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毕竟留有?一段糟糕的回忆,宁烟屿不想把那梦魇重温一遍,难免带了几分小心,又听见她说“害怕”,他便做了一些工作,试图令她放松,温声道:“般般,我药已经擦上了,听华叔景说,这药会缓解一些疼,只是若一会儿你还是疼,便狠狠地打我,我自是知道收敛。这是治病解毒,不是旁的,一切以你的感受为要,相信我,可好?”
不怕郎君冷面无心,就怕郎君温柔款款,师暄妍渐渐地有?几分招架不住,也?就只好随他去了。
这条路,又远又长,似无论如何也?探不到头,汗水氤氲着,眼泪也?簌簌地掉着。
哭得厉害时分,他过来,轻轻啄去她脸颊上的泪珠,柔声地恭维:“好娘子,你真好,你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可否试着再勇敢一些,无妨的,真的无妨……”
师暄妍其实将信将疑,总觉得自己其实没那么好,可他每动一下便在她耳边不吝赞美地夸着她,渐渐地让人有?点儿心花怒放,那点儿不安和踌躇,也?就慢慢消散了。
其实,某些时候。
他也?很好。
太?子殿下,并非是一个无用的郎君。
铜壶之?中的滴漏逐渐地空了,不知到了是什么时辰,窗外的宫灯依旧摇曳,焕发着乳黄的光晕,值夜的侍女往屋子里送了五六回水,也?来回折腾得精疲力尽,终于是得以被放过,一个个蔫头耷脑地抱作一团,叹息着太?子殿下的磨人。
黎明?来得不急不缓,当?它喷薄着,吐出一口万丈的霞光之?际,整个长安城,都在它辉煌绚丽的眼神中苏醒。
街衢复苏,走街串巷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行辕所在的忠敬坊僻静而安谧,徜徉在一片祥和宁静之?中,没有?任何人惊扰。
昨日太?子留了口信,今日将休沐,将不于东宫或是率府上值,十率府各个心领神会,这些当?初跟着太?子殿下在羽林卫摸爬滚打的老兵,如今也?一个个地因为太?子殿下而开?始思春起来,梦想着也?有?月容花貌的少女能与自己两情相悦结为连理?。
师暄妍是在宁烟屿怀中苏醒的。
当?她迷迷茫茫地睁开?一线眼帘时,入目所见的,便是歇在身旁男人的脸,端方清俊,华茂春松。
不愧太?子殿下,纵使经历了一夜的孟浪,依旧颜色皎然如玉。
师暄妍还没能习惯这样的日子,带着一点烟火气?的安静,在世?上之?人看来,其实很难得。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晨光有?些晒眼,师暄妍想起身去沐浴更衣。
只是她睡在里间,行动上有?些不方便,刚一动弹,还没等翻山越岭,立刻便被人捉了回去,他抱着她一下滚过去,两人便双双抵在内侧的墙上。
“宁恪。”
她轻咬银牙,自他怀中支起眼睑,恼火地唤他。
宁烟屿莞尔:“一点都不累么?”
师暄妍脸颊涨红,就如同?九月枝头的柿子,熟透了,将烂了,鲜红欲滴。
她一只手擒拿过来,要掐他的胳膊,宁烟屿也?不躲,任由小娘子出气?。
昨夜里,她发了狠时,把他身上掐得到处都是淤青,他也?一点都不觉得疼。
但师暄妍很快也?发现了那些“罪证”,看到他胸前后背上全是她掐出来的指印,便也?有?些心虚了,刚掐上的一块臂肌,也?慢慢松了一点,她轻声道:“上点药吧。”
她正好想去更衣,干脆一并替他去找药了,可是还没被他放过,宁烟屿靠过来,低声道:“甘之?若饴,何须上药。”
“……”
怎么办,她好想骂他下流无耻。
“小娘子,治病解毒贵在持之?以恒,我们?以后日日如此,及早给你治好,可好?”
师暄妍气?得脸颊差点儿歪了,哆嗦着呵斥道:“你想得美!”
她身上快要散架了,今日,只怕下地走路都成难事,什么采阳补阴,采了谁了?补了谁了?
