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聪明,让你看透了。”阿勒迈开步子,躲开了迸溅的水花。
适应行为就是揣度心理的开始,而揣度心理,则是行为越线的前提。
阿勒不满于只有他一人沉浸的岁月静好,他已经进入了龙可羡认可的安全地域,正在慢慢地引诱着龙可羡对他产生好奇。
习惯他,剖析他,用眼神和心绪紧紧缠绕他。
“你讲讲,我为什么故意滑手?”阿勒不疾不徐,跨过溪流中段,笑着把问题抛回去。
“……”龙可羡手指头收缩,扯动了衣襟,让阿勒脖颈发紧,“我不知道。”
滑手,她就能搂着他脖子,下巴就得挨着他肩头,潮湿的呼吸会顺着领口,钻入他衣服底下,因为紧紧挨着,两人体温差距显得格外明显,她有点凉,而他体热,高低温度你来我往。
在伞下自成的隐秘空间里,他们的身体正在悄悄地交换着体温。
“不知道啊,我讲给你听。”阿勒语调扬起来了,又坏又勾人。
“不准。”龙可羡仰了起来,紧紧捂住他的嘴。
“别动啊,再动掉下去唔——”
阿勒侧过了头,鼻尖对着鼻尖,不经意地擦在了一起。
两人都愣了愣。
阿勒脚步都顿住了,眼神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乌沉沉的,呼吸发沉发热,尽数往下淌到了她唇上。
龙可羡不禁庆幸,幸好有手作挡。
但下一刻,阿勒含糊地说了句话,嘴唇在龙可羡掌心启合,摩挲着,濡贴着,更像若有似无的亲吻,龙可羡的睫毛抖了抖,指头也被呵得瑟缩了一下,收手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眼里随之浮出了无措,让人看得心猿意马,只想狠下劲欺负她。
此时劲风掠过,带走了油伞。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追,不料身子前倾,嘴唇擦过阿勒侧脸,紧接着天旋地转,饱饮雨水的竹叶和苍灰色天穹在眼前迅速掠过。
“砰——”
小溪里溅出了好大一朵水花。
龙可羡从水里冒出头来,胸口剧烈起伏,喘着气找寻阿勒的身影。
四围是灰茫茫的,水流湍急,急促地迸在她胸口,迸得龙可羡胸口跟着动荡,她提气,“哥舒。”
没有回应,竹林里穿梭着风雨,沙沙地和着声,她满脑子里都是阿勒不会凫水这事儿,惶然地朝水流奔走的方向看去,只见到一剪寒水携着石,携着叶,毫不留恋地奔向远方。
不该吧?
龙可羡不知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像被水泡皱了,一戳就酸软得想冒泪花儿,她其实不是传言中冷漠的样子。
她攥住湿漉漉的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低声地,带着点哽地唤一声。
“哥——”
这一声断在了喉咙里,她的腰猛不防一紧,像被双铁臂死死揽住,带着点儿狠劲,蓦地将她拖往溪边,两人歪七扭八,跌进了岸边草地里。
阿勒呛着水,也咳着笑,不顾满头满脸的水渍,把人抱在身上,就势捧起龙可羡的脸:“让我瞧瞧,哪里来的哭包?是这溪里生出的小妖精么,嫩得能出水了。”
龙可羡惊慌初定,心口还在剧烈跳动,但脑中已经明白过来了,祸害遗千年这话是真理,在阿勒身上尤为适用。
她目露凶光:“没哭!”
