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袅袅春腰—— by梅燃
梅燃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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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气蒸腾着,少女鼻头的红红的。
她?轻吸了一口气,雾气抟入鼻腔,愈发湿热。
宁烟屿于君子小?筑见过?她?那位盛气凌人的表妹,但只有一面之缘,实在话,他对女人的面相记忆不深刻,通常看上数眼,也很难留下印象,她?那位表妹长?相也没甚特别之处,两个鼻子一张嘴,只是说话讨人厌了些。
不曾想,她?当年在江家时,不过?几岁的光景,便已经心术这么坏,学着害人了。
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居然推你下水,你可曾说给师远道夫妇听?”
师暄妍缓缓摇头:“我满心憧憬地回到侯府,但回侯府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他们?有多么喜欢江晚芙这个贴心的可人的女儿,他们?看我的眼神,满是陌生?与尴尬。我没有在他们?面前说江晚芙的不是,只是说这些年,江拯与韩氏待我不好。可是,他们?连这一点都?不愿相信。所以我又何必自?取其辱呢,明知道他们?把江晚芙看作眼珠子命根子一样?……”
宁烟屿攒眉:“你便忍了?”
师暄妍抬眸,望着灯烛里那双清澈的,含着热忱与忧色的黑眸。
笑靥微微荡漾。
“你忘了吗,我原本打算和江拯一起?死的啊。”
宁烟屿握住她?的肩,收了几分力,再?一次往前欺进半步,嗓音更沉,冷眸更暗,似风雨侵昼:“师暄妍,孤不允。”
他稍稍用力便捏得她?肩胛骨好疼。
师暄妍的桃花眼底泛滥了水光,一瞬,撞入他的瞳仁中。
男人握她?香肩的指骨,力量被一寸寸瓦解。
“般般。”
她?当时,是有什么法子,能够告倒江拯么?
如若只是虐待甥女,那远远达不到犯死的地步。
“你是打算如何对付江拯的?”
师暄妍忽然想起?来,江拯曾意图玷辱她?的那段过?往,她?以前其实从?来未曾对宁恪讲过?。
直觉告诉她?,别的事可以说,唯独这件事不能。
光风霁月、高傲鹤姿的太子殿下,可能会因?此发疯狂怒。
师暄妍摇头,略过?了这节不提,转折道:“你跟我说过?的,让我往上看。我其实,已经很努力在试着往上看了,韩氏如果不是非要与我为难,也不会是如此下场。最多,我可能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给她?也灌一些赤练毒,再?把她?狠狠地打一顿,出口恶气,丢出长?安。”
“和以前的想法不一样?了吗?”宁烟屿听到她?说,说着他曾说过?的话,这证明了,这个小?娘子是曾将他的话放在过?心上的。
师暄妍道:“以前我是恨不得杀了他们?的。可后来想想,也觉得把自?己变得戾气好重,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太过?在意他们?,我应该轻视他们?,鄙夷他们?,不要把他们?那些肮脏手段太过?放在心上,这样?,反而是绊了我的路。我的路还很长?。”
说话间,那双温热的手掌,托住了她?的脸颊。
