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僻静的深巷里,响彻人的鼓膜。
铺天盖地?的大棒,朝着韩氏击打了下去。
那些棍棒,仿佛要打碎她的每一寸骨头、每一块皮肉,招招狠辣,处处见血。
但击打的力度和穴位都控制得妙到毫巅,只是让人忍受着极大的折磨,却不会有任何性命之忧。
韩氏起初还惨叫着,像溺水的人,在水底下四手?八脚地?胡乱扑腾着,几十大棒下去,她的肋巴骨都被?敲断了好几根,接着腿骨也被?打折了,再后来,便?是手?骨。
十根手?指头,骨头一根根碾碎。
韩氏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偃旗息鼓地?倒在麻袋里,痛得晕了过去。
这场刑罚,才终于结束。
那些惨叫声?,落在师暄妍的耳膜上,很是耳熟,好像曾在哪里听过。
她呆呆地?坐在车中,用了很久,才终于想起来。
那是她童年?的无数道回声?。
十多年?来,无时或忘,一直在她的脑海中盘旋的回声?。
她被?推进水缸里时,她的饭里被?放蜈蚣时,她笑着喝下韩氏送来的参汤时,大雨夜里,被?他们重重责打,体无完肤时……
一道道无声?的嘶吼,与韩氏跌宕起伏的惨叫交织在一处,此?刻,变得震耳欲聋。
她的身子开始发?抖。
牙齿不断地?磕碰着,像是堕进了冰湖里,寒潮卷着冰水一股股涌上来,漫过她的颅心,侵入她的骨髓。
她的战栗惊动?了宁烟屿,他伸手?揽住少?女单薄的背脊,把她环在怀里,温热的掌心一寸寸抚过她颤抖的脊骨,令她放松些许。
“师般般,可?曾解恨?”
师暄妍错愕地?瞥过视线来看?他。
她的鬓角浮出了些微冷汗,那双妙目静止不动?,像是停在澄净的水底的两枚漆黑的棋子。
一晌后,少?女挑起了唇角,露出了微笑。
“解恨。”
又是一晌,少?女唇边的弧度再也压抑不住,一点点放大。
后来,她忍不住,放声?地?、畅快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在韩氏的声?音彻底停息下去之后,在马车内,张狂肆意地?响起。
她笑得花枝乱颤,弯下腰,几乎要用双掌却接从眼眶中夺路而出的泪花。
师暄妍俯着身子,弓着腰背,两只手?盖着脸颊。
那些扬眉吐气、释怀的笑声?,就从指缝中渗出,流淌出来。
可?渐渐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些笑声?忽然停下了。
宁烟屿抬起手?,意欲搭在少?女的肩头。
指尖尚未落下,师暄妍的肩膀抖动?得更加剧烈起来。
“般般?”
她紧紧地?捂住了脸颊。
泪如雨下。
崩溃的哭泣声?,被?她用手?死命地?堵住。
可?无论?如何也堵不住。
她抽噎着,战栗着,身子在无边夜色里匿着,看?着那般无助。
宁烟屿原本打算落在她脊背上的手?指,却没有如愿地?落下,男人低下视线,长指滑入她的掌间,扣住了师暄妍的手?指,将她的指尖一根根拨开。
她不该这样哭。
无论?是喜,是怒,是悲,是欢,宁烟屿只是希望,她此?后不再拘了自?己的心意。
可?以想笑便?放肆笑,想哭便?大声?哭。
哭出来,会好些。
她被?偷走的十七年?,他已还不了。
所?幸,余生?还有漫漫数十年?。
师暄妍跌进了他的胸怀。
手?指被?扯落,再也无法遮掩哭泣。
反正,他已经见过她太?多狼狈的时刻了,不差这一时一刻。
师暄妍终于放心大胆地?哭了起来,直把眼泪鼻涕,全往太?子殿下的襟口上擦。
“……”
长安的明远坊,至夜间宵禁的时刻,照旧是灯火辉煌。
这里商埠林立,售卖着各色商品,应有尽有,令人应接不暇,游人摩肩接踵穿行于其间,热闹嘈杂。
若非手?被?他紧紧拉着,相信不一会儿,他们便?会被?来来往往的汹涌人潮给?冲散了。
师暄妍的眼泡都哭肿了,实在丑得不像样,她只想尽快回行辕,可?太?子却说,一定要带她来街市上逛逛。
“这里怎么会没有宵禁啊?”