宁烟屿呢,偏按住她手脚,不许她动,还要循循善诱:“师般般,讳疾忌医,绝不是聪明?人该干的事,你我要勤加研习医书宝典,否则你癸水将至,会疼得厉害。”
骊山脚下那一回,她应当?是不知,当?他怀中抱着那时恨得咬牙切齿的小娘子时,心里充盈着的,是无尽担忧与后怕。
后来想与她两清,但宁烟屿终究是没能骗过自己。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这个小骗子牵动着,如何能放下,又如何能两清。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如若再来一回骊山脚下的事,她的病痛在他面前重演,而他又无能为力时,他所恨的,只是不能代她受那种折磨。
这种旁观心爱之?人受难的切肤之?痛,实在是钻心难熬。
师暄妍感到自己再次被太?子两句话又掐得死死的,确实,比起每月来癸水时的那种恨不得以头抢地而死的苦楚,与他日日行房,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少女支起红彤彤的软眸,曼声道:“但是,你不可欺负我。”
宁烟屿心说怎会,她不知道,他怜惜心疼着她,已经很是留手了。
这一战,才是真正酣畅淋漓,令人大呼痛快。
相信从今以后,她再也?不敢说什么“一眨眼”之?类的话来气?他,太?子妃该有?一点对她夫君的了解了。
太?子亲了亲自己太?子妃的脸颊,把昨夜里那些夸赞她的话拿出来说一说,可惜场合不对了,少女听得耳垂滴血,特别想揍他。
恰逢此时,行辕的彭女官来送信,说是开?国?侯府递上来的,师暄妍一听,忙推开?他,爬到床榻外侧,支起两片帘,将一颗脑袋露在外边:“送进来。”
彭女官进来时,太?子殿下虽在帘中不露一点春色,却仍及时地扯上了被衾,严严实实地把自己盖好。
彭女官将信拿给太?子妃,不敢往帘子内瞧,肃声回禀道:“信是开?国?侯派人送来的,现下人已经走了。”
其实江夫人没有?来,侯府只是派了人来送信,师暄妍就知道答案了。
这个答案对她来说是早有?预料的事,因此便也?心无寸漪,很平静地接受了。
等彭女官走后,师暄妍便想把这封信烧了,她还没下榻,宁烟屿将她拽了回去。
少女重新被困在了身下,嘤咛两声,掌心底下夹带的信件便被他夺走。
“是什么信,给孤好好看看。”
师暄妍不想让宁烟屿知道他们?一家子发生的事,想夺回来,可她抢不过宁烟屿。
信封被拆开?,宁烟屿取出里面的信纸,长而浓的眉宇微往上扬,念道:
“般般开?出的条件,为父应允,可将江家一行人自驱出侯府,无奈家中妇孺皆心存不舍,不肯应许,芙儿跪地祈怜,为父动心不忍。是故……”
老丈人是武将出身,文采不通,这封信写得仅能评价为:词能达意。
但这信上的内容,让宁烟屿明?白了。
“你同?他们?说,要把你表妹一家赶回洛阳,否则,你就不回师家?”
“还我!”师暄妍恼羞成怒,依旧不依不饶地抢着他手里的信。
宁烟屿不肯还,非但不肯还,在师暄妍急了要跳起来之?际,他还先发制人,把自己的太?子妃摁回了床榻之?间,俯下身,犹如拷问一般盯住身下的少女,嗓音发哑:“要是他们?同?意,你真的要回师家?”
师暄妍白他一眼:“怎么可能。”
她就是日日在这里和他相看堵心,也?不会回师家的。
得了太?子妃的保证,男人的脸色和缓少许,唇角扯出一抹弧度:“师般般,你对那家人还是过于仁慈了,需要孤派几个人把那姓江的一家给你抓起来套进麻袋里打一顿么?我给你递大棒。或者,咱们?在二?楼寻一个雅间,痛痛快快地看他们?挨打。”
师暄妍一直没想到,居然可以直接用拳头来出气?。
她往昔势单力薄,也?寻不到打手,可是现在打手的头儿就在眼前。
“你不许插手。”
师暄妍摁住他的胸口,不许他再欺身而近,又来亲自己。
“但是,你可以借我几个人吗?用完便还,绝不走露风声。”
第44章
夜深人定, 江晚芙将素手揣入鹅黄色攒枝纹镶边衣袖间,迈步越过清寂的空无一人的庭院, 行动的弱风,拨动了廊芜底下困着虎皮鹦鹉的金丝笼。
她独自来到西厢房中。
房中母亲韩氏不在,只有江拯踱来踱去?,江晚芙一见江拯,便即刻道:“阿耶传我何事?”
又左右张望:“阿娘呢?”
江拯一把扯过女儿的袖,将她拉到近前?:“你先别管你阿娘了,我?特?意支开那些人,就是要与你说。”
“阿耶想与我?说什么?”
