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by容溶月
容溶月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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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的是南域那位海上霸主,是哥舒策,也是此时此刻正在龙可羡身边行浪荡之事的阿勒。
所以这祖宗,费尽心思把自己送到龙可羡身旁,明里是个病弱美男,时时刻刻想要以下犯上,逐渐脱掉伪装,露出放浪不羁的本色;
暗里也没闲着,埋着线,潜着勾,用另一个身份在祁国兴风作浪,随时准备浑水摸鱼。
摸龙可羡这条鱼。
海令重开,是南北订立盟约,双方不再对海域进行封锁,可以自由行走,但这并不意味着,阿勒要包圆祁国船只遭遇的风险,这风险包括但不限于自然风浪与人为阻挠。
阿勒在信中措辞十足诚恳。
先是对祁国船只遭遇的不幸表达惋惜,而后贴心地提出,看在盟约的份上,黑蛟船愿意给祁国船只保驾护航,以降低祁国商船的风险与成本,从中获得巨大商利。
但有条件。
阿勒非但要抽走船上一半商货,还要每年抽取商利的十分之一,作为黑蛟船的伤亡抚恤与船只修饬。
“他是抓准了时间差,让咱们派出船只半年之后,才意识到南域之乱远超想象。但是在此期间,他已堂而皇之打入伏虞城,在闻商道挂牌行商。”
程辛坐姿端庄,像枝亭亭的荷,她垂首斟茶,继续说道:“三爷,闻商道近日流出来的都是好东西,有些物件儿炒上了天价,商不忧寡,却患寡而精,他已经把南域之富庶,南货之精巧摆在了咱们脸上,伏虞城乃至坎西港的市面上,都能看到他活动的痕迹。”
封殊沉吟不语。
若是轻易屈从,依照阿勒行事,他会嚣张地踩在祁国头顶撒欢;
若是不从,伏虞城与坎西港可以遭这一时之乱,但此前祁国各族各家,乃至王庭,为此作出的让步与准备都得打水漂,祁国船只再想南下,阿勒从中作梗,别说三十余三,就连一条船都别想全须全尾地回来。
除非——
封殊移过茶盏,茶是好茶,但不是出岫云,那种连王都高门都见不到几两的稀罕物,都是给龙可羡留的。但她今日托辞没来。
程辛斟酌着词句,像是不经意提起此事:“少君此前置换了两条飞鸥船,据往来的渔船说,船上添了不少武器,并且……尤副将日前已经到了伏虞城,率军三千。”
程辛和龙可羡在购船一事上打过交道,虽然龙可羡联合阿勒将了她一军,但该履行的龙可羡都没有反悔,这几日三山军尤副将进入府邸,给了程辛很多戍守巡防的有效建议,这对即将到来的南北交融十分重要,伏虞城是祁国第一道防线,万万不能乱。
封殊没有立刻点头,他看着窗外,面色沉静,不知在想什么。
须臾,他轻抬袖,指了指八宝格上的茶罐。
“给北境王送去。”
茶罐和信筒一前一后地送到白崖小院。
暮色匍匐在脚下。
龙可羡坐在院子里放空,想的是石述玉捎茶罐过来时,添油加醋说的那些话。看起来,好像是因为某种遥远的威胁渡过重重海域,打到了她身上,才缓慢地抬起头,给出反应。
石述玉说的是,她也需要直面海寇与风浪带来的威胁。
封殊希望三山军南下,带回三条仅剩船只,再摸清海域情况与敌方路数,或许会考虑重建海上巡检司。
这事儿不难,但有点憋屈。
各家各族都有阵营,他们抱团成势,私底下盘根错节,是根植于祁国土地之下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玩儿的时候不带北境,遭了难却要她出兵去救。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龙可羡这般想着,手里还攥着枚信筒,仅一指长宽,上头描着一尾摇头摆尾的小黑龙。
石述玉不知道的是,在他带着茶罐来传口信的前两日,龙可羡已经知悉了此事,她低头倒出字条,徐徐展开,看着那狷狂的草书,愣了片刻。
纸上短短两行字:
纵使万世罪我,我亦不能蹉跎,长风起时,与君鱼水相逢!