用一种包容的,虔诚的姿态,将她?的颌骨微微合拢,把她?的桃花面一点点裹在其间。
“可现在是孤不一样?了。”
师暄妍听出了一丝冷冽的味道,讶然地调高视线。
正对上宁烟屿黑如子夜的深眸。
“是孤想杀了他们?雪恨。”
师暄妍一怔,这一刻,她?清楚地看见了宁烟屿眼底一闪而逝的杀意。
不是一时意气。
宁烟屿早在得知韩氏虐待她?的那一刻开始,便动?了杀机。
但比起?杀了那些狼心狗肺的歹毒之人,让他放在心上的娘子走出童年的不幸,于宁烟屿更为重要。
“会脏了手的,”师暄妍声音幽微,“真的。”
他沉着脸色,根本不肯听。
即便他极力克制,诸如韩秦桑等人依然动?作不断,树欲静而风不止,人心竟可以丑陋至此地步。
师暄妍停在水里,衣衫浸湿,薄薄的寝衣湿漉漉地贴着玉雪肌肤,勾勒出曼妙玲珑的身形。
汤泉池波光潋滟,温水一波波地冲刷过?二人在水中相叠如石的身体。
她?被热气熏得脑子里一片迷乱,根本不想谈及那些事,眼前最要紧的只是一件——
该如何不动?声色地,脱离太子的钳制,爬上岸,再?不惊动?他悄悄地离开。
师暄妍一直没能想到什么好办法,上下为难,左右不是。
一筹莫展间,她?的下颌又被那只手掌轻轻地抬高了些许。
他炙热滚烫的肌肉,已经贴上了她?柔软的酥山。
那一片紧密相连的皮肤,彼此交换着体温,师暄妍被烫得忍不住溢出轻一声叹息。
“师般般,今日,好像还没与你解毒。”
师暄妍的脚丫踩在光洁湿滑的地面,差一点儿便摔跤滑倒。
堪堪借着池壁稳住身形,师暄妍蓦然感到唇上发烫,自?己的唇瓣已经被他含吻住了。
衣襟被那双大掌轻轻地拨开,再?拨开,沿着香肩一泻溜下,露出肤质细腻、堪比白?瓷的肌肤。
肌肤映衬着侧壁上的灯光,蜜质欲滴。
宁烟屿揽住她?腰身,唇与她?的唇瓣相厮磨。
奇异的是,唇上揉擦出的温度,似乎别旁处要更为炽热,师暄妍一时受不住脑袋后仰。
满头乌丝里,掼入一只大掌,摁住了她?的后脑,握住了她?为了沐浴盘得圆溜光滑的发髻。
师暄妍被迫朝他靠近,承受他的亲吻。
再?往下的事,一切便都?尽在不言中了。
波光粼粼的水面,雾色好容易合围,又被一次次撞开。
在那洁白?的乳雾深处,一双深刻纠缠的男女的身影,若隐若现……
太子宁恪,在折腾了师暄妍数日之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勤勉,开始了日日上值生?涯。
他近来像是颇为忙碌,一连几日早出晚归。
华叔景突然命人送来了一张方?子,起?初师暄妍还以为开给自?己的,自?己接了方?子,战战兢兢想,是不是治疗的法子出了问题,解毒依然毫无进展。
结果传信的药童说,这药方?是给太子殿下的,让行辕的庖厨好生?熬煮了给殿下喝,每日一副。
师暄妍未明所以,展信一看,原来竟是壮阳的药方?!
春纤与夏柔只看到,太子妃的脸颊上好似春日抽条的疏枝,霍地绽开了一朵娇艳的桃花。
如得逞一般,又如扬眉吐气一般。
她?们?俩对视一眼,不大敢问。
师暄妍如获至宝地把药方?子工工整整地折好,揣在胸口,对华叔景老大夫恭敬地道谢。
宁恪一直坏得不做人,非要当禽兽,这回有了华大夫亲手开的方?子,叮嘱他要及时补肾,看他还神气与否。
早说,纵使铁打的身子骨,也经不起?这番没日没夜的折腾!
这边师暄妍才将药方?子放下,喘上了一口气,她?思忖着该如何让太子殿下也出糗一回,还没想出个辙来,侯府却又来了人。
这回来的是蝉鬓。
蝉鬓带来了一个消息:“二娘子,柳姨娘不大好,已经就这几日了。”
师暄妍惊诧:“怎会?”
