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夫人?多?年旁观二房与?三房贪墨银两,本就是等着看她们鹬蚌相争、互有死伤,难道,她还真如外头盛传的那般大度慈悲不成!
师暄妍在?这?屋中视线逡巡,道:“此处湿潮阴冷,最不适宜肺痨病人?安养,如侯府不能为姨娘另置温暖干净的住处,不妨,我今日带走?柳氏,也省得侯府坐看人?亡,还要花钱置厝,如何?”
三房的出来了,有些难言之隐地望着师暄妍:“般般,可是这?柳氏,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把她带走?,这?,这?于情理不合啊,不妥当的。”
师暄妍岿然道:“今日,我如认柳姨娘为母,那她便是我的母亲,我带我阿娘至外别居休养,如何不妥?”
听说?师暄妍要认柳氏为母,二房的三房的对视一眼,都震惊地看向江夫人?。
江夫人?的脸色唰地变作雪白。
“般般……你,你不要阿娘了?”
江夫人?的身?子细细发着抖,眼眶战栗着,惶惶地看着她,求着她。
这?是师暄妍第一次自江夫人?的眼底看到?,对她一丝丝的疼惜和懊悔。
从前她也曾可笑地幻想过江夫人?的“母爱”,今日得到?了,拿在?手里看一看,也实在?,不值一钱。
连何时江晚芙已悄然来到了身后,她都未能察觉。
江晚芙目睹了江夫人的失神, 心口寸寸发紧,害怕地?唤了一声?:“阿娘。”
江夫人也充耳不闻。
她的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师暄妍的身上,近乎魔怔地?看?着她。
自?己的女儿,自?己的般般,怎会?认柳氏为母?
怎会?。
江夫人心里堵得慌,无法排解:“般般,是阿娘做的不好?,你若说出来, 只要你让阿娘改了,娘可?以……”
师暄妍睨向江夫人身后的江晚芙,太子妃的端丽容颜,清冷在上, 仿佛隔了云端。
江晚芙眸光闪躲,不敢与她对视。
眼下?十数人拥堵在柳姨娘的寝屋内,这屋内的空气愈加不流通, 师暄妍命令身后的春纤与夏柔将寝屋的支摘窗全部?开启。
“病人虽不得受凉, 但屋中时常需要换气, 否则病气积郁, 愈加难好?。”
师暄妍带人先出了寝屋,来到院落中,江夫人浑浑噩噩, 像失了魂般紧跟而上。
须臾之后, 师远道来了。
远远地?只见侯府的诸位女眷, 挨挨挤挤、娉娉婷婷地?停满了院落,如荷塘里冒尖的莲叶般, 个个裙摆摇曳,步步生姿。
女眷们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嚷嚷个不休,师远道一阵头颅闷疼,但好?在今日居然在侯府里见到了久未能相见的女儿。
师远道上前?:“般般,你说二房贪墨,可?有此事?”
林氏见家主也不维护一句半句,便先信了师暄妍,便嚷起来:“家主,绝无此事,这都是她诬蔑我们二房!”
师远道冷冷道:“此地?我与太子妃讲话,焉有你吵嘴的份?你当?我不知你素贪欲过旺,颇好?敛财?如不是看?在二弟多?年在外戍边,功高劳苦,对你的贪得无厌师氏早有不容。”
林氏悻悻地?闭了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师暄妍目光微定,声?线轻柔:“家主,不妨取二房的账目,和侯府的总账来对一对,就知怎么回事,二房有无贪墨柳姨娘的月例,不是谁人一张嘴就能做了铁证的。”
其实林氏贪墨,从账目中昧下?银两,师远道身为家主,怎会?一无所知?