师暄妍望着一整条街衢蜿蜒如龙的灯笼和火把,驻足,深吸一口气,对此?间盛景叹为观止。
宁烟屿挽住少?女的胳膊,笑着带她往里走:“只当散散心,忘掉那些不快。此?处是长安唯一没有宵禁的街坊,而且货物丰富。我听人说,大量地?囤物,能助人忘掉许多烦恼。师般般,靠我近些。”
“哦。”
一个个肩膀直往她这边撞,师暄妍害怕走散了,乖巧地?听了他的话,把身子往他这边挪。
宁烟屿呢,嫌弃她太?慢,干脆伸过手?臂,一把将少?女的香肩按住,半拐半带地?,将人往人潮汹涌处带去。
这街道一旁临水的柳树底下,有人正表演吐火的节目,还没走近,杂耍人把一口火从嘴里喷将出来。
吓得师暄妍一下子跳进宁烟屿的怀里。
太?子殿下顺势揽住太?子妃。
等反应过来时,师暄妍却好像又没这回事,继续肆无忌惮地?往前走着。
路过一个叫卖糖兔儿的摊子前,师暄妍被?那只冰晶玉润的糖兔儿吸引了目光。
手?艺人拉扯的糖丝纤细光滑,先扯出一圈兔子的轮廓,再画上几条短腿,最后一步则是画兔点睛。糖兔儿栩栩如生?,黏在砧板上,仿佛呼之欲出。
看?她那走不动?道儿的样子,宁烟屿就知晓,他的太?子妃是个没有童年?的小可?怜儿,便?揽她紧些,从腰间摸出一片金叶子,送给?那摊贩。
“拿两串。”
区区两串糖兔儿,哪用得着一枚金叶子呀。
摊贩老板是个有眼力见儿的,笑逐颜开地?收了金叶子,忙不迭取下两串糖兔儿来,送到师暄妍手?中。
还不忘了赞一句:“尊夫人真是国色天香,放眼长安也难寻,郎君好福气!”
师暄妍了解,这人夸赞她呢,多半是为了让顾客觉得多花费的那些钱能物有所?值,但没想到,太?子居然真的听信了,还又摸出了一枚金叶子,塞给?那老板。
“有眼光。”
摊贩老板喜不自?胜,拿着金叶子往嘴里磕,笑得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
等离开这摊子,师暄妍手?里攥着的糖兔儿也不香了。
她伸出一只手?,手?掌往男人的胸口撞了撞。
宁烟屿垂目一看?,只见太?子妃神?色认真地?望着自?己,流光灯焰里,他的太?子妃确实担得起一句“国色天香”,放眼长安,再也未有如她倾城者。
他喉结微滚,声?音里掺杂了一分哑:“什么?”
师暄妍用手?掌又撞了一下他的胸口,道:“钱袋子。”
她仰起脸蛋,清澈的桃花眸中倒映着漫天灯火,是人间最美风景。
他看?得滞了一瞬。
忽听她道:
“宁恪,你好败家。这个家,不能给?你当。”
“……”
宁烟屿回过神?,万丈的柔旖之情,也被?她一语驱散。
他莞尔一笑:“嗯,凭什么给?你,我是你什么人?”
师暄妍看?他,分明就是想从她这里占口头便?宜。
于是她咬唇道:“你说呢?”
