸟笼爱不释手的时候,想着娇凤临终前,能得家主一声关怀也好。
师远道瞧了只是来气?,正恐没个撒气?的地方,看到那只色彩斑斓的鸟儿,伸手打了过去,直把金丝笼篾给打掉在地。
笼子自地面翻滚了几圈,那只蔫头蔫脑的鹦鹉也翻滚了几圈,落在地上,呕出一块黑物来。
这黑物一经呕出,这鸟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扑扇起辉煌的翅膀,张嘴便嘎嘎叫:“师暄妍,小贱人!师暄妍,小贱人!师暄妍……”
师远道一怒之下,差点儿上前要踩死这鸟。
饲养娇凤的下人急忙来拦着,并道:“家主息怒!家主息怒!它只是一只畜牲,怎会说这话,这只是学舌……”
师远道冷静下来。他想起,这只鹦鹉原先是挂在西厢的。
那里每日出出进进的,只有江家几人。
那鸟仍在不知死活地高叫着:“师暄妍,小荡.妇!师暄妍,小荡.妇!”
师远道怒意填胸,对?江夫人道:“你这些?年倒贴钱也要扶持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可?是你看他这一家子是些?什么牛头马面,表面上一口一个‘般般’,唯恐不周到,背地里,他们是怎么对?般般的!我现在忽然想起,当?初般般进京之前,江拯给我写了一封信,信呢?”
江夫人最是宝贝这个弟弟,那信已经被作为家书妥帖收藏起来了。
江夫人也不曾想到,江拯夫妇竟还?有两副面孔。
她喃喃道:“那么说,般般回来的时候,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是她错信了弟弟,冤枉了亲女儿。
江夫人两眼失了光泽,怔怔地落下泪来。
般般……她苦命的女儿。
原来多年来,她吃的只有苦,渡的只有劫,而她自己,被猪油蒙了心了,竟然对?一个虐待自己亲女儿的人的女儿,掏心挖肺地好!
江夫人?从房中上了锁的屉里取出了几个?月前, 自洛阳来的书信。
书信是江拯所发,上面的字迹、落款, 清晰无余。
师远道常听夫人在耳根子旁吹风,道她们?江家的儿郎当年?也是青年?才俊,可惜天不从愿,竟至于?屡试不第,个?个?出挑,却没一个能入得官场。
他?听得多了,也就信了,还想可见他自己虽只混迹了个?武散官, 入不得主流,但也算好过了。
现如今细思起来,江家一路靠着祖荫,还能凋敝至此, 想来江拯绝不是什么力图上进的好货。
倒是他?,偏听偏信,对夫人?的娘家一族过于?信任, 才导致对女?儿般般的质疑。
般般自小被送往洛阳江家, 她的成长过程, 师远道从未参与过。孩子自诞生?起便是一张白纸, 它能长成何种模样全?仰赖于?后?来的修剪,师远道拿不准女?儿性情,揣度着她总不如以前相?熟已久, 也算得有几分文质彬彬的妻弟更值得人?信赖。
拿着这?封沉甸甸的书信, 师远道再一次坐下来, 秉着耐性通读至尾。
江夫人?在一旁往铜盏里?添水,觑见丈夫的脸色不对, 愈来愈铁青,她不禁心里?犯起涟漪,忐忑地道:“夫君,阿拯这?信不对?”
这?信上的内容,师远道已经看?了不下三遍,自以为已经熟悉,可今日发现,他?其实完全?不熟悉,各种细节,都有值得推敲之处。
江拯于?来信上说,女?儿般般自幼便好思春,不安于?室,且性格顽劣,不大愿意循规蹈矩,在大人?面前也毫无礼数。
信上还说,他?的夫人?韩氏,对般般尤甚喜好,有求必应,无有不纵,这?才养成了般般后?来偏激骄纵、目中无人?的性子。
师远道将江拯恨不能字字泣血的书信指给江夫人?看?:“你看?,他?这?一句句说的,是般般么?”