只不过看?在老二在外戍守的份上,对林氏多?有忍让,料得她也不敢动了家里的大头,些许蝇头小利,就让她得了也无妨。
但师远道忽略了人的贪欲是没?有上限的,当?林氏察觉到家主的默许,与江夫人的不作为之后,她这些年贪墨的银钱便愈来愈多?了。
等?府上人将专门的账目一核对,单就这两年,林氏便从侯府总账上昧下?了五百多?两,这数字拿出来,都叫人倒抽一口凉气。
林氏的脸颊扭曲了,瞥见家主隐忍沉怒的脸色,她膝盖软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悠悠道:“家主,我,我只是稀罕一些首饰,就多?打了两件……”
她越说声?气越小,到了最后,声?音已经几不可?闻。
江夫人在边上,脸色惨淡地?望着师暄妍,对林氏的罪过也丝毫不问。
师暄妍笼上襟袖,恬淡地?匿身在一片柏木萧森的影里,并未给江夫人任何回应,哪怕只是一记眼神。
江夫人心如死木,攀着她的臂膀,小心翼翼抓着她,提醒着自?己存在感的江晚芙,咬住了嘴唇,却不知怎的,再也感受不到阿娘的一丝关注。
这让她心里没?着没?落的,惶恐不已,江晚芙的心跳急促,双颊闷出了红晕。
师远道负起了手,闭目道:“好?,你既说你不过是多?打了几样首饰,这账上差的五百七十八两,便用你的首饰来填吧,你二房私事我不该多?管,但这银钱数额之大已经涉及整个开国侯府,我即刻修书一封予二弟,此事令他定夺。”
林氏直了眼球。此事任由他定夺?
那狗汉子本来就宠妾灭妻,但凡得了这个由头,岂不是要休了她,反了天去!
林氏说什么也不肯,跪在地?上直说情,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家主写信给远在戍地?的夫君。
看?她哭得涕泗横流,师远道也无动容。
若只是一些小钱,林氏要拿去用,便也用了,这几年,她在外租了几件铺面,要经营胭脂生意,急需用钱时,师远道也让江夫人给她方便了,可?她只有出没?有进,若如此下?去,再大的家业,也让这些短视无知的妇人败光了。师远道怎么也没?想到,这林氏贼胆包天,竟偷拿了账上这么多?钱!
不单林氏有过错,就连自?己的夫人,一直纵容默许,也是极大的过失。
师远道见不得人哭哭啼啼,吩咐左右部?曲长随,将哭得惨痛、像是鸡猫子鬼叫的林氏扯开了,拖着人便往下?去。
三房的瑟瑟发抖,唯恐家主也发落在自?己头上,她贪的虽没?有林氏多?,但这些年来,把?账目对一对,也能对出个几十百两的窟窿来,她这就回去想法子添上窟窿,便灰溜溜地?跟着林氏走了。
师远道平息怒火,朝师暄妍走来,蹙额道:“我听?说,你要认柳姨娘当?你的阿母?”
师暄妍临乱不动,声?音平稳:“是的。”
江夫人忽挣脱了江晚芙,朝师远道走来,眼眸已红肿湿泞:“夫君,般般怨我,我为她做了这么多?,她还是怨我……”
师远道一晌沉默,后又道:“将你从侯府除名,是为父一时情绪过激,事后想想,便已失悔,你阿娘百般阻止,不断劝告,她的确心里牵挂着你的,你如有怨,不妨对为父撒出来,祠堂里是阿耶一时急火攻心没?能忍住,是打了你,你该怨怪的,是我。”
师暄妍缓缓摇首,潋滟的唇角噙着微笑:“祠堂那日之后,我再也无怨了,我那时抱着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散了,终于清醒了,原来,我是从来就没?有阿耶阿娘的。”
不待江夫人反驳,师暄妍看?向她身侧的江晚芙,在江晚芙一激灵,瑟瑟之中,她转调道:“你们当?年为了寄养我,给江家送了七百两的钱,毕竟有恩情在,大家算不得是陌生人,那七百两大多?让江拯与韩氏昧下?了,也没?多?少花在我的身上,但算上十七年的年限,我便仍是原数奉还侯府,自?此以后,大家便互不相干涉了。”
江晚芙被师暄妍的目光逼视,现下?恐惧,师暄妍今日叛出家门,将来,开国侯和江夫人会?否迁怒到自?己身上,觉着她鸠占鹊巢,逼走了他们的亲生女儿?