宁烟屿抱住双臂,不咸不淡地?在一边旁观着她的窘迫:“我只知道,没有哪个温柔款款的小娘子会称呼自?己的丈夫连名带姓。”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识破了他的心机,师暄妍嘴角一弯。
太?子妃一笑撩人,太?子的心突然像被?猫爪子给?挠了一下。
这是,这是要唤他了吗,终于要唤他“夫君”了吗?
可?惜这股天旋地?转的快乐,还没持续得一眨眼的功夫。
太?子妃两臂叉腰,没甚好气地?看?着他道:“我现在是同你说正事,你得识点好歹,钱袋子放在你那儿今夜回去之后甭想剩下一个子儿了,宁郎君!”
“……”
太?子殿下面无表情,捂着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绣囊,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穿过人潮直行而去。
天明时?, 韩氏如一滩软烂的肉泥,被人扔进了开国侯府。
师远道正要去上值, 于?寝房中整理衣冠,江夫人为他束腰间鞶带,忽有惊呼声?,从前堂传至后院,慌慌张张,前来报信。
报信人说是韩夫人回来了,而且是被人扔回?来的,就丢在门槛那处, 接着?,那些人便利落地乘着?马车走了,任侯府门丁如何追赶,也没留下只言片语。
所以, 也不知道那些丢下韩氏的人是谁。
等师远道与江夫人大惊之?下,跑到侯府门槛上去看时?,乌泱泱的一大家子?, 已经全聚在府门口等候。
见家主来了, 师家上下方自发地辟出一条道来, 允家主走入。
韩氏躺在地上, 已经失了意识,脸颊高高肿起?,但其余地方, 已经没有一点?儿?血色, 她一动不动地横身那儿?, 像是死了般安详。
江拯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地呜咽着?喊:“秦桑!”
江晚芙也跪在阿耶身边, 柔软的双臂搂住阿耶,父女两?个哭作泪人儿?。
江夫人见状大吃一惊,慌乱道:“这是怎么?了?弟媳是被人打了么??”
府上的阍人回?话?:“回?家主,夫人,今早也不知是哪路人,驾乘了一辆马车经过侯府,将韩夫人撇在地上就走,我们?要追上去问,那马车已经走远了,没有追上。车上没有徽记,没能认出是谁来。”
师远道凝着?墨眉,负手看了几眼:“身上有几处伤?”
阍人跪在台前,禀道:“回?家主,府上的嬷嬷给看了一下,韩夫人的腿骨被打折了一根,肋骨也断了三根,十根手指头……全断。”
单单是说起?来,都让人感到疼。
江拯闻言,悬在眼眶中的热泪一停,他怔忡着?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大舅兄,哆嗦的指头颤颤巍巍地指向韩氏。
“大舅兄,这可是京畿重地,皇城根儿?上,怎么?有人胆敢滥用私刑!山妻虽然平日里对我是跋扈了些,可她在外边素来温顺,从不惹事,还能得罪哪路神?仙,求大舅兄,一定要给山妻做主,严惩凶手!”
二房的林氏适时?地站出来,笼着?手道:“这还用问么??不过是太子?妃寻衅报复。”
的确,韩氏是洛阳人,在长安人生地不熟,她自来侯府,便鲜少出门,所能得罪的人又有谁?
只怕是师暄妍如今飞上枝头,做了太子?妃了,故而与韩氏为难,清算旧账。
人人心中都是这样想的。
他们?也盼着?家主给个说法,把师暄妍召回?家中。她如今还不是太子?妃,就该在侯府待嫁,此事闹大了,须受家法惩处。
他们?都看向师远道,目光灼灼,等候家主发落。
人群之?中,独师远道一人身姿修长,超然不群。
沉默少顷之?后,他压下眉峰:“先把弟媳抬进去。”
人都堵在大门上,岂不是教人看笑话??
虽则这条巷口所栖之?人莫非王侯,往来无黔首,但让那些达官贵人看了笑话?,师远道更觉老脸无处搁。
家主言之?有理,的确不宜堵在门口。
江拯拉着?女儿?的手站起?来,让出一条道,好教府上的婆子?来抬。
谁知,几个婆子?才碰到韩氏的身子?骨,试着?搬动了一点?,韩氏骤然间醒了。
是被疼醒的。
她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嚎啕的声?音,响彻云霄,更回?荡在影壁前这方空地里。
“莫动我!痛痛痛!”
