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子像是听不懂话,宁烟屿眉心之?间的折痕更深,哂然地一笑。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师暄妍腹中并没有什么孩子,非但没有,她往后都不会有孩子。
师暄妍走这一步,是逼不得已,她一直恨他,拆了她的计划,迫着她走向东宫。
踏上了这一条路,师暄妍也没有别的选择。
两害相权,取其轻。
比起宁恪,她更不想让师家和江家有一点甜头?。
月色如银,宁烟屿怀中抱着师暄妍,绕过了满地碍眼之?人,一步步踏出君子小?筑。
众跟随前来的婆子噤若寒蝉,大气儿不敢喘一声,匍匐在地,只偷摸地掀开眼皮的一线天来。
她们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玄青色身影,怀中笼着形貌娇小?、弱不胜衣的女子,消失于黑暗的夜雾之?中。
再偷偷地去瞧,只见江娘子差不多半边身子已经从那苔痕斑斑的石阶上滑落了下来,她僵硬着瘫坐在地,眼皮坍向鼻梁,失了言语的能力?,似秋日暮风中折翼的蝉蜕。
君子小?筑外有侯府派遣前来的车马,另又有一驾马车,更为轩敞华丽。
江晚芙对宁恪的态度很?奇怪。
她含着泪光的眼眸,含着怨味的质问,像寻着自己的薄幸郎在讨要?一个说法。
师暄妍略微思?忖,问宁烟屿:“太?子殿下以前见过我的表妹?”
他在月光下穿行,脚步不停,听到她问了别的女子,想到她那位表妹,别说好印象,他根本就没能留下印象:“不曾。”
也听不出是敷衍,还是真的不曾。
不过看模样,江晚芙是见过他的,而且印象很?不错,大抵还有几分心动。
师暄妍对二女争夫这种事毫无兴趣,只动了个念头?,思?绪又落在了别处。
宁烟屿怀中抱着师暄妍,步伐稳健,登上了那一驾等候已久的马车。
车中空空荡荡,铺设有大红猩猩毡毯,这毡毯是波斯供奉之?物,柔软且厚重,只是上边的花纹颇为古怪。
行驶间,车中支着的两盏铜制灯台纹丝不晃,稳稳当当地擎着火光,四下里?亮若白昼。
师暄妍落在了轻薄的褥间,晕乎乎的头?脑,到此时终于醒过神来,不禁横眉向灯火下不疾不徐宽衣的男子。
“你早就算计好了?”
宁烟屿将外衫剥落,换上了一身太?子蟒袍,这袍服用料和阵脚都更为细腻复杂,盘踞游身的蟒纹,在烛火里?闪灼,迤逦出一寸寸织金的浮光。
他在灯火下更换着衣物,将腰间的皮革蹀躞带重新束上,雨露形羊脂玉佩系于腰间,光泽温润,映着男子倜傥俊美的脸庞。
他不回答。
师暄妍看到,他从马车中拿了一件包袱,递了过来:“换上。”
师暄妍低头?看去,自己身上还穿着寝裙,衣衫轻透,不耐凉风,身上实在森冷,骨骼战栗,她下意识接过他递来的包袱,打?开,包袱中露出一条石榴红喜鹊落窠团花纹绫罗裙。
其中缥碧青绣花百柳春风图案细丝薄衫,以及官绿的纻丝洒金披帛,样样俱全,这一套衣裙是宫中式样,极有春日烂漫的气息。
以师暄妍在侯府的用度,还够不上这么一套价值昂贵的衣裙。
她指尖捻着衣裙,柳眉轻扬:“我们要?入宫吗?”
宁烟屿喜欢听她说“我们”二字,微微颔首,唇角不着痕迹地舒开:“入宫面圣。”
她垂了眸子,不说话了。
太?子殿下不愧为实干派,才让她点了头?,当夜就要?把关系确认下来。
只是——
“这般前去,只怕惹怒圣人。太?子,你定要?如此公开,你的名?声会极难听。”
宁烟屿不以为意:“师般般。天下对于男人的口诛笔伐,远莫过于女子。你都不在意彻底摧毁自己的声誉,我又岂会为些许言论?所缚。”
师暄妍又道:“圣人,竟然会同意?”