海天悬浸着两轮月,白崖小院浸在清晖中,在夜潮规律的呼吸里,她脑中浮出两个选择。
是借此机会打入世家之中,还是和传言里的海上暴君狼狈为奸?
龙可羡几乎没有犹豫,踹蹴球似的就把前者踢出了脑海,多留一息都是对她的亵渎。
少君很好战。
少君不想弯弯绕绕耍手段。
并且,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书信往来,时间要往回推两日,在龙可羡独自前往白崖下盯着船只添置弩机时,她就收到了第一封信。
字里行间里,龙可羡感受不到所谓行事张狂、阴晴不定,只觉得那海上王深沉内敛,甚至有些冷淡。
长风徐徐,撩动龙可羡的发丝,身后房门“吱”地打开,龙可羡微微一抖,脑子还处在反应过程里,手已经先动了起来,鬼使神差地将字条揉成团,按在指间蓄力碾磨。
在回头看到阿勒那瞬间,陡然生出某种荒谬的,类似暗渡陈仓的背德感。
阿勒睡了个长觉,此刻领口松散,遮不住两枚重叠牙印,他也无意遮掩,就这样敞在醺醺的夜风里,仅仅朝龙可羡落了一眼,便转身从堂屋拎了只酒壶出来。
龙可羡手垂在身旁,看到阿勒走近,在她身侧坐下来,纸灰无声飘落,星星点点地黏着在他腿侧。
阿勒喉咙口上下一滑,热辣的酒液滑下喉道,而后侧头,心知肚明地拱一把火:“你心虚时,耳朵会变红。”
“!”龙可羡差点儿跳起来,好悬没掉下椅去,立刻摇头,“没有,我没心虚。”
阿勒注视着那道红色逐渐蔓延开,短促地笑了一声:“讲个玩笑话,逗你玩的。”
龙可羡不自然地蜷着手,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阿勒,脚晃得越来越慢,看着就想溜了。哪知道阿勒忽然抓住她的手指头:“上哪儿玩去了,也不晓得净手。”
“我自己——”
话音断在喉咙口,阿勒低头叼住了她指尖,用牙齿扣住,轻轻碾磨。
牙是尖的,因为含过酒的缘故,潮湿的气息随之呵出来,在形成刺痛的同时温热地安抚了她。
“……不能咬。”
龙可羡的脊骨窜上麻劲,腿也软,但她说不明白,像是连着跑了三日马,打筋骨里透出来的酸软。
阿勒握着她小臂,昏光里,看到牙印沿着龙可羡掌下到手腕内侧,细细密密地走了一遍。
濡着湿,泛着红。
这都是他的。
“只许你给我咬印子,便不许我下口么,没有这个道理。”
两人挨得很近,龙可羡能闻到淡淡的酒味,栀子花味,草叶味,花果味,紧接着阿勒把所有味道都糅进了她口中。
龙可羡被亲得头晕脑胀,神思颠倒,稀里糊涂地往袖袋里摸东西:“你先前答应了,说每日都可以亲个印,那便……”
找着了。
她哆哆嗦嗦地抖出一张纸:“那便摁个手印吧。”

龙可羡看阿勒一眼, 便不情愿地在纸上划道线,再看一眼,再划一道。
直到墨汁收干, 划出的线条呈现黑白杂色, 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划满了线条。
“你哄我玩。”龙可羡恹恹的, 眼里的神采颓下去, 提不起劲儿。
“你哄我玩,”阿勒把这话还给她, 点点这张半刻钟前从龙可羡袖袋中掏出来的“卖身契”,说,“条条框框都是拘着我,不准咬耳朵,不准当众孟浪, 不准亲脖子,不准解衣裳, 而我。”
