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问,不过是恐惧。
怕她又再说起:“宁恪。我讨厌你。”
这种惩罚对宁烟屿而言,太过残忍了?。
所?以聪明地,他选择面对这个话题闭口不谈。
终于来到放鹰台上?,绿草芊芊,已经足可以没过踝骨,她寻了?一块干净的铺就石砖的空地坐下,把宁烟屿的手也攥着?,往下扯,他挨着?她,一同坐在星空底下,这片寂静得只剩下春风起舞的空地间。
长草拂过脚踝,一寸寸蜿蜒,刮擦着?少年男女起伏不定的心事。
宁烟屿看了?一眼身旁鼻头有些泛红的师暄妍,将自己?外边的锦裘解下,为少女搭在单薄的肩头。
锦裘间有他身上?兰草的芳息,也有他身上?滞留的体?温,便似蚕茧的丝,朝着?她的心头缠上?来,撩拨着?她那颗不安的心。
漫天星子?,徜徉在深邃银河,也徜徉在他眼中。
“师般般,”他忽而转眸看向她,在这微风清凉的夜晚,眼眸闪着?炙热的光,“你曾经说,从来没想过好活,那现在,你依然坚定于此吗?”
师暄妍一愣。却是没想到,她当时?说的一句话,宁恪到现在还记得。
这世上?,竟然会?有人记得她说过的话。
属实令她有几分惊异。
不过,她还是坦然地摇摇头:“不坚定了?。早在上?你贼船的那天开始,我就不那么想了?。”
宁烟屿眉眼有些许松动。
她抱住双膝,声音轻轻地道:“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坏。宁恪,谢谢你,没有让我后?悔。”
少年的呼吸也一瞬变得灼热,眸中亦有些许情动:“那你过来。”
师暄妍不解:“我不是已经坐在你身边了?吗?”
他要她过去?,她还能过到哪里去?,如何过去??
不待她问,宁烟屿环住了?她腰身,在师暄妍肌肤一麻之际,还未曾想到要拒绝,他带着?清幽的兰草气息的薄唇,便吻住了?她的唇瓣。
不止是他的唇,他的手掌,他的气息,一切一切,都犹如千百万只蚂蚁般,一点点蚕食着?她摇摇欲坠的心。
明亮的月色下,一柄长杆宫灯歇在两人的脚边,照亮着?放鹰台一隅。
春草摇曳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像极了?此刻两人的心跳。
月光照着?少女雪白的玉颊,也照着?她延颈秀项下,逐渐没入兰苕色绣清水芙蓉的小衣里,曼妙玲珑的曲径,若隐若现,细看来,那是被?两簇春山撑开的一线深渊。
渐渐地,这吻变了?味道。
少女躺在了?放鹰台上?,十指被?他强迫着?紧扣。
一只手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长草在春风的怂恿下,一次次地逗弄着?她的颊、发丝,和身后?的肌肤,卷起丝丝的痒意。
师暄妍的喉舌微微发烫。
她发现如此这般,好像也……并不讨厌。
轻细的猫儿似的呜咽过后?,少女的眼窝重新如清池般,蓄满了?泪水。
宁烟屿亲了?亲她的脸颊,居高临下地看她,轻声笑:“师般般,这样才叫坐在我身边。”
师暄妍口干舌燥,早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若是能说话,也必然是骂他的话。
小娘子?声线柔软,他未曾告诉她,她骂他时?,也很动听,很撩人。
如瀑的青丝,搭在身旁青草上?,被?月光覆上?一层柔和的银色。
风一阵凄紧,卷得长草急促地摇晃起来。
柔和的叹息响在草叶深处,犹如弱小的虫豸蛰伏其中跣足而歌。
