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暄妍更是铁石心肠:“不行。还未过门。”
“你我?早已成周公之礼。”
男人继续辩解。
“一是一,二?是二?,那是无媒苟合,现在既然走了正路,就要遵守正路的规矩。”
反正小?娘子说的准有道理。
她看着太子穿着一袭同色梨花雪寝衣,孤零零一个大高个儿?站在纱帘外,又想到他送来的那么多箱笼的东西?,也有些于心不忍,便生出恻隐来,自?己打开衣柜,取了棉褥。
当着宁烟屿的面儿?,她把那棉褥铺在地上:“今夜你就打地铺睡。”
宁烟屿一动未动在旁瞧着她:“师般般,你就当真如此狠心?”
无奈地望望她,却得不到这个铁石心肠的小?娘子的一丝半点回应,渐渐地,男人的心也凉透了下去,只?好认命,答应就在地铺上将就。
但他的脚甫一踏上地铺,师暄妍又来阻拦,从身后勾住了他的腰,宁烟屿被她又勾了回来,这回,他该是有些委屈了:“师般般。”
师暄妍道了一声“你等等”,便又重新搬了两?床厚棉褥出来,将它抖开,铺在原有的地铺上:“近来雨水多,地上多潮气,我?给你铺厚实点,再架个熏笼在旁边。”
她铺好床铺,又去找熏笼。
看着少女忙前忙后的身影,男人心里像猫抓挠一样,想不顾所有将她一把拽过来,便如在折葵别院那晚一样,好好地欺负一番。
只?是这般静谧美好的光景不常有,他不忍心破坏此刻的宁静与温存。
能得到她关心着,即使不是出自?于男女之情,也颇有滋味。
宁烟屿对?师暄妍有的是耐心,他不相信,到最后他会得不到她的心。
无妨淡薄,但求唯一。
师暄妍把地铺整理好了,金丝八角的熏笼也为他架上了,才舒了口气,一指床榻:“上去吧,将就着点睡,明日,你最好还是另外找一间屋子住,这不是长久之计。”
宁烟屿踩在地铺上,这褥子已经铺了好几层,分外柔软舒适。
他看了看她,其实这里的条件比东宫要差许多,但能卧在小?娘子身旁,便已是甘之若饴。
安静的夜里,一双各怀心事?的男女,各自?睡了下来。
耳朵里落满了彼此呼吸的声音。
师暄妍觉得自?己就好像是案板上的鱼肉,被一双眼虎视眈眈地盯着,不敢入睡,生怕一旦睡过去,某些人就会扑上来,于是只?好睁着眼睛。
屋里只?燃了一根火烛,光晕明灭,幽幽照着那一隅角落。
师暄妍左右是睡不着,来回翻动了几下,纱帘外传来男人的沉嗓:“师般般。”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我??”宁烟屿在枕上偏过视线,看向?纱帘之后的女子。
那身影朦朦胧胧,如一支凝露海棠,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师暄妍其实是想问的,当年,那些被驱逐出长安的婴孩不止她一个,她依稀记得,一共是七个人,他为什么独独要娶她?
如果那些婴孩当中,也有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孩,他也会觉得愧疚,也会想着用这种方式来补偿吗?
这种好,让她受得很不心安理得,总觉得隐隐不舒服。
话到了嘴边,师暄妍问出来的,却又是另外一句。
“你给我?这么多你母后留下的生意,要是我?亏了钱,你真的不会怪我??”