她不相信,圣人会允许她这么个“未婚先?孕”、举止不堪的儿媳,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
倘若父子有了争执,最后也许会各退一步,她最终只是昭媛或是良娣。
不过其实即便她没闹出这些事情来,凭一个开国?侯之?女的身份,也大抵只能做侧妃。
师暄妍发觉自己想得远了一些,烛火一跳晃过眼睛,她忙收敛心思?,坐直了些。
宁烟屿侧眸来望她,比起她的恓惶,太?子殿下很?笃定:“他会的。届时我说,是我强迫的你,辜负的你,你不要?反驳。”
洛阳折葵别院的那晚,分明?不是他强迫,是她引诱了他,他只不过是道心不坚,被她破了防备。
师暄妍又不言语了。
这辆马车,平稳而迅疾地劈开深巷弥漫如水的月光,如小?船般劈波斩浪而行。
师暄妍咬住嘴唇,还是不想教他看着自己更衣,瓮声瓮气地指挥道:“你转回身去。”
少女的嗓音含着催促和不耐,充满了发号施令的强势。
宁烟屿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疾言厉色过,只有在她这里?,一次又一次地领教,可他偏生非但不觉得那话难听,反而有股说不出的酸酸麻麻感觉,逐渐漫上胸口。
“好。”
他低低地应承了一声,便将身背对向她。
其实彼此早已坦诚相对,他对她身上的一切都无比熟悉,甚至还记得,在少女的腰窝处有一颗猩红醒目的朱砂痣,只不过怕她羞赧,他一直没有对她说过。
她引诱他那夜,只是她自己觉着手段卓绝,其实在他看来,该是很?生涩的,既生涩,又笨拙。
可他偏偏着了她的套。
可见,即便是绝世?武功,也要?看谁使用,宁恪自诩禅心不动,可也只不过是因为从前没有遇上师暄妍这个小?骗子罢了。
身后传回衣料摩擦的声声响动。
师暄妍想快一些,生怕那个男人不遵守承诺胡乱回头?来看,正?好,便撞见她整片雪白的香酥,可有些时候,偏不能急躁。
他备下的这条石榴裙固然精致好看,然而腰身却粗了许多,而她系裙带又急,不知怎的,便和背后的小?衣挂上了。
现在,这条裙子不上不下地横在中间,既穿不上,又脱不下来。
眼看着马车都快要?到宫城了,师暄妍心急如焚,十根手指飞快地倒腾,可越急躁越使不对劲儿,非但没能把那两条衣带给解开,反倒是越缠越紧了。
她欲哭无泪,脸色急得潮红,她咬住了银牙。
宁烟屿听着动静觉着不对,但十分君子地没有回头?,只是过了半晌,自己的右腿踝骨,被一只小?小?软软的脚丫轻轻地蹬了一下。
有些轻,似是蜗牛伸出了两只触角,正?小?心翼翼地试探。
“喂。”
宁烟屿回头?,恰逢此时,那少女折腰低头?,“呼呼”两声吹灭了车中的蜡烛。
这烛火一灭,车中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一片黢黑之?中,师暄妍松懈了警惕,在他探身过来,缓声问“怎么了”时,师暄妍瞪了他一眼。
“衣裙不合身,不知道怎么就挂在我背后的小?衣上了。”
宁烟屿这厢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她方才更换衣裙用了半天。
他凑近一些,温声道:“可要?我帮你?”
师暄妍叫他,自然是想让他帮的,有几分难堪地闭上了眼睛,将头?往下点,又怕他看不到,贴心地挤出一道为难的嗓:“你快些。”
宁烟屿了然地翘了一下唇角,
银色的月光破窗而入,如细雪,隐约照着少女柔软白腻的胸脯肌理,她侧过一些身,将背后给他,迟迟不见他的手指搭上来,师暄妍愠恼着,又是一阵含混不清的催促:“你快些!”