江晚芙困惑地落座八仙桌旁, 姿态松闲。
女儿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江拯也根本不敢坐,一拍大腿,用求饶式的口?吻道:“芙儿, 你听阿耶一句劝,咱们离开长安吧。你娘始终不肯听我?的,我?这几?日好说歹说, 她一意孤行, 非要和?师暄妍过不去?, 那不就是和?太子过不去?么?我?们位卑势弱, 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这不是送死么。”
江晚芙很?不喜欢听到阿耶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在她看来, 江拯就是个毫无担当、遇事只知?逃避的懦夫。
否则, 江家也不可能到了他的手里便败落至此。
江晚芙哼了一声,口?吻偏冷:“阿耶不必与我?说这些, 我?是誓死不会离开长安的。”
江拯心里打鼓,本来就害怕,夫人与女儿又一径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留,他被逼无奈,有些不敢对夫人讲的事,只好对女儿说起来:“芙儿,实不瞒你,唉……”
他支支吾吾着,在江晚芙困惑地乜斜来时,江拯揪紧大腿肉,终是硬着头皮道:“去?年,你阿娘以为师暄妍勾引于我?,把她打了一顿,关进柴房,害她后来逃脱,在洛阳就投奔了太子。”
江晚芙疑惑:“怎么了吗?”
这些事,她早都知?道,阿耶为何此时又拿出来说?
可江晚芙根本不知?道。
江拯看着女儿迷茫且纯洁的眼神,心下惴惴,可憋了一肚子的话,却不吐不快:“其实……师暄妍没有勾引我?,是我?,我?想强索了她。”
那个女孩子,只是在阁楼里叠着被子,浑然不知?身后危险来临。
等反应过来时,江拯已经将她紧紧地从身后抱住,隔了衣衫就要狠狠轻薄她,只是他这浮囊臃肿的身子,早已是外强中干,居然被她一个小?娘子挣脱,还被她所打伤。
“我?气不过,又怕你阿娘知?晓,便称她引诱为父……”
此中内情天知?地知?,师暄妍知?,江拯知?。
可江晚芙事先并不知?,她的眼珠几?乎要沿着眼眶滚落,掉在地上了,仓皇地把这震惊的心思一拾捡,江晚芙怒意难遏:“阿耶!”
她倒不是气不过江拯的无耻,竟然干出强索外甥女的勾当,她是气,江拯竟然对阿母有二心,背着母亲差点弄出丑闻,事后还为了掩盖而欺骗她。
阿娘含辛茹苦,一心为了江家,江拯好色荒唐,竟如?此回报她。
江拯生怕女儿的调门高,把本来打发走了的人再都招回来,便忙不迭起身,试图捂住江晚芙的嘴:“女儿!你莫声张,仔细隔墙有耳,被别院听去?了!”
见江晚芙双目虽盛有火焰,但似是冷静下来一些了,江拯则叹了一口?气,哀哀地坐回凳上:“这事,师暄妍说给开国侯和?夫人听,他们是多半不信的,毕竟我?在信上已经给他们先入为主地讲了,还列出了若干人证。但是要让太子听了,他能不信?芙儿,再不走,为父就完了!我?觊觎太子的女人,他就是为了颜面,不出动三司,可他要捏死你爹,还不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江晚芙气恼,难怪江拯自打知?道师暄妍成了太子妃,就诚惶诚恐坐立不安,三番五次地劝说自己和?阿娘回洛阳。
她居然有如?此一个卑鄙无耻、懦弱无德的阿耶,连她也跟着蒙羞!
江晚芙蹙着柳叶双眉,强迫自己平复心神:“既然这样,我?就替你安排一驾马车,把你送回洛阳就是了,我?和?阿娘留下。师暄妍做不做得成太子妃,还要看阿娘的。要是阿娘找出办法?来了,你再回来,如?若不成,我?们母女两个就是死在长安,也好过眼睁睁看着那师暄妍那小?贱人风光入主东宫。”
“你们怎么就这么固执呢!”江拯气急,直跳上跳下地跺脚。
“是你拖我?们的后腿,望你知?悉!”
江晚芙也为他惹恼,好生生地,又为她与阿娘添了绊脚石,江晚芙恨不得他及早赶回洛阳。
父女二人争执间,韩氏回来了。
她回来时,满面红光,一团喜气,江拯心虚,主动地退后几?步,把自己藏匿在了烛火照不见的阴翳里,防止女儿看到自己,突然把那些话转告韩氏。
江晚芙呢,会看阿娘的脸色,见阿娘这副形容,便知?是鸿运兆头,心神雀跃起来:“阿娘?”
