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船上之人走得匆忙,连米都不扛。
“船里边未见破损,也没有打斗痕迹,方才开的几间舱室连衣物都未收整,”阿勒平淡地说着,“不是别的船只搭救及时,就是有什么事使得他们仓促离开。”
龙可羡点头:“消息不会出错,他们确实到过此地,或许还未离开,难不成……真像石述玉说的,撞鬼了?”
火舌倒映在阿勒眼里,看起来像是危险的舔舐。
为什么这么信任旁人?
一个男人?
信任是种奇特的行为,它的支撑是浓烈的感情,或是牢不可破的关系,龙可羡别说失忆,就是打回八岁那年,她都不会对谁产生这样的信任,小家伙刚到家时,就是只刺猬!有些密集的疑惑在心底扎根,混合着不悦,迅速发酵为一片恶劣叫嚣的杀意。
阿勒心里有盘算,他不是会任由焦虑侵蚀的人,必要的时候,他会摁死对方。头顶滴答落水,他举着火折子向前走,没再说话。
空气中腥湿气越来越重,夹着酒味儿,混杂成令人不悦的怪异味道,龙可羡嗅觉灵敏,她挣开阿勒的手,捂住口鼻,侧头时见他神情寡淡。
龙可羡对阿勒的情绪有自己独到的解读,当他浑身浪劲儿收不住,就说明心情甚好,当他过于安分克制,则说明状态不佳。
不牵手,不亲吻,不抚颈,不搭腰,即等于阿勒不高兴。
虽然不知什么缘由,但是让阿勒保持愉悦,是少君应该做的事情,龙可羡默默地思索着。
一时无言。
打开底层舱门,两人跳下去一看,底下密密麻麻地垒着木箱,都涂了漆,能防水浸,箱里都是从乌溟海各国带回的各色物件,奇珍异石琳琅满目,香犀美玉堆成小山,还有不少竺典丹经,卦卜图鉴,连上好的流丝水绢都沦落作为铺垫。
“满载而归的商船,触崖之后连东西都不带走,看来这些人是没穷过。”龙可羡打开木箱,也被这满满当当的金石吓了一跳。
火折子插进铜油座里,她看到阿勒站在阴影下,神情晦暗不明。
他用指头挑起一条赤金链子,看起来足有一丈长,嵌着各色宝石,尾端连着玉条。
龙可羡扫了一眼,想也不想地说:“你喜欢?回去送你一船。”
北境讲究族群亲缘,老人家们总是认为再骁勇的少君也需要陪伴与抚慰。
在北境,排成长队等着和她相看的青年才俊有很多,龙可羡一个都没看上。阿勒不一样,这是她自己挑中的人,龙可羡还未想到情爱这一层,只是凭借本能行事,她并不排斥阿勒,甚至对某些接触有种难耐的瘾。
她承认,阿勒确实是特殊的,如盐如梅,失之则寡。
少君希望保持平日的状态不变,她绝不亏待自己唯一的契约履行者。
她想让他高兴起来,但她的豪横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灯影下寂寂的,阿勒只是百无聊赖地点了个头。
和预想的不一样,预想中她说完这话,两人的嘴唇就该紧紧地贴在一处了,若是阿勒喉咙口再发出好听的闷哼,龙可羡会赏赐般地伸出一点点舌头。
话本里都是这样讲的,船上的日子单调乏味,龙可羡看了不少话本子。
龙可羡觉得只有一个可能:“……你不相信?”
“信。”
龙可羡矜持地点头,像是揭过了这个话题,但她只忍了一会儿,往前噔噔噔走了几步,又倏地停下来,认认真真地告诉他:“我有钱!”
“啊,”阿勒脑子正在飞速地转动,陈列出数百种神不知鬼不觉杀掉封殊的计谋,此刻稍微拉回点思绪,“好,有钱。”
简直是敷衍!