她不轻不重的斥责,落在车外的车夫耳中,却又是另外一重意思?了。
车夫从未听过那般柔软似水的嗓音,臊得红了脸,只是赶车的动作仍旧一丝不苟,一刻不停地继续往皇城里?奔着。
不知是不是幻听,师暄妍隐约听到,男人在长指扣上她背后的衣带时,轻说了一句“小?笨蛋”,她拉了脸色下来,很?是不快地扭动了下身子。
结果刚刚落到宁烟屿指尖的衣带被她晃落了,他伸指去捞,碰触到她背后衣带之?时,也触碰到少女背部一片莹彻的冰肌。
肤质柔滑,触手生香,但指尖所触之?处,似是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刚才她折腾着自己身后的衣带时,越扯越着急,便不留神扯出了细汗。
被男人手指触碰的一瞬间,少女的身子仿佛被雨露敲打?的花苞般,颤了下,又似上好的丝弦被他的指尖勾住,轻一弹拨,便震颤不绝。
“你做什么!”
好好儿,弄得她愈加紧张,恼羞成?怒了。
宁烟屿拽住她肩后的衣带,将丝绦勾了出来,低声道:“打?成?死结了。”
这死结,还是她亲自打?上的,也不知晓怎么回事,方才弄着弄着,便把这些带子缠绕在了一处,她自己又看不着、够不到,导致越缠越紧。
师暄妍满面红光,心忖,幸好她聪明?,及时吹灭了蜡烛,大家彼此看不见,倒省去了许多尴尬。
“宫中的衣裙,怎么这么难穿。”
她嘟囔着,分明?是话里?有话,宁烟屿只当没听到。
他垂下眸,悉心地替她将缠绕的衣带一点点拖出,解开来,这片衣带落了下来,终于可以让她穿上衣裙了。
师暄妍将上衫下裙一笼,浑然不顾胸前泄露的怒放的风光,继续为自己更衣。
春峰两簇,罩雪喷霞。
男人喉结微微滚动,身上涌起莫名?燥热,为了掩饰,他不露痕迹地将视线移向别处。
宫门已经近在咫尺。
师暄妍更换好宫装,拨开窗,望见远处巍峨直耸入云霄的高楼,望之?生畏。
她的心境到了此刻,已经是大不相同了。
先?前不怕死,一心求死,没想着好好地活,所以即便是面见圣人,也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前路被堵死,迫不得已答应了入他的东宫,再去觐见,便不若之?前见郑贵妃时镇定。
她背部沁出来的汗,有一部分是冷汗。
倘若圣人不同意,她该怎么办?
宁烟屿说得十拿九稳,好像一切都按部就班地照着他的意愿进行着,可师暄妍总觉着,男人说的话都不可信。
尤其是当还没真正?地在一起时,男人惯会说些花言巧语了。
江拯和师远道之?流,都是一边装着对妇人恩深义重,又一边在外边勾三搭四,实在教人恶心唾弃。
何况这婚事,兴许只是他一时兴起,或者这只是他愧疚之?下的补偿罢了。
宫车停在了宫禁正?门。
此刻天色漆黑,早已过了宵禁的时辰。
车中黑黢黢的看不见任何东西?,师暄妍伸手,攀着身旁的车辕木,战战兢兢地要?下车。
可她实在看不见,哆嗦着不知往何处迈腿,这时,自黑暗中穿过来一条坚实有力?的臂膀,于她身后环住了她的腰肢。
耳中流入一串含着温和的兰草芳息的呼吸:“跟紧我。”
师暄妍的心漫出紧张,随着他迈出了第一步,在门被推开的一刹,她幽幽道:“好黑,我看不见。”
宁烟屿搂着少女柔软的细腰,自暗处回眸,偏薄的唇弯出一道如水波生褶的弧痕。
“我看得见。”
师暄妍犹如被当头?一棒,她呆滞地愣在了那儿。
他看得见?