她身上的骨头断了十几根,断骨处全肿得鼓鼓囊囊的,哪能不痛。若要搬动,只怕要触及伤处,更是难熬至极。
人说十指连心,她的十根手指头全断成了两?节。
几个婆子?面面相觑,撂下韩氏,有些不大敢动了。
韩氏疼得眼泪汪汪,看着?江拯的眼神?,恨不得杀了他。
江拯既心疼又无奈,还有些恐惧,更加不敢碰她,只让女儿?江晚芙过去,把她母亲拥起?来一些。
江晚芙泪光濛濛,轻声?道:“阿耶,当?务之?急,我看是要先替阿娘接上骨头。阿娘的好些骨头都断了,看着?疼。”
江拯被女儿?提醒,立刻醒回?神?:“是,是。”
师远道点?头:“去把顾府医传来。”
韩氏一听说“顾府医”,吓得当?即两?眼凸出,直愣愣地往江晚芙怀中躺倒,口中嚷嚷道:“不,不行,不能找顾未明!”
她伤成这样,肋巴骨都断了三根,说话?还是中气十足,着?实教人佩服。
只是韩氏说着?不要,顾未明却已不等她拒绝,便出现在了府门上。
只见顾府医一袭雪衣,如孤竹般凛凛生姿。
出现府门上,众人如蒙救星。
谁知顾府医却已向家主行礼,嗓音闷在喉管底下,显得几分沉闷:“家主,在下有事要告。”
他有事情要告?但这事现在重要不过替韩氏接骨,师远道皱了眉。
韩氏则大叫起?来,崩溃一般:“顾未明!你胆敢说,你不怕你的丑事被传出去吗!”
韩氏之?所以用妓子?糟蹋他,就是怕他事后把自己?要挟、审问他的事情说出去,毕竟不光彩,有严刑拷打的嫌疑。
他分明应许了作证,结果出尔反尔,韩氏就知道,这人看似光风霁月,实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韩氏这般尖锐,师远道就知晓了,这二人之?间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师远道对府中之?人背着?自己?眉来眼去这种事可谓厌恶至极,因此也不急着?再回?花厅,直接在影壁前,对顾未明抬手:“你说。”
顾未明将身体?立笔直,这位如方外谪仙般的清贵医者,眼睫被日光在白皙的脸上晒出了浓密的阴影,他垂落眼皮,神?色自嘲。
“在下打算辞去侯府府医的职务,之?后,请家主另请高明。”
江夫人站了出来:“怎么?这么?仓促就要离开?顾府医,你来侯府也有四五年了,你的医术,侯府上下心中都有数,你要走,让我们?短时?间内再上哪儿?聘一个你这样的大夫。还是,你出了什么?事?”
江夫人直觉,顾未明突然说要走,和韩氏有关。
她抿住唇瓣,看了一眼韩氏,目中含着?几分嫌弃。
顾未明道:“韩氏因不满二娘子?即将为太子?妃,要挟顾某为其做假证,证实二娘子?身孕有假,顾某不肯应许,韩夫人便收买了春花厌的花魁,以‘颤声?娇’侮辱了在下。在下如今,已实在不能再至贵府行医。”
众人悚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这如方外修行人的男子?,说起?被“侮辱”一事,几分无奈,几分自鄙,最?后,化作了嘲弄的笑意。
林氏也深感意外:“韩夫人,你竟手段如此下作,你……”
只有江夫人捕捉到了关键:“颤声?娇?”
那不是,从般般之?前所在的君子?小筑里搜出来的么??芙儿?说,那是师远道从前的外室留下的,江夫人一想到那个外室,便深恨不已,所以早在搜出那些禁药以后,便下令全部销毁了。
韩氏手中如何会有那等药物?