少君气坏了,她一把拽过阿勒手臂,把那条金链刷地卷在他脖颈间,足足绕了四五圈,而后攥着链子,固执地霸占阿勒的视线,一字一句说。
“北……我们家也有矿脉,这些东西不算什么,给我五年,凿出一座金山给你也不成问题。”
龙可羡没说出口的是,北境两座矿山都受着王都控制,之前她无暇顾及,也实在分不出人手接管矿脉,她闷闷想,等她回去一定要宰掉那些趾高气昂,踩着北境矿脉蹦跶的恶吏!
把“少君有钱”四个大字用金线缝在阿勒亵衣上,日日夜夜贴着他!
链条的触感冰凉,带着沉甸甸的份量,宝石就抵在他的喉结上,在滑动间无情地刮磨着,有点儿疼,但阿勒无所谓疼痛,他早说过,疼痛有时是好东西。
它会催生欲/望。
阿勒凝视着龙可羡,在过程中没有丁点儿反抗,甚至还抬了下巴,无声地配合着她。
他越不开口,龙可羡越想把这意思直接塞进他喉咙里,塞进他脑中,口舌为何这么笨拙?词句总难完美传达本意,她好懊恼。
但这并不是阿勒的错。龙可羡一时上脑,又悻悻松开手,可手腕一紧,阿勒不让她松,仍然维持着被龙可羡牢牢把控的姿势,说:“我在想如何杀掉……他。”
“?”这比龙可羡的话还要没头没尾,她拧着眉,猜想或许这人让他不高兴,“谁让你不高兴,不用你出手。”
“封殊。”
“……”龙可羡一下子怔住,“你们什么时候见过面?”
阿勒不喜欢话题与态度的转变,这意味着龙可羡不会让他动手。
他攥着她手腕,收紧力道的同时,自己的喉咙也被挤压,宝石切面锋利,蹭破了喉咙口皮肤,他受着刺痛,感到些扭曲的痛快,在血珠冒出来的时候说:“你管他叫老师。”
“你不讲道理。”
“我不讲,”阿勒说,“有个词叫恃宠而骄,我现在就是恃宠而骄。” 宠。
龙可羡从沸腾的杀意里捡起了一个字,为此悄悄地红了耳朵,压下想要飞翘的唇角,点点头,含混地说:“我会更加宠你。”
她松开手,把链条从他颈部取下来,往旁边一丢,主动踮脚:“你亲我。”
“…………”话题走向朝着诡异的地方狂奔,阿勒四下看了一眼。
“此刻?”
“亲我。”龙可羡不耐烦,重复道。
“在这里?”
昏沉潮湿的船舱,弥漫着咸湿的腥气,船壁覆着滑腻的青苔,幽暗,阴冷,阿勒不知道哪一点激发了小少君的亲吻欲,但他莫名觉着有点儿刺激,以至于想让她继续把控主动权,对他粗暴一些也没有关系。
果然,空气里的沉默越压越重,龙可羡忍无可忍,单方面结束了这场错峰的对话,揪着他衣领,猛地亲了上去。
唇贴着唇辗转,词不达意的时候,亲吻是最佳解决方式,它让话语变得不再重要。
龙可羡被亲得七晕八素的,她每一次亲吻都生涩得让人忍不住往狠里弄,这会儿还往后退了点儿,迷迷糊糊地问。
“伸舌头?”
“别说话。”
阿勒反手扣着她后脑,把呜声吃进了口中。
两条小鱼欢快地交头接耳,缠闹在一处,发出啵滋啵滋的声响。
三山军很快地接手了崖下的船只,有条不紊搬运船上的木箱,清点完后,共八百二十一只,全数压进了飞鸥船底舱,而后三山军极其熟练地沉船入海,销毁证据。
“你这是中饱私囊!我要上报,我要传讯回王都,让三爷看清你的真面目!”石述玉扒着窗缝,“你们北境没有一个好东西,哪里是一群精兵,分明是一窝匪徒!”