原来,她就为了这事?寝食难安呢。
宁烟屿心里有说不出的失望,隔了一晌,他轻笑一声:“煞风景你是有一手的。都?同你说了,盈亏我?负,母后若是九泉之下怪罪,也只?怪罪我?,不与你相关。”
“可……”
“师般般,”宁烟屿仰面躺在枕上,“为君者,察人相士,任人唯贤,这是王道。我?信任你,不是因为我?偏爱你,而是你本?来就值得,你做得好。”
师暄妍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静寂的夜晚,凉风卷动着疏窗外的锦枝,拂过花梢。
师暄妍的胸口愈发的起了烫意,连同喉舌底下也跟着一同发烫起来。
眼睫微动,她攥紧了身上的被衾。
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回应。
那头再没有了声音,只?有烛火跳跃,身遭落针可闻,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师暄妍裹紧了被子,把脸颊埋进了锦衾底下。
次日一早醒来,已是天?色大亮。
睡在地铺上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踪迹,原本?铺在地上的被褥也被不知谁人收得工工整整,已经摞起来了。
师暄妍迷茫地盯着空空荡荡的地方,有些出神。记不清昨夜是几时睡着的,她真是的,睡着了像猪头一样,连他起床离开的动静都?没听到。
过了片刻,春纤与夏柔来服侍师暄妍梳洗更衣,她在镜台前梳妆,之后便用了早膳。
早膳也是彭女官让膳房精心准备的,有白?龙臛、玉露团,再搭配几样小?菜,吃得很是舒心。
用完早膳,师暄妍把昨日太子让人搬来的大箱笼重新轻点了一遍,搬入了库房。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送来这么多东西?,她却一样回礼也拿不出,正为此事?发愁,夏柔在一旁提议道:“太子妃不如给殿下绣点儿?什么吧。”
真是醍醐灌顶,一言醒我?。
师暄妍眸光灿亮:“是了,殿下是习武之人,常年骑马,我?可以为他做一双护膝,以后天?气凉了,便拿来戴上,保护腿弯不受冻。这长安的冬天?可真是冷!”
夏柔重重点头:“正好了,殿下要是收到了太子妃您亲手做的护膝,一定会心情大悦。”
师暄妍办事?爽快,一刻也等不得,立刻便问:“可有针线,还有,布料?”
春纤道:“殿下送来的东西?里,就有这些,奴婢这就去给太子妃找来。”
两?个婢女匆忙地要去找针线和布料,这护膝要防寒的话,最好还要塞上棉花,两?人去库房里翻了又翻。
师暄妍在寝房里等着,她们?俩还没回来,彭女官又来了。
她叉了叉手,向?上首的太子妃道:“太子妃,您的母亲江夫人又来了,说是来拜见?太子妃。”
昨日离去之时,江夫人便心存不满,相信回府之后,也把吃了闭门羹的事?情告诉了师远道。
这“拜见?”二?字,实则是给她施加压力。
让生母三?顾茅庐确实不像话,师暄妍不在乎自?己的声誉,但彭女官说得对?,她如今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东宫,只?怕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
纵然不想见?,却也不得不见?。
师暄妍轻轻颔首:“我?亲自?去接。”
第40章
江夫人排场盛大?, 身后伴了十来个婆子与女侍,招摇过市地来到行辕, 一路来时,便吸引了坊间无数目光。
刚刚苏醒的?长安城,沉浸在喧阗的?氛围里头,不少百姓驻足张望,看着江夫人那驾宝盖马车,大?张旗鼓地往太子率府所在的忠敬坊而去。
这师家来头可了不得,其女已?受封太子妃,暂时下榻于行辕, 只待婚嫁。