是没哭,只是让雨打得眼眶红,阿勒张开虎口,把她半张脸掌在手中,仔仔细细地看,龙可羡生得白净,但不是病弱的不见天光的苍白,是活色生香的润白。
让寒水一浸,白里透着冷润,像剥了皮的荔枝,饱满的,勾着人去咬破那层果膜,肆意地品尝里头的甜汁。
他曾肆无忌惮地咬破过,把生嫩的果子催得红熟。
像疾风骤雨里不堪摧折的花骨朵儿,颤巍巍地绽开来,那是只有他一人能赏的景,他为此臣服伏跪,低垂头颅,又一跃而起,吞吃得丁点不剩。
“方才喊什么呢,”阿勒看着此刻的她,想着过往的她,声线低了下去,眼神专注,“再喊一声来听听。”
“不要喊,”龙可羡觉得他的眼神与往常不一样,浑不吝的人正经起来,让人总难招架,“你躲在水里耍我玩儿。”
“没耍你,”阿勒拇指抵着她耳下,“水草缠人,厚苔湿滑,我在水里不如你灵活,跌得一时起不来。”
“真,真的么?”龙可羡半信半疑。
“千真万确,我哪舍得让你着急,畜生才干这事,”阿勒忍住了揉红她耳朵的欲望,点点她鼻梁,“看看,急得鼻子都红了。”
龙可羡鼻子发痒,别开了头,见着两人姿势不太得宜,便要从他身上爬下去。
但紧接着被阿勒擒着下巴往回扳,阿勒手劲收不住,掐得她双颊的肉往中间挤,嘴唇微微地鼓起来,合不上,随着呼吸,里头红通通的小鱼若隐若现。
就这般,两人都顿了顿。
风催着雨一帘一帘地落,仿佛不会停下,两人都湿透了,龙可羡觉得冷,但阿勒越发的热,热得他抬手松了衣襟,露出半片精厉的胸膛。
“同你讲件事,你听不听?”
阿勒眼里更沉了,宛如这天上落的不是雨,是一滴墨,在他眼里晕开,又深又浓,搅起漩涡,让人越看越移不开眼,心甘情愿地随之沉沦。
他才是妖精。
狐狸精。
“你要讲什么?”龙可羡立刻想起旧事,警告他,“不能咬耳朵。”
“不咬,”阿勒把着腰,把她往上拖了些许,两人一上一下,眼里再容不进别的,“你知道如此良辰美景,该做些什么吗?”
龙可羡:“……刮风下雨,深林小溪,阒无人声。我们还掉进水里,一头一脸的水,哪里来的良辰美景。”
阿勒徐徐说,把字眼咬得很慢:“我看着你,就是良辰美景,你在哪儿,景就在哪儿。”
龙可羡回不了这话,她心口犹如揣了窝兔子,砰砰乱跳,简直想要从喉咙口往外蹦了!
“有件事儿,此刻不做,就算不得男人,那是缩头乌龟。”
阿勒一步步地诱着她,他仰面,雨水斜着打到脸上,他眼也不眨,让那张脸濡成了惊人的美色。
妖怪么,说什么都是蛊惑人心的。
“我不做。”龙可羡直觉这事可怕,会脱出她的掌控,说着话,人已经要爬起来了。
她这边一动,阿勒也动,卡着龙可羡下巴的手飞快往后绕,摁住龙可羡后脑勺,把她往下一压,往她的嘴唇就吻了上去。
“!”龙可羡怕被咬,她下意识地推阿勒,但这姿势没有支撑,她往地上摸,只摸到了满手湿滑的嫩草,滑得身体又往下落。
原本的蜻蜓点水,成了紧密贴合。
但预感中的疼痛没有到来,阿勒仰起颈,开始吻得重,像怕她跑了,仰颈时直直地撞上来,两片柔软的唇撞在一处,有些烫,但不疼。
两人都没有闭眼,唇贴着唇,鼻蹭着鼻,气息隐秘地交缠在一处,任由雨水冲刷,龙可羡在这瞬间想起了两人相识时的身份,意识到一件事——她是可以对他为所欲为的。
不必每次都由他恣意孟浪,而她躲着,避着,像头受惊的鹿逃窜。
她占着情理,占着公道天义,对他做什么都可以,没道理总让他牵着走。
鬼使神差的,龙可羡稍稍仰头,在阿勒皱眉时,猛地往下咬了一口,准准咬在他上唇,然后拉点距离,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留下的印。
痛感一闪而逝,阿勒舌尖扫过,甚至有些意犹未尽,他不满地说:“盖印么?”