江夫人?也觉得,这?信上诸多言辞,虽极力矫饰,仍见批判之意,与般般有不少出入。
这?时,师远道眼光又是一定。
看?到了江拯在来信的第二页中所书——
宣景十七年?秋,此女?家中饮宴竟至于?大醉,醉态迷离间,脱起外衫,露其玉肘,乃擦于?我胸,媚态万状不可细言。亏吾自忖舅父,切不可以有禽兽之心,以耳光醒之,疾言呵斥,方无惨祸。
当时师远道看?到这?一节时,简直怒意直往脑门上顶。
恨不得当场就杀了那不知廉耻的孽畜了事。
他?强迫自己忍下了怒意,看?到女?儿般般日日缩身在角落缝里?,不肯上前来与江晚芙争光,还以为她心机深沉,另有所谋。
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他?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所以后?来看?女?儿,便总是不自觉地挑刺,分明极小的一件事,也被他?放大至数倍。
女?儿般般固然没那么好,不是什么蕙心纨质的名?门淑女?,但也决计没有江拯污蔑的不堪。
江拯只图对自己有利,在信上污言秽语,添油加醋,还搜罗了不少对他?的证词有利的人?证,借此来混淆师远道的视线。
“夫人?,你实诚向我说,江拯果?真是个?正人?君子,就如他?信上所言一般?”
江夫人?怔怔地露出难色,被师远道问住了,一时支吾不言。
这?些年?来她常在师远道跟前吹枕头风,固然是出于?本?心,其实也有一半是出自江拯授意,江拯希望姐夫能利用开国侯的爵位对他?稍加提携,令他?也捞上个?京官做做。
江夫人?自嫁入侯府,便与娘家分隔两地,对弟弟极为想念,盼着一家人?都能生?活在长安,更相?和乐,所以怎不会把话都往好处捡了说?
“夫君,阿拯他?年?轻时,也确实是有些荒唐,糟蹋过几个?清白娘子,后?来成了婚便知道收敛了,可你也别说他?了,你们?男子其实不都……”
师远道光是瞧见夫人?脸色,多半就猜着了。
原来多年?来,他?居然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头,对女?儿般般,也是偏听小人?言语,误信了妻弟。
父女?间的隔阂,竟有一半是来自于?奸人?挑唆。
“那他?这?信上必定有假。那日我瞧见太子殿下对般般极为珍重宠爱,心里?就大致有了数,般般怎会看?得上他?江拯一介白身,更何况还是个?年?纪可以当她阿耶、相?貌不显一无所长的老汉。他?在信上对般般泼了这?么些污水!”
师远道眼光骤然便利,起身便往外去。
江夫人?道:“夫君你去哪儿?”
师远道头也没回:“我去找江拯那厮算账!”
他?攥着信,大步威武地走出了厅堂,从马厩牵了自己的照夜狮子,扬鞭催马,飒沓如流星地驰往君子小筑。
江拯自韩氏下狱之后?便担惊受怕,屁股上好似长了一颗钉,他?是坐立不安,这?日看?到师家最受宠的江晚芙也被发落到君子小筑里?来了,江拯的心沉进了谷底。
侯府往日连师暄妍也不疼,就疼他?的芙儿,现今连芙儿都遭了难,这?朱门中人?,都好生?反复无常,冷漠无情。
他?戚戚地和女?儿说了几句话,但江晚芙只顾着哭,他?靠近,江晚芙便作势拳打脚踢,全?然没有往日在侯府时的样子,江拯也气坏了,指着她大骂没出息,碰到点事就朝父亲撒泼。
这?时,大门霍地被撞开,只见一身秋棠色骑装,鞶带缠着马鞭,声势骇人?的师远道,长身出现在了大门口。
一看?就知是来兴师问罪的,吓得江拯直恨不得抱头鼠窜。
师远道不同他?废话,上前来,一把攥住了江拯的衣领子,将人?往跟前一扯,右手便抖落开信件,朗声质问:“你信上说般般引诱于?你,你据理不从,你敢发下毒誓,说你这?些话没一字谎言?”