他夜能视物?
也就是说,从洛阳的夜晚,那今夜的马车之?中,一直以来他都看得见!
而她方才,当着他的面儿脱掉了贴身的小?衣,重新系上之?时,他在一旁不动声色,一览无余……
少女的唇瓣于黑夜里无声地颤抖, 车窗外?月色无?垠,流泻在她静好的面容上?。
望向他时, 满目怨恨。
宁烟屿极力压着?唇角的笑意,自腰间?的蹀躞上?摸出?火石,重?新引燃了车中被她吹灭的灯烛。
火光明炽,在晚风徐徐地吹动间,左摇右曳,翩然起舞。
盛大的灯光撞入师暄妍的明眸,她终于看清了周遭,也看清了那个男人促狭的嘴脸, 心下实在气恨难平,将他挽住自己腰窝的臂膀奋力推了下去?,便再?不顾他,一低头, 匆匆钻出?车厢,跳下了车辕。
宁烟屿从身后跟来,长?腿迈下马车。
太子殿下身着?交领广袖及地蟒袍, 姿仪英美, 风华无?双, 望之身量修长?, 如?亭亭山上?春松。
师暄妍多看了一眼,便及时收回了目光。
宁烟屿接过率府随从递来的长?柄宫灯,自己拎在手中, 重?新挽住她的腰身:“孤要入宫。”
左右两侧莫敢违背, 列阵森严地开出?一条跸道来, 迎储君殿下回宫。
阵仗声势浩大,师暄妍的心砰砰地跳, 仰目,身旁的男子泰然自若,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黑夜中被宫灯映亮的下颌线和英挺的鼻梁,对于旁人的俯首臣服,太子殿下早已习以为?常。
而对师暄妍,却犹如?隔世。
师暄妍几?乎是被他带动着?,亦步亦趋地往里走,越过一道高达长?许的垂拱门,便入禁中。
上?次入宫,是郑贵妃遣车驾来接,走的是小偏门,入目景致,多为?御苑宫景,盆栽花树错落生香,这一次走的却是宫禁正门,这一条远远的汉白玉宫砖步道遥遥伸向远处。
恢弘万方的主殿,被千万盏辉煌的宫灯簇拥着?,拱向天穹之下的无?边深夜。
主殿两侧又有宫室,丰丽而博敞,轩壮而华贵,参差轇轕,上?干云霄。
“莫紧张。”
他看出?师暄妍的拘谨不适,手臂略收紧一些,安慰着?怀中惴惴发抖的少女。
“我阿耶他……”
宁烟屿忽地抿了嘴唇。
只是眼底划过了一丝笑意。
无?需赘言,她见了便知道了。
师暄妍被他突然中止的一句话,弄得愈发紧张,等到她侧眸来看那个男子时,他好整以暇地朝前拎着?宫灯,姿态清闲,好似见死不救,师暄妍气馁地想着?,等会?儿,休想指望她开一句口。
她只管当?个哑巴,反正,这烂摊子都是太子一个人惹出?来的。
就算是皇帝不喜,她也没办法,她又不想做他的太子妃。
她就不拒绝、不反对、不配合,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往那殿中,似块木桩样儿地杵着?,不帮一句腔,让他一个人绞尽脑汁应付去?,与她无?关。
太极宫中,龙涎香燃尽,淡淡的烟气萦绕,还?未到子时,圣人身体乏累了,将将打了个盹儿。
此刻正眯着?龙目,靠在软榻上?歇憩。
模模糊糊地,身体竟不受控制地飘回了汤泉宫。
氤氲热泉,汩汩地冒着?泡儿,池水之上?白雾夭袅,一身着?贡缎丹凤朝阳锦衣的年轻女子,徐徐向他走来。
“皇后……”
许久未能入梦的爱妻,今夜竟入得梦中,雪肤花貌参差如?昨,与记忆里刻画的模样并无?多大改变,圣人凝视着?那张可亲可敬,充满了忧愁的芙蓉花面,情?难自禁地迎上?去?。
一步,一步,他走入水雾深处,得以与皇后相拥。
梦中的触觉亦是真实到可怕,圣人抱紧了自己的结发爱妻,望着?池水面上?映出?的老态龙钟、神情?萎靡苍凉的自己,又看到乌发雪肤、容色倾国的皇后,心里更加哀伤。
“皇后,一别多年,今夜你终于又肯入朕梦中……”
怀中仍旧身姿绰约、颜如?舜华的发妻,却将他推开。
在圣人的错愕惊异中,她妙目横波看过来,眸光充满了幽怨与责备:“陛下,臣妾请求你好生看顾孩儿,你做到了么?”