那歌声很遥远,唱的不知是什?么曲,像是琴曲,又像是舞曲,单调,但并不刺耳,反而十分柔软,细听来,还有些许的哑。
扫荡着?琴弦的那只手,动作渐渐多了?几分急躁。
九天之上?皎白幽邃的月光,犹如佛陀慈悲的凝视众生的眼目。
春风狠烈地撕扯着?这片寥廓旷原,放鹰台下,溪水闪着?粼粼的月光,涓涓地缭绕过长台,涌向夜色中水天相交的深处。
宫灯被?大掌不留神间扫落了?,不知落在那里,风吹过,灯火灭了?。
周遭是黑黢黢的,很安静,阒无一人,唯独彼此交换的呼吸,仍清晰无比。
春丛之中,栖着?一双蝶,振动着?翅膀,彼此用纤细且长的触角一次次试探相交。
鸳鸯藤爬满了?木架,那架子?很高,摇摇晃晃、忐忐忑忑地立在风里,也逐渐有了?倾塌的趋势。
终于,月亮藏进了?云端,草叶间轰隆一声,架子?倒塌了?,发出了?一声哀鸣。
“师般般。”
耳中落入男人低沉沙哑的嗓音。
心弦断了?。
她艰难地要爬起来,却再也爬不起来,齿尖扣着?朱唇,看着?他时?,目光之中有些许埋怨。
宁烟屿轻声一笑,双臂往后?,撑起放鹰台上?的青砖,将上?身撑起来,看着?上?方的小娘子?,唇角微弯出一点弧痕:“第三十九。”
师暄妍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什?么“第三十九”,暗暗骂他无耻,这些招数纵然不带书也记得清清楚楚,那不是平日里没少看么!
宁烟屿替她将滑落的锦裘重新搭在肩上?,为她系好,薄唇微动,在少女冰冷凶恶的眼神注视之中,道:“夜凉,般般。”
太子?殿下道貌岸然,既知夜凉,还非要出来。
师暄妍气他轻浮孟浪,可想想自己?,似乎也并没好多少,便是骂他,也没底气,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自己?将衣衫收拾妥帖,道:“我要回?去?。”
宁烟屿后?背也出了?一层汗,凉风吹过,也正觉得有些凉,应许了?她,谁知才扶着?少女起身,这黑夜之中,竟闪过一双幽幽的黑瞳。
宁烟屿心神一凛。
只见一头庞然大物,正悄然朝这里靠近。
师暄妍也看到了?,几乎是在看见的一瞬间,朱唇哆嗦着?脱口而出:“不好。是熊罴。”
那么大一头熊在靠近,而方才,两个人是全然忘我了?,竟丝毫没有察觉。
宁烟屿将她护在身后?,警惕面前黑熊的一步步靠近。
庞大的身躯触摸在春风撩动的草叶间,带着?危险的气息,逐渐走近。
宁烟屿弯腰拾起地面上?的长柄宫灯,感觉到,贴着?自己?后?背的那颗心,几乎快要蹦出喉咙眼了?。
在野外遇到野兽虽然不多,但若不幸真的遇到一两只,也不算什?么稀罕之事。
宁烟屿并不是毫无准备,行军帐驻扎之处,有暗卫在守候。
唯独只有师暄妍。
他警惕着?黑熊的靠近,对师暄妍沉着?冷静地命令:“你在我身后?,往后?退,等那头熊扑向我之后?,即刻便跑。”
说完,又怕她紧张,语调和缓些:“注意脚下,莫要摔倒。”
师暄妍一动不敢动,听他这么说,更是不禁脱口而出:“那你呢?”
宁烟屿失笑:“师般般,你放心,你不会?做小寡妇的。”
她想,这撑死不过是个望门寡。
他们都还没成婚。
那他,他不会?有遗憾吗?
“后?退。”
宁烟屿已经收敛了?玩笑,沉声命令她。
师暄妍的心吓得发抖,本来就腿肚打颤,更加是离开得踉踉跄跄。
她不敢与那头熊瞎子?对视,只一步一步,忐忑而谨慎地往后?退。
说时?迟,那时?快,那头黑熊突然盯住了?它的猎物,朝着?宁烟屿加快了?脚步,扑了?上?去?。
师暄妍几乎不敢看,一眨眼之间,听到宁烟屿吼:“跑!”