念及此处,江晚芙心中一阵恶寒,忙奔上去,再一次跪在师暄妍的面前?。
“般般阿姊,千万不是,都是晚芙不是,你千万莫见怪阿耶阿娘,往昔我有得罪你的地?方,我愿来偿,只请阿姊,你不要这般绝情断义,伤了他们的心……”
柏木森郁,笼着师暄妍白净如瓷的脸。
她在那片阴翳里立着,隔了一晌,她勾住了唇,笑靥灿然地?,露出一行宛如编贝的雪齿。
“好?啊。”
她走上前?,一把?挽住了江晚芙的臂膀,亲切可?人地?凝视着江晚芙闪灼着惊喜光泽的两眼。
看?上去,便如姊妹间亲近,两好?无间。
江夫人与师远道对视一眼,既欣慰,又莫名。
欣慰般般竟然还肯与芙儿姊妹相称,莫名般般怎会?突然转变如此之快。
跟着江夫人便心中有数了。
师暄妍垂落的玉臂横在江晚芙清瘦的背脊,往下?一压,霍地?纤纤五指化?作利爪,擒住了江晚芙细长的脖颈,在江晚芙的尖叫声?中,师暄妍一把?拽过她,左手扯住她的头发,将江晚芙整个提溜起来,拖到院子里那方窄窄的飘着几朵浮萍的水池里。
“啊——”
江晚芙惊呼着,接着整颗头便被摁进了水里。
水花四溅,拂过师暄妍闪着冷漠的明眸。
素来端庄温婉、不争不抢的师家二娘子,用稳准狠的手腕,将她的表妹,就摁在这池里。
江晚芙挣扎着,拼命地?往外捣水,弄湿了师暄妍的裙衫。
她用了几分狠劲儿,死命地?将江晚芙往水底下?压。
这池子是柳姨娘院里养鱼的旧塘,但柳姨娘日渐捉襟见肘的份例,连养活自?己都难,更别提供养这一方鱼塘,这池子底部?早已爬满青苔,积水更是腐朽不堪,飘散着一股浓酽熏天的恶臭!
江夫人愕然地?抢上前?来意图制止:“般般!”
师暄妍一瞥视线:“我看?谁敢过来!”
说话间,她从水中拉出了江晚芙的头。
江晚芙终于喘了一口气,可?没?等?喘上第二口,师暄妍故技重施,押着她,往水里再一次摁去。
头皮被扯得剧痛,溺水的窒息感更让江晚芙难受,可?师暄妍不止一个人,她的身旁还有搭手的,江晚芙根本拗不过。
伴随着太子妃这么一喝,左右侍女便意气风发地?冲将上前?来,齐齐地?将身隔档在师暄妍与江夫人之间。
江夫人急得满头大汗,可?她对不起般般,般般认别人为母,也不要她了,她在她面前?,再也没?有了母亲的特权,江夫人自?知,她制止不了师暄妍。
江晚芙被水淹没?口鼻,肺里的空气愈来愈少,她越挣扎,便被摁得越深,力气逐渐地?流失之后,她再也不敢反抗。
侯府之人,除了江夫人,其余人等?只是震惊于师二娘子的心狠手辣。
师远道也并未劝阻,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师暄妍将这一群人用目光扫了一圈,眼睫微微一颤,当?她说起江家的不是,再也不必小心翼翼,再也不必满眼自?嘲,再也不必诚惶诚恐地?等?候生父生母的反驳。
“你们女儿亲口说的,她欠我的,她愿意来偿。那好?,我幼时,被江晚芙放恶犬故意咬伤,被她在饭菜里拌蜈蚣,被她推进水缸里险些溺亡,她该偿吧。”
侯府从来没?有什么善良恭顺的二娘子,只有一个往昔戚戚不自?安,后来满怀仇恨火焰的师暄妍。
温和良善,是她装的。
不媚不争,是她演的。
江夫人愕然了:“什么?般般,你说的是真的?”
