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师暄妍刚想提起来打他的?手?,这时只好收起来,默默地放下去了。
这天已经很晚了,她该早点歇了,明日还要回君子小筑收拾行李。
便道:“我?的?床榻在哪里?”
宁烟屿往内寝指了指:“褥子已经铺好了,今夜太?晚了,你?先就寝,待明日一早,孤让惹烟安排车马,送你?回君子小筑收拾行李,再送你?至行辕。”
他安排得好听,可师暄妍又担心他还有别?的?筹算,不大放得下心,便为自己?多?问了一句:“那你?呢,殿下睡在何?处?”
他笑了一下:“你?想与我?同卧?”
师暄妍努努嘴,她可没有这个想法,某些人手?脚不干净,入了夜就会在榻上占便宜,婚前她可不想与他再有逾矩的?行动。
看到她脸上显然易见的?嫌弃,宁烟屿一顿,索性也只好放弃了:“师般般。我?还有折子要批,为了你?,我?已经两日无心政事了。你?睡吧,我?去批会折子,就在书房里歇下了。”
他将她抱起来,送进?了内寝的?床帏之中,这床帏也是金色的?,上头是天下织工最好的?绣娘刺的?蛟龙盘云图腾,金色帘拢与桔红灯火交相辉映,周遭宛如?浮沉着一重重碎金,煞是好看。
宁烟屿放师暄妍下来,忽听怀中少女道:“殿下的?东宫,真是金碧辉煌。”
宁烟屿弯腰替她拿着被子,闻言,也就翘了一下唇角:“比起襄王府自是要高出许多?。”
师暄妍心思一凝,去看太?子殿下端得严肃的?脸色,总觉得,有些可疑,有些……酸。
第38章
开国侯府这一夜是寝不安眠, 正堂上,那扇紫檀木浮雕鹊踏枝纹座屏前, 是沉默的师远道及江夫人。
左右随侍而立着诸位婆子,也揣了拳头在袖里,鸦雀无言。
江晚芙的眼睫轻轻地垂着,也不吱声,谁也不知江娘子在想什么。
唯独跟了去的杨氏眼尖,今夜撞见娘子对太子的那个情状,分明是心许了太子,只不过?一眨眼, 那太子殿下就要和二娘子成婚了。
满堂寂寂。
时辰一点一点地过?去,到?了天亮时,日头高高挂罥林梢,禁中?终于传来了消息。
长随一直在宫外留意着动静, 今早天子诏令四方,为?太子与师家二?娘子赐下婚事,钦定师暄妍为?太子妃, 于三月廿九成其大礼, 普天同庆。
这一口屏在胸口不上不下的气, 终于是发出来了。
众人舒了一口气之?时, 江夫人笑逐颜开:“般般要做太子妃了,要入主东宫。真是家门有幸,般般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
这时, 她站起了身来, 向开国侯殷勤道:“说不准一会儿, 赐婚的圣旨就要送到?侯府里来了。”
师远道紧绷的神情出现了松动,认可?了夫人的话。
他负着手, 任由夫人挽住臂膀,一言不发。虽不言语,熟知丈夫的江夫人却深明白,夫君不过?是硬撑着面子罢了,对?般般他还是满意肯认的。
堂上几个婆子识得?风向,也都纷纷前来道喜。
这堂上一宿无眠的众人,此刻都精神抖擞,恭维道贺之?声,恨不得?填满一屋子。
这其中?,独独一人无言。
江晚芙仍是那般垂落眼睫坐在圈椅中?,周遭的热闹,是恁的刺她的耳膜,以至于她片刻都待不住了。
人烟散去之?后,江晚芙独回?西厢。
西厢中?江拯与韩氏正靠着轩窗晒着春日暖阳,逗弄着房檐下那只神气的虎皮鹦鹉。
看到?父母的那一霎,江晚芙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发着抖的嘴唇被哭腔一瞬冲破,蓦然酿大,惊得?两老同时回?头,只见女?儿眼眶通红,小脸蛋上满是泪水,都心疼地迎上去,搂了她过?来。
“这是怎么了?”