蝉鬓道:“柳姨娘得的是肺痨病,之前一直吃药,这个冬天刚过?去,开了春,柳姨娘的咳嗽便加重了,找了许多大夫也治不好,病情愈演愈烈,昨夜呕出了血来,王府医诊断,柳姨娘已是病入膏肓,性命就在旦夕之间。家主派奴婢来,想请娘子回府,不为教娘子长?住,就当只是看一眼柳姨娘也好。”
师暄妍沉默了。
她?固然不想回师家,可柳姨娘已经不好了。
良久,她?抬眸,对蝉鬓道:“天色已晚,我明日回。”
她?回侯府的事,不能草率决定。
她?想等宁恪会来,知会他,以免他找不见她?的人。
晚间,宁烟屿回到行辕,已约莫到了子时。
他也大抵是忙累了,休沐这么些时日,积压了许多要务亟待处理,今夜,宁恪在沐浴之后,只是轻手轻脚地上榻,扯下被褥,从?身后搂住了她?。
随即,他在她?颈后的雪背上,靠近颈窝的一处,寻了一处温暖馨香的所在,将脸埋了过?来,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芳香。
帐中二人的气息靡靡相和,馥郁不胜。
师暄妍在他怀中转过?了身。
宁烟屿微睁一线:“嗯,今夜居然睡得这样?晚,在等我么。”
师暄妍道:“是的。”
他一下唇角曳开,便揽住她?细腰,欺身而上,将她?牢牢地掖在身子下边,含着困意的黑眸多了一丝笑意:“乐意为小?娘子效劳。”
师暄妍是同他说正经的,难道他脑袋里就只有那些事么。
她?伸手推他,在他困惑地看下来时,师暄妍沉吟道:“我明日想回一趟师家。”
在他脸色即将沉下来之际,她?忙将今日蝉鬓来找她?的事,说给了宁恪听。
宁烟屿思忖着,问:“柳姨娘对你可好?”
师暄妍道:“相交不深,不过?,她?是当初在师家唯一一个,给过?我一点温暖的人。她?在侯府的日子并不好过?,如今……我想去看看。”
宁烟屿勾唇:“师般般,既已决定,怎会想着来问我?对于你不会伤害自?身的决定,我都?赞成。”
师暄妍思索了片刻,复看向他,嗓音极轻:“因?为我觉得,我们?是要做夫妻的,夫妻之间就该有商有量,互不相疑,明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回师家,我既然要回了,怎么能不和你说一声。如果哪日你也想做我未必肯同意的事,我希望你也来问我。”
她?的语气很淡,可宁烟屿听在耳中,却很有几分浓情蜜意,仿佛冒着泡的甜水咕嘟着涌上来,漫过?心头。
啊,这不就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么?
这个小?娘子,原来是当真打算和他做真的长?久夫妻的。
这样?也好。
那个一年之约,每夜这么实行着实行着,太子殿下也会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怎奈情意浓时,欲罢不能。
不论往后如何,他都?只会喜欢师家般般,只会娶师家般般。
太子殿下在太子妃的脸蛋上爱不释口地亲吻着,细细碎碎。
师暄妍听到他落在耳畔的声音,好像多了几分赧然之意。
“娘子,我会的。”
那便这么说定了,师暄妍舒了一口气。
宁烟屿抚抚她?的脸蛋,温声道:“明日多带些人手去,让彭女官跟着,我给你备一驾宫车,黄昏时,我上师家接你。”
师暄妍点点头,脸颊正好蹭在他的掌心。
那纤细的绒毛,好似水中的浮藻,被擦过?的掌心,一瞬撩至火热。
方?才翻身欺上来时,尚有些疲惫,这时,太子殿下又神采烨烨了。
一看他炯然明亮起?来的双眸,师暄妍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反正不过?这么档子的事。
而她?也慢慢开始觉得,对男女敦伦有些受用了。