不。芙儿如此乖巧懂事,她怎么可?能呢。
江夫人的眼前?一阵阵发晕,忍不住朝身后倒去。
师远道扶住江夫人摇摇欲坠的身子。
若放从前?,他亦不信。
然而,自?从得知了韩氏真正的嘴脸之后,再看?江晚芙,师远道总感到不如先前?顺眼可?心了。
江晚芙是韩氏所出,韩氏是个一贯会?装腔拿调粉饰太平的,那副待谁都和颜悦色的皮囊底下?,裹藏着一颗丑陋疮痍的脏心。江晚芙是她亲生的女儿,焉知不会?继承了她的性子和心肠。
但,如果?般般所言为真……
如果?她所言为真,那么当?年,幼小的女儿被送到江家,过的是怎样暗无天日的生活?
十七年前?,她才只是一个躺在襁褓之中的小婴儿,毫无招架之力,江家那对贼心烂肺的夫妇如若虐待她,他们可?以有百千种方法。
以韩氏的贪欲,她只怕是,为了侯府送往江家的财物,才应许抚养般般。
连江晚芙那时小小年纪都已经心肠阴狠,她的父母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师远道简直不敢再去细想。
这一想,无尽悔痛漫延上来,肝肠都怕要悔青了。
他真不该将女儿丢给江家。
当?年,他害怕圣人降怒,提早将女儿送出了长安。剥去侯爵,他本就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散官,侯府荣耀不复往昔,若再触逆圣人,只怕落得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结果?,他不敢担一丝风险,生怕行差踏错半步,便将偌大家业都毁于一旦,愧对了列祖列宗。
夫人思念女儿之际,也是他拦着,不让夫人前?往洛阳。
之后,他更是昏聩地?听?从了江家夫妇的提议,接了江晚芙入京养在膝下?,让她告慰夫人的失女之痛。
他好?悔!
现在亲生的女儿不亲,都是报应!
师暄妍到底也没?想要江晚芙的小命,眼看?着江晚芙在池水里扑腾不动了,俨然是脏水已经入了肺,若再迟上一刻,江晚芙就要毙命,她将人扯起来,丢在了地?上。
“夏柔,把?她弄醒。”
夏柔从太子妃身后站出来,应声?称是。
接着夏柔跪在地?上,用拇指顶住江晚芙的肺部?,用力往下?按,一边按其胸腹一边疏通江晚芙的气脉,手法老道。
江晚芙吃水本来不多?,稍按几次,积水便涌出了口鼻,喷将出来,人悠悠醒转,睁开了遍布红血丝的眸。
只是江晚芙虽清醒了,仍是脱力的。
她醒来第一眼,便是后怕地?逃离师暄妍,往江夫人处爬。
短短的一截路,却似银汉迢迢,她费力地?往江夫人处蛄蛹,也再抵达不了。
原来不是抵达不了,是江夫人眼底的费解与陌生,让她如堕冰窟。
阿娘从来都不会?用那般,困惑而失望的眼神对着她,更不会?在她如此狼狈的时刻,没?有抱起她,而是选择袖手旁观。
从来,让阿娘失望的,都只有师暄妍。
“阿娘,芙儿做错了什么吗,为何,为何姊姊要杀芙儿……”
满眸清泪,如珍似珠,簌簌地?坠落。
春纤与夏柔见不得她这般假惺惺逢人就告状,一前?一后攥住她肩,拖了她的身子回来,交由太子妃继续发落。
江晚芙瘫软的身子,活像一条任由拿捏的蚯蚓,细细长长的,挂在两条合拢的胳膊上,颤颠颠的口吻哀求着师暄妍。
“阿姊,是芙儿错了,芙儿不该来长安的,不敢顶替了阿姊的位置,你尽管恨我,只求你莫怨阿耶阿娘,不要离开师家,伤了他们的心……”
她那可?怜的口吻,在人听?起来,着实惹人疼爱。
可?惜她适才被摁在水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大抵是没?听?到,太子妃已当?场拆穿了她的帷面,这张假模假式的人皮底下?,藏着与韩氏如出一辙的歹毒心肠。
二娘子如今做了太子妃,她若是想惩治江晚芙,自?有法子,无需编出一套谎言来,所以她口中说的,必是真的。
加上韩氏那般毒辣,竟然想连累整个侯府欺君,这江晚芙想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就自?证清白,委实太容易了些,纵然江夫人信得她,她们也信不得。
这姓江的一家人,还是早早离了长安,让人心里头安静!