圣人急忙道:“朕做到了,朕一心为?了咱们的老大,朕巴不得,早些就下来陪你,把这皇位传给?他。”
可水汽之中,分明近在咫尺,皇后的容颜依旧模糊了,自那片无?论圣人伸出?手来怎么拨也拂之不去?的水雾里,传来皇后幽冷嘲讽的声音:“是么,那为?何吾儿年过弱冠,尚无?妻室,孤单一人?宁庶安,你对得起我的嘱托么?”
圣人挨了数落,可心里实在委屈:“不是朕不肯啊,是咱儿子眼高于顶。”
“借口。”
轻声的一道叱责,让圣人简直无?地自容,他万分委屈地为?自己辩解:“是真。儿子常与长?信侯姓崔那小子、东宫洗马、太子詹事、十率府来往,朕好几?次想问他,是不是有龙阳之癖,可又怕儿子真的承认了他好男风,朕实在下不来台,总不能真的照他的心意,给?他募些男宠。”
水雾里却没了声音,皇后的芳容自那片淋漓的水汽之中消弭了踪迹,圣人一抬头,只见四下里雾色弥漫,哪里还?有自己的爱妻?
他不禁探寻而去?:“皇后!皇后!”
不留神,陛下踩进了温泉池,被热水烫了脚底心,顿时清醒:“皇后!”
圣人自软榻上?惊醒坐起,四下里灯火葳蕤,仅有王石侍奉在侧,正在脚底给?他熏着?炭炉,怕他夜里着?了寒气,低头一看,自己怀中抱着?的哪是皇后,不过是个长?条方枕,而他梦里不知,抱得死紧。
圣人老脸通红,急忙撒开了手,恢复威严,坐正了身体:“朕睡了有多久了?”
王石将熏炉盖上?,佝偻腰,将拂尘摇晃几?下,笑吟吟来道:“只睡了一炷香的功夫,陛下想来是好梦了,面色红润,梦里也压不住嘴角。”
要说前半截儿,那确实好梦,可要说到后半截儿,圣人心里愁啊。
他这一愁,便口没遮拦,悠悠叹道:“这老大要是真有断袖之癖,朕也认了。”
胳膊拗不过大腿,儿女都是讨债鬼,圣人心胸豁达,拗不过就不拗了,他要愿意一辈子耍光棍儿,就让他耍去?,等自己下诏退位之前,一定从宗室里物色好继任之子,过继到宁恪膝下。
圣人心想,自己这都退让到什么程度了,太子但凡还?有点儿孝心,都不至于让年事已高的老父还?为?了他的后嗣问题这么操心!
正愁眉苦脸着?,忽听得太极殿外?有人传报,说是太子殿下求见。
圣人心里正烦躁着?,披上?王石送来的氅衣,回绝:“不见!朕现在心里烦!”
可那小内监惯会?察言观色,圣人对太子平素里若有不满,便是在这娶妻的问题上?,于是他眼珠滴溜溜地一转,立刻又道:“殿下带了一名女子前来,正候在殿外?,圣人是不是要……”
话音未落圣人长?身而起,眼中迸出?精光:“女子?是何人?快带进来!”