师家这时候前往忠敬坊,目的?是不言而喻。
师暄妍自行辕正门迎接江夫人。
江夫人从车中走下来,一身素衣,不施粉黛, 面容也多了几分憔悴——她完全不是来示威的?,看模样,仅仅只是懊悔, 今日特来请罪, 接回被?他们驱逐的?女儿。
师暄妍静静地看着, 不知江夫人这副装扮, 是出自何人授意,究竟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师远道给的?提议, 等江夫人脚下晃晃悠悠地踱过来, 师暄妍让春纤、夏柔将她搀扶住。
江夫人抬眸, 若换了芙儿,这时早就亲自来扶了, 师暄妍却只是在一旁睨着,犹如正观瞻着戏台上俳优的?精妙绝伦的?表演。
江夫人甚是心堵:“般般,想到你恨我,我昨夜一宿无眠,我也自知……”
师暄妍嗓音柔弱,如春雨绵绵,打断了江夫人的?施法:“入内详说。”
江夫人还想在行辕门口闹一闹,用软磨硬泡的?,用逼的?用求的?,用舆论?造势,把师暄妍请回去,可她派来的?那两个可心的?女婢,却一左一右地搭住了自己的?肩背,不由分说便把自己往里推。
江夫人半推半就着,任由人引入行辕。
一行人簇拥着她,上了行辕正堂,这堂上开阔轩敞,三面珠帘绣额,雕梁画栋,晴日的?光线渗透过伴随春风拂卷的?帘帷,散入堂上,碾作金粉,浮游在周遭细腻的?尘雾之?中。
金光落在施施然就座的?少女脸上,酥白脸蛋,打上了一层蜜光,清丽中更添轻盈妩媚之?感。
江夫人左看右看,只觉得眼前?的?少女恁的?陌生,与侯府中乖巧文静的?女儿大?相径庭。
往日,她不争不抢,偏安一隅,便是下人有伺候得不尽心的?,她也从来不发一言,蝉鬓偶尔怠慢,她也从来不往父母这处告状,安静得似一幅绣在屏风上的?画。
只是那幅画,虽然精美,却无活气。
呆板,毫不灵动。
今夕再见,少女的?气质却是截然不同?,她单是端坐在那儿,云袖轻笼如烟,颜容煜炜,凤仪万千,确乎是有了太子妃的?气势。
就连江夫人,也不禁微骇,心上掀起了一波浪涛来,直犯嘀咕。
须臾片刻后江夫人缓过来了,这时,师暄妍命人地上果子点心。
先上梨圈、桃圈、枣圈,又上樱桃煎、荔枝膏、香枨元,用玫红匣子盛贮,一样样地摆上来,这点心虽都是市井寻常可见,但样式都分外精致。
江夫人无心用膳,来到这边坐下之?后,脸颊上笼罩起愁云惨雾,一径儿说起自己的?不易来:五2④9081久②“般般,自你到了君子小筑,阿娘没有一日睡得安稳的?,夜里怕你冷,再三催促蝉鬓给你添被?加衣,白日里又担心你饿了肚子,教侯府给你做了点心送去,可惜你总也不肯吃。你阿耶呢,你不晓得他,他最是个好面子的?人,其实心里对你也是疼爱的?,我今日还身子不适,不大?肯起来,是你阿耶催得我,一定尽早来接你,一刻也迟延不得。”
师暄妍微微含笑着,耳中听着江夫人的?长篇论?调,眉梢未曾拂动纤毫,只是垂眸,慢条斯理地啜饮着盏中之?茶。
茶汤上漂浮着淡淡薄雾,氤氲而起,沾湿了少女浓黑纤长的?眼睫。
她对江夫人口中所说的?一切十分漠然,犹如旁观着别家的?故事。
江夫人对此?好像浑然不觉:“般般,侯府你从前?那个小院我瞧着是小了些,只够挤得下两个人,这也是你当初回来时太过突然和匆忙,又赶上圣人斋戒,府里上下从简,都没来得及另外安排。你走之?后,阿娘已?经让人重新给你归置了院子,就在涛声?阁,那原本就是你尚在襁褓之?时,我和你阿耶就为你选的?,后来你婶娘见无人居住,就强要了那座阁楼。那阁楼上览物?极好,也清静,我把它要回来了,给你做闺房。”
彭女官在一旁听着,那些话听着好听,可细细咂摸,却又不对。
若果真看重这个女儿,岂不会一开始就把阁楼要回来给女儿住?
婶娘说要就要也就罢了,女儿回来了,也一开始就不提这事,非得将女儿赶到别业里去。
等女儿得了上风,要做太子妃了,再杀个回马枪?