韩氏一早看到院落里清扫得无人了,立马进来,挽住江晚芙的胳膊,与她一同上罗汉榻坐下,抚着女儿柔滑白嫩的纤纤玉手,韩氏惊喜交集:“芙儿,我?把那个顾府医审出来了,你猜猜我?听到了什么?”
江晚芙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她斗胆猜测:“孩子是假的?”
韩氏喜得一拍江晚芙的手背,差点儿没将她的手背砸肿,江晚芙“唉哟”一声,韩氏才?知?打重了,心疼无比,打完了又来摸一摸、吹一吹,但唇缝始终乐得都合不上。
“是!”韩氏道,“这师暄妍,她有几?个胆子,竟敢欺瞒太子,欺君罔上!要是把这事捅破,别说当太子妃,说不准,能治她个死罪!”
这的确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是江晚芙还不敢太过兴奋:“阿娘,你确定太子是受她欺瞒么?会不会,太子殿下其实根本……”
“不会!”韩氏摆手打断女儿的话,“太子不近女色,多年来身旁连个通房侍婢都没有,长安美?人如?云,他眼也不眨,又怎会在洛阳看到一个师暄妍,就真的心属于她了?再说我?的芙儿,容貌气质高出那小?贱人十?倍,太子不说看上,连一点印象都没有,可见他就不是个晓事的男人,答应娶师暄妍,一定是师暄妍谎称有孕,逼着他负责了。只要咱们把这事捅开,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候,哼哼。”
到时候怎样,韩氏没有说下去?。
她那双浮肿的写满精明算计的狐狸眼,泄出两道锐利的光,如?剑一般插在人的身上,教江晚芙也不寒而栗。
“阿娘,你究竟是如?何审的顾府医?他居然全招了?”
往昔所见,顾府医皎月清姿,脱尘高雅,如?方外之人,不然一丝污垢,看起来也是心气高傲的君子。
虽不知?这样的人,如?何会被师暄妍收买,但阿娘又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他低头?
韩氏摆摆手,眼眸闪烁:“这你就别管了,不是你一个小?娘子该问的事。”
可江晚芙不依不饶:“阿娘不说,我?怎生能信任?您说了吧,我?已经大了,难道还有什么听不得的?”
韩氏见她真想知?道,便扯了下唇角,附唇至江晚芙耳边:“我?找了个花娘,把他拉扯到无人处,对他用了药……”
接着,便不必说。
江晚芙也已经羞臊得满面通红。
这的确不是一个小?娘子该听的,阿娘居然为了套人家的话,找一个下贱肮脏的妓子,把人家糟蹋了!
难得碰见太子殿下休沐,这十?率府与北衙六军日日被磋磨得不成人形,终于赶上殿下定亲。
殿下定亲之后,上值没么勤勉了,没有事必躬亲,除太子詹事要料理殿下每日处理不完的琐碎奏折之外,他们这些行军打仗的武人,可算是得了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于是上上下下,均对太子妃感激不尽,发誓效劳——
只求太子妃把殿下再多绊住几?日。
他们好该回家的回家,该相亲的相亲,喘上几?口?气儿。
宁烟屿趁休沐,寻机带师暄妍前?往离宫。
师暄妍本意要驾车,他说不用,一定要带她骑马。
师暄妍很?是窘迫:“我?不会骑马的。”
长安的女孩子,但凡家中购得起马匹的,多会骑马,轻骑击鞠是时下最流兴的运动,不少官宦人家的女眷都能打几?场,譬如?昌邑县主,就曾巾帼不让须眉,夺下好几?场击鞠大会的彩头。
比起那些开朗、热情、充满活力的长安小?娘子,师暄妍从头看脚看着自己,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实在不像样。
宁烟屿提议骑马,师暄妍神情紧张,眉心轻扯了下,不知?该如?何回绝。
他揽住她腰肢,拐带着她,往行辕正门备下的骏马走去?,“师般般,你随我?同乘一骑。”
他早已看出她的窘迫。
虽然长安的小?娘子个顶个马术精湛,但宁烟屿不会逼她学会骑马,倘若她想学,那是另外一回事,若不想学,却硬要学,像宁怿摔得鼻青脸肿的,到头来心疼的还是自己。
太子殿下决心不给自己找麻烦,一切顺其自然。
他只是知?道她喜欢那种御风的感觉,上次带着她在骊山脚下跑马,显然她是畅怀的。
所以他带她再感受一次,那种马踏松岗、飞扬恣肆的快意。
宁烟屿扶她上鞍鞯:“坐稳了?”