王石笑眯眯地一摇塵尾,让那小内侍去?传唤了,自己则扶着?圣人就座,笑眯眯地道:“老奴早就说过,殿下开了窍了,自会?带着?他钟意的女子,来求圣人赐婚的。”
圣人这会?儿是头也不胀了,腰也不酸了,神清气爽,任王石说什么就是什么,摇了摇食指,还?以一笑:“你这老东西?,还?真叫你说着?了!也不知是谁家女郎,惹得太子春心萌动,朕倒要好好瞧瞧,也替他参详参详。”
殿外?响起两人联袂而来,几?乎重?合在一处的脚步声。
不急不缓,不轻不重?。
圣人支起眼睑,瞧见灯影里一双有情?人入内拜见。
自己儿子是瞧腻了的,圣人便一眼也没看,炯炯有神的龙目紧紧盯着?太子怀中用氅衣罩着?的少女,那女孩儿低垂螓首,不敢抬高视线,在太子的“夹带”之下莲步踱进来,两人一同下拜行礼。
这太子呢,若非正式场合,几?时也不向自己行这么大礼节,只是叉了叉手便作完事了,这回却跪得笔挺,跪得心甘情?愿。
“孩儿携般般,来拜见阿耶。请阿耶赐婚。”
这下真是开门见山,一点不拖泥带水的。
圣人见到太子直接就阐明了来意,灯下看那儿子,旁人觉着?太子殿下威严持重?,可知子莫若父,圣人一眼便洞悉了太子的忸怩,心明如?镜地忖,老大这是动了凡心了。
只是,他还?不知谁是“般般”,张口问:“这是谁家女郎?”
宁烟屿下意识看向师暄妍。
那个可爱的小骗子,把脑袋垂得低低的,像是畏惧天颜,不敢与天子对视,只把脑袋缩在他的氅衣里头。
熟悉她的宁烟屿怎会?不知,这小骗子分明就是不情?不愿,既然上?了他的“贼船”,便别指望她能予自己任何方便。
所以为?了娶一个可爱的妻子,万事都得亲力亲为?。
太子把下颌扬起,不卑不亢地拱手:“般般是开国侯府师家之女。”
圣人“哦”了一声,开国侯府,门第不算是低的,虽比不上?五姓七望之家,但也算得勋贵了。
但念头一转,圣人好奇地道:“就是那个从小在外?边长?大的师家娘子?”
宁烟屿颔首:“是。孩儿在洛阳养病时,与般般相识,回长?安以后,又在离宫与她重?逢,儿臣与般般,已是两情?相悦,彼此非卿不娶,非君不嫁,恳请阿耶赐婚。”
师暄妍虽不说话,那身宽大的氅衣底下,小手的几?根手指头却用力地掐向宁烟屿的大腿肉,朱红的唇角翘着?,手底下的动作愈发的狠辣。
什么“非君不嫁”,奉劝某些人不要趁机胡乱占她便宜!
小娘子的手劲儿大,宁烟屿是早就知道的,被她用力地掐着?,大腿的肉怕是变了形,要被她掐出?两截淤青来,额间?瞬间?便渗出?了点点薄汗。
灯火一漂,圣人瞥见老大都出?了汗了,欢喜不胜地忖:老大这是紧张了。难得,居然还?有他紧张的时候!
圣人存了心思要逗逗小孩儿,顺带着?,看一看这一双有情?人到底多有情?。
他胡须轻撇,沉吟半晌,道:“这开国侯,你上?回说,不是与汉王有来往么?他的女儿,做你的太子妃?不妥。不妥。”
宁烟屿微皱眉梢。
掐着?自己腿肉的那只小手也骤地一松,缩了回去?。
圣人欣慰地瞧见,这一双小儿女的脸色都变了,先不说太子,那女孩子把脸蛋一直埋着?,怯怯弱弱,但他这话一出?,那女孩子耳垂下的明月珰急遽摇晃着?,珍珠的光泽差点晃晕了圣人的两眼。
他们有情?,圣人就愈发拿乔:“老大,太子妃的事,朕还?不着?急,不过你确实是应该有个体己人放在身边了,既然你与这师家娘子有些情?意,朕便赐婚,封她为?侧妃,你看如?何?”