师暄妍掉头就跑,没有任何犹豫,迎着?风,跑向山脚下那亮着?灯的行军帐,一边跑,一边喊人。
单人,甚至连匹马都没有,宁恪纵然再身怀武艺,如何能斗得过一头成年黑熊?
师暄妍的心不知为何堵得厉害,也许,也许宁恪就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真心对她的人了?,如果他真的有不测的话……
她发誓,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嫁人了?,再也不会?。
可是,她师暄妍合该就是这样的命吗?
她以为,她和宁恪是一场孽缘。
宁恪对不起她,害她本该平顺普通的一生,变得步步险象环生,她好不容易,从泥沼里挣扎出来,被?迫和他捆在了?一处,这么快,就连他也要失去?了?吗?
那她这一生,便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不知何时?起,她已跑得面目模糊,脸颊上?全是泪水,一口气,终于奔到了?行军帐下,气没喘过来,便对着?暗卫摆手:“殿下……遇熊……救他……”
一行暗卫面面相觑,虽然太子?妃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但他们还是立刻便听明白了?,当即举着?火把奔向放鹰台救驾。
师暄妍一头栽倒在行军床下,双手捂住了?脸颊,却挡不住泪水不断肆意涌出。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肆意中,忽地望见了?一道模糊的身影,玄色外披,墨色发梢,身材颀长,宽肩窄腰,身影慢慢自眼底清晰。
师暄妍呆滞地抬眸,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人来到她身旁,蹲身下来。
扑面而来的,是兰草的芳息,有着?前所?未闻的浓烈。
捧住她哭得梨花含雨的脸颊,男人轻笑了?下。
那笑声也如此熟稔,分明就是他。
师暄妍心头一惊,极力擦干眼泪,才发觉宁烟屿正好端端站在自己?眼前,看上?去?毫发无伤。
他端详着?掌心之中惨白的脸蛋,喉结轻滚:“师般般,你是怕我死,还是怕自己?做了?小寡妇,以后?再也嫁不出去?了??”
他竟然还有心思调侃她!
师暄妍气得不轻,两拳紧握着?发抖。
她起身就要往外走,想冷静冷静。
哭得鼻涕泪一把抓的,委实太丢人了?些!
宁烟屿从身后?抱住少女的腰肢,将她锁回?怀中,师暄妍的身子?发着?抖,蜷缩着?,倚向他炙热的怀,眼睫轻颤,又有泪珠扑簌簌地往下坠,落在他的手背之上?,似新化开的烛泪般,滚烫。
“你没事吗?”
他这般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师暄妍的胸口还是怦怦直跳。
宁烟屿的胸口微微震动,将下颌贴向少女沾满了?泪水的冰凉脸颊,幽幽道:“刚刚你走了?,我方才想起来,那头黑熊小时?候是我养的。它长大了?。好久没见我了?,它有点兴奋,所?以扑上?来跟我亲热了?一下。”
“……”
师暄妍心忖,真是白为这男人担心!