江拯哪里?敢对天起誓,声气不足地错开视线道:“姊夫,我信上不都说得清清楚楚了么,你要?是不信的话,尽可以去问,我家里?上下都知道……”
“呸!”
师远道暴怒,一口唾沫吐在江拯的脸上。
“师暄妍乃我亲女?,她但凡有半点自尊,知晓自己乃是出身于?侯府,都不会瞧上你这?么个?杂碎,你还不从实招来,到底这?信上所言,是真是假!”
江拯被恐吓得两腿发软,鱼目凸出:“真……真……”
待要?说一句“真”,结果?被师远道怒瞪一眼,吓得他?急忙缩起了脖子,泪流满面地跪了下来:“姊夫,你原谅我吧,是我一时看?迷糊了眼,行?为有些失当了,那日我吃了一点酒,错看?了般般是家中侍女?,我就,我就……”
师远道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到了今天,他?才终于?明白!
这?个?色胆包天的畜牲,不,简直是禽兽不如,竟然对自己的外甥女?,有如此下流龌龊之举!
师远道正愁没个?东西来撒气,臂肘擦过鞶带上的马鞭,顿时大喝一声,反手抽出了腰间的鞶带,重重地抽打在江拯的背上。
“啪”地一声,顿时便皮开肉绽。
“畜牲!我杀了你这?畜牲!”
师远道气在头上,扬起马鞭,连抽打了十几鞭。
打得江拯衣衫破烂,血迹斑斑,直呼“唉哟”地跌倒在地。
江拯一边挨打一边求饶,口角咬出了鲜血。
“姊夫,姊夫你饶命啊,我真不是有意,我哪里?敢,唉哟……我是吃多了酒……”
师暄妍在江家十几年?,他?要?是有色心和色胆,早就干了呀。
师远道一把子戳穿他?的鬼话:“你如不是畏惧你那婆娘,你还不趁早下黑手!我今日打死你这?伤风败俗的禽兽!”
嘴里?头咒骂着,手里?头的动作更重。
一下一下,直打得江拯哭得鼻涕眼泪一把,巴巴地爬起来要?磕头求饶,边求饶边吐血。
江晚芙就在一旁看?着,只是惊叫大哭,抱着石墩瑟瑟发颤。
君子小筑里?顿时哭喊声响作一团,惊动了巡城的北衙戍卫司。
北衙禁军这?几日都在协从太子办案,听到巷子中有动静,便立刻带着人?马冲将进来,岂知看?到的居然是这?么一幅画面。
只见太子殿下的老泰山,正手里?卷着马鞭,刚猛如虎地抽打着地上惨叫的男人?。
虽说是开国侯,也是陛下的亲家,太子的岳丈,可此举到底是有滥用私刑的嫌疑,北衙军立刻便上前制止。
“开国侯!请罢手休斗!若再打下去,恐出人?命!”
师远道停了马鞭,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瞪着躺在地上的江拯。
江拯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浑身颤抖着,哭得有气无力,一直在求饶。
师远道这?口恶气还没出够,他?对北衙军回道:“劳您大驾了,这?禽兽干犯律法,干下猪狗不如之事,我先出了这?口恶气,这?便拿他?上大理寺!”
能惊动大理寺,恐怕便不是什么小案件了。
北衙军面面相?觑,对视过后?,纷纷侧身为其开道。
师远道愤怒之下,一把将胳膊腿都血肉模糊的江拯提溜起来。
师远道毕竟是武将出身,身材魁梧彪悍,抓着江拯这?么个?废物,便如拎着一只任人?宰割的弱鸡,大摇大摆地就将江拯押送上了马,师远道越上马背,载着江拯如风卷狂云般疾行?驶往大理寺。
本?来这?种家务丑事,不宜外扬,何况般般即将成为太子妃,此事传出,对她声名?不好。
可师远道咽不下这?口气,如若放纵江拯,他?便再不敢腆着脸,称自己一句配为人?父。
到了堂上,师远道先向大理寺卿通融,此案密审,不外宣扬。
大理寺卿好奇:“开国侯何以如此小心?”