阿勒手指虚虚圈起这些被划线的字眼儿:“隔一日, 便要让你换个地方咬一口, 裤腰带往下的地方,你是半点不惦记, 腰带往上的地方,你是半点不放过, 我瞧瞧……”
龙可羡听得发愣。
“七日!只消七日,我这腰往上的皮肉,就会全打满你的牙印,仗着男人皮糙肉厚就这般糟践, 连个恢复的时间也不给,龙可羡, ”阿勒流露出真切的疑惑,“你也不属狗吧。”
“……”龙可羡恍然大悟,眨了眨眼,伸出两指,提出一个好主意,“两日咬一处。”
“甚好,”阿勒足足顿了五息,而后很轻地笑一声,“日后我衣冠得当,走街串巷,行走在不知情的人群里时,身上都得顶着你留下的印。”
龙可羡瞟了他一眼,完全没有听出言外之意,悄悄地红了耳廓,抿唇微微地笑了下,垂下头去描描画画。
少君有怪癖,亲吻后偏好下口咬人,也不将人咬疼,就像小猫儿狗儿似的,轻轻地用牙扣住一小处皮肉,咬出痕迹来,她便感到莫大的满足。
与其说咬,实则更像打个标记。
身上盖着少君的齿印,便生是北境人,死是北境魂,这种脱于情/欲,具有动物性的亲昵,生得自然而然,是小少君自己也未曾想过的。
阿勒掉入溪水中那日,她遍寻不到他,脑中就只有这个念头——在阿勒身上,盖满自己的齿印,那骨相鲜明的面庞,那俊拔风流的身段,张开薄肌的肩颈,虬结青筋的小臂,都要盖上龙可羡的痕迹。
“你既喜欢,我没有不可的,只是……”
阿勒从后边俯身下来,将龙可羡圈锢在双臂之间,阿勒体热,胸口的温度毫无保留,轻易地就烘热了龙可羡的面颊。
阿勒只有一个要求——不准中途叫停。
“若是哭着求着喊停,我必定是不应的。”
阿勒润湿笔尖,就着这个姿势弯身挥笔,在纸面上添了六个蝇头小楷。
“为何要喊停?”龙可羡敏锐地察觉到危险。
阿勒搁下笔,意味深长:“当你受不住时,自个便要喊了。”
“就像……”龙可羡心有颤颤,“像咬耳朵那般吗?”
热气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她耳畔,阿勒尾音有些沙,顺着龙可羡的衣领,缓慢地爬在她周身。
“比那舒坦千倍万倍。”
“不不——”龙可羡后背绷紧,往前挪屁股,立刻就要反悔了,“那不成!”
“不要舒坦?”阿勒挑起眉。
“不要。”龙可羡说得飞快。
像是难以开口,阿勒露出些许委屈,顿了顿才道:“你我初见时,便说过,日后要将我带回碧海三山,给我砌座燕子楼,日日夜夜都是快活。”
“……啊?”龙可羡露出茫然。
“没有燕子楼?”
“没有。”龙可羡硬邦邦地应。
“也没有日日夜夜的快活?”
“没有!”龙可羡摇头。
“那好,”阿勒站直身,拎起画得一片糊涂的纸张,“此前应承的,也一笔勾销。”
龙可羡慌忙伸手去够,一把将纸拽进怀里,在阿勒沉静的眼神里踌躇了好半日,才设下底线:“不要咬耳朵……”
她不明白什么叫“舒坦千倍万倍”,但直觉是浪荡之事,龙可羡喜欢在阿勒身上盖满印子,却招架不住亲密的缠吻,后者让她胸口狂跳,呼吸急促,手脚皆软,比在战场上挨了两刀还要难受。
阿勒注视她良久,而后说:“我有个折中的法子,你听不听?”
龙可羡怀里还捂着纸,点头。
“你我约定一句话,或是一个词,哪怕一个字也成,”阿勒说,“日后若是我的举止令你不适,你讲出来,不管什么境地我都能停。”
“一个字?”