“砰~!”龙可羡面无表情地关上了窗。
她拨了拨烛芯,桌上放着几封信,并几道竹筒,她挨个拆开细看。
设下哨点的尤副将:“高点共十三处,可设哨点十处,布兵二十。”
龙可羡批:“另三处爬不上吗?那么腿也不必要了。”
留船的士兵:“为保持我军铿锵铁血之形象,甲乙前锋恳请轮换下船冲澡,节源节流。以下全队提头保证:绝不嫖/妓,绝不惹事,一刻钟内完事。”
龙可羡批:“一盏茶。”
卷起来后又摊开,补上一句:“以后这种事报给尤副将。”
来自北境的族老:“…………”
一篇占满纸面的骈赋,洋洋洒洒,字形飘逸,龙可羡一个字也看不懂,揉成团,丢进角落。
腿脚飞快,每两个时辰在客栈周围巡视一圈的哨兵:“申时无事。酉时无事。戍时无事。亥时,一黑衣彪形大汉鬼祟进入客栈,非住客。经查,是老太太的姘头。少君,他们在屋里玩骑马,老太太真硬朗。”
龙可羡批:“此地无马,你乃是撞邪了,回船轮换。”
少顷,反应过来什么,耳根子悄悄烫,涂涂改改:“我不懂,别问我。”
发了一会儿呆,再次涂涂改改:“怎么骑——”
算了,龙可羡推开窗,哨兵顿时从房顶上吊下来,咧开嘴,手里抱着两个果子:“少君,给,拿刀把顶上削开,里边甜滋滋的可好喝。”
龙可羡接过来,把竹筒递过去:“送完就去轮值。”
“欸!”哨兵身子轻盈,踩在屋瓦上像一纵青烟,三两下就不见了。
龙可羡抱着果子坐回去,打开最后一只绘着小黑龙的竹筒。
上边笔势如风,游龙走蛇:“当你收信,必已抵达碧鳞岛,该地风俗颇异,东侧密林绝不可入。上次一谈,私以为寻至知音,故彻夜难眠,兹际炎暑,希自珍卫。”
附一张赤海海域图,图之详尽,无不详述。
龙可羡想,这人不像海上暴君,或许是个谦和有礼的翩翩君子。
后面八个字看不懂,她仔细琢磨了一下,铺纸写道。
“多谢提醒,三山军需要摸排整座岛屿,再险的林子都不是问题。我们没有找到船只,但我的消息绝无可能出错,他们确实曾经到过此地。听闻海上的每一道浪每一尾鱼,都是你的耳目,你在海上无所不知,我要向你买一则消息——另外两条船的下落。价钱随便开。”
龙可羡估摸着那些木箱的价值,把字涂黑,接着写,“我最高可出价万金。你上次提出的合作,北境仍然在考虑,没有海陆双军是北境最大的问题,我们不擅海战,只能近陆冲杀,你我可以互补,但是我不会交出三山军领军权。”
末了,又写下一句:“一个男人为何会想杀死另一个男人?他们素不相识,更没有利益往来。”
涂掉,改成:“能给我捎本大灵云寺的经书吗?能令人平息杀意、心如止水的那种。若有,我必重金酬谢。”
海鹞子脚上绑着竹漆小筒,扑扇着翅膀荡开了夜色,霸道地占走夜鸦的巢,啄得可怜的鸟儿满头稀疏羽毛,过了好一会儿,又沿着原路飞回了客栈,在一道窗户外啄了两口。
那窗子缓缓拉开,靠墙站着个人。
阿勒带着沐浴完的清爽,敞着领口纳凉,打开一看,气得笑了。
让我念经是吧。
翌日,龙可羡收到了一册欢喜禅。
薄薄的册子, 烫金的封皮,用红绳吊着,垂在门前晃荡。
经风一吹, 露出两个人像, 是低眉垂目的慈祥面, 却靡艳地勾连在一处。
阿勒的声音从后边传出来, “小暑天,热得像把人架在炉子上烤, 这差事有什么要紧,不做也罢,与我一道在院里摇扇乘凉岂不更好?”