师远道赧然:“事涉小女?清誉。”
大理寺卿忽然想到他?的女?儿不正是圣人?钦定的太子妃么,立刻正色道:“原来关涉太子妃殿下,开国侯放心,我省得了。”
师远道拱了拱手称是,接着就被送回家中去等消息。
大理寺办案是有个?章程的,今日是不行?了,须得耐心等上个?三天,师远道杀了江拯都不解恨,但依然得先回家等着,还得应付夫人?。
俗话说,慈母多败儿,没想到长姊心慈,居然也纵容出如江拯这?等猪狗败类来。
大理寺卿是个?圆融人?物,开国侯一再强调“秘而不宣”,就是心忧外人?知晓,也顾忌太子,可毕竟也是太子家事,现在师家攀附上了皇家,也算是不说两家话了,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大理寺卿哪敢让太子殿下蒙在鼓里?,前脚送走了师远道,后?脚便敲开了忠敬坊率府大门。
刘府率接见了大理寺卿薛表,请人?入内饮茶相?谈。
茶汤氤氲间,薛表得见太子殿下从容而归。
宁烟屿一身绛红绉纱圆领袍,坠着银叶穿花纹样,足蹬海水江崖银线靴,腰缠青玉比目佩,蹀躞带上,更悬有一柄削铁如泥的玄铁宝剑。
殿下巡城而归,缉拿匪首,神光奕奕。
薛表急忙起身,向前来的太子殿下见礼。
“何事?”
宁烟屿已口渴了,上茶几边上,拎起茶壶就着壶嘴便吃起凉茶来,咕嘟咕嘟几口。
浓绿的茶汤沿着嘴唇满溢出来,就着喉结微凸的颈部往下直滚。
汤水没入衣领间,寻不见踪迹。
薛表再一次感慨了殿下的天人?之姿,顿生?膜拜之心,便将适才师远道拉了家中妻弟来大理寺要?秘密刑讯的事情都同殿下一五一十讲来。
宁烟屿听得蹙眉:“师远道要?告江拯什么。”
薛表语焉不详,观摩着太子殿下脸色,这?话说出来,只怕要?做好一些准备。
踟蹰片刻,见殿下眉间戾色深了几许,薛表急忙拱手道:“那开国侯好像是说,去年?府上娘子还在洛阳之时,那江拯对娘子,也便是太子妃,生?了禽兽之心,意图玷染外甥女?。”
薛表说得额汗滚滚,不敢觑太子殿下脸色。
只听见“哐嚓”一声,太子殿下手中捏着的那只提壶,被生?生?地捏爆了。
爆开的水壶,碎片四分五裂,茶汤沿着太子殿的指骨与手腕,滴滴坠落。
“殿下……”
薛表呆住了。
恰逢此时,崔静训从外头进来了,怕这?大理寺卿正好撞在太子逆鳞上,从身后?一把搂住了薛表的腰,顺口就笑道:“原来是老薛啊,许久没见了,走,咱们?切磋切磋,不来真的,玩玩而已。”
率府诸位同僚,分明瞧见了太子殿下蓦然变得沉郁如山雨欲来的瞳色,心里?又惊又怕。
宁烟屿想起,师般般曾对自己提起过韩氏与江晚芙对她的种种,但唯独没有提及江拯。
她的舅舅,也是人?面兽心。
看?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崔白!”