“最好是个词,”阿勒又想了想,改口道,“一个字我容易误以为你呛着声儿了。”
“哥舒?”龙可羡举起手,首先就想到这个。
“不能是平日里喊的,”阿勒恨不得将她抓起来打一顿,“否则便混淆了。”
龙可羡闷声:“我想不到。”
“唤声哥哥,”阿勒说,“我平素最讨厌旁人这般叫我。你若实在不喜欢,觉着恶心,疼得受不住,便喊声哥哥,我立刻就停。”
“……”龙可羡思索片刻,犹豫道,“为何是哥哥?”
阿勒睨她一眼:“我大你四岁,你若想叫声大爷,我也是成的。”
龙可羡反肘顶回去,阿勒眼疾手快接住了,笑,“行不行?行的话便先叫一声。”
“哥,哥哥……”
这一下音调软绵生涩,龙可羡险些把自己舌头咬着。
勾得阿勒心底痒痒的,他一闭眼,脑子里就没搁好事儿,捞起她手指把玩。
“这就算是海誓山盟了,你总说我浪荡,我确实品行张狂,绝不是做君子的料。那这二字便算是我独独赋予你的颈圈,你随时可以将我勒停,日后要不要舒坦,都由你说了算。嗯……也别说我欺负了你。”
“只一点,”阿勒眯起眼,暗含警告,“若是胡说乱喊,无事便挂在嘴边逗着我玩,这两字就作废,喊一百声哥哥也是没用的。”
两人指头凑着指头,在纸页下方摁了红印,龙可羡喜滋滋地叠好,收进了香囊里头贴身收着。
少君掌着这个国家最强悍的军队,令行禁止,军纪森明,规则与秩序是三山军所向披靡的根本原因。
少君不吃甜言蜜语,少君不擅谈情说爱。
这是一片全新的,令人跃跃欲试的领域,少君带着白纸黑字红手印,用一份双向“卖身契”,莽莽撞撞地顶开了那扇名为爱的大门,里头涌现出她不曾看过的光辉,现在的阿勒站在门外,过去的阿勒等候在门内。
里外都是归处,龙可羡无路可逃。
阿勒知道怎么让龙可羡关注他,春风一般和煦没有用,春雨一般渗透可以,但他绝不是如此温吞的人。
慢慢来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长街成了河道,流淌着密集的人群,彩帆张扬在人潮上空,迎合着锣鼓猎猎作响。
程家龙船从船坞浮起,顺着内河缓缓驶入海湾,河海交接处一片热闹喧腾。
在伏虞城的另一端,白崖静默无声地承着浪卷浪扑,两条中型飞鸥船在此停泊一夜,直到天边云浪滚滚,破光处乍现一道惊丽的橙红,飞鸥船一前一后地驶向那碧湛湛的无边海域。
他们刚从伏虞城驶出五日,近海岛屿尚多,时而可见大大小小的渔船拖着大网,呼噜噜地往船上倾倒海洋的馈赠,他们高声唱着歌谣,嘿嘿吼吼地满载而归。
石述玉抱着杆,被日头晒得蔫巴,再艳的胭脂都抵不住海风与烈日的侵蚀,故而他藏在帆影下的脸颊显得有些青白,褪了浓墨重彩的华服少年,其实有些瘦弱。
“瞧什么?”
龙可羡披着宽大的袍子,咚咚咚从几节木梯上跳下来,撑在船舷往外张望:“看着我的人了么?”
“那儿呢。”石述玉像被日头晒耷拉的狗尾巴草,随手一指。
龙可羡探头探脑地找,石述玉在后头嗤笑一声,她头也不回地说:“我允准你暂时编入三山军,随将小队二卫,是看在封殊的面子,否则你只有滚到底舱摇橹的份,小石头,做侍卫的第一件事你需知道。”
“什么?”
龙可羡回头看了一眼:“笑得好看些,少君的门面是最要紧的。”
“……”石述玉炸毛,“我不是靠卖笑讨饭吃的!”