可能是因?为宁恪他毕竟聪颖好学,纵然以前没有过?经验,经过?了这半个月,也慢慢摸索到了一些窍门?,有时,也极是舒坦。
这一夜悄然过?去。
翌日,宁恪忙着府衙诸事,听闻北衙六军今日捕获了一些来路不明的商队,这商队被抓捕之后,旋即图穷匕见,与朝廷禁军起?了冲突,在太子主持之下,北衙禁军终于捣毁了其巢穴,一网打尽。
师暄妍这才知道,难怪他近日总是回来得那般晚,而且还精神疲惫。
为了给她?解毒,他还不敢有一日懈怠。
真是难为太子殿下了。
宁烟屿备下的宫车一早便已在等候,师暄妍登上车马,前往开国侯府师家。
穿过?长?安几座坊市,车马来到巷口。
远远便见到巷口,封堵了开国侯府上下几十口人,几乎是列阵相迎,那阵仗,那排场,不啻于开国侯府接到禁中的圣旨时,师暄妍也仅只是见了一次而已。
为首的是江夫人,与她?把臂同行之人,依旧是江晚芙。
二房与三?房的几位夫人娘子,也参差在列,衣香鬓影,摩肩接踵,整整封阖了这条花冠巷。
师暄妍自?车中走出,脚尖刚刚沾地,春纤、夏柔都?还来不及搀扶,只见江晚芙已经弱柳扶风地长?途奔袭而来,只跨上了两三?丈距离,当着众人的面,屈膝,忏悔地跪在了师暄妍面前。
“阿姊……”
她?跪于地面,仰起?忧愁的脸蛋,泪落如珠。

江晚芙的腰肢,好像比那柳枝还细,不堪一折。
这般楚楚可怜的小娘子,当街跪在?地上,哀求哭诉,自是惹人?动容的。
师府上下均知,江晚芙是为了替韩氏求情。
其?实这?情,肯定是求不动的。
韩氏要置师暄妍于死地, 怎可能得到?饶恕?
她们也盼着师暄妍不要头脑一热地应许。
江夫人?看着可怜的孩子,心里也不想韩氏得到?轻饶,但芙儿孝顺母亲之心可昭日月,她对韩氏这?般好, 对自己亦复如是,江夫人?便不忍心打断。
“阿姊,”江晚芙试图挽住师暄妍的裙角, 对方只是默然地后退了半步, 教她扯了一空, 江晚芙够不着她的半幅裙袂, 怔怔地道,“我知晓,阿娘对你不起, 但她年事已高, 身?上有沉疴痼疾, 若再被关?上十四?年,如何能熬得过去, 妹妹不求阿姊放过她,只求……”
师暄妍充耳不闻,也没低眼,仿佛眼前根本并无此人?,便略过了她,径直往花冠巷口而去。
路过江夫人?时,江夫人?停一停脸上的叹息,凝望向师暄妍:“般般,你好歹看一看芙儿?”
师暄妍环视过众位女眷,各怀心思的侯门女眷,如今看她,再也没了当初在?祠堂时落井下石的敌意。
她们温顺可亲地,对她释放着善意。
师暄妍敛了下唇角:“我是来看柳姨娘的。侯府请我来,现在?却又拦住我的去路,是何道理。”
江夫人?看了一眼仍痴痴怔怔跪在?地面的可怜的江晚芙,只好侧身?,让人?把步道让开。
师暄妍与?彭女官、春纤、夏柔等诸十几人?,步行入巷,踅入开国侯府。
柳姨娘所在?的院落,唤作明春院。
院中萧瑟冷清,不见半分活气,虽是三月天气,但比起一路行来所见的花媚柳影,这?里分外凄清些,就连灯笼也仿佛是没有的。
师暄妍在?柳姨娘的病房前停步。
支摘窗紧紧闭合着,里头传出柳姨娘压抑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一阵接过一阵,是从肺里发出来的,然而不敢咳得太过用力?,否则会牵动肺腑,带累得五脏皆痛。
师暄妍敛唇,回眸看向身?后。
师家人?已经又围了上来,为首的江夫人?,和善地上前,把住师暄妍的手,柔声道:“柳姨娘惦记你,盼再见你一眼,是临终之言,发于一片善心。但这?屋里病气深重,般般你只消看上几眼就出来,我们到?花厅堂上去说?话。”
师暄妍听了出来,江夫人?请她来,柳姨娘的病入膏肓只是名目,归根结底,还是要在?师家与?她谈判。
她煽动这?么些人?,是为了壮声势?