崔静训正搂着薛表往外走,被太子殿下一声厉喝,两人?齐齐止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谁也没先挪步子。
宁烟屿沉声道:“让他?说完。”
薛表于?是重新踱了进来,这?回是感受到太子的怒气了,吓得哆哆嗦嗦地拱起了手:“殿下,是开国侯,这?样说的。开国侯欲将此案隐秘不宣,但毕竟关涉太子妃,臣哪里?敢擅作主张隐瞒于?殿下,便来告知……”
宁烟屿眉峰冷冽:“这?么说,人?已经在你大理寺里?扣下了?”
薛表连连把脑袋往下点:“扣下了!扣下了!”
太子颔首:“好。把江拯押到孤的率府来吧。”
薛表正要?继续点头,唰地一停,下巴凝固在了半空中,为难起来:“殿下,这?是大理寺办案,您说要?交托刑部也可,可直接送到率府,这?——”
被太子横了一眼,薛表立刻恨不得竖起三根手指头:“可,可的。臣这?就去,把那将江拯提审,拎上率府来,殿下少待。”
人?一走,崔静训看?了眼堂上还滞留的几名?府率,忙用表情示意:都走。
堂上退了一空之后?,崔静训看?着太子殿下,也不知怎样安抚好友的怒意,这?个?好友身份不一般,他?自幼骄傲惯了,旁人?没有敢打他?的主意的,这?回那老瘪三惦记的却是他?的女?人?,还是舅父惦记外甥女?,就是池子里?的王八也忍不了此等奇耻大辱。
崔静训试图宽抚太子殿下两句,手掌搭在了宁烟屿的肩,嗳出一口浊气:“殿下,这?事儿我懂的。忍不了,干脆一点,直接杀了。”
宁烟屿嗤笑:“杀。岂不便宜。”
韩氏与江晚芙只是女?眷,他?素来不喜与女?人?为难,先前他?有意放她们?一条生?路走。
但江拯,畜生?不如。
去岁寒凉的暮秋初冬,师般般冒着雨敲开了他?折葵别院的大门。
如不是那一线浅浅的机缘,于?冥冥之中指引着,今日的师般般,又在何处?
恐怕她已经冻死街头,红颜化作了枯骨。
他?有多珍惜现在,便有多后?怕从前。
崔静训被太子殿下眸底的寒霜冻着了,骨头凉飕飕地一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第59章
率府最底层, 已经没有?任何阳光能落入,唯有石壁上擎着的朵朵幽深烛火, 照着周围光景。
江拯被泼了一桶水,人从如猪般深沉的睡眠里醒来,睁开?朦朦胧胧的肿眼,环顾四周。
他已经深处率府的刑讯室。
太子率府协从金吾卫掌京畿巡查警戒事,麾下悍将无数,常捕获刺客奸佞,便押在这率府地牢里。
此际,江拯的手脚均被铁索扣着绑在十字形状的木架上, 甫一睁开?眼,便看见面前立着一只高高的火盆,盆中?烧红了的火炭,正往外?边一口?口?吞吐着火星。
“醒了?”
江拯瞥见, 一个样貌俊秀、春松玉立的少年男子,把?玩着掌中?的佩剑。
剑刃从那装饰华美的鞘中?一声声地铿锵出?鞘,刀剑龙吟声磨戛, 那声音刺激着江拯的鼓膜。
他被少年男人瞳眸中?倒映的幽深火焰所慑, 胸口?仿佛打鼓, 毫无底气、瑟瑟缩缩地道:“你、你是——”
这时, 他的视线尖锐,又捕捉到了男子身后,于黑暗无光处隐匿的人影, 细细数来, 竟有?二十人。
每个人都是锦衣华服, 腰佩长刀,而面前的男子, 更是衣绣蛟纹,华贵非常。
江拯立刻就认了出?来,两?眼爬满了惊恐:“太子!”
他早就该想到的,他觊觎了师暄妍,师暄妍是太子的女人。
师远道把?他押送大理寺,大理寺转头就把?他交给了太子!