韩氏哆嗦着?身,拼命摇头:“不,不,我没有要冤枉她,我没有要做假证,师暄妍她本来就没有怀孕!你们?都蠢,都被她骗了!”
阿娘听到师暄妍,便仿佛应激一般胡言乱语。
江晚芙唯恐她又说出更大的内情来,急忙伸掌,掩住了韩氏的口鼻,含着?泣声?幽幽道:“阿娘……你疼么?,疼就咬住孩儿?的手……”
林氏脑筋转了几转,扭身朝师远道说道:“家主,长嫂,你们?说,会不会是这韩氏手中拿捏了师暄妍的把柄?师暄妍怕韩氏把她的秘密抖落出去,所以报复韩氏?”
师远道冷笑道:“她若怕这张嘴误了自己?,大可以杀人灭口,又何必只是毒打一顿,还将人扔进我开国侯府来!”
林氏自知想岔了,被家主申斥,讪讪然闭了口。
这一大家子?堵在门上终究不是办法,江夫人提议,不如先到厅上去说。
江夫人是为了给自己?的弟弟留面子?,毕竟事涉两?府,家丑不可外扬。
但师远道却岿然不动,听了顾未明的话?之?后,他冷冷地道:“这么?说,是韩氏要置般般于?不利?”
韩氏被冤枉了,瞪大了一双眼睛,应激地道:“我没有冤枉那贱人!”
可她的嘴唇,因被江晚芙死死地捂住,只能发出一些“呜呜呜”的声?音,气得韩氏胸脯起?伏。裂开的肋骨像要刺进心脏里,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
顾未明再度拱手:“贵府家事,顾某已身涉其中,但不愿再将自己?置于?危墙之?下,所以自请辞去府医职务。”
他去意已决,师远道也知晓不能强留。
这时?,侯府大门外,缓缓行驶而来一驾宫车。
这宫车轩丽华贵,气派非凡。
宫车停驻于?侯府门前,传旨的内监跳下车辕,手中摇着?拂尘,来到门内。
侯府也是见过世?面的,知晓此乃天使,便都上前相迎。
内监将塵尾靠在臂弯里头,通红的脸挤出和气的笑容:“开国侯,免礼了。杂家是来替圣人传旨的,仅有口谕,准允侯府上下不必跪听。”
开国侯急忙拱手:“臣谢圣上龙恩浩荡。”
内监这时?,目光又垂向地面瘫倒的韩氏,韩氏被他锐利如刀的眼神?削了两?眼,吓得心惊肉跳,眼风直抖。
内监看她昨日出宫时?,尚且只有脸肿,身上皮骨还是好的,这一时?倒全无一块好地儿?了,心里也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圣人是个脾气好的,但太子?殿下可不是。这韩氏胆大妄为地冒犯到了殿下头上,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殿下开恩了。
内监清一清嗓,高昂下颌,拉扯长公鸭音。
“传圣人口谕,韩氏诬陷太子?妃欺君,无证上告,怂恿贵妃,攻讦东宫,教唆两?宫不睦,朕尤深恨,赐韩氏二十脊仗,着?廷尉司收监,后发配洛阳,徒刑一十四年。”
韩氏的大眼里写满了惊恐,人往前抽搐了几下,没一会,便昏死过去。
江晚芙也惊呆了,捂住母亲的手掌停在了半空中,仿佛失去了言语与行动的能力。
阿娘昨日只说要入宫,揭发师暄妍欺君一事,一定让师暄妍小命难保。
当?时?江晚芙还要劝说她,千万别这么?做,杀一个师暄妍事小,这欺君可是牵连九族的大事,到时?候若圣人小事化大,别说师家一家人,就是江家一家人也跑不掉。
可她一时?没拦住,就让阿娘那么?去了。
阿娘斩钉截铁地向她做了保证,谁知,谁知……
江拯呢,也一屁股摔在了地面。
方才只是不敢碰韩氏,这会儿?,他的臀往地面上蹭着?,飞快地往后逃避,像是沾上韩氏一片衣角都晦气。
他早就说过,要韩氏这蠢货跟着?自己?回?洛阳!这个愚顽妇人,就非得是不听!