师暄妍根本不放在?眼底。
指尖摆了摆,在?江夫人?的双掌合拢下,她将自己的手指头一根根地自江夫人?桎梏下抽离,不带一丝留恋。
转身?,师暄妍命人?打开门,走?进了柳姨娘的房中。
这?片屋子,好似终年晒不到?阳光,阴沉沉的,湿漉漉的,光线低迷。
屋中也没有烧炭,甚至蜡烛也极少,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冷气。
光,甚至照不到?柳姨娘的罗帷上。
伺候柳姨娘的只有一人?,女侍满月。
满月跪在?病榻前,正为柳姨娘喂药。
帘帷卷开,师暄妍步步趋近。
柳姨娘支起了上身?,静静地靠在?床榻前,人?清瘦得皮肉几乎包不住骨头,脸上只能看见森然的白色,没有一丝血气。
师暄妍呆住了,因她没想到?,在?师家,原来还有境遇差过自己的人?。
旁人?都说?,侯门的江夫人?柔和慈善,菩萨心肠,可柳姨娘合该是她院里的,就算平日不相对付,也不该苛待已经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到?了如此地步。
这?是怎样的一种“善良”?
于震惊之中,师暄妍唤了一声:“姨娘。”
柳氏抬高视线,睨着光影,瞧见了她,唇角挂上淡淡的笑容:“是般般呀,你来了。”
只说?了一句话,柳氏便低头咳嗽起来,直要将肺都吐出来。
师暄妍便让她莫要再说?话,只安心喝药。
可柳氏如今喝药都成了难事,喝一口便吐一口,这?药灌了三四?遍,硬是没有一口能吃得下去的。
师暄妍接过了满月手中的药碗,低声道:“我来。”
满月看柳姨娘喝不了药,也心里焦急,不留神药碗被二娘子端走?了,她只好屈膝跪行向旁,让开了位置。
江夫人?踏足入内,这?屋子里久未能通风产生的陈腐之气,刺激得她直皱眉。
她一眼横过来,漫不经心的目光,倏然顿住。
她看见,她的女儿,她那从未对自己有过半分亲近体贴、柔顺纯孝的女儿,跪在?了柳氏那姨娘的身?前,无比和顺,就连披落在?颈后的青丝,也如一蓬蓬团积的轻絮。
黯淡的光影,打落在?少女的肩胛上,衬出她如霜似雪的肌肤。
她持着药汤碗,一勺勺喂的,居然不是自己的生母,而是一个出身?寒微的下贱妾室。
这?不是掌掴了江夫人?的脸么。
二房与?三房虽平日里都喜好抱江夫人?的大腿,对其?吹捧备至,这?时,都忍不住想观察江夫人?的反应。
江夫人?的唇角痉挛了几下,目光沉凝,瞬也不瞬地盯着床帐内。
柳氏早已察觉大夫人?来了,不敢让师暄妍喂药,怕受不起,更?怕江夫人?责罚。
汤匙送到?了嘴边,泛着药汤的涩味,一缕缕烟气飘挪着,模糊了柳氏苍白的玉颜。
她缓缓摇头:“般般,我这?是好不了了,能见你一面,也算是无遗憾了。”
看到?如今的师暄妍,柳氏眼底露出欣慰的光泽。
她一生膝下无嗣,百病缠身?,可这?么多?年来始终有一个做母亲的心愿。
柳氏知道自己不该,怎敢将这?份心思寄托在?侯府的嫡娘子身?上。
可是,每当她见到?二娘子,总会心疼。
当侯府上下和乐融融时,她像是一缕幽魂,被所有人?遗忘在?角落,看着旁人?鲜花着锦、百人?拥簇,她安静地坐在?灯火阑珊处,如同?不是侯府的娘子,不是家主与?夫人?所出,一个人?独享着无人?问津的寂寞。
而柳氏,也与?她一样。
柳氏无数次路过师暄妍所在?的那方阁楼,看见阁楼之上绰绰的身?影,未熄的灯火,灯影幢幢间?,她趴在?那方窗台上,眺望远处的夜色,眼里是无尽的空茫与?失落,如若当年她那个夭折腹中的女儿能够健康地长大,二娘子的今日,便也是她的处境罢!