谁也不帮腔,谁也不搭话,江晚芙慌了神,眼波流转得愈发勤快,更流露出一股子弱不胜衣的哀婉。
“姊姊,你若要出气了,打我也好?……”
师暄妍轻睨着她。
从未见过有人提出如此犯贱的要求。
可?惜,师暄妍自?己就是这般蹚过来的,这种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的路子,在她这里走不通。
今日来了侯府,本来便心头不畅,见了柳姨娘的惨状,更加厌恶了这满门上下?的冷漠与伪善,当?下?气郁于胸,只恐没?个地?方发泄,江晚芙撞上来,正正好?。
怕两姊妹真的打成了深仇,江夫人待要来说合,师暄妍没?给她插嘴的机会?,一把?子掀开了江夫人,害她一个倒栽后仰,跌进了师远道怀中。
师远道扬眉一看?,还没?申斥,师暄妍已是大步上前?来,抽出了长随腰间别的藤条,噼里啪啦,直直抽打了江晚芙七八杖,直打得她口角流涎、吐出鲜血,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江夫人一直想上前?来拦,但压根没?寻到一点机会?。
若不是顾全她还有一点生恩在,师暄妍这藤条只怕也抽在了她的身上。
这对母女让人瞧见了,直犯恶心!
师暄妍丢了藤条,越过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的江晚芙,将身来到师远道面前?,深深提起一口气:“开国侯,你既纳了姨娘,又不珍惜,何必留她在侯府受罪,她既时日无多?,便交给我吧!姨娘由我来安置,请开国侯赐下?放妾文书。”
“……”
师远道何曾被小辈如此指着鼻子骂过,当?下?气得吹胡子瞪眼,直愣愣地?盯着师暄妍瞧。
江夫人早就看?不得那柳氏了,今日师暄妍这么一闹,她也自?知母女情缘断绝,索性就由她带走了那麻烦。
“夫君,你就依了般般吧!”
柳氏死在侯府,岂不晦气。
师远道对柳氏确实没?什么情分,她的肺痨严重了以后,师远道再未能多?看?其一眼,留或不留,也不过是一双箸子的区别而已。
“放妾文书不必,你接了她去就是了,无人阻拦。”师远道妥协地?叹了口气。
师暄妍平了盛怒,着人立刻去安置柳姨娘出府的软轿。
平息了怒意之后,师暄妍又恢复了太子妃落落大方、风姿万千的仪容,笼上衣袖,唤一声?来人,前?呼后拥地?出府去,一眼都不再看?那群被远远抛在身后之人。
院落中长叶拂卷,如刀剑作鸣。
师远道在原地驻足一刻, 将夫人交给侍女,转身便大步追着师暄妍而去。
般般与侯府生了罅隙,好不容易,才能回这一趟侯府,如今日不加努力,她若回了行辕,就真个断干净了,师远道懊悔断肠, 不敢片刻延误,等追出府门,瞥见车门还?在,方松了一口气。
师远道定定神, 来到马车底下,探头探脑地朝禁闭的车门上敲了三下,唤道:“般般。”
再说起父女的情?分来, 连师远道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困窘地忸怩了半晌, 他掀开干涩的嘴皮, 犹豫道:“般般, 你的婚期我看也近了,就在眨眼之间?,你还?是留下来吧, 侯府不愁吃穿, 样样也不输于太?子行辕……”
说话间?车门突然打开了, 师远道震惊之中?抬起头,正对?上太?子殿下那张完美到无懈可?击的俊脸。
这一对?视, 吓得师远道心脏骤停,一张蜡黄老脸霎时变作惨白,继而又?闷个通红,身子骨一把跌在了车辕上,惊动?得马匹尥了蹶子,车厢一阵晃动?。
只见太?子殿下面带微笑,白皙的俊容上,微挑的薄唇挂着一缕缕残艳靡丽的胭脂红。
那抹胭脂,晕了一点在唇角,渐成水墨洇染之势。
不用问也知,这车内方才在进行着什么。
师远道老脸浮出窘迫,摆手忙道:“殿下怎在车中??”