龙可羡站在门前,先是懵了懵,而后像是被火星溅到似的, 手忙脚乱去捂,捂是捂不住的, 最后干脆一把拽下来, 匆匆塞进了袖袋里。
阿勒站在屏风后穿衣, 抬起头来,他生得高挑, 抬头时可以把下巴搭在屏风顶上,用眼神询问。
“有人?”
“没有。”龙可羡摇头, 手藏在袖里,用力把册子揉成团。
若是龙可羡不心虚,或许可以看出点好整以暇的意思,这浪荡的坏胚, 心知肚明地用羞耻心逗弄着龙可羡,再把那涨红的耳根、躲闪的眼神都当作战利品, 收进他一个人的眼里。
岛上的温度,从日出那刻就开始攀升。
龙可羡又去了趟沉船处,直到斜阳老去,半片锦色在天边翻涌,才噔噔噔跑回客栈,一进屋就往浴房钻。
神清气爽下楼来的时候,石述玉正坐在墙下,身边凑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在给他绑辫子。
石述玉冷着一张脸,看上去万万的不情愿,但是那小姑娘或许是激动,或许是手生,编发时扯得他脑袋都跟着斜了,也只是龇个牙咧个嘴,身子却动也不动,生扛着。
“小石很有耐心,他是个撑着恶童皮相的痴儿。”尤副将咬着饼,从后边走出来。
他身形魁伟,看起来有两个龙可羡宽,蓄着粗黑的胡须,腕子有碗口粗,却很意外的,生了一副多愁善感的性子。
“不敢苟同,”龙可羡朝他招手,“报事。”
龙可羡与尤副将顺着石子路往屋宅后走,后边辟了两块地,种着两茬菜蔬,几堆竹素。
天刚擦黑,叶尖恹恹地蜷着,被日头焙得懒怠。
“西侧都摸排查尽了,此地来来往往的,以南域的船客、海寇、匪徒居多,从口音身形,服饰习性来看,没有祁国人氏。”尤副将不与少君并肩,往前走两步拨开枝条。
“东侧?”
“东侧无路,那林子诡异,人进了就找不着路,昨日去的两个兄弟至今还未回来,像咱们在出门打追击时进的林子,阳关三叠。”
阳关三叠是指那场敌方伏击战,利用林木排兵布阵,刻意模糊残兵数量,打得好,能以少胜多。
从前龙可羡的应战方式是平地推进,不与对方你来我往地拉扯,而是用兵力大面积碾压,只求速战速决。
但这法子在这儿用不了。
龙可羡皱眉:“乙字船绕海查探,从东侧海岸登上来。”
“东侧是片乱石滩,还有山崖呢少君,”尤副将蹲在田边,捞沟渠里的水净手,“爬上去么?”
龙可羡低斥:“飞上去!”
连天的野绿衬着将暮的天色,阿勒遥遥望见两人背影,没打扰,转身回到了堂屋。
石述玉仍旧坐在墙下小马扎,细细的辫子编好了,就藏在他发间,掖进白玉冠里。小姑娘欢天喜地,要去摘花来给他簪。
“等——”
话都没讲完,小姑娘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阿勒抄着手,闲闲地倚在门边看,他就站在这里,眼神却像是陷在过往中,显出了与往常不同的温柔神色。
石述玉被看得浑身发毛,他瞪过去,眼神犹如刀刃,带着锋利的审视,话讲得也很不客气:“我已打听过,你是南边来的采珠人。却没有人知道,是坎西港以南,还是赤海以南。”
“重要么?”阿勒浑不在意他的语气,拉过竹椅,在廊下风口乘凉。
“重要!”石述玉一下站起来,“若是坎西港以南来的,就算是祁国珠民,但为何官府盘册里没有你的名?哥舒策,整个祁国上下都找不到姓哥舒的人家。”
“乡野小地方,常年不通外界,没上官府盘册不奇怪。”阿勒拿手枕着脑袋,眼已经半阖上了。