宁烟屿细细端详少女哭得红肿的眼泡,想来她是吓坏了?,曲指抚摸上?少女柔嫩的秀靥,拇指擦去?她脸蛋上?残留的泪痕,轻柔地揩拭着?,指腹的温度一寸寸平息着?少女的惶惶不安。
未几,他轻笑一声:“我们家太子?妃见到孤,却远没有一头黑熊激动呢,也丝毫不亲热。怎么说为夫也是为了?救你。真是小白眼狼。”
她哭成这样,还被?他指责,师暄妍气咻咻地推开他。
“便是不亲热,只怪你命不好相中我了?,自己?去?睡吧,今夜别来找我。”
说罢,师暄妍便跳上?了?行军床,轻车熟路地扯上?被?褥,侧身向里不肯理?他了?。
她这一夜胆战心惊的,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被?一只熊瞎子?吓得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为她哭得站不起来了?,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从未如此脆弱过。
真个是有些丢人。
她歇下了?,宁烟屿也没有再来打扰她。
听动静,他约莫是在掌中滞留了?片刻,才离开了?行军帐。
师暄妍微微蹙着?眉梢,帐中有些难闻的气味,带着?一股腥膻之气,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宁烟屿步出军帐,胸肺便是一阵激荡,往前重重地咳了?一声,一股淡淡的腥甜自喉管之下涌出。
暗卫上?前,扶住太子?殿下,正要带他到间壁军帐歇息,殿下身上?的外披霍然掉落,烛火一照,猛地照见殿下背部的伤口。
凌厉的熊掌割破了?太子?殿下的衣衫,重重地一掌拍向他的后?脊背。
熊掌力有千钧,普通人如何能受得起?
暗卫眼睑一抖,急忙呼道:“殿下,要传军医——”
宁烟屿推开他的手掌:“多事。不要让太子?妃知晓。”
暗卫不明白。
宁烟屿站直了?身,用帕子?将唇角的血迹擦拭去?:“好在这一掌拍下来时?,孤仗有身法躲闪了?半边,没拍实。不过那头熊,好像是死了??”
暗卫点点头。
适才他们赶着?去?时?,只见“病弱无骨”的太子?殿下骑在一头熊罴身上?,拎起拳头狠狠地砸熊瞎子?的眼睛,熊罴掌力大,太子?的掌力也不可小觑。
未过多时?,便连砸十七八拳,将一头悍猛更甚猛虎的黑熊给打得颅骨碎裂而死,场面之血腥,教人毕生难忘。
他们没搭上?半分力,殿下便风度翩翩地离开了?那具尸首,顺手要走了?一名暗卫的外衫换下,走回?山脚的行军帐。
太子?殿下温言道:“甚好,熊掌明日烹给太子?妃补身子?,熊皮拿来给她做大氅,没得到虎皮,熊皮更好,她身子?弱,要穿厚实些。”
“……”
殿下八成是不想被?太子?妃知晓,他其实,凶猛过豺狼虎豹,等闲小娘子?听到了?,都会?害怕吧?
师暄妍在行军床上将就了一夜。
星河在水, 于静寂的凉夜之中潺潺地缭绕过骊山脚下的这片驻扎之地。
苍山如黛,晚风静舞。
师暄妍睡不着, 闭上?眼睛,都是放鹰台上?春草横生,在他身上颤颤颠颠的一幕幕。
手指一根根拂过少年男子坚硬的脊梁,紧绷的肌理,平滑,偶有起伏,仿佛会呼吸,在掌心间虬结, 蕴藏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她只知晓,她已不能呼吸。
静夜之中,她的气息一点点变得焦躁和灼热。
最后,是他在遇到熊罴时, 让她先跑的那一瞬,她几乎两脚发软,即刻就要跪在泥面上?, 再也跑不动。
也许到了危急关头, 人?会把自己逼到极限,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一股力?气, 竟就那般拼尽全力?地往前冲,一直到跑出了危险圈。