师暄妍的心摇摇晃晃,扶着金络脑,勉强自己点头。
身后,马背上感觉到一股重量,他踩着铜蹬翻身跃上,就在她身后,反手握住缰绳,道了一声“扶紧我?”,便驱策这匹名为乌云盖雪的骏马,越过长安天街,驰往城外广袤浩荡的天地。
师暄妍被他看出了心思,她确实很?喜欢那种御风而走的感觉,如?列子冯虚乘风,泠然善也,视野无尽宽阔,远远望向山岗,视线刚触,而后身体即达。
难怪,那么多人都喜欢骑马。
连她也有些心喜,想着这马背上没有他,只有她一人,在这广阔无垠的山岗间飞奔驰骤。
樱笋初发的三月春日,一场酥软缠绵的小?雨刚刚停歇,天放清朗。
入目四?合,只见郊原润浥,新绿横野,无处不鲜丽明妍。
澄空万里,明净如?洗,单单看着,便让人有遥襟甫畅之感。
她不知?道,宁烟屿要带自己去?哪里,但她也不在意这点,也许是她总有一种莫名的笃定——身后的这个男人,绝不会再伤害她。
骑马到了郊野之后,师暄妍远远看到离宫高耸的楼阁,以及近在咫尺的放鹰台,呆了一瞬之后,她道:“怎么到了这里?”
宁烟屿在放鹰台下勒住缰绳,令乌云盖雪停在原地。
马儿很?听话,前?后地摇晃了几?下蹄子,便不动了,只低头打着响鼻。
他搂住身前?女子小?巧柔蛮的纤腰,莞尔:“今夜留在放鹰台,不回行辕了。太子妃,我?们在这里搭个行军帐。”
郊外野游?倒也不是不可。
只是——
“只有我?们两人?”
因她答对了,太子殿下君心大悦,搂她紧了一些,将人纳入怀中,唇角轻勾:“不好么?”
师暄妍莫名胸口?一紧。
因为她答应过,她要日日都和?他行房。
那今夜岂不是要——
师暄妍立刻抗拒:“不行!”
少女挣扎起来,脸颊红得像秋日枝头高挂的林檎果,饱满而嫣红,看着生动可爱至极。
她这般挣扎捶打着身后的男人,先不干的却不是宁烟屿,而是他们身下的这匹威风凛凛的汗血马,它?来回走动几?步,摆动着矫健的前?蹄与后蹄。
师暄妍惜命得很?,再也不敢胡乱动弹,只用眼睛剜他。
宁烟屿握住她的柔荑,温声道:“我?把用物都准备妥当了,虽说我?的心意随意你辜负,但师般般,你难道不想在这天地之间,枕着星斗而眠么?”
师暄妍被他说得,反倒自己有些不舒服起来。
其实,太子殿下一直在试图讨好她、对她好,她又不是傻子,如?何能感觉不到,只是她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她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好。
现在他说,她可以随意辜负他的心意,莫名地戳中了她心的那块柔软之处,愧疚在漫延。
“宁恪。”
太子妃又叫他的名字了。
语调平静,是好商好量的意思。他现在已经很?懂她。
太子殿下眉梢微微上扬,眼角压住了一点潋滟的光华,故意散漫地回应:“嗯。”
怀中女子怯怯地抬起乌眸,看了一眼满脸正色的太子殿下,幽幽地道:“你要在放鹰台……那样吗?”
她听说,那放鹰台有一个传闻,是佛陀降生之所,佛陀曾割肉饲鹰,舍身成仁。
如?此禁忌之处,他要在那里……那样吗?
宁烟屿故意逗她:“哪样?”
放鹰台下,春草漫生。
一如?此时少女乱糟糟的心跳声。
她听到自己迟疑着说道:“宁恪,你别装傻了。”
柔软的声音里,含了一点点恳求的味道,她浓密而长的睫毛在此刻微微发抖。
周遭的空气充满了暧昧与黏腻的氛围,在春风拂动春草间,两颗心离得前?所未有的近,被同样一股潮湿的雾气所包裹着。
宁烟屿抱住她腰,薄唇靠向她的脸颊,试探:“那你想吗?”