“?”龙可羡狐疑地看着这个还没搞清楚境况的新兵崽子,“否则谁给你发月俸?笑起来,不好看就丢下去。”
“三爷命我跟着你,你不明白么!我是监军,”石述玉从阴凉处两步走出来,朝龙可羡低声,“盯着你把三条船全须全尾地带回伏虞城,这才是我的活儿。”
“好好好。”龙可羡懒得与他争,监军在过去,都是太监的活儿,她打左侧望过去,才从光影绰绰里找到躺在竹椅上的阿勒。
正当午时,日头垂直洒落,是一日当中海气最淡的时辰,阿勒手臂枕着脑袋,面上还盖着一本书。
短短数日,他身上肤色就晒深了一层,衬得轮廓更深。
不像石述玉,小鬼似的,怕碰着丁点阳光,就原形毕露魂飞魄散。
阿勒很受阳光青睐,旷野养出了他不羁的性格,这副身躯由里到外,都无法深藏闺中,他要敞敞亮亮地在日头下,坏也坏得坦坦荡荡,恶也恶得明明白白。
龙可羡甚至觉得他原本就该是这个肤色,像蜜似的,细腻处在日光下隐隐有光泽,无声地勾着人去品尝。
石述玉也往那看了眼,哼声:“你没与他说明身份?”
不怪他会如此问。此次出军行迹隐蔽,走得悄无声息,武器用渔网背篓做了掩饰,看起来就像两条平平无奇的渔船。
三山军士兵都改着粗布衣裳,作渔民打扮,他们个个人高马大,粗犷彪悍,抄起渔网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龙可羡没有解释打哪儿冒出来这两千人。
倒是五日前,阿勒初见这乌泱泱的一拨人,随口说了句:“你们家家将倒是有股子军风,不输正规军。”
龙可羡压着嘴角,不敢得意太过。
一个心大如斗,一个漠不关心。这事儿就抹过去了。
龙可羡不欲与石述玉解释,很硬气地说了句:“你不要管。”
“你瞧上他什么?皮囊?”石述玉沽酒称肉似的盯着阿勒,“外相皆是虚妄,怎么你也不能免俗。”
龙可羡理所当然地说:“他仰慕我,我每一场战事,他都耳熟能详,我讲的每一句策军之言,他亦倒背如流,你能么?”
“……”石述玉不屑,“这你也信?”
“我信啊,”龙可羡相当骄傲,“他真背了。昨夜他给我背了一晚上呢,一字不差,你要听么,我……”
“谁稀得听,你要荒唐,只管带回北境去,这档差事须得办得漂亮才行!”
石述玉撂下话,一路小跑,躲回了阴凉处。
半月之后,天边吐露着赤色烟霞,龙可羡一行人抵达碧鳞岛。
碧鳞岛位于赤海南端,仅有数千民众。冬不雨雪,秋无霜降,一年四季都是翠荫蔽日,看不出四季流转的痕迹。
逆水湾就位于碧鳞岛西侧。
甫一下船,三山军分成几拨,留船的留船,探消息的探消息,设哨点的设哨点,三五成群流向整座岛。
龙可羡和阿勒买了两只糖包子,不疾不徐地挑了间不大起眼的客栈。
里边人不多,院里只有一位老妪,她头上绑着花巾,在石墙底下溜达,见着人不慌不忙地迎上来,嘴皮子一掀,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
“……”龙可羡顿时怔了怔,看看老妪,看看阿勒,“我……”
话刚出口,阿勒袖里翻出两枚金珠,喉结上下滑动,滚出的声音更低,字音前轻后重地黏连,像来自胸腔的低沉鸣震。
老妪听完,把龙可羡上上下下看一眼,霎时露出了笑容,眼角细纹层叠,有点逗趣的意思,摆着手以更快的语速说了句话。
阿勒随即露出微笑,是那种格外亲昵,看起来没有半点距离感的微笑,点了个头。
老妪捧着钱袋,欢天喜地进了屋里,龙可羡在外头磨蹭,说:“我,她,我没听懂。”
“土话,”阿勒把手罩在她颈后,“此地毗邻乌溟海,是海寇销赃要地,在被发现之前,仅有两百住民,还有些茹毛饮血的山人,民风尚未开化,野蛮得很,官话更是一窍不通,如今好些了,只是上了年纪的还在讲土话,不难学,晚上教你。”
龙可羡往里瞄一眼,拽拽他袖口:“你们方才讲什么呢?”