石述玉不懂他怎么能这样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当即道:“你撒谎。”
“好,我撒谎。”阿勒声音渐轻。
“哥哥?扎辫子吗?”眼前忽地垂下来一张脸,小姑娘正笑嘻嘻地看他,讲的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阿勒掀起眼皮,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她爹是伏虞城人,她娘早逝,跟着涂婆婆长大,会讲官话,”石述玉不得不中止上一个话题,欲言又止道,“你问她叫什么名字。”
不用阿勒问,她就托着下巴说了:“我叫龙曜灵,龙王爷的龙,清阳曜灵,和风容与的曜灵。”
阿勒慢慢坐起来:【你姓龙,是赐姓,还是本姓?】
龙曜灵十分惊讶,睁大圆圆的眼睛,用土话叽里咕噜地说:【你会说我们的话,你的口音和我爹爹一样,你们来自同一片海域。】
阿勒把手肘撑在膝上,微笑:【是我在问你,小东西。】
龙曜灵歪着脑袋,坐下来,把满兜的栀子花倒在他腿上,比手画脚地说:【是赐姓,你见过我爹爹吗?他有大鱼纹身,会打铁,去过飞廉船,很了不起!如果你见过他,请帮我告诉他,曜灵在家里,明年就满十二岁,可以上船了。】
阿勒点了点头,却说:【小东西,会术数会认字会打拳才能上船,先学会保护自己吧。】
龙曜灵嗯嗯点头,石述玉不知这两人嘀咕什么,凑过来只听了个尾巴,顿时大惊,看一眼阿勒,看一眼走近的龙可羡,断然道:“你色令智昏!他会讲土话,不是好人!”
“我昏么?”
龙可羡被劈头盖脸骂了一句,她倒不生气,对付石述玉这半道插进来,连军籍都没挂的小细作,按军纪罚俸就成,月俸罚到光就有了把他遣回王都的由头。
“我瞧瞧。”阿勒折身而过,一脚踹上门,行云流水地勾着她的腰往里带。
两人跌在榻上。阿勒就势把人压在底下,捏着她下巴,细细地,一寸寸地描摹:“不昏,我瞧着机灵得很。”
龙可羡不避也不缩,直直盯着他:“小石头说你不是好人。”
阿勒轻声笑,有那么点儿蛊惑的意思,手下使了些力,把她下巴揉红:“我自来不是好人。”
龙可羡静静的,在阿勒呼吸下一言不发。阿勒停下:“害怕吗?”
谁知龙可羡摇了摇头。
弑君,违令,搅乱祁国商市,趁火打劫,借令下海,中饱私囊,龙可羡没做过多少礼法意义上的“好事”。
阿勒明知龙可羡不是“好人”,他便也要说自己不是“好人”。
他在努力与我相配。龙可羡想。
“和坏蛋也可以做朋友?”阿勒这会儿笑了。
龙可羡沉默了一会,才说:“我没有朋友,所以和谁玩都无所谓,好坏都可以,全凭心情。你不一样。”
阿勒静静看她,眼神很定:“哪里不一样。”
“我们有白纸黑字……”
话没讲完,她被侧翻过去,阿勒从背后搂着她,大狼犬似的垂下脑袋,搁在龙可羡肩上:“不要白纸黑字的死物,我要你说。”
龙可羡挨着热,认真想了想:“你是谁都没关系。”
没头没尾的,但阿勒瞬间就懂了,他低声笑个不停,抵着龙可羡肩窝,蹭得她浑身都烫。
须臾,阿勒笑开怀了,他伸出拇指,抚着她鬓边细汗,恶劣地呵出一口气:“你出汗了。”
“我热啊,因为你靠得太近了。”那热气沿着龙可羡脖颈游走,让她想要缩成一团,此时不仅额上渗汗,连指尖都是麻的。
阿勒眼神有簇火星,看起来专注得过分:“不够近,我总觉得不够近。”
龙可羡哑声说:“只能这般,人与人还能怎么近?”