韩氏搂住女?儿,正询问,江晚芙心底的苦水如潮水溃堤,骤然涌出。
她嗓音残破沙哑地唤道:“娘!”
说罢扑进韩氏的怀中?,哀怨地哭起来。
泪水肆意的女?儿,真让人爱怜。
江拯也大惑不解:“女?儿,你不是被侯夫人派去给师暄妍下胎了么?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没办成,师家人训斥你了?”
那这就是师家人不对?了,他好?端端的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居然被他们派出去干这种事,还要挨一顿数落!
岂想到?,伏在韩氏怀中?的江晚芙,却缓缓摇头,这让二?老更加惊讶,急着来逼问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让女?儿这般委屈伤心!
若是与师暄妍有关,他们自是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江晚芙眼眸低垂,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沿着因为?抽噎而颤抖脸蛋滚落,她在抽泣中?,哆嗦着道:“咱们都想错了,师暄妍一直都没有什么奸夫,她在洛阳勾搭的人是太子,她的孩子,是太子殿下的!”
“啊?”
韩氏险些跳起来,江拯也两眼瞪若铜铃。
韩氏抱了一丝侥幸,摇晃女?儿身子:“你说的是真?”
江晚芙再度点头,一点头,泪水便扑簌簌地往韩氏怀中?掉,看得?韩氏心头又?焦急,哭个什么!
只听江晚芙道:“今一早,圣人下诏赐婚,师暄妍已是太子妃了,不日就要与太子完婚。”
韩氏怔忡,不曾想,一朝沦落为?泥的师暄妍还有东山再起之?日,居然攀附上了这么一节高枝儿,她这回?也想了起来,去岁,太子的确在洛阳定居安养。
那时,洛阳各府均上门递拜帖,有意与太子结交,太子的居所门庭若市。
但?太子身体病弱,暂住洛阳只为?养病,便一一回?绝了,彼时江拯与韩氏也有心拜访,但?因独生女?儿在京中?,不在洛阳,加上太子又?丝毫不领情,只好?作罢。
难不成,师暄妍失踪的那一个月,就是去攀了太子的凤凰枝?
韩氏两眼失了神,呢喃道:“这怎么可?能,太子看得?上师暄妍?”
自己女?儿样?样?都可?以把师暄妍比到?泥里,太子难不成是眼瞎啦?
江拯也跺脚:“这贱人,手段颇是高明,没想到?……没想到?……夫人,她要如今得?了势头,一定会回?来找咱们报仇,这些年在江家,咱们可?对?她不好?,夫人,我们还是赶快收拾行?李,这就离开长安吧!”
到?了这步,江晚芙是孤掌难鸣,侯府都倒了风向,若父亲母亲再离开,她就真没辙了,听父亲这么说,她实在害怕,急着去扯母亲韩氏的衣袖。
韩氏胸臆难平,如这般丢下女?儿,放她一人留在长安,她没个人撑腰,岂不愈发受师暄妍拿捏?
那个小贱人以后当了太子妃,要对?付芙儿,该当如何是好??
韩氏细想,觉得?这事仍有蹊跷。
如果太子果真当时对?师暄妍钟情,那师暄妍回?到?长安两个月,怎么一直不闻有动静?
师暄妍年年吃她的参茶汤,早就坏了底子,还能怀上龙子凤孙?
“女?儿,”韩氏首先?镇定下来,“确诊师暄妍怀孕的那个府医,还在府上么?”
江晚芙道:“这两日休沐,在家中?——娘,你该不是还在怀疑——”
韩氏眼冒精光:“我才不相信,那小贱蹄子有那么快怀上皇长孙,我给她那药,就算没伤了她根本,但?也绝对?不可?能,区区一个月就能恢复得?受孕!一定是那个府医在脉案上做了手脚!”