虽然后来得知,那并没什么危险, 那头黑熊是他养大?的, 只是想与他亲昵, 是她多余担心了。但当时境况的惊险,仍然她心怀余悸。
师暄妍觉得自己一宿无眠, 可也不知怎的,一睁眼,天光倏然大?亮了。
她拥着棉被起身,望向帘帐外一隙天光,听到军帐外传来一道道喝彩的声音。
她好奇地穿起外裳,将披在背心的绿鬓乌丝用一枚玺花玉簪绞成普通的发髻,拨开被春风吹得翻飞猎猎的帘帐。
春光炽盛,烟柳垂堤,蜿蜒的曲水之畔竖有巨大?的空地,那便是放鹰台。
只见身着春衫的诸位少年,犹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个?身着红衣华服的少年男子,月杖如流星,挥洒方遒。
定睛看去,那被环绕在其间的少年男子,不是宁烟屿,又是何人?。
他一身胡服骑装,大?红团花纹箭袖用银质护腕收束,腰间掐一根软牛皮的鞶带,衬得鹤势螂形、英姿勃发,只见少年于马背上?手执月杖,闪转腾挪,回身一击若流星,接着那颗皮鞠被高高地抛起,精准地落入对方的门洞中。
四下里都是惊叹的声音,有人?盛赞太子殿下骑术卓绝,有人?跟风吹捧。
师暄妍在原地一动未动,目光显然已经被这一群少年人?吸引。
原来这就是打马球。
怪不得五陵年少都喜欢这种游戏,他们在马背上?凭风赤诚,快意?恩仇,是何等飒爽。
师暄妍也黯然地有几分羡慕。
“殿下。”
刘府率提醒了一声。
宁烟屿拨转马头,只见帘门猎猎的行军帐前,少女身姿单薄清瘦,如一株烟柳静静地立在那儿,四下里春光缱绻,春色明净柔旖,衬得她亦婉转多情。
宁烟屿再无心击鞠,将月杖随意?抛给刘府率,道了一声“你们玩吧”,便驱策乌云盖雪,走下放鹰台,来到心事重?重?的少女面前。
她垂着眸,专注沉默,好像在数着地上?的蚂蚁。
宁烟屿勾唇,下马来,将乌云盖雪停在一旁,上?前握住了少女的手。
“怎么这么冰?”
他看了一眼帘内。
“药喝了么?”
师暄妍吸了吸红彤彤的鼻头,缓缓将螓首摇了几下。
宁烟屿沉住气,拽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带她入内,将红泥小?火炉上?煨着的药取下来,倒了一碗。
“先喝了,一会儿我带你出去走走。”
师暄妍接过药碗,低头乖觉地吃起药来。
脑中挥之不去的,是少年在马背上?纵情恣肆的风姿。
他是天之骄子,一直是万人?之上?风光无限的殿下,挥斥八极,睥睨九重?。
他是金枝玉叶的贵人?,是旁人?想染指,费尽心力?都难够得着一片衣角的太子殿下。
她和他的人?生轨迹,本受命运捉弄南辕北辙,也不知因了怎样的一场缘分,即将结为连理。
一直到此刻,师暄妍都偶尔还会恍惚,这个?全长?安的小?娘子几乎都在思慕、仰望的郎君,居然会喜欢她。
她还是会觉得,他对她好,或许有几分是因了当年那件事产生了愧怍之心。
否则,她实在不知如何解释这一切。
她太过平平无奇了,扔在长?安贵女堆中根本找不到任何存在感。
这般的郎君,如华日曜曜,如春松亭亭,他真的会倾心她吗?
“怎么了?”那一碗汤药已经见了底,可师暄妍还紧紧抓着碗沿不放,宁烟屿将她的药碗拿下来,扫了一眼,满意?地勾唇。
太子妃对于治病还是非常愿意?配合的。
喝药如是,用他作药剂……亦如是。
宁烟屿可不会觉得自己在她面前需要克己复礼,能为她治病,又能一解他的食髓知味,是一举二?得的事。那位姓华的老大?夫,真是解了他燃眉之急的在世华佗,这份恩情,他一定铭刻于心。
师暄妍幽幽道:“只是有些?腿酸,我没力?气再去玩了。”
少女的声线时断时续,因为羞赧,甚至不敢看他。
宁烟屿搂住她的软腰,将她往怀中轻扣:“师般般,你还疼么?”