他们?窄门窄户的,哪里斗得过太子?殿下?
想到自己?还有曾经想强索师暄妍的过往,更加怕得肝胆欲裂,恨不得当?场就插上翅膀离开长安。
等内监把圣人的口谕宣读完,师家上下一大家子?,也大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是这韩氏不知死活,主动招惹的东宫,那就不怪师暄妍出手狠辣了。
毕竟,韩氏状告师暄妍的,可是欺君大罪,一旦坐实了,可是要命的。
更甚者,师暄妍是侯府嫡女,她若被搬倒,连同整个侯府,也都会被韩氏拖下地狱。
可真是好险!
事若关己?,谁人再看韩氏,也就没有了当?初的怜悯,现在,破鼓万人捶,恨不得人人都上前,把这韩氏狠狠地踩上几脚,把她踩进泥里。
师远道领旨谢恩之?后,道:“此妇人乃我府上之?客,看在裙带上,在府中恩容她几日,谁知她竟包藏祸心,闯下大祸来,幸有陛下圣断,识破此贼奸计。天使放心,师远道今日定清理门户。”
内监了然于?心,将塵尾摇了摇:“开国侯深明大义,相信圣人知道了,也会欣慰的,杂家旨意传达,这就入宫复命去了,侯爷留步。”
在师远道连连的点?头恭维中,内监带着?一众宫人离开了侯府。
被宣判了徒刑的韩氏两?眼翻白戳在那儿?,已经晕死得人事不知。
江拯咽了口唾沫,爬过来,跪在江夫人的跟前,道:“阿姊,你要信我,这贱人昨夜入宫我当?真一无所知……”
江拯极力与韩氏撇清干系,竖起?三根手指头,指天誓日地说道:“我要是早知这贱人如此心肠歹毒,居然敢暗害般般,我就是和她拼了,也断容不下她,差一点?儿?就带累了侯府,阿姊和大舅兄要罚,江拯也难辞其咎,我这就带着?这贱人离开长安。”
师远道冷冷乜他:“晚了!圣人降旨,稍后是廷尉司来拿人,你还能和这狂妄罪妇一道回?洛阳?”
江夫人听夫君对江拯说话?语气不好,上前,挽住了师远道的胳膊,委屈地道:“夫君,韩氏差点?铸下大错,但阿拯和芙儿?都是无辜的,他们?事先确不知情,你如此大怒,若要将阿拯连坐,是把芙儿?置于?何地啊,她才失了阿母,总不能,让她的父母双双受难吧?”
师远道反问:“那般般呢?般般被韩氏毒计冤枉,若韩氏得逞,般般就没命了!”
江夫人被诘问得两?眼怔愣住。
继而她也终于?想到,是啊,韩氏入宫诬告,般般也差点?儿?因欺君而获罪。
这时?候,她还不知如何伤心呢。
可般般既把韩氏打成这样,说明是真恨急了的,纵然家主不会连坐,可般般会不会对江拯与芙儿?连坐?