这日光朗朗天底下,岂有此?理。
她斗胆看了一眼上首不为所动的?太子妃,心中忽然明?白了些什么,难怪太子妃不愿接见侯府的?人,她心里有数了。
江夫人细细说起其中好处:“这阁楼还有个小庖厨,里头常年烹制各类点心,你妹妹芙儿,小时候有些贪嘴,初来侯府时吃不惯长安菜,倒是时常央我到小庖厨里,给她做点心吃,我……”
说到这里,江夫人忽然意识到失言,眼睫微颤,挑眉向上首看去。
师暄妍眉目嫣然,曼声?道:“江夫人,不妨直言吧。”
江夫人的?脸一块红一块白,被?呛了一句,支吾一晌,看向师暄妍宁静的?无喜无嗔的?秋水长眸,心口忽地揪紧。
“般般。你同?我回家吧,毕竟开国侯府才是你的?家,我和你阿耶,也是你的?生身父母,一家人没有隔夜仇,更不应该说两家话。”
这一声?“般般”,饱含了母亲对女儿归家的?殷殷企盼,几至嗓音沙哑,犹如泣诉,令闻者动容,教见者不忍。
可师暄妍只是不急不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摇首:“开国侯府不是我的?家。”
江夫人一时急了:“般般你……”
师暄妍却是忍俊不禁,这一声?含着无尽嘲讽的?笑,自唇齿间刮出来,江夫人望着陌生的?女儿,骤然无言。
师暄妍微凝雪目,挑眼看来:“我的?名字,怕是早已?不在师家族谱之?上了吧,江夫人,您来我这里,是为了接一个外宾过府做客吗?”
“不……”
江夫人骇然发现,其实师暄妍比她想象之?中的?还要精明?,并不是软糯可欺好糊弄的?主儿。
看来江拯和弟妹说得不错,般般从小就心眼子多,这是随了她阿耶的?。
江夫人的?脸色更加窘迫,脸颊鼓胀着,攥拳平复呼吸,半晌后方又道:“你阿耶只不过是先前?得知消息,一时气恨冲动,但你的?户籍一直是留在侯府,我们从未上告过户部……”
说到后来,大?抵自己也有些底气不足,声?音愈来愈柔弱,被?一缕春风揉散了,弥入堂上浮动的?日晖里。
师暄妍眸光扑朔,轻嗤了一声?,道:“上告户部,岂不是打草惊蛇,暴露了师家闹了事,开国侯急着把女儿逐出门墙?既然我已?不在族谱之?中,那开国侯府师家,又怎是我的?家。无人认可,无人与我同?心同?德,贵府所有的?,不过是精明?的?算计和恶意的?揣度。”
他们从来没有把她当做过侯府的?一份子,从来没有。
以前?没有,往后,师暄妍早已?不需要。
江夫人仍不肯死心,她怔怔地望着已?经心凉成灰的?女儿,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名为“懊断肝肠”的?苦楚:“不是的?,你阿耶,是一时激怒攻心,早在之?前?,她就把你的?名字添回了族谱中。”
“不是‘早就’,是在陛下下诏立我为太子妃之?后吧。”
师暄妍不买这道账,直言不讳。
江夫人吃瘪,这些都是事实,她若亲自到府上调查,仗太子之?势请出族谱来,也是瞒不住的?。
师暄妍呢,忽然想到一个顶顶有趣顶顶新鲜的?玩法,如画的?朱唇噙着笑意:“让我回师家也可以。”
江夫人唰地眼睛放明?亮。
“但有一个条件。”
行辕中人,无不遵照太子吩咐,好看看顾伺候太子妃,乍听闻太子妃说要回师家,个个背后直冒冷汗,汗毛倒竖,但接下来一句话,又让包含彭女官在内的?都放了心。
江夫人含着喜色:“你说。般般,只要你说。”
师暄妍的?条件很?简单:“我要开国侯,把‘江晚芙’的?名字划去,把江家一家人赶回洛阳。”
在江夫人勃然变色,长身而起之?际,师暄妍冷眼欣赏着江夫人痉挛不止的?脸颊肌肉,讥嘲一笑:“江夫人,我懂了,原来,这样不行。”
她就是在讽刺,他们的?诚意,不过如此?。
江夫人的?脸色半青半白,几乎将银牙咬碎,半晌,她又振了振衣袖:“般般,你有些过分了。”
她沉下眼睑来,一瞬不瞬地凝着师暄妍:“芙儿是你的?妹妹,你不在这些年,她替你侍奉双亲,你因何如此?恨她?难道就因为,我和你阿耶多年来已?经习惯了芙儿在我们身边,舍不得她,把她留在了长安?”