宁烟屿的长指扶住车门木框,探出半边上身来,神情?和煦:“岳父来接般般回侯府?”
师远道哪里敢点一下头,忙不迭道:“不,不,般般既得殿下厚爱,老臣心下也安了许多。般般今日,受委屈了。”
谁敢给他的太?子妃的委屈?
宁烟屿拧了眉峰,回望向身后。
马车中?,太?子妃坐姿端凝,隐匿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看不出别的异常,只唯独呼吸略略轻快,胸脯起伏急促,那还?是他方才造成。
被他视线一堵,师暄妍便还?以颜色,眼神看回去,示意:你看我像受了委屈的人么。
宁烟屿明了,稍后将彭女官传来,府中?内情?一问便知,师远道如今为了挽回女儿的心,说辞往一边倒,也是有的,宁烟屿不予理会,淡淡道:“岳父既然放心,便别老来寻般般麻烦,她怀着孕,若是孤的长子在侯府有半点闪失,开国?侯阖家上下,不知谁能站出来担这份责任。”
师远道讪讪然,叉着手恭恭敬敬停在车辕旁,颔首称是。
丧眉搭眼的,没的瞧了晦气?。宁烟屿又?觉得身上痒了,该回行辕泡上一泡。
于是不再搭理他,“嘭”一声拉上了车门,着御夫往前行进。
马车驱使起来,慢慢悠悠地驶往花冠巷口。
师远道茫然地目送着,也不知还?能再做什么。
他的女儿,是彻底不会再回了。
马车离开花冠巷,将开国?侯府远远撂在身后,师暄妍的气?息平复了诸多,看向退回车中?的宁烟屿,眸色轻泛起波光:“殿下怎会在这,不是说,黄昏来接我的么。”
宁烟屿把车门焊死,不让外人再来打搅,伸臂揽住了太?子妃的细腰,温言:“我巡城路过,想到开国?侯府就在此地,因?此进来看看,怕你被欺负。我看看,可?与何?人起了冲突?”
他的长指捻起师暄妍的裙袍下摆,这裙子湿漉漉的,沾了浮萍碎藻,携着一股淡淡的腥膻之气?。
倒是与他衣袍上的血腥气?互相冲犯了,谁也不必嫌弃谁。
宁烟屿把这片裙角指给她看:“怎么回事?”
师暄妍也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裙袂,确实沾湿了一大幅,回忆起来,应是将江晚芙摁进脏水里时,被她反泼上的。
这裙子已经脏污了,她便想换下来,马车中?有一套备用的衣裙,她弯腰,从车座底下取出包袱来。
可?马车里空间?逼仄,若要换裙衫,便须当?着宁恪的面儿,那她是万万不干的。
想来想去,唯有先支开他。
“殿下。”
这是在外间?,外头周遭都是他身旁的亲信,她很?给面子地唤他“殿下”。
宁烟屿应了一声,喉结轻滚。
师暄妍犹疑着道:“殿下今日巡城,可?是为了抓捕什么嫌疑人犯?”