柳氏发现自己心疼着二娘子,阖府上下,没有人?在?意二娘子,明明是嫡出的女儿,却被所有人?遗忘了。
她不配做二娘子的娘,一直只敢远远地关?注着,从去岁寒冬拖到?今年入春,她的肺病已经愈来愈严重,柳氏唯一的期望,便是二娘子能够展颜。
祠堂里,她干了平生最大胆的事。
那个令她一生唯唯诺诺、不敢有半句违背的家主,立在?那儿,手里持着藤杖,要打杀了自己的亲女儿,柳氏站出来了,她用了自己最大的勇气,为二娘子加了一件衣。
那也是她这?个将死之人?,独独能做的一件事罢了。
“二娘子,要做太子妃了,真好啊……”
柳氏的眼神涣散着,看不清面前的师暄妍,只觉得好似有几道虚影在?摇晃。
能在?临终前,见一眼如今脱离了侯府,锦衣加持、光鲜显贵的二娘子,柳氏已经心安了。
师暄妍怔忡地望着面前憔悴的柳姨娘。
她与?柳氏并无多?少交集,只是在?侯府住了几十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偶尔打过照面,也会问一声安好,她不知,在?侯府中还有人?会真心地惦记过自己,哪怕只是微弱的一朵火焰,藏匿得深深的,也足以聊慰心怀。
师暄妍将药汤停在?柳氏唇边,声线微微发紧:“姨娘,吃一口,莫吐了。”
柳氏颤抖着看向师暄妍身?后,立在?房中,袖下的手指掐着虎口,神情间?浮露轻蔑的江夫人?。
她不敢。
师暄妍咬牙道:“姨娘,不必害怕,你乖乖吃药。”
柳氏笑了起来,是了,她已经命不久矣,不会再碍了夫人?的眼,做了她的肉中之刺,吃上一口药又有何不可。
柳氏垂下视线,唇舌含住了汤匙,抿了一口药汁,将苦涩的汤药吮入了口腔,逼迫着自己,仰起脖颈,让那药汁沿着喉腔滑下。
这?一口药,虽是吃得艰难,好在?是吃下了。
师暄妍又喂她第二口、第三口,一勺勺地喂,不急不缓,语调柔和。
“姨娘喝药。”
江夫人?的脸色愈来愈青。
二房的林氏熟知江夫人?,也没见过长嫂发这?么大怒气,这?股冲天的怨气,分明唤作嫉恨。
她亲生的女儿,竟在?侍奉别的女人?,还是她丈夫的小妾,殷勤小意地为之侍奉汤药。
林氏一生受丈夫宠妾灭妻的困扰,口头不说?,实则羡慕江氏要命,江夫人?偏以家主的敬爱,在?她们面前总有意无意地耀武扬威,如今见她难受了,林氏作壁上观,心头还有点隐秘的雀跃。
柳氏吃着药,奋力?地往下咽,再也不肯吐出一点来,纵然食道一直往上反流,药汁一直往上顶,柳氏也始终反反复复地往下咽。
喝了半晌,这?药碗终于见了底,师暄妍让满月扶柳姨娘暂且歇下。
这?寝屋里实在?太暗了,大抵江夫人?从未觉着府上还有柳氏这?么个活人?,也不管这?人?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黄泉路。
师暄妍让彭女官入内,壮开声势。
“江夫人?。”师暄妍一声疏离冷淡的“江夫人?”,唤得江夫人?怔住,她顿时手脚冰凉。
师暄妍深锁远山眉:“为何柳姨娘房中这?般黯淡,她病得厉害,可这?间?院子不朝阳也便罢了,屋内阴暗湿潮,连炭火也没有,蜡烛也不过短短几根?难道柳姨娘在?府上,没有一点份例么?”