师暄妍听着有些滑稽:“替我侍奉双亲?原来在你们眼中,我应当对她感恩戴德。感激她多年来,替我享受了这荣华富贵。”
师暄妍偏执、阴沉,她嫉恨芙儿,江夫人今日方知。
但这些年,真正对不起她的?,是她的?阿耶和阿娘,她无论?责怪谁,也怪不到当年仅有七八岁的?江晚芙身上。
比起师暄妍的?心机深沉,芙儿是个多么乖巧的?孩子!
江夫人怎么可能不要这个女儿!
可师暄妍,却已?是钦定的?太子妃,江夫人亦不想放弃。
正要启唇,师暄妍俯首,垂落柔和得堪比透过纱帘的?春光的?明?眸。
“江夫人,二择其一,你们选吧。”
这就是毫无转圜的?余地了。
江夫人的?手?捏作拳,在原地踟躇一晌,最终只是咬牙,道:“我明?日再来。”
等人走了以后,彭女官瞧见,太子妃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的?心力?,她在向南的?日晖里头坐着,重重帘帷伴随漫卷春风,影子游弋在她的?身上。
少女眼睑微垂,长睫凝滞,遮住了眼底心事。
彭女官走上前?,躬身行礼:“臣为太子妃去送客。”
春纤与夏柔也是旁听了的?,这师家好生无礼,多半是当初因为太子的?腹中孩儿,便看太子妃不顺,将她从族谱中除掉名字,后来圣人赐婚,这家人就上赶着巴结。
“难怪太子妃不愿回家,”春纤嫉恶如仇,“太子妃在行辕住着,住得好好儿的?,谁也不回去受那种窝囊气。”
师暄妍没想到,还有人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为自己愤懑不平,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不自禁含笑道:“你们,都不觉得我过分?”
春纤叉着腰,微愠:“太子妃做得对!他们就是看你好说话,好欺负。江家的?表娘子,凭什么鸠占鹊巢,享了多年富贵,反倒像是您欠了她似的?!”
春纤口没遮拦,谁知夏柔也来应声?。
“但求江夫人莫再来。”
夏柔比春纤考虑得深一层,唯恐太子妃真跟着开国侯府回去了,太子降罪下来,谁也难逃责罚。
师暄妍垂落清湛的?眸子,细想,江夫人回去以后,不知会如何同?师远道说,他们夫妇俩,真的?舍得江晚芙么?即便自己加了太子妃的?身份,是否在他们两人心中,仍然抵不过他们亲爱的?女儿?
师暄妍对两人并无期待,只有好奇罢了。
“对了,太子几时能回来?”
今早,也不知那个男人上哪儿去了,师暄妍差点把他忘记了,此?刻才想起来问一句。
师家人不来最好,宁恪最好晚上也不要睡她的?屋。
昨夜能留他打地铺,肯定已?经是最后底线了,她不可能再退。
绝无可能。
回到府上,江夫人召集众议,将今日与师暄妍的?谈话告知众人。
堂上众人听罢,群情激愤。
江夫人有心,避过了江晚芙,怕女儿听到心中惶惧。
二房的?林氏受不了师暄妍的?气焰,嘴角往上扯:“还由得她了?做了一个太子妃,她就要登天去,侯府日后都是她说了算了?”