“你别装不懂,我什么都画给你看过了。”阿勒指那本至今压在箱底的艳册。
“!”龙可羡不要听,挣扎了一下,“我不要,我不听,我不看。”
阿勒闷声笑了,把鼻尖抵在她肩头,隔着薄衫烫她:“是我哪里画得不够好,让你看不明白,你要讲给我听。”
“别……说了!我没有看不明白的!”
“这么说,我画得好?”
“……好。”龙可羡不能昧着良心否认。
“哪里好?”阿勒偏要逗着她说出口。
阿勒太会把控节奏,他带着龙可羡在情爱的草野上狂飙,龙可羡有些晕眩,连眼神也飘忽,脑中思绪混乱地缠成一团麻线。
一忽儿一个想法。
没有允准,不许你这样说话。
没有关系,继续讲,你的嗓子里像压着一根弦,声音低沉又好听。
再靠近些吧,最好用嘴唇贴上来,边说话,边用嘴唇蹭着脖子,如果讲得少君高兴,就允许你咬一小口。
乱糟糟的,龙可羡不想再想,把脑袋埋了下去。
阿勒无声地注视她,过近的距离让他看不到全貌,只能窥得龙可羡一小截下巴,他卷着龙可羡一绺发丝:“在想什么呢,说与我听啊。”
清爽的气息滑入耳道,顺着四肢百骸流淌在龙可羡全身。
龙可羡陷在他怀里,被呵得无处可逃,脊背忽然僵得像拉紧的弦,因为她感受到一点潮湿,若有似无的,仿佛那些气息在她腹中笼成团云雾,湿漉漉地,把她从里到外的浸透了。
“嗯?”阿勒觉察到不对,想把她掰过来。
可龙可羡不肯,她猛摇头,揪着薄毯往前躲。
“看我,龙可羡。”阿勒撑起点身,握着她下巴,看到她额上汗涔涔的,连面颊都发红,发丝濡湿,乌黑蜿蜒地贴在颈下。
她不给看,把脸埋进薄毯里,连喘气都藏起来,她前所未有地感到慌乱,那种来自身体深层次的未知,让她慌乱里带着羞耻,一动都不敢再动弹,生怕那潮湿泛滥开来,将她团团淹没。
有哪里不一样了。但她说不清楚。
阿勒拉开点距离,垂眸看着龙可羡弯起的脊背,这是他独有的视角。
害羞、愉悦、恼怒、霸道、生涩,这都是龙可羡。
谁能想象堂堂北境王,看中一个人,就要莽撞而霸道地对他好,会送金珠送矿脉,也会因为一道呵气,腰肢就软得堪怜。
足足两刻钟,龙可羡才从混乱中抬起头来,眼尾湿漉漉的,阿勒早已下了榻,她揉了两下眼,也想跟着爬下去。
就在她以为阿勒改头换面,不再追着人孟浪时,阿勒抛着她的小衣说:“先沐浴吧。”
站了会儿,用唇形示意。
一起吗?