江夫人?被她唤一声“江夫人?”,再被她毫不留情地一质问,登时傻了,怎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胳膊肘往外拐,为了个贱婢对自己大呼小叫。
难道,果真是自己克扣了柳氏的份例,师暄妍还要为了个下贱妾室,与?自己大动干戈不成?
柳氏出身?不好,是师远道年轻时荒唐铸下的错误,她自己也骨头贱,大着肚子进来的侯府。
这?些年,江夫人?能容忍她在?侯府有个遮风避雨之所已是开恩了!
江夫人?眼风直抖:“你竟为柳氏质询为娘?”
师暄妍道:“我已从族谱中被除名,江夫人?,如今你名下之女,是江晚芙。”
江夫人?气急攻心:“不过一姓名罢了,你阿耶要除你的名,是我百般拦阻,现在?也添回来了,你还是我师家之女。你先前怀孕时不肯说?这?是太子的孩儿,弄出误会来,你阿耶这?才?怒不能遏,一时冲动……”
师暄妍冷眼睨着她说?这?些文过饰非之语,心上已无一丝波澜。
“往事已休,我不愿提,”师暄妍将双手笼在?袖中,寒漠地道,“如今我只问,柳姨娘的份例在?哪儿?为她看诊的医工又是何人??”
江夫人?也不会把他人?的过责揽在?自己身?上,视线调向林氏。
林氏心虚,黯然想退场,师暄妍语调高昂:“是二房私吞了柳姨娘的份例?”
林氏中气不足:“二娘子,你纵然现在?是太子妃,可、可你也不能血口喷人?!”
师暄妍了然,朱唇轻挑:“原来是我说?对了。”
林氏与?韩秦桑相仿,都贪心不足,享用着二房的月例还不够,还要往里掏,掏长房江夫人?的她自是不敢,可若欺凌到?一个无钱无势无可依傍的柳姨娘身?上,江夫人?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们作践罢了。
在?江夫人?心里,有一道自己画下的圈,圈内的,她纵是掠夺,也要占为己有,圈外的,她亲眼目睹了毁弃,也在?所不惜。
开国侯、江晚芙是在?圈里,若要再算,便还有她十七年来素昧谋面的大哥。
至于她自己,师暄妍自觉在?江夫人?这?里,算是卡在?这?圈上,进不得,也退不是。
江夫人?用一点表面功夫的“母爱”,妄图试作风筝绳,将她牢固地拴在?这?里。
然而风筝见过了墙外的春色,终于不再稀罕脚下只能俯瞰,才?能看到?零星一点的微渺芥子。
师暄妍道:“林夫人?,你二房的账上,可曾做好?”
林氏被她呛住,脸颊憋红了,心虚道:“你、你莫诬赖我,我二房可不管你们长房的事!”
师暄妍轻笑一声,吩咐身?后彭女官:“内使,去请开国侯府的家主,让他来查一查二房的账目,怕是这?些年,不仅仅贪了柳姨娘的月例吧。”
林氏见彭女官果真要去,气得跳脚,心想这?个外人?,怎敢在?自己地头上撒野,跳将起来便要给彭女官耳光。
“放肆!”
岂料到?彭女官是禁中出来的,眼疾手快,林氏的耳刮子没落在?彭女官脸颊上,反倒是彭女官反手一巴掌,气冲霄汉地甩在?林氏的脸上。
林氏多?年保养的脸,嫩得像一块新鲜豆腐,被一巴掌打得脸又红又肿,她惊呆了。
彭女官先发制人?:“吾奉太子妃之命,请贵府家主调查二房账目,夫人?方是放肆!”
说?罢,彭女官头也不回地便走?出了寝屋,率领三四?个嬷嬷亟去请开国侯。
林氏僵直了发麻的背脊,两眼挂满恐惧,指望江夫人?救命,自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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