三房也有些难以理解:“般般怎么会这样呢,她平素不是最乖巧温婉,不抢不夺的?么。”
林氏看见江夫人也满腹憋屈,看出江夫人舍不得刚认的?女儿江晚芙,她便心中更有底,索性一同?斥责起师暄妍来:“长嫂,这事你可不能心软,晚芙来我们家中也有快十年了,早已?就是我们师家的?女儿。我们师家阳盛阴衰,女君不旺,好容易得了这么懂事柔顺的?女儿,莫被?师暄妍三言两语挑唆。”
江夫人呢,也自是舍不得江晚芙,否则在行辕时,她当场就应许了。
芙儿的?确比般般听话懂事,可般般却已?是太子妃……
她犹豫着,望向正堂上一言不发的?家主,师远道。
师远道冷眉峻目,一双深邃的?长眸眼观六路,在被?夫人打量时,他微微抬高?下颌。
江夫人走了过去,微咬唇瓣,显现出疑难之?色:“夫君,你意下如何?”
二房三房的?郎君都在外地任官,常年不在京中,这家里能话事的?男人便只有家主一个。
二房三房的?女眷,平素里也只听家主调遣,师远道说一不二,是开国侯府上下顶天立地的?主心骨。
江夫人这一问师远道,二房三房的?两位夫人,也齐齐看来,征得家主的?意见。
师远道一阵沉凝之?后,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夫人,”他肃颜地将长臂往衣袖间一拢,看不出一丝奴颜媚骨,只是风姿卓然地倚在堂上檀木椅中,语调亦沉着冷静,“芙儿的?事,或也可依了般般。”
鸦雀无声。
江夫人?怔愣, 二房与三房的?也都震惊了?,再也想不到, 平日里家主是最宠爱江晚芙的?,这回,却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要依了?师暄妍,把江家一家人赶回洛阳。
实在是不像家主了。
师远道呢,考虑得也很周全,既然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那便舍鱼而取熊掌, 般般已经是既定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而他只是一个区区的侯爵,能得此良机, 实在是蓬荜生辉,放过谁也不可能放过师暄妍,必须将她捆进师家族谱。
这是光耀祖宗的决定, 自?澧朝建立一百年来, 师家从未有过的?尊荣。
当年从龙平乱的?兰台十八将, 后来都封侯拜相, 谁人?家中没有出过皇后贵妃,没有贵极一时?也只是开国侯府,迄今为止, 尚未有过外戚裙带之?系, 家中儿郎各个在外拼杀, 埋头苦挣战功。
至于江晚芙,她虽不在侯府族谱当中, 但也已经是自?己认下的?女儿,往后,仍旧可以作为义女收养在身边,倘若一定要将江晚芙逐出长安,将来,在长安为她觅一门好亲事,芙儿还?是要嫁来,届时她嫁做人?妇,也不会碍了?般般的?眼了?。
“阿耶……”
一个怯生生的?嗓音,在耳边倏然间响起。
抬眼看向那道纱屏重围的?槅扇,只见江晚芙自?外走入,那双乌眸彤红,仿佛要滴下血来,凄艳苦楚,可怜无助。
风一卷,便能将她卷走似的?,她无措地?叉着手,在那两道槅扇间,不知是进是退,只能咬唇挨着,唯有如?此,才勉强站住身形。
江夫人?大惊失色:“芙儿?你听到了??”