太子侧妃品阶不低,也是最合适师暄妍的身份,如?若太子还?不满意,那就说明,他是真的心仪了这个小娘子。
到时候,圣人也就借坡下驴,顺了他的心意了。
但圣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佯装的打鸳鸯大棒,还?没打下去?,便炸出?个雷来。
“回阿耶!”太子再?一次拱手,双眸清湛若雪,“儿臣在洛阳养病之时,与般般情?投意合,早已私定终身,般般腹中,正有儿臣的骨肉,儿臣恳请陛下赐的婚事,是儿臣要娶她为?正妃。”
圣人差点儿掉了凳,一双老眼瞪得宛若铜铃,他非但看一眼身后的王石,得见王石也震惊地长?大了嘴巴,才确信自己没听错。
这个一向奉公守法、自严自谨的老大,居然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诱拐小娘子,无?媒苟合,还?闹大了肚子?
圣人扶住龙椅,堪堪稳住身形:“是真?”
难怪,今夜这个小娘子前来,一眼都不敢抬。
宁烟屿的眸光倒映着?太极殿上?长?明不熄的烛火,熠熠灿亮,炽烈万分。
“阿耶如?若不信,尽可以传华叔景过来,一问便知。”
华叔景的人品与医术,圣人自是信得过。
结合几?点看来,那便是真的了。
虽说,这婚前把肚子闹出?动静来,圣人心怀不喜,但想到,此子毕竟是老大的第一个孩子,少年人血气方刚,难免有一时冲动的时候,当?年他与皇后,也是未婚便先越了雷池.
老大这是随了自己。
圣人再?一沉吟,他起了身,来到这双小儿女面前。
师暄妍一直垂着?眸光,直至眼底下蓦地多了一截鸡油黄龙纹袍服,上?首有淡淡的龙涎香气飘落下来,少女乌睫轻颤,缓缓抬首。
她以为?,自己会?被问责。
再?不济,圣人也该轻视她未婚有孕。
但圣人只是看着?他们,语调和缓地笑言:“师家的小娘子,朕想问你一句,你是当?真钟情?于朕家的老大,与他情?投意合,想要嫁给?他么?”
宁恪贵为?太子,这天底下,想做他太子妃的人无?数,或是看中他贵重?的身份,或是相中他继承了皇后的英俊皮囊,但这些人,究竟夹杂了几?分真心?
圣人目前只知晓宁恪确乎是为?这个小娘子动了心思,却还?不知小娘子是否也此心如?一,心甘情?愿地嫁给?宁恪为?妻。
氅衣下,少女垂着?衣袖,纤细若抽条花苞般的身子细细轻颤。
圣人是不相信太子的魅力吗?
这个问题抛得很突兀,而师暄妍已是被逼无?奈,今夜在殿上?,她总不可能真的一句话都不说,圣人都已经问到了头上?,再?装哑巴便也太不识抬举了。
她能如?何回答?
她只有这般回答。
“臣女……也心系于太子殿下。”
绵柔的嗓音,说得情?真意切,不容人疑心有假,如?甘霖降下,浸润听者的心田。
话音刚落,在她瞧不见的地方,师暄妍身旁的男子蓦地点燃了明灿的双眸看过来,便似那春日的骄阳,灼灼生辉。
第36章
春风拂动树梢的声音, 细细碎碎,落在开国侯府沉默的花厅之?上, 也能?激起巨大的回音。
四下里灯具都派上了用场,一团明炽的火光里,师远道神色凝重,双目望着堂下无边夜色,久等女儿不至。
江夫人在一旁,也心下不安。
师远道已经斥责了她好几遍,这等要务,怎能?交给芙儿这么个尚未出阁不经人事的小娘子, 简直是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