江拯跺脚:“夫人,你别瞎折腾了,这事真假和你有什么关系!咱们赶紧带上芙儿回?洛阳老家才是要紧!”
江晚芙一怔,立刻摇头:“不!阿耶,我绝不回?洛阳。”
要把太子拱手相让,看师暄妍春风得?意,未来母仪天下,她比死了还难受。
小时候,她抢师暄妍的首饰,把她推下水缸,故意在她的饭菜里放虫子,这些事连她都没忘,师暄妍一定也记得?,她要有心清算,这不是躲得?过?的。
韩氏露出赞许之?色,拍着女?儿肩头:“是,芙儿有志气!你放心,我这就找个机会,把那个顾府医从?上到?下审一遍。”
说罢,她又?起身,瞪向江拯:“什么没有关系,师暄妍要是没有怀孕,那就是欺君之?罪,她难道还能做这个太子妃?我就不信了,那圣人能容她大着肚子进门,还能容她一肚子阴谋诡计嫁进东宫。”
师远道与江夫人一直在正堂里待到?午后,仍旧无眠。
他们在等候着圣人的赐婚圣旨,然而左等右等不见消息,江夫人也心焦起来,来回?踱了几步,望向日渐偏西的天色,终是按捺不住,想起太子让人带的话,她不安地迎向师远道。
“夫君,你说,该不会圣人的赐婚圣旨,不会送到?家里来了?”
难道太子已经决定,和师家断绝往来了?
师远道等了这么久不见有消息传回?,也浮躁了,扯着眉头道:“三书六礼,此乃人伦,你慌什么。”
但?是,江夫人的慌张是有道理的。
这赐婚圣旨久久地不下来,后来长随从?外头回?来,说出了他今日在宫禁门口盘桓了一个上午的经过?,低着头道:“圣旨已经由二?娘子拿着了。”
江夫人喜上眉梢:“那般般何时能回?来?”
说罢,又?蹙起柳叶弯眉:“不对?,般般莫不是回?君子小筑了?”
不行?,女?儿如今大着肚子,怎能住那等牛棚马厩?她要派人,去把女?儿接回?侯府。
但?长随接着就道:“不是,二?娘子的马车既不是往侯府来,也不是去别业的方向。”
江夫人心上一动,错愕道:“那是去了哪儿?”
长随胆怯地瞥家主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二?娘子去了太子殿下的行?辕……说是,不回?来了,二?娘子直接在行?辕出嫁……”
师远道一拍桌案,眉目森寒如铁:“岂有此理!她是我开国侯府的女?儿,怎能不从?家里出嫁!”
江夫人就怕丈夫和女?儿再次激化矛盾,好?好?儿的一场喜事,因丈夫抹不开面子而又?乐极生悲,她忙来打圆场:“还不都是你,一定要把般般赶到?君子小筑,祠堂里你那般铁面无情,又?是打又?是骂的,你寒了女?儿的心了,如今不派人去接,你教她怎么回?来?”
江夫人眼波流转,隐含嗔怪,师远道被诘问得?无法反驳。
他僵愣了片刻,皱眉道:“我这就安排人,把她接回?来。”
丈夫肯顺着台阶下,这就是好?兆头,江夫人暗怀窃喜:“我亲自去行?辕接女?儿。”
“你们父女?俩啊,一个赛一个地扭,又?别扭,又?横,但?般般是个好?孩子,你好?好?对?她,将来她会孝顺你的。”
这时夫妻两人虽都没再提起江晚芙,但?彼此不约而同想道,亲女?儿成了太子妃,这刚认下的外姓女?儿,也理应借此,高视阔步,准备嫁入王侯之?家,若太子的连襟地位不崇,岂不是掌掴了皇室的脸?