“嗯!”龙可羡用力点头。
上下倒错。
龙可羡陷入了柔软潮湿的草洼里,脑袋后垫着只手掌,既保护着她,也掌控着她。
“这叫盖印。”
密密麻麻的吻先落在面颊,龙可羡睁眼望着穹顶,只能看见半边天际,她微微地张着唇喘息,脊背窜上麻劲,连手指头都钝钝的,胸口揣的兔子蹦跶得更起劲儿了,蹦得她有些头晕目眩。
说不好是什么感受,有点慌乱,也有点新奇,还有点引火烧身的刺激。
雨势小了,青竹直起腰杆,伸出细长叶片挽留雨脚,它们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每一丝雨都像亲吻,轻柔的,缠绵的。
而阿勒是蛮横的,莽撞的,从面颊到嘴唇,都让他吻了个遍,最后湿湿热热地叼着她的唇。
撬开了齿缝。
龙可羡在这时闭上了眼,舌尖滑润,这是太过亲密的接触,他们交换着体温,交换着涎水,这种亲密远超龙可羡想象。
她又开始仓皇地躲,可喉腔就这么大,她能滑到哪儿去埋起来么?
躲来躲去,就被哄着衔着,卷去了他那边。
那边更热,有那种草浪里荡出来的清爽味道,阿勒无疑是英俊的,俊俏中带着邪性,他对自己美色的杀伤力心知肚明,不作声是蛊惑,一开口就是勾/引。
没有中间地带。
龙可羡被咬疼了,笨拙地反击。
他们咬来吻去,情/欲被雨冲淡,在漫天淋漓里,露出动物式的亲昵,像两头要好的小崽子,不顾风雨,在草洼里滚来滚去,用最幼稚的方式表达喜悦。
两人淋着雨回白崖小院,从青石阶向上走。
离家时衣衫齐整,持着伞,有说有笑客客气气。
归家时伞丢了,衣裳上沾着草屑,衣角被碎石块磨得破破烂烂,都默不作声,气氛更是古古怪怪。
小院门口站着一人,遥遥地看着他们,惊了一声,“哎呀!”
龙可羡抬头往上看,余蔚撑伞站在阶前,提起裙摆几步跑过来:“少……少东家怎的弄了这么一身,这是碰上滑山石了吗?”
而龙可羡第一时间去看阿勒,他敞着领口,雨水顺着鬓边滑下去,从下巴到喉结,从耳根到脖颈,密密麻麻都是小牙印。
他不遮不掩,接到她扫过来的眼神,只略抬了眉,意思是,“怎么?”
坦荡得像个惯手!
龙可羡脸蛋刷地就腾红了。
一下子把阿勒拉过来,攥住他衣襟,拢得紧紧的,把那片刻的荒唐藏在衣衫下,成为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春光。
头顶遮来两片鹤羽,余蔚把伞面往龙可羡那斜,絮絮地唠叨这一路过来的不易。
阿勒擦身而过时,余蔚愣了下,不是为这男人还留在少君身边感到讶异,是见着他唇角的一点伤口,还是鲜红的,显然是刚咬伤没一会儿。
她犹犹豫豫的,把眼神往少君唇上瞥。
天老爷!
少君嘴唇都被吮红了,鲜嫩欲滴的,一看就是被用力嘬过。
她方才远看,还以为是口脂呢,这男人有手段啊。
房门合上,龙可羡进了里屋洗漱,等她披着绸衫出来时,余蔚虽然坐得端正,但眼睛已经把屋里巡了个遍。
龙可羡垂下了帘子。
了不得了!
余蔚看到里屋置了张榻,榻上还有男人的袍子!