嘈切的阵雨落过, 王宫遍地都是零落的叶片,宫人无声快速地捡着叶片,连扫帚也不敢用, 唯恐惊扰了殿中的骊王。
新王有勤政的名声, 挑灯议事到天明是常有的事, 有人讲, 是其王位来路不正的原因。
王都的夏日炎热,雨才停没多久, 暑气就迫不及待从地下反扑上来。宫人蹲身捡着叶片,一片片丢进提篮,忽听得足轧叶声,缓慢,轻柔。
宫人抬头, 看到蒙蒙幽淡的宫门外,站着个女子, 穿着月白宫装, 花纹压得极其素淡, 没有繁琐累叠的钗环饰物,走路无声。
若是没有后边提灯的女侍, 简直雨后水洼里爬出来的一般。
“宁,宁妃娘娘。”
她停了停, 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宫人说错了话,骇得手脚颤着伏倒在地,听左旁其余宫人们恭敬地喊。
“贵妃娘娘万福。”
整整齐齐的请安,盖过了宫人的啜泣声。
这是两朝宫妃。
荀王从臣子手中夺走了发妻, 臣子郁郁而终,两年后, 弟弟骊王逼宫,同样从他手里夺走了爱妃,接着抬位晋封,升为贵妃。
骊王即位之后,后宫三千佳丽,却独取这一瓢饮。
坊间最爱把王庭密辛当作茶余饭后的嚼头,贵妃娘娘担了祸国殃民的名声,却没有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乍一看,甚至有些孱弱,束着一把细腰,风过,发丝裙摆簌簌往左飘起,让人忧心她会被当腰折断,但她徐徐走在昏蒙的光线里,虽慢,却很稳当。
上阶时,那皮肉贴着薄裙,又轻又柔地摆动,细腰之下是丰腴的臀,走动起来不经意间就漏出了精心滋养的媚色。
宫门沉闷地合上,把低语声隔在了里头。
“才下过雨,地皆湿滑,怎么辇也不叫就来了。”骊王端坐在桌案后,尽管劳于案牍,腰背仍然挺得笔直,不肯在人前露出疲色。
“给陛下熬了汤,宁神平气的。”宁贵妃轻言细语,从食盒里端出一只小盅,用素色薄胎碗盛出来,细致地撇掉了汤面上的油花。
宁贵妃做这些事时,骊王的眼神始终跟着她,食盒是她一路提过来的,不曾假于人手,掌心里被勒出了淡红的痕。
骊王叹一口气,拉过宁贵妃的手:“这些小事,交给下人去做。”
宁贵妃徐徐抽出来,安抚似的拍了把骊王手背,柔声道:“为陛下分忧便没有小事,都是臣妾该当做的。”
“这两年让你侍奉长兄,是委屈了你。”骊王把她拉到腿上,揉着细细的指骨。
“臣妾心知陛下心有鸿鹄志,不是困于乡野的家雀,总有登顶九重的一日,陛下如今把臣妾挂在心头,臣妾哪儿来的委屈呢。”宁贵妃笑意盈盈,唇边两粒浅浅的梨涡。
“如今外头闲话颇多,屡禁不止,”骊王话里有话似的,“待我掌得宫防,必定不教人嚼你一句舌根。”
历代君王都不掌宫防巡卫。
偌大的王都,只有三千銮卫兵听命于骊王,负责掌擎执卤簿仪仗,抬辇扶盖,做些刀剑外的琐事。从前就是连佩刀都没有的,骊王上位后,才一拨拨地清人,剔出各家眼线,填进能人志士,赏佩刀,争宫禁。
坊间笑言,骊王最风光的那刻,不是即位大典,是三山军铁血铿锵地站在他身后,军旗遮天蔽地,成为漂浮在王都上空的云浪,毫不费力地就镇住了那些沸腾的野心。
但那不是他的,骊王眼色阴沉下去。
宁贵妃垂头,“陛下劳于政事,臣妾给您松松劲儿。”
随即从骊王腿上起身,绕到圈椅后,不轻不重地揉按他的头部。
骊王刚即位,不愿落得与兄长一样的昏君名声,便事无巨细都要做到最好,但王庭势弱是历朝历代累下来的弊病。
他再勤勉,仍然觉得仿佛被绑住了手脚,事事都受着世家大族的约束,拖拖沓沓地施展不开,那些即位前慷慨激昂的陈词,还有满腔宏伟的抱负,都在日复一日的软钉子里消磨下去。
钝刀子磨人。
历代新王都是这么被磨烂了心志,颓在这香歌曼舞中的。
宁贵妃加了力道,骊王闭眼,往椅背靠去,绷紧的身子骤然松泛下来,就显出几分老态,他已年过四十,鬓边就藏了白发,宁贵妃视若无睹,继续揉按。
宫殿里凉气森森,冰鉴幽幽地吐着冷风,她在长长的静默里忽然听到骊王说。
“北境王去了伏虞城,这事你知道吗?”
“她是孩子习性,不惯被管束的。”宁贵妃声音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