有了与太子做连襟的机会,到?时长安求娶芙儿的贵胄,也会更多了。
江夫人正要往外去,忽又?想到?一桩顶顶要紧的事,她一步跨回?来,摸住丈夫的手背,口吻急促:“夫君,你该不会把已经把般般的名字,从?族谱里除去了?”
“……”
师远道的脸一阵闷胀,肌肉上下地痉挛抖动了一番后,他咬牙道。
“你且去,我立刻加回?来。”
师暄妍从?君子小筑取回?了一些行?礼用物,到?行?辕清点安置。
太子近旁的长史与彭女?官领着师暄妍,在行?辕闲逛,一路分花拂柳,为?她介绍馆中?各类布局与陈设。
二?月近末,春景和熙,几座玲珑楼阁砌于溪水之?上,步道迂回?,左右临水而生的芦苇与竹丛一重?青碧、一重?墨绿地铺着,绿意盎然间,繁花点点,犹如宝石般,在日影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景致明媚不失雅致,昭昭春日,烂漫撩人。
长史在前引路,并为?未来的太子妃介绍:“行?辕与太子殿下的率府毗连,率府是殿下的亲信,有护卫殿下之?责,所以此间安全,太子妃可?以放心。”
几人沿着一径石子路上去,到?了临水而建的阁楼里,此处境界开阔,登上凉亭,能望见四面春景,惠风和畅,摇动满庭花影水影,吹面不寒。
彭女?官为?师暄妍沏茶,茶汤浮着浅浅的沫子,香气四溢,师暄妍伸手接过?,笑着言谢。
太子妃是自小养在洛阳江家的,许多习惯与长安人不同,太子特意交代过?,不得?用长安的繁文缛节过?度要求于她,只要太子妃舒心即可?。
彭女?官道:“太子妃居住之?所,是殿下往日的茶室,在主屋后,现在已经清理了出来,用作了寝居,这屋舍与殿下的书房挨着,殿下有时来行?辕,方便与太子妃相见。”
彭女?官是禁中?的女?官,是太子派来的,她一言一行?,自是首先?要替宁烟屿考虑,师暄妍并无意见。
从?君子小筑来到?这里,如同自横柯上蔽不见天日的密林,来到?开满鲜花的园圃中?,有种景物旷然一新之?感。
吃了茶水,一行?人又?往主屋去,长史为?男子,便先?行?告退,由彭女?官指引师暄妍入内。
屋内长有二?十来步,宽十来步,地界开阔,其中?陈设雅致,终年被茶香浸染,一时未散,彭女?官并不知晓太子妃的喜好?,只是遵照殿下的吩咐,细致、妥帖地布置了一番。
湘帘挂珠,瓶觚焕彩,光线充足,看去明净如新。
师暄妍邀请彭女?官就座,彭女?官又?召来两名女?婢,为?太子妃引荐:“这两名宫女?,是殿下亲自挑选的,一个叫春纤,一个叫夏柔,都是可?靠忠心之?人,太子妃尽可?以用。”
这个婢女?一般大小,只有十四五的年纪,都生得?眉目若画,很?是可?爱。
师暄妍再一次道谢,这时,行?辕传来了通报的声音,说是开国侯府上的江夫人来了,带上了迢迢的车马,来接二?娘子回?府。
彭女?官做不了主,犹疑着望了望太子妃,这毕竟是太子妃家事,太子妃若是想回?去,也自然是可?以回?去的。
但?师暄妍只是笑了一下,别过?了视线:“彭女?官。我不想回?去,您替我打发了吧。”
来报信的人为?难着,犹豫又?道:“太子妃,是江夫人,亲自来了。”
生母来迎,若连一面都不见,只怕不大合适。
师暄妍冲彭女?官柔柔笑道:“您是不是不方便?那好?吧,我亲自去说。”
彭女?官是太子近前的得?力助手,岂敢不从?太子妃的命令,只是担忧太子妃将江夫人打发之?后又?念在母女?之?情而失悔,太子妃这样?说,彭女?官也就没了顾忌,起身折腰行?礼。
“太子妃少待。”