二房与三房的?也对视一眼,心?下唉叹,家主凉薄,定让晚芙伤心?了?。
她自?来师家,与一家上下和睦相处,彼此也生出了?几分真情,真叫让江晚芙走了?,别?说家主和江夫人?,她们也都舍不得。
师远道呢,有些心?虚,一时不忍地?错开了?视线。
但他这一稍许错目,让江晚芙的?心?却是骤然一停,她急忙向前奔入堂上,双膝一软,便风姿楚楚地?跪在了?二老面前,泣如?雨下:“求阿耶不要……”
“芙儿是做错了?什么吗?阿耶说,我会改的?……”她小心?翼翼,膝行?至师远道身旁。
中途江夫人?想要拉她一把,但江晚芙直奔师远道,目的?明确。
寻江夫人?没用,她虽想留下自?己,但她做不了?主,她不是这侯府上下的?主心?骨,一切都要争得师远道的?心?意?。
那双膝盖,如?小鸭的?脚蹼,轻盈飞快地?捣过水面,不加留神,便已经到了?师远道面前。
柔嫩的?小手,轻轻地?扯上师远道的?衣摆,一指指缠绕,如?可怜的?幼兽,双眸朦胧,沁着湿润清亮的?水色。
如?此柔弱,谁人?不怜?
师远道本来就意?存不忍,江晚芙这么一求,他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了?。
抬眸看向夫人?。
江夫人?红着眼眶道:“夫君,我舍不得芙儿。若是不答应般般,般般好歹是在长安,以后,总还?有别?的?修补天伦的?机会,可芙儿呢,她要是回了?洛阳,可就不知何时再见了?,见一面,须得跋山涉水,路远迢迢的?,怎生方便?”
师远道细看膝下哭得泪雨滂沱的?女儿,禁不得一叹,也道:“芙儿,此事,属实你阿姊太不懂事了?些,与你无关,为父,也是受她身份胁迫。你亦知晓,你阿姊成了?太子妃,位高身崇,开国侯府上下,日后都要以她为尊。你若不走,将来她还?会再寻别?的?机会为难你的?,为父,也是为了?你考虑。”
师远道意?欲搀扶江晚芙,但她伏在地?上,身子随着抽噎轻轻抖动,终归不是亲生的?女儿,男女有别?,师远道这指头便没搭住少?女的?肩,只是在她的?发丝上抚了?一下,宽慰着。
“你阿姊如?若能有你一半的?听话与懂事,我开国侯府,焉能是今日局面,为父也想见你们姊妹二和睦共处,但你阿姊心?中多年积怨,不是一日能平,你若肯暂避锋芒,来日,为父答应你,一定有再回京城之?日。”
不论师远道怎么保证,也只是空口无凭,江晚芙都坚决不肯走,她胆怯而慌乱地?摇头。
“阿耶,女儿愿意?被阿姊为难,是女儿抢了?阿姐多年的?天伦之?乐,她纵是有心?头气,撒在女儿身上也是应当的?,我也不敢有怨言,只是,女儿想留在长安孝顺双亲,且已经说好,等明年,阿爹阿娘变卖了?洛阳的?祖产,也会举家搬来长安……”
说罢,她退后半步,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掷地?有声。
“求阿耶成全!”
要说呢,江家举家搬来长安,是当年就定好了?的?事。
是江夫人?恳请他们收容师暄妍,才耽搁了?他们的?计划,说起来,还?是江夫人?对不住娘家。
江家一直想进入长安,耽搁了?十多年,愈发成了?心?病,好容易有了?机会,不肯离开,也是人?之?常情。
江晚芙是最听自?己的?话的?好孩子,今日却犟得很,死活不肯答应离开长安,师远道对她纵容惯了?,总不可能操着大棒来驱逐妻弟一家。
论法论理,妻弟一家离开侯府尚且好说,要他们离开洛阳,连他也没有这个权利。
师远道满面无奈,被江晚芙求得没法,只好叹了?一声:“也罢,夫人?,明早,劳你辛苦再走一趟吧。”
江夫人?心?头一跳,有些狂喜,但还?不敢肯定:“夫君,你言下之?意?,对般般的?要求,你……”
师远道摇头:“就说不答应,请她换个别?的?要求,但凡我能满足,一定满足,只芙儿婚事在即,暂不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