宁烟屿颔首:“一些?犯禁的蕃商在坊市间?游走罢了。”
说完,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书信,交入师暄妍的手中?:“你看。”
师暄妍从来不过问朝政里头的事,但宁烟屿递来,她还?是伸手接了,这信件早已拆开,上头的火漆是断裂的,师暄妍取出信封当?中?的信纸,瞥眸定睛。
“这是给的开国?侯的书信?”
但这信上,没有落款,也不知是何?人所发?。
宁烟屿向她解释道:“这是汉王回给你阿耶的书信。信上解释说,感念你阿耶先前送的一对?红珊瑚树,所以特意还?礼一件古战国?的云纹铜禁。”
单看这信件,并无任何?问题。
可?让宁恪如临大敌,神色凛然,师暄妍不禁想到了一点,她在洛阳时,曾逃出江家,在外边听到过一些?童谣,童谣唱的是汉王的义薄云天,里头的唱词她现在全忘了,但当?时听着,便觉着有些?不妥。
师暄妍把前因?后果相串联,不禁想到了一处:“莫非是汉王——”
有了不臣之心?
宁烟屿薄唇折出一抹弧度,收回她指尖夹着的信件,塞回信封里,在师暄妍眼前晃了晃。
“师般般,你可?知,单凭这一封信,孤就能办你阿耶身事二主,监后待审。”
只需少做文章,开国?侯府便顷刻间?陷入风雨飘摇。
这全是因?为她那短视愚昧的阿耶。
乃是师远道自作其孽,不可?姑息。
师暄妍喉舌微微发?紧:“你同?我说,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以为,她会为了师家人求情?么。
宁烟屿不会这样想,只是道:“师远道只是区区一个武散官,他许是不甘其职已久,故而想寻汉王引荐,入朝为重臣,可?惜选错了人。那一对?红珊瑚非但不能让他加官进爵,反倒误了他大事。般般,孤打算发?落他去守城池。”
师暄妍道:“可?你说汉王若有不忠,把他发?落去守城池,岂不危险?”
宁烟屿轻笑,指尖扣着美人纤腰,底下看不见之处挠了挠酥软腰窝,激得师暄妍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狸奴般要跳起来,浑身发?麻。
他按回她,好整以暇,似笑非笑。
“孤哪有那么傻,他一言一行皆在孤眼皮之下,孤放他去,不过是念在你的情?面上,给他最后一道考验,若他还?敢首鼠两端,杀无赦。”
师暄妍被他眼底的杀气?所冲,惊了一晌,这时才嗅到了太?子殿下身上浓烈的血气?。
垂眼一看,他的玄袍上亦有些?湿痕,虽看不出颜色,但那血腥气?就是从他身上发?出的。
原来今日太?子殿下神勇无比,已经杀过一轮了。
“你不装了吗?”
师暄妍幽幽道。
宁恪好奇反问:“装什么?”
师暄妍抿了下朱唇:“病弱郎君。”
在行辕里他虎虎生威也就罢了,在外边,也不装了吗?
宁烟屿闻言,唇齿一磕碰,便又?溢出了一道极轻极浅的呻.吟,将双臂环住太?子妃温香软玉的身,吐气?道:“孤真是虚弱,都直起不来了,娘子抱一下可?好?”
“……”
抱一下不好,踢一脚会好。
师远道想到家中?还?有一大堆烂摊子要处理,回往侯府的脚步就愈发?沉重,几乎抬不起来。
等候片刻,在府门口深吸一口气?,师远道终于鼓起勇气?,接过长随的马鞭,拴在了腰间?。
这堂上,众人已散,只有长房寥寥数人。
江晚芙气?息奄奄,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裳,哭天抹泪儿地窝在花厅吊窗底下的兰草疏影里,一径只哭,别的什么都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