江拯的双目瞪得滚圆,面如土色,因为?恐慌,牙齿不断磕碰着,发?出?漏风的“嗬嗬”声。
这时,江拯感?到身上之前被师远道用马鞭抽烂的伤口?,开?始十倍百倍地蛰痛起来,疼痛噬咬着他的神经,他开?始痛苦地哀嚎。
嚎声刺耳,宁烟屿终于动了。
他的掌中?压住佩剑,眸色阴鸷地趋近前两?步,在江拯的觳觫间,太子殿下摘掉了腕上的银质护腕的锁扣,护腕落在地面,砸得清脆一声。
江拯看到太子捏了一下自?己的腕骨,接着,那堪比铁石的拳,便重重地击打在了他的腹部。
江拯“啊呜”一声,疼得五脏六腑好像移了位置,一口?鲜血沿着喉管呛了出?来,满嘴里都是腥气。
“是哪只脏手碰的师般般?”
没有?等江拯从痛苦中?回过神来,太子已经近在咫尺,唇与他的耳梢,不过一线之隔,冰冷地审问。
江拯呕出?一口?血来,两?眼周的皱纹因为?疼痛而扭曲,一根根痉挛不止。
“殿下,我没有?碰她,师远道他是诬告的小人……”
苍天可鉴,那日,他就只是抱了师暄妍,连亲一口?都没赶得上,就被师暄妍用砚台砸坏了脑袋!
他太冤枉了。
早知晓,当初就不在信上那般编排师暄妍了。
“都是,都是那婆娘逼着我写?的信,我在信里瞎说的,都不是真的……”
宁烟屿的手指骨,拿住了江拯的一边肩胛骨,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的任何辩解:“是这只手么。”
江拯忙说不是,惨兮兮地向宁烟屿求饶。
宁烟屿一撇手指,稍用几分力度,江拯的这条胳膊便被转了个圈,连腕带肘,整个被卸下来了。
江拯嚎啕大哭,疼得脸上豆大的汗珠直往外?沁出?。
“不,不敢了,太子殿下,你饶了我,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小人再?也?不敢了……”
汗水渗入眼球,模糊了他的视线,令他看眼前也?不甚分明。
宁烟屿拧掉了他的一条胳膊,如法炮制地扣住了他的另一边肩胛骨:“还是这一只?”
不等江拯回话,这条胳膊也?唰地被拧了下来。
江拯惨叫一声,疼得直接晕死当场。
宁烟屿撤了手,后退两?步,命令道:“泼醒他。”
左右端上水来,一人一盆,兜头从江拯的脑袋顶上往下泼。
冰冷的寒水,一盆盆沿着颅顶往下浇。
江拯刚刚疼晕过去,转眼又被泼醒了,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一霎认出?了这间阎罗殿来,吓得又半昏死过去,宁烟屿命令率卫继续泼了几遍,江拯终于清醒了。
宁烟屿的玄铁剑已经从鞘中?被掣出?,寒光一点,闪过江拯打着抖的膝弯。
“我招,我招,殿下我招!”
只要能解除眼下的痛苦,江拯什么都肯说。
宁烟屿将剑刃还入鞘中?,冷眼盯着江拯。
江拯颤颤地发?着抖,汗水渗透了衣衫,整个人如同被泡在血与汗交织的盐水里,他战栗着道:“师暄妍来我家中?后,初始只是个和我女儿一般大的小孩儿,我能有?什么邪念,那不是禽兽么,但她也?不知道怎么长的,越出?落越漂亮,比小人见过的所有?小娘子都漂亮,小人,小人的确是动了贼心,可是,小人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头,小人没有?得逞,师暄妍把?小人的脑袋用砚台砸了一个坑,殿下不信你看。”
宁烟屿视线上台,江拯的这具身体已经被师远道用马鞭抽打得体无完肤,但他说的不错,在他的额角上方,的确有?一块肉质凹陷的痕迹,平时如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