说罢,彭女?官便带着春纤,与报信的宫婢一同出了行?辕。
江夫人大张旗鼓地前来迎接,也想过?女?儿至今难原谅她的阿耶,不肯轻易地与自己回?去,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亲自前来,师暄妍一面都不肯露。
非但?如此,她不过?派了两个下人就来打发了。
江夫人拉长了脸色:“太子妃不让我入内是何道理?我是她的母亲。”
彭女?官也不想把江夫人得?罪了,以后成了挑唆母女?关系的恶人,便把话说得?还有转圜的余地:“太子妃身怀六甲,昨夜里辗转宫内外,属实疲惫,今日才落了家里,已经早早地睡下了,江夫人不妨改日再来。”
她说“家里”,是把着行?辕当作了家,一定是出自师暄妍的授意。
江夫人吃了一个闭门羹,心头几分窝火,但?看天色已晚,想着今日也确实着急,便笼起袖口:“好?。你同般般说一声,我明日午时再来。若是她还一睡不醒,我就在行?辕外等她到?天黑。劳驾了。”
说罢,江夫人便领着浩浩荡荡的一伙人,转身打道回?府,烟尘漫卷,来时着急,去时更急。
江夫人眉眼间的不悦太过?明显,婚姻本是好?事,可?若因此而忤逆得?罪了父母,好?事也只怕成了灾殃。
让生身之?母青天大白日地等在门外,而避之?不见,若传出去,有碍于太子妃声名,彭女?官太太子计,为?太子妃计,思忖再三,送走江夫人后,照实向太子妃回?了话。
师暄妍正坐在胡床上,向着南窗剥松子吃。
彭女?官转告之?后,补了一句:“太子妃毕竟是出身于师家,倘或一再拒绝生母造访,只怕会贻人口实,在婚前便得?一些流言蜚语,也累及殿下。”
师暄妍只是的确折腾了一天一夜,乏累了,实在不愿见到?他们的嘴脸。
师家如今态度转变,不是有心悔改,真的觉着自己错了,也不是因为?可?怜她、信任她,而只不过?是,她即将嫁的夫君,是东宫太子。仅此而已。
因为?夫君是太子,所以什么婚前有孕,什么轻浮浪荡,什么不孝不洁,便都可?以既往不咎了。
岂不荒唐。
“彭女?官,我知晓了。”
师暄妍笑靥温软。
“明日我定亲自大礼相迎。”
太子妃是肯听劝的,一听说关系太子殿下,即刻便转口了,彭女?官也深感欣慰。
夕阳渐沉,师暄妍早早地沐浴,换上了梨花色对?襟广袖的寝衣。
天光兀自偏红,师暄妍坐在胡床上用干燥的热毛巾绞着湿淋淋的鸦发时,忽听到?院子里传来了呼呼喝喝的动静。
那动静不小,师暄妍叫来夏柔:“怎么了?”
安静了一整日的行?辕,到?了夜晚倏然变得?热闹,难道是这里每晚都这么热闹?
夏柔抿唇偷笑,妙目盈盈地流转。
师暄妍被她笑得?没底,愣怔地放下了手中?绞头发的干毛巾,自己亲自去看。
还没走出寝屋,迎面撞上了高峻如岳的男人,两下里一碰头,师暄妍不期然撞在他的胸口。
“唔!”
她捂住吃痛的脑壳,退后两步,还没来得?及数落这个不速造访的外客,就只见一行?人亲赴后继地拎着一口口大箱笼,正卖力地往她的这屋里搬。
“这些是什么?我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多东西。”
师暄妍的神色显出一点彷徨,还觉着太子小题大做,实在太客气了。
上首的男子唇角微曳开,手掌替她摁住了撞痛的眉棱骨,像掌心下搓着一枚褪壳的鸡蛋,缓缓地揉。
背身向夕阳的男子,缁衣与乌发间都落满了赤金色,显得?丰神俊朗,倜傥如玉。
“婚期还有一个多月,我决定搬来与我的太子妃同住。”
“嗯?”