阿勒面不改色:“两枚金珠,仅供上房,饭食另算,不住拉倒。”
龙可羡又拽:“后边那句!”
阿勒想了想:“她说只剩一间房,此地风俗,禁男女同住,除非是夫妻或亲眷。”
龙可羡愣了下:“你说什么了?”
阿勒:“嗯……你我乃是兄妹,打小一起长大,情谊甚笃。”
龙可羡松口气,狐疑道:“看起来更像要卖了我,余蔚说,拍花子都是你这样的。”
“卖了你?”阿勒挑眼,“谁敢从我手里要人,折了他的腿去。”
阿勒捏捏那截颈项,触手滑得像米糕,又滑又细腻,轻用了点儿劲,托着她后颈就迈进了屋里。
碧鳞岛热,屋里四下木窗大开,老妪噼啪打着算盘,阿勒靠过去,两人又说了些话。
不久,老妪端着铜钵出来,笑眯眯:【真是般配的年轻人,你们是否需要海上特有的龙鲞膏,对你们的甜蜜情谊很有好处。】
阿勒捞起袖子,露出两枚小巧牙印,微笑道:【我们成亲方才半年,床/事十分和谐,暂时不需要,若有,第一时间找您。】
龙可羡凑过去:“说什么呢?”
阿勒:“问你呢,我是不是个好兄长,将你带来这不毛之地,一路上有没有薄待你,给你穿小鞋,给你吃冷饭。”
龙可羡连连摇头:“没有的!”她高高竖起大拇指,字字真切地朝老妪说,“好大哥,哥舒策,他,是很好的大哥哥。”
老妪也愣了,随即意味深长地从阿勒的脸看到腰臀:【你这类男子,在碧鳞岛至少值两筐珍珠,十斗米。】
阿勒差点儿憋不住笑,指背抵着唇,把笑意压死在腹中,道:【多谢,她买我只花了一枚金珠。我们成亲方才半年,她生了病,我带她出海寻药,近来岛上有南北往来的药商吗?】
老妪摇头,旋即端着铜钵,朝东方拜三拜,嘴里念着词,绕龙可羡走了一圈:【菩萨保佑这个小甄花一样的小姑娘。】
“……”龙可羡手足无措地望过去,阿勒在旁站着,手肘懒懒搁在台面上,道:“送祝辞呢,祝你福寿绵长,还夸你,说你像小花一样漂亮。”
龙可羡立刻站得笔直:“多谢啊,您,您身子骨真硬朗。”

“你一定要教我, 否则我总觉得要被称斤卖在岛上。”
夜鸟栖定,虫鸣四起,龙可羡推开窗, 西望出去是连排的屋宅, 东边则是一片林子, 再往外就是海岸, 远近墙影疏林都浸在昏暗里。
阿勒把腿一架:“卖个消息给你,近两月并无药商在碧鳞岛走动, 这一路南下,也过分平静了些,你那老师是如何说的?三条商船被困此处,周旁海域有小股水匪流窜,使之不敢轻举妄动?”
“当中确实有多家药商。”龙可羡听出意思, “你是说,我们找错地方了?”