师暄妍疼在那处难以启齿的地方,怎好明说,脸颊愈发红润。
他心领神会,正色道:“东宫里有不少药膏,专擦皮肉磨损之处的,能有奇效。今日不去别?处了,我先带你回东宫。”
“……”
师暄妍好想把这人?的嘴唇一把捂住,让他别?再不知羞耻地说这些?话?。
可她确实疼,不想劳驾他亲力?亲为,但药还是要擦的,师暄妍只好点了下头,答应跟着他回。
来时骑马,一路颠簸,那时只是觉得有些?难受,此刻再跨到鞍鞯上?,师暄妍疼得直抽凉气,几乎是一瞬,宁烟屿心一阵顿停,懊恼自己还是粗疏大?意?。
“般般,不骑马了,孤教人?备车。”
她羞恼得脸颊彤红,暗暗地咬唇道:“还不是都怪你。”
那声音很?小?,几乎是她的心声。
可只要但凡有气流冲出檀口?,便能落在男人?的耳中。
他这双耳目,都是狩猎时训练出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一些?细细的喃喃自语声,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宁烟屿检讨自己昨夜的确有些?孟浪,“第三十九”须以女方主导居上?,她定是累着了,也受了点伤。
他是为了给她治病的,要牢记华大?夫的话?,只可自纾精阳,决不能贪图淫逸,否则治病不成反受其乱。
是他大?意?轻浮了,过于想一雪前耻,在太子妃面前证明自己。
相信这两次,已经证明了自身,太子殿下抽出空闲来,深刻检讨了自己的行径,决心稍缓治疗一二?日,也好让太子妃能稍稍地喘上?一口?气。
因为叫车这么一耽搁,原本白日的行程,硬生生拖到了暮色黄昏之后。
甫一入宫,便听闻圣人?有召,请太子妃单独面圣。
这“单独”的用意?,让宁烟屿有些?捉摸不透了。
师暄妍听召之后很?是紧张,袖下轻轻地勾宁烟屿的手指。
当着传口?谕的内监,便在袖下对太子拉拉扯扯,等宁烟屿靠过去些?许,就听见他的太子妃惶惶地道:“是不是陛下知道什么了?”
御前扯谎,那是欺君大?罪,是要诛九族的。
师暄妍不着紧自己的九族,但她自己的命,她还是很?珍惜的。
宁烟屿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她还是不够了解他的阿耶。
也罢,就让她“单独”去了解一下吧。
有他在,她必然手脚放不开,一句话?也不搭理。
他的阿耶倒不怕旁人?没大?没小?,就怕面对的是个?闷葫芦,一问?三沉默,这样的人?他阿耶最是不喜。
师般般是个?胆大?的小?娘子,想来不会被圣人?气势震慑,只要她肯开口?说话?,看在他的面上?,阿耶想要不爱屋及乌,只怕也很?难。
太子殿下聪明地选择作壁上?观,自袖下,将被师暄妍勾搭住的指尖一根根抽离。
在她惶愕的注目之中,太子殿下温声笑道:“师般般,孤先去处理一些?政务,稍后你回来,孤亲自为你上?药。”
“……”
大?可不必。
师暄妍已经分不清圣人?那儿,和太子的东宫,哪一处更像是龙潭虎穴了。
传口?谕的内监笑眯眯地看着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在袖下拉拉扯扯好生暧昧,一双小?儿女说着体己的话?,这情景要是让圣人?见了,必然龙颜大?悦。
他恭恭敬敬地请太子妃乘辇入太极宫。
宫殿上?烛焰辉煌,圣人?端居龙椅,明晃晃的灯烛映在木质的地板上?,如同话?本当中鬼怪的触角,师暄妍凝睛细看,那些?触角上?好似生了千万只眼,正对着她桀桀怪笑着。
于是她心里的恐惧更甚。
看来,宁恪果然不像她妄自揣度的那样喜欢她,否则,他就不会让他一个?人?来面见圣人?了。