“褚门近况如何?”龙可羡捧着姜茶,把它吹凉。
她是不太管事,但不是耳聋目盲,北境来的书信都会看,这个把月来在桌上压了一厚摞,此刻只是随口问问。
余蔚玩笑似的说:“老先生们来信催呢,请少君早日回北境。”
龙可羡把薄胎瓷碗搁在桌上,默无表情地点了个头。
余蔚见状:“少君,姜茶还是趁热喝的好。”
龙可羡不,端起来,呼呼地吹了两大口。
“……”余蔚一口茶在口中不上不下,好半日才咽下去,想了想还是把要事拣出来说,“日前收着信,尤副将已到坎西港了,夏至将至,龙船节后,便有一拨商船结伴南下,少君预备何时启程?”
“尤信一到,即刻启程。”手边有只打磨圆润的蛤蜊壳,里边装着几丸香,夏日里驱虫用的,龙可羡拿手指头拨来拨去,今日有点心不在焉。
飞鸥船没有大问题,前几日往外海驶了二十里试行,这两日按着龙可羡的意思,在安些物件儿。
这就是不与各家一道。
余蔚揣摩着少君的心思,她自个没有离过祁国,对南下乌溟海,有股稚儿离家的不安感,那又是片险地,三山军在陆上所向披靡,不代表在海上同样能畅行无阻,条条道道都是挑战。
但她没有多问。从北境到王都,从王都再到坎西港,余蔚跟着少君,仅仅半年时间。她知道以她这资历,远不到能把自己当中枢心腹的时候。
又说起闻商道六间铺子的人手安排。
正事都交代清楚,前前后后花了一个时辰,余蔚识相,在天黑前出了白崖小院。
余蔚今年三十有二,出身祈国制墨大族,二十年前余家卷入一桩旧案,举族发配北境,最后只活了她一人。这小半辈子,风光享过,搓磨受过,她早琢磨出了自个儿的一套生存法子,这套法子说好听是八面玲珑,说难听是圆滑世故。
半年多前,余蔚只是北境桓城善堂的一名小小书吏,管些登记造册的小事,对这位北境新主,也只是在百姓口中捕些只言片语。
甚么“斩监军驳圣意,样样做得出格”。
或是说“一人一马一杆枪,千里驰骋扫麦庄”。
还有首童谣,据说是北境王策军时所讲,大街小巷的孩子都会唱。
把这些只言片语搓成麻线,大体能织出一个目如铜铃、身高八尺的彪悍大将来。
不曾想,碧海三山给少君挑选南下伴行之人时,余蔚在雪光梅影里见着的,却是个有些孤僻的女孩儿。
寒冬腊月,风割得人脸生疼,她没穿大氅,只着薄蓝掐银的素裙,独自顺着台阶往上走,像要走入云端里。
经过余蔚身旁时,带着清浅的苦药味儿,人看着也有点倦懒,皮肤白得能透出底下血管,一旁的侍女嘀嘀咕咕,说是战时落了伤,还没好。
但余蔚觉着奇怪,因为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见到龙可羡。
日子再往前挪个把月,大抵是战事初歇的侍候,那天她下衙早了,紧着时间去买三油坊的鱼干。
在回云巷里,看见驿站门口站着个人,也是一身素蓝裙衫,腰间掐着三十六道细褶,裙摆随风荡开来,很是天真漂亮。
那姑娘被一群长毛恶霸堵住了去路。
那些平素里正眼都不瞧人的绒毛小崽子们,一个个的,喵呜喵呜围着她绕圈,尾巴一摆一甩,拍得她裙摆啪啪响。
有那更不要脸的,当街就卧下,眯着眼露出了柔软的腹部。
而那姑娘垂头看了会儿底下,全不理会,巴巴地看着远处,像是等什么人来接。
北境夹着雪片的料峭冬寒里,两人匆匆打了个照面,余蔚尚且不知这是未来的主子,再擦身就是在梅枝牵雪的碧海三山。
那日余蔚长身跪拜,一誓三礼,拜高旗拜族徽,成了北境王手边人,因着年纪小,不足二十岁的北境王,身边人都称少君。