这究竟是谁同意的!
第39章
师暄妍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随从把大箱笼一口口地往里搬, 不消片刻,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的用物, 便满满当当地填了一屋子。
某些人高高在上,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平日吃穿用度,样样都?出人之上,繁琐无比,就连驾临行辕,也是豪奢无度。
师暄妍心里气, 可是无力抗拒,只?好搬出教条来:“殿下,婚前我?们?是不可同居的,这于礼不合, 若是殿下果真想与般般同宿,还要等到下月婚典才可。”
宁烟屿在一旁眸光浅然地睨着自己满嘴胡话的太子妃,想起她当初在折葵别院勾引自?己时, 真是两?幅面孔, 太子心上有些不满。
“孩儿?都?有了, 怕些什么。”
这满屋人, 都?早已知晓所谓“内情”,因此也并不见?怪,只?是春纤、夏柔两?个年纪轻轻的婢女, 悄然地红了脸颊, 低垂眼光去, 不敢细听再看。
师暄妍早就过了因为这个杜撰的孩儿?而羞涩的时候了,他当着圣人的面说她怀有子嗣时, 她也只?是因为撒了谎话而心虚,眼下则是有些恼怒他为了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满嘴胡嚼。
但,还是无法反驳。
师暄妍只?好哑巴吃黄连,忍了这闷亏。
宁烟屿轻笑一声,吩咐彭女官:“带人下去,孤要与太子妃单独聊聊。”
彭女官神色谨严,福身应是,便带着春纤、夏柔等人一同退出了寝居,便细心地掩上了门扉。
屋中只?剩一双对?峙的男女,师暄妍胸脯起伏,颊满彤晕,娇靥生辉。
宁烟屿薄唇轻扬,实在不知为何,自?与这女郎相识以后,这段时间,他怕是笑得比前二?十年还要多,看到她生气吃瘪,或是恼羞心虚,他便感到有趣。
拇指与食指结成环,轻捏向?少女柔嫩的颊,在她气恼地看过来时,他瞟了一眼地上满满的箱笼,低低地道:“都?是给你的。”
师暄妍微微怔住,红唇翕张。
这些,全都?是他给她准备的?
他松开她的脸蛋,笑道:“我?去净室沐浴了,你慢慢看。”
说罢太子殿下飘然而去,幢幢帘幔晃动,烛火之后,身形隐约。
不用仔细地去看,也能瞧见?画在帘帷上的身影,孤姿桀骜如冰雪,弯腰正在宽衣。
“……”
师暄妍急忙将视线拧转回来。
她看着面前这摆放整齐的十几口大箱笼,一箱一箱地去拆。
单单是衣物,都?填满了足有五口大箱子,每一箱笼都?分门别类,裙、袄、衫、亵衣、外氅,颜色鲜丽明亮,各不相同。
像师暄妍这种年纪的少女,都?不可能拒绝这么多漂亮精致的衣裳。
再打开一口箱笼,则是珠玉首饰,这首饰又包括环、钗、簪、冠、珰、镯、篦、禁步等物,材质也不一而足,或是珍珠翡翠,或是珊瑚玛瑙,或是东海明珠,或是和田暖玉,还有金银点翠、通草绒花,晃得师暄妍眼花缭乱。
这些都?是极其名贵的,有好些,她只?在诸如齐宣大长公主与郑贵妃那处见?过,式样相似而不雷同,但皆奢华靡靡,璀璨耀耀。
接下来连着几口箱笼里,盛放的都?是各式各样的饰物。
女孩子拆礼物的时候,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师暄妍索性一口气,把这些箱笼全都?打开了。
除了八大箱的衣物首饰,还有几箱,便是胭脂水粉以及香料,最后一箱,师暄妍的目光定住了。
她弯下腰,错愕地蹲在箱笼旁。
净室内传来哗哗的水声,教人想入非非。
她瞥了一眼里间,薄薄的帘帷,被水雾缭绕挑逗,男人的背脊如倒山般,高大而俊美,肌肉线条凌厉贲张。
师暄妍不敢细看,忙又垂落视线,手指自?箱笼里取出一沓厚厚的契纸。
这里,有房契,还有一些铺子,各地都?有,有长安的,也有洛阳的,就连江南也有一些分号,涉及的多为布庄和绸缎供应,师暄妍看了一眼,全都?是当地鼎鼎有名的老?字号。
这些……也都?是要送给她的?