江夫人惙惙难安,坐立不是。
“夫君——”无奈之?下,只有转头来求师远道。
师远道蹙眉道:“我亲自走一趟行辕,登门求见太子?,与太子?商议,将般般接回?来。至于?江拯,他先搬到别业去住,不留府中。”
眼下之?计,似乎也只有如此。
江夫人眼神?宽慰江拯,江拯耷拉着?头不说话?。
韩氏愚蠢,江夫人从来都不喜她,那妇人出身于?商贾,配不上江家,打从她入门时?起?,江夫人就看不上韩氏,她如今自作孽不可活,被发配大牢了,也是她该。
她只可怜自己?的芙儿?,到现在还搂着?韩氏不撒手,真个是孝顺的好孩子?。
只是这韩氏已经被定罪了,芙儿?可以孝顺,但不得愚孝。
江夫人把江晚芙自地面上拉扯起?身,掸了掸江晚芙身上的衣灰,对哭得情真意切、双眸红肿,宛如带雨梨花的女儿?柔声?安抚:“芙儿?,你是我师家女,无事的,芙儿?还有阿娘。”
江晚芙不敢点?头,只任由江夫人把自己?揽入怀中,泪水簌簌地往下掉。
师远道在一旁睨着?,头一次觉得,这哭哭啼啼的画面实在刺眼。
因韩氏这个蠢货,再看往昔放在掌心里疼爱的江晚芙,似乎也没从前那般可心了。
第52章
宁烟屿近日衙门里好像很是清闲, 师暄妍仔细观察他,一连到?了今日, 都没有?去?上值的迹象。
她听忠敬坊的刘府率说,太子殿下以前最是勤勉不怠的,通常上半日都在忠敬坊料理军务,下半日要回东宫料理政务,因圣人龙体欠恙,太子?殿下十几岁时就担起了部分监国重责。
就连偶尔休沐,殿下也多半在操练己身。
师暄妍听了心忖:他现在休沐不操练自己?了,改操练我了。
少女的耳垂红艳艳的, 岂敢拿这?话向刘府率诉苦。
刘府率是?个妙人,心知殿下茹素多?年,一经开了荤菜,就有?点食髓知味不大乐意放手的意思, 这?怪不着殿下,只能说少壮男子?火气旺,龙精虎猛, 需得有?个泄闸之所。
一清早起来, 阳光正炽, 师暄妍慵懒地拨开刺绣纱帐, 只见对面梨木圈腿摇椅上,男人正倚向椅背,摇摇曳曳地, 看着一本书。
日光斜照入槅扇, 金色的阳光, 绵绵密密地洒落在男人身上,像为他镀了一层金, 单看外表,如山寺中的金身那般宝相?庄严,可他的动作,却实?实?在在的很有?几分轻佻。
师暄妍凝眸看了他一晌。
宁烟屿身旁的供桌上放着两盘樱桃,他偶尔便会拿一颗往嘴里塞,看书看得专心致志,好?像没有?察觉她也在看他。
师暄妍放下帘拢,把自己?的裙衫穿戴好?,趿拉上木屐,从帐中下地走出?。
宁烟屿正往上抛出?一颗樱桃,红嫩嫩的樱桃闪着珍珠般的光泽,从半空中落下,被他精准地衔入唇中。
舌尖磕破,艳冶的汁水从皮下渗出?,漫过唇肉,为他偏薄的一双唇染上了几分朱色,比女郎们?的胭脂稍浅一些,但看着,仍如上了妆粉一般,为男子?原本清冷的容色平添了些许瑰丽。
师暄妍垂眸看了一眼男人手中的书,本以为,他看的是?兵书、策论那些,谁知打眼一瞧,页面上赫然画着的是?“第四十二”—午2四9令吧一92—暴虎冯河。
师暄妍眼前一黑,差点儿?晕倒。
“宁恪!”
他一大清早地,居然就在研究这?本书!
宁烟屿朗润的眉梢轻挑,放下书本,将太子?妃的藕臂轻轻一带,便将她拐入怀中。
摇颤的圈椅不堪负荷两人的重要,激烈地往后仰去?,差点儿?便倒在地上,师暄妍昏头昏脑地,也不知道宁烟屿用?了什么法子?,眨眼间便力挽狂澜,将它稳住了。
师暄妍惊魂未定,喘出?了一口?浊气来,但支起眼睑看他之时?,怒意未减。
宁烟屿姿态闲闲,令少女稳稳地坐在自己?的腿上,仍用?单脚撑地,摇椅摇摇晃晃,日色穿过她的发梢,落在他瞳仁中,一片斑斓。
“别生气。”他伸出?两根长指自盘中拈出?一枚鲜红如血的樱桃,递到?少女檀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