她是想不痛不痒地过一辈子, 还是被那荣华富贵腐蚀了心志,罢了罢了,富贵险中求。
余蔚唯一感到奇怪的是,短短一个月时间,回云巷里被猫围堵的少君,和碧海三山梅枝天光里的少君,看起来简直天差地别。
分明是同一副壳子,却像是一层鲜丽的漆色被抹掉了,只剩留白似的淡漠。
“噗噜噗噜。”
傍晚时分,雨停了,天际乍然破开一道惊人的橙黄,满院子都是浮漾的碎光。
龙可羡扒着窗棂,探头看出去,头发上,鼻梁上,都敷着暖融融的光线,那些被抹除的色彩,像是通过另一种方式又回到了她身上。
余蔚想起少君被嘬得发红的嘴唇,以那里尤为明显。
从北境往南行,有个文雅的叫法,叫走春。
是说从地荒人稀的裂土之滨,越往南走,越是新草如绒生机勃勃。
余蔚走在青石阶上,她觉得,少君寻到自己的春了。
接连两个响晴日。
空气中水汽迅速收干,被雨蛰压在地下的暑热轰轰烈烈地返上来。
屋里架着水芭蕉,徐徐地将冰鉴寒气送往各个角落。
龙可羡推门进来时,手臂疙瘩先浮了一层,抬眼就见阿勒一副少爷款儿,支着腿在榻边翻看书册。
听见响也没抬头,翻过一页书:“案几上,白的是霜酪,浇你喜欢的白桃浆,果子是街尾松子铺的,剥好了你尝尝。”
“你剥的?”龙可羡捏了一颗进嘴里。
阿勒笑了笑,说:“买的。”
松子在口中碾碎,香味漫进齿颊,龙可羡别过身去,端着霜酪,两口喝完了,转头摸帕子时差点撞上一道鼻梁。
书册孤零零地躺在窗下高几,被水芭蕉一页一页扇动,阿勒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坐到了她身旁。
“找什么?”
“帕子。”
阿勒贴心地往前靠,手臂从龙可羡背后伸过去,从虬枝挂案上把帕子勾下来。
半个环抱的姿势。
他的手臂线条带着热度,清晰地传递到龙可羡背后,她看不到,却在这种微妙的传递里感知得淋漓尽致。
这两日她不在白崖小院,船上添置东西,此事要紧,余蔚没法拿主意,龙可羡便在船上盯了两日,这才得闲回来。
阿勒没跟着,他留在白崖小院,安分得简直不可思议。
这招有点高明,惹得龙可羡总忍不住想他在小院做什么?他的鼻尖是不是也总有萦绕不散的水汽和青竹香?
阿勒拉开身位,掌心里还握着帕子,龙可羡已经在思考中不自觉地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猫样儿地,舔食着乳白的霜酪,最后舌尖一卷,卷入口中吞下去。
“咕噜。”
龙可羡只是咽了口水,就发觉阿勒眼里的墨色又氲上来了,像个失控的先兆,预示着潮湿的水汽即将弥散。
龙可羡咳了一下,把神情摆得严肃:“这会儿先不盖印。”
话一出,那点墨色顷刻消散,变成了潋潋的笑意,阿勒握着帕子,把她舌头扫过的地方擦过一遍。
“好,这会儿先不盖,明日盖,后日盖,我们来日方长。”
龙可羡脸颊微烫,脑中闯入一只急于采蜜的蜂,嗡嗡的搅得人脑袋发晕,她点了两下头:“我还没想好……”
这是一句自言自语,她很快就自个掐断了,而后摸摸被擦过的地方,“疼。”
“疼么?”阿勒把帕子拢进手中,“我被啃了满身牙印子,丢在这鸟不拉屎的小院,也疼呢,要不你摸摸,心尖都缺了一块儿。”
“没丢你,”龙可羡的手被摁在他胸口,被那沉而有力的心跳震得指头发麻,悄悄地蜷起,小声说,“船上装弩机,我问过你来不来的。”
阿勒只着绸子,又柔又薄,被这一蜷,挠得胸口发痒,对这句话罕见地反应了许久:“弩机?装弩机做什么?”