单这些铺子的收租和分成,都?够整个开国侯府一辈子吃穿不愁的了。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家财,心跳变得很快。
一声声,又快,又重,不用去触碰,也能听得到。
心跳声,和净房的水声交织着,连成一片。
师暄妍呆滞地攥着手中厚重的契纸,没有立刻据为己有,只?是在出神。
等到宁烟屿沐浴完,换上与雪色寝衣走出时,垂目一看,她把所有的箱笼全打开了,呆笨得可爱的少女,坐在满地的珠光宝气之间,手中攥着的却不是那些价值昂贵的衣衫与首饰,也不是为她添妆增彩的胭脂水粉,而是一纸纸契书。
她果然是与众不同。
她呆呆地蹲在那儿?,也不知蹲了多久,浑然感觉不到脚麻,白?嫩的脸蛋细腻如一捧沙雪,她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想要拥有的人,只?是看见?她,便会觉得心跳隆隆,迸生出许多缠绵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绪来。
宁烟屿走上去,也半蹲在她的身旁,薄唇微勾:“怎么了?”
师暄妍怔怔地,把那一沓契书拿过来,摊放在他的面前:“这些。”
宁烟屿看了一眼,不以为意。
少女忽有些拙舌:“你刚才说,给我?……”
宁烟屿缓声笑道:“这些是我?母后娘家当年贴的嫁妆,她传给了我?,我?没那个经商的头脑,也没时间料理这些,只?好拜托给你,这只?是十之一二?,让你练练手的,等你处理得得心应手了,后边的九成,我?再给你。”
这些……居然都?是只?是十之一二?!
师暄妍抱着契书,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忽生出许多的感动来。
这感动无关风月,只?是第一次得到一个人如此信任和激励,心口滚烫,便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感。
再看这个男人,似乎也没有从前那般可恨了。
看她粉扑的脸蛋,便知她有多激动,宁烟屿没想到,比起成为太子妃,反倒是些许不足挂齿的小?事?,令她如此受感动。
师暄妍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再一次,小?声地去试探:“都?是……给我?的?你不怕,我?亏了吗?”
宁烟屿道:“亏能亏到哪里去,师般般,有我?给你兜着。”
他拍了拍自?己胸脯。
其实颇有些想让这个小?娘子来靠的意思,看她如此感动,接下来给他一个拥抱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是那个小?娘子呢,并没有如他所愿地抱过来,反倒是如获至宝地揣着那些契纸,把箱笼“唰”的一声锁上。
她站起了身,将她的宝贝推进了寝屋最里间的床底下。
似乎那里,是她最隐秘的藏物之处。
上次,便是她把身长八尺的自?己推进了床底下。
宁烟屿舒了口气,心想,已经名正言顺了,他应该再也不会有躲在床底的机会了,便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拨开床帏,便要入她的床榻。
谁知那小?娘子见?状,眼疾手快地上前来阻拦,将他往外推:“你做什么!”
被推下床的太子殿下感到一阵莫名:“我?——”
话没说完,师暄妍就打断了他:“不可。今日你就在此处,打地铺,不可上我?的床。”
宁烟屿不肯干:“师般般。你是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