阿勒压根没有此等意思, 他默了默:“我是说, 其中或许有诈, 你别是被涮了。”
“不会。”
答得太快,不带迟疑。可以看出龙可羡对这档差事具有不合身份的服从性, 甚至,对封殊也有种超乎寻常的信任, 这显而易见地影响了她对事的思考方向。
龙可羡宁可认为三山军精锐经过先遣船重重摸排,找到的地方是错的,也不会觉得封殊借此事给她设套。
风摇着树影,罩着阿勒肩身, 暗潮顺着他胸口流淌,冲刷着他一点点搭起的安全堡垒。
少君身份特殊。在初掌三山军时, 年龄、资历、容貌、性别,乃至那慢吞吞的话音,这些在门户家宅间绝挑不出错的特点,都成为了她执掌三山军的阻碍。
战场不会给她时间和部下慢慢磨合。
少君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让所有部下信服,她披起银甲,罩上鳞面,提起弯刀,将原本的龙可羡遮得一丝不漏。
她没有做错,无与伦比的战力、天生的战争嗅觉,两者迅速撑起了她掌军的威严,在几次小规模刺袭战里,形成了一个强悍固执、说一不二的刚硬形象。
这套作派相当好用,她沿用至今。
所以,很难相信竟有那么一个人,让她付出近乎盲目的信任,为此不惜否定自己。
凭什么相信封殊呢?就为那一声老师?他算哪门子的老师。
唇边泛起冷笑,阿勒刚要开口,房门两轻两重被叩响,这是三山军的规矩,龙可羡转身道,“进。”
探头进来的却是石述玉。
“两个消息,”石述玉形容狼狈,是摸黑走屋檐来的,他伸出一根指头,“ 其一,两个月前,逆水湾确实停过祁国商船,但已经撞上石崖,半截都卡在石缝里头;其二,岛上海寇盗匪如麻,就是找不到半个官话流利的祁国人。”
“撞鬼啦。”
月下的海湾十分宁谧,星子躲进了云后,远近只有海的浅鼾声,薄薄的雾色铺开来,宛如要将人装进一个久远的梦境里。
这片石崖地势高,巨石嶙峋,平时就连岛民们也鲜少往这里来。
龙可羡站在石崖顶,隔纱俯瞰,看到一条庞然大物匍匐在脚下,半截身子都被石壁吞吃了,只能无可奈何地在这里经受风打浪扑。
她左右探了一遍,发觉这并不是整面完好的石崖,崖壁受着千万年潮涌潮扑,已经千疮百孔,崖底布满大大小小的石洞,崖下是遍地碎石,浪花迸溅在上头,哗啦作响。
而这条倒霉船前半截重重凿进了崖壁间,卡在石洞间隙,因此持得平衡,否则整条船身都该沉进水底了。
龙可羡手里上下抛着几颗石子,只听得“咚咚”两声,石头子急速下坠,击在船身上,声音在静夜里荡开涟漪,但船上一片死寂。
“真大啊。”龙可羡不需钩爪,纵身往下一跃,轻飘飘地就落在了甲板上。
她环顾一圈,甲板遍地狼藉,小鱼翻着肚,已经被晒出了破布似的脏黄色,她拍拍手,拎起钩索往上用力一甩,钩索“咔”地卡在石块上。
阿勒今夜兴致不高,自出门时神情就很淡,他看着钩索被拽了两把,是底下的龙可羡在确认钩索无虞,毕竟在少君眼里,他病弱美貌的第一印象坚不可摧。
这动作驱离了些许冷潮,阿勒顺着绳索,缓慢落在甲板上。
上船后,两人吹燃火折子,在飘忽的火光中往船舱里走。
一进船舱,东摇西晃的火苗失去了风的撺掇,霎时间安静下来,浮动在幽暗的长廊里,四周阴凉凉的,龙可羡鼻尖微动。
“有味道。”
像鱼腥,腐烂的藻,稀薄的酒味,还有……
“陈粮浸水,腐而生浆。”阿勒弯身下来,指尖从其中一道舱门底下扫过,捻了捻。
这类小岛不缺鱼藻,甚至盛产各种硕大香甜的果子,但极其缺粮,一斗新米在祁国王都百枚铜板就可得,在此地却能值两枚金珠。别说新米,这儿就连陈米糙粮都很稀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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