龙可羡瞟他胸口,把手慢慢收回来,掰着指头挨个数:“南边乱,海寇,水鬼,游军,还有狩猎者,”她挺起胸脯,理所当然道,“若是拦我的路,打他们。”
“……”行,很出息,这哪儿是带她回家,这是奔着干仗去的。
龙可羡见他面色复杂,又揣摩不出他在想什么,便伸出指头往那胸口戳过去。
“去看看?”
龙可羡说的是驽机,阿勒看着船左右侧舷足足一人高的巨大床弩,缓缓问出:“弩机?”
飞鸥船原身是渔船,头尖肚宽,船型流畅,这会儿已经看不出半点渔船的样子,除开弩机,还有两排钩索架,置放竹钩、犁须镖、弓箭,连船舱都给拆了半间,堆放酒桶和石块。
简直是个金戈铁臂的海上杀器。
这是奔着把家里的天捅个窟窿去的!
“哥舒,过来。”
阿勒还在思索怎么把孩子往友善和谐的方向引导,是不是要寻摸个老先生,用仁义礼智信好生浇灌一番,衣袖就一紧,龙可羡又拽着他往甲板前去。
接连的雨天把穹顶洗得发亮,饱满纯粹的瓦蓝,日光烫得海面片片金鳞,不见半片云絮,叠帆吃着风,船只从金鳞中破开水道,绕着白崖缓行。
阿勒往后搭着手臂,看龙可羡麻溜地踩上一架九发连弩,把需要三四个大汉拉动的弩弦拨得跟棉线似的,弩弦卡进勾心,在绷紧时发出滞涩浑凝的声响。
旁边船匠往后退,把甲板留给两人。
阿勒发上,臂上落着阳光,还是一副仗着好皮囊吊儿郎当的不羁样,很懒,很招人。
可眼神过分专注,他看龙可羡活动着手腕,袖子往下滑,露出一截细白腕骨,在动作中半露的手臂线条同样很漂亮,纤韧,蕴含力道。
“砰!”
“砰砰砰!”
弩箭飞射而出,扎在崖壁上,溅出了碎石。
“看见吗?”龙可羡指着崖壁问他,她鲜少这么激动,脸颊红通通。
“一弩九发,连距离都分毫不差。”
龙可羡喜滋滋地笑,她得意时,并不完全释出情绪,而是弯点唇,先看阿勒,见阿勒目不转睛盯着她,眼里的得意劲儿才急急飞出来,大声说:“海寇、水匪、狩猎者,一支箭一串头。”
“?”阿勒脖颈发凉,半晌不知道怎么应,最后揉了把龙可羡发顶,“有志气是好事。”
这怎么回事,此前的艳册画的是南北双王金风玉露,你侬我侬,她是半点儿没当真,豪言壮语都立到他头顶去了。
阿勒屈指扣着船舷,开始想歪招。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日头一口气爬过半边天穹,而后像是脱了力,又红又圆地往下垂落,举目都是热烈的橙红色。
龙可羡给阿勒展示了船上所有武器。
余蔚半道上过船,见少君那兴奋劲儿,连带着看阿勒的眼神都不对了,从“颇有手段”到“狐媚惑主”只要一瞬间。
阿勒没顾得上旁人,他在这过分细致的展示中也品出些许异样。
你说她只想着给他看弩箭飞射,看竹钩锁头,又不全是,她每做一件事,眼神就往阿勒身上落,就像……
阿勒见过荒野里的雄狮求偶,必定先展示自己强悍无匹的实力,才能获得母狮垂青,龙可羡就像那匹雄狮,在直面危机之前,展示自己的能耐,然后理所当然地将对方纳入保护范围内,再堂而皇之向他索求忠诚,索取身躯。
“……”这他大爷的确实是龙可羡会干出来的事!