师暄妍战战兢兢地来到太极宫中,向圣人?行礼。
尽管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咽喉底下窜出来,但这个?礼节行得依旧挑不出一丝错漏。
圣人?见了她,将掌中的折章放下来,道:“身子重?,就不必跪着了,来人?,赐座。”
师暄妍得到了一块坐垫,得以于太极殿中有个?跪坐的位置。
这已经让她很?是受宠若惊了,就连当朝宰辅来到这殿上?,也是要站着,躬身折腰的,能坐着便是一种恩典。
上?一次,老大?把这小?娘子领到自己跟前来的时候,一句一个?霹雳,震得圣人?脑仁咚咚响,害他没能仔细地端详未来儿媳的样貌。
这回可得看仔细些?。
圣人?接着烛火,远远地瞥向下首垂眸敛容的师暄妍。
“太子妃,上?前来,让朕好好看看。”
圣人?做了二?十多年的天子,就在灯下批阅了二?十多年的奏折。
经年累月,这双眼患了怯远症,儿媳妇离得太远,委实看不清。
师暄妍听了,以为圣人?不满,心跳更加密如战鼓声,待左右内侍上?前替她挪窝,她诚惶诚恐地迎了上?去,坐在了圣人?下首,只有半丈之远的地方。
这一回则看清楚了。
宫灯熠熠,点点流光笼罩着少女粉嫩的颊,如青瓷上?了晕,有着别?样的妩丽。
只因小?娘子容色烨煜,这空旷清冷的大?殿之上?,霎时便如探入了一束三月桃花风携来的烂漫花枝,教人?满目生春。
朕的这老大?,小?子艳福不浅。圣人?心忖。
想自己年轻时,对皇后一见钟情,便也是因为皇后容貌倾城,由此观之,太子肖父。
不愧是血脉至亲。
他不禁要贬损自家?老大?几句,便起兴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只是前缀,但把师暄妍叹得心肝发颤。
她这里怕得直打寒噤,怎知圣人?竟是一句——
“朕之长?子,脾气秉性,朕最知晓。除却一副皮囊,和通天的权势,他委实也太不像话?,要做人?夫君,他是百千个?不合格的!”
竟然有人?所见略同?
师暄妍正想与之惺惺相惜一番,可一看到圣人?那双深邃凌厉的龙目,她吓得把自己的缩了回去。
圣人?笑道:“太子妃。你与太子也订婚有数日了,他可有对你不起之处?”
师暄妍想了想,其实没有。
圣人?又道:“其实这婚前怀嗣,就是他对你不起,他若珍惜你的名声,便不会给你留下这么大?的一个?后患。太子的确不像样,如今你们已经订婚,他有不周到之处,你尽可以对朕说来,朕为你做主。”
师暄妍叉着手,垂眸说道:“殿下未曾欺我。臣女在洛阳与殿下相识时,彼此都不知对方身份,是……是两情相悦,一时糊涂……”
圣人?摆摆手:“你不必替他辩解,朕的长?子,朕了解,一身的顽固陋习。你如有委屈,尽可以对朕明言,朕来斥责他,趁着婚前嘱他改正。”
师暄妍不明白圣人?为何要这样评价太子,忍不住想回护一句:“殿下对臣女体贴入微,在行辕时,殿下事无巨细,对臣女百般照拂,怎会有半分委屈给臣女受。臣女只盼与殿下朝暮相对,白首不离。”
“当真?”
师暄妍叩首:“是真。”
圣人?大?松了一口?气。
他总觉得,以老大?那个?鬼德行,想要赢得小?娘子的芳心,那是梦话?。
所以他一直拿不准太子妃的心意?,如不是两情相悦,互许衷肠,将来老大?的弯路有得走。
帝王之家?,有太多从年少情深,走到相看陌路的夫妻,他不希望自己儿子将来重?蹈先人?的覆辙。
但太子妃的回答,圣人?心甚满意?,这个?儿媳固然出身低了一些?,比不得五姓之家?,但胜在诚挚可靠,是个?好孩子。
她这样回答,圣人?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