少年金相玉质,清沉的嗓落在她的耳畔。
“师般般。”
是引诱,亦是垂怜。
他是很?想。
但若她不同意,他不会强迫她。
而她,心跳早已经急成了马蹄下狂乱的荒草。
脸颊上全是他说话时流窜而来的热息,含着兰草淡淡的芬芳。
师暄妍闭上了眼睛。
被一股无法?回应的愧疚所支使?着,心中唯有一念——不妨就补偿他一些。
“我?……随你。”
第45章
师暄妍的声音已经细若蚊蚋, 倘若不是宁烟屿自小耳聪目明能听八方动静,也未必能听得见。
那幽微曲折的少女心思, 让他一瞬洞悉。
她的点头,与风月不相关,她并不是因为喜欢他才应许,而是因为——负疚,才勉为其难。
宁烟屿不自认为是君子?,充其量,在这个小娘子?面前,也只不过是个梁上君子罢了, 干惯了?窃玉偷香的勾当,也就不觉得自己趁人之危了?。
“好啊。”
他轻松写?意的一句“好啊”,却让师暄妍心神绷紧。
抬眸一瞬,瞥见静谧春山之中, 月华如银,四下里春丛随风摆动着?纤长的叶稍,少年男子?眉眼清隽, 墨色的发丝垂落了?一绺, 在鬓角边上?, 犹如海藻般微微浮漾。
星眸俊目, 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师暄妍简直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了?,只好把发热的脸颊又垂下去?, 根本不敢看他。
宁烟屿握住她的玉白葱根, 带她到山脚下, 放鹰台后?不远的行军帐。
一座如小丘般膨隆耸立的行军帐近在咫尺,溪水映着?月光, 潺潺地缭绕在它的身侧,军帐中点燃了?灯笼,透出明灿的光。
师暄妍任由?他拉着?手,来到这一片军帐前,她低声问道:“你一早就准备好了?吗?”
宁烟屿低头弯下腰身,拨开帐帘,带她入内,边走边道:“是让人在这里一早准备了?些东西,师般般,过来喝药。”
看起来,太子?殿下真是未雨绸缪。
早在打定主意带她出来骑马时?,便把今日要喝的药已经煨在火炉上?了?。
她被?宁烟屿安置在行军床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因为忐忑,两只悬在半空的雪足一直不停碰撞着?。
宁烟屿用干燥的毛巾裹着?手,从红泥炉子?上?把长柄药罐取下来,倒了?一些在碗中,药汤呈黑褐色,飘散着?一阵阵的苦涩味道。
师暄妍嫌弃苦,直皱眉头,可为了?治病,仍是小心谨慎地把那碗药汤端过来,垂眉低首,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只是,也太苦涩了?一些。
少女直喝得皱眉头。
等她乖乖把药喝完,宁烟屿低头,握住她的玉指,自她的手指间,塞进了?一颗包裹着?糖纸的饴糖。
师暄妍放下药碗,摊开掌心,看到这枚晶莹剔透的糖,愣了?愣神,眉梢稍凝,又抬眸,看向灯火葳蕤处,姿容若雪的男子?。
“吃了?,能压些涩意。”
师暄妍听话地点头,撕开糖纸,把那颗糖含进嘴里。
饴糖入口即化,在舌尖上?卷起丝丝缕缕的甜意。
停在上?方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的身上?,师暄妍简直无处安身。
“出去?走走?”
帐中委实太过……闷热了?些,师暄妍的肌肤都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与其在这里继续尴尬地四目相对,倒不如出去?走走,师暄妍便委婉提议。
这个建议得到了?太子?殿下的支持,于是二人便步出行军帐,走向无边月色下宽阔恢弘的放鹰台。
男人一路始终无话,师暄妍尴尬窘迫,无意识地谈起了?放鹰台的传说:“传闻佛陀降生于此,自幼被?风吹雨淋,由?狼带大。也不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有多艰难。佛陀泰然处之,对世间一切仍抱有慈悲之心,割肉喂鹰,终成大道。有时?候想着?前人苦其心志砥砺修行,便觉得自己?确实资历太浅薄了?一点,好像浮云遮眼,为些世俗名利缚,只看得见脚下的路,却看不见前方。”
宁烟屿自袖下,握住少女不安搅动的玉指。
她侧身望去?之时?,少年男子?桀骜清冷的侧影,半边藏匿在夜色之中,看得不甚分明,只能隐隐约约地察觉到,那只握住自己?的手掌,紧了?一些。
师暄妍等着?他开口,但宁烟屿却什?么也没说。
他知晓她心里的创痛,她恨着?那些薄待、甚至苛待她的人,也恨着?,造成她十七年来流亡生涯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