阿勒有意拉长两日空白,时间会延长亲吻的滋味,让它在独处中发酵,凭着龙可羡的性子,只要亲吻造成的刺激足够强烈,她会反复咂摸,反复回味,然后主动向他靠近,要求再来一次。
这是阿勒原本的设想。
但谁能想到。
小少君忙活两日,整了一出反攻。
傍晚时分,甲板风大,两人肩身都沐着橘光,海风扫起龙可羡的发丝,耳边的那一缕被阿勒伸指勾住了,没有把它挑到耳后别着,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在龙可羡耳边微妙地停了下来。
停得龙可羡住了口,从前面滔滔不绝的情绪里出来,跌入这微妙的时刻,半懂不懂地看他。
四周很静,除了海的呼吸再听不到别的。
阿勒把发丝再卷了两卷:“装备足够齐全,什么时候带我私奔?”
龙可羡喉咙发紧,还在认真解释:“不是私奔,是辟一条商路,赚点军……不,赚点私房。北境,”龙可羡差点劈了舌头,转口说,“家里有山,有水,地方够大,不委屈你,此次南下,我给你买大珍珠,珊瑚树,红蓝绿宝只管串着玩,玳瑁金石的手钏戒子给你戴满手!”
龙可羡越说越豪气,眼神上上下下,已经将阿勒点缀成冒着金光的财神爷。
“……”而阿勒笑容缓缓收敛,一动不动地盯紧她,“你是在向我求亲吗?”
“求亲?”龙可羡愣了一下,摇头,“不是,我是想……”
她往阿勒唇上瞥了一眼,飞速地说:“以后能不能每日都盖个印?”
小少君觉着那亲吻的滋味尚可,于是,用能砸死人的金银财宝,和强悍的战力,恩威并施,只想每日都能尝着这滋味。
龙可羡说完,立刻捂住阿勒嘴巴,不让他说话,急匆匆地改了口:“我每日都要盖个印,像两日前那样。”
从“能不能”,到“我要”。
小少君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但那眼神岌岌的,像是如果他说了不,就要凶猛地啃上来了。
阿勒仅仅反应了一瞬,便把着她的腰,两个人前后压着,陷入了船舷下方的布袋里,轻佻地配合她。
“今日想盖哪儿?”
龙可羡微喘着气,眼睛在他身上瞄来瞟去,皱着眉,好生纠结了一会儿。
此时,船舱门板被人自内拍响,余蔚的声音闷闷传来,“少君,程大当家戌时设宴,现已酉……”
话没讲完,龙可羡摸了只铁镖,眼也不眨地钉进门框,“砰”一声,里边收声了。
而龙可羡指着阿勒胸口。
“这里。”
“哪里?”
远天断霞横斜,远近虫鸣此起彼伏,梅庄书屋里,程辛和封殊分坐两边,神情都有些严肃。
书屋烛火高燃,桌上摊着一张舆图,不是兵马司制式,是有些年头的羊皮纸,寥寥几道水波纹线表明这是一张海域图,陆地点缀在海域上,只得芝麻大点儿,上面有几条航线用赤丹反复描画,有修改涂抹的痕迹,表示这些航线也并不安全。
“逆水湾,”程辛往前倾身,指向乌溟海与赤海分界线附近,“海令开后,至今为止半年多的时间,祁国派出的船只,经坎西港与伏虞城往南的便有三十条。”
“遭遇风雨所沉,被狩猎者所劫,被水匪所扰,前后算下来,如今还全须全尾的船只剩下三条,他们从南往北归,被困在了逆水湾,周旁有小股敌船骚扰,他们不敢擅自离开,连这消息都是历经万难才递出来的。”
三十余三,这是个相当惨烈的数字。
封殊眉间也压着淡淡的郁色,如果开海令后,祁国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那与他此前预期的偏差太大。
“他怎么说?”
程辛从匣子里抽出一份册子,平移过去:“这是今日午后从闻商道递出来的信,三爷,恕我直言,他这是狮子大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