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by容溶月
容溶月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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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意抬她的封赏,让三山军分守王都内,助我争得巡防军权,这于双方都是好事,可她看不上,我不得已用军饷去牵制她,她竟有本事孤身南下。犟种!她……”骊王摇头,“她怎么就不能像你几分呢。”
宁贵妃手里的力道始终如一:“臣妾小门小户里养大的,没有见过世面,陛下就是臣妾的天。”
骊王睁开眼:“听闻她打小就被扔进野林里,茹毛饮血长大的?”
宁贵妃轻轻应声:“龙家儿女,年满六岁便送往族里训学之地,小妹……小妹六岁还无法开口说话,在族学里伤了人,便被送去了练兵林里。”
说是送,其实就是扔。
六岁还不会讲话,行止孤僻,与谁也不亲近,彼时龙家如日中天,族里优秀的儿女可以从城门口排到府邸,没有谁会对她倾注心力去培养。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但从龙家人口中说出来感觉总是不一样:“她是如何活下来的?”
六岁!丁点儿大的毛丫头。
别说山虎野猪,就是一条毒虫都能吓得她哭死过去。
“不知。”宁贵妃淡声。
是了,不会说话,不会认字,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她在虫兽遍地的深山老林里如何活下来。
“这还不简单,”龙可羡点着地图,“不碰水,不摘花,不偷吃,一片怪林子,还能吃了你们吗。”
少君行军时与平常截然不同,那是百场战争中厮杀出来的威严,三位副将不敢分心,全神贯注的,记下了各自的行进路线与传讯之法。
两条飞鸥船驶出百里之外后,做出离岛的幌子,又从东侧绕回了碧鳞岛,为的就是打个声东击西。
龙可羡望着远处,只有思考正事,才能让她的思绪从昨夜的潮湿中暂时脱离,她放下千里镜,说。
“三路行进,尤信居中穿连,每二里以哨声与烟色传讯一次,天黑前全数撤出,原地整装登船。”
然后顿了顿,补一句。
“降者不杀。”
众人齐声:“是!”
三山军换下了乱七八糟的短打,穿上轻甲,佩着灵便的短刀与铁钩,一下子从插科打诨的渔夫,蜕变成了令行禁止的精兵。
他们依次攀绳下船,消失在碧鳞岛东侧的乱石滩上。
龙可羡挑了个岸边石洞,能够看到密林上空的天色,此时日头在头顶高悬,铁铮铮地敲打着嶙峋怪石,水花溅在上边,一忽儿就没影了。
石洞里水声潺潺,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摆着石头子,做了个最简单的沙盘。把石头子列成三列,拿刀鞘在右侧划了个圈,撒上枯草,就是三山军行进的密林了。
她默默算着时辰,三山军刚入林子,刀鞘在林子外从上到下点了三点,而后就是哈静默的等待。
风声呼啸,天高地迥的,海域无遮无拦完全敞在眼里,龙可羡无心用眼去捕捉这大美之景,她时不时地瞟着阿勒。
这少爷半点不受影响,三山军肃列齐发的时候,他在船舷晒太阳,登岸之后,他背靠石头懒懒坐着撩水花儿。
除了龙可羡,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劳动他掀一掀眼皮。
地上的岩石经过百万年水流冲刷,往下陷了一指高,水流潺潺的,清明净透,在这小道中欢快地往外流淌。
阿勒的手指则浸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搅动水流,指骨节泡得发白,任由水流冲刷,在他掌间迸溅搔挠,指头时而捻动着底下的小石头子。
龙可羡只是看了一眼,该想的不该想的全数涌入脑中,胸口霎时有兔子乱蹦!
可阿勒做了什么呢?他只是把手指头浸在水里,随意地捻/弄了一把而已。
她从前绝不会有这样荒唐的联想,不知是话本子看得太多,还是那艳册果然厉害,能煽动她不住联想。
龙可羡怔怔地出神,成为一个初出茅庐的稚子,受着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蛊惑与暗示,渐渐迷失心神。
“热吗?”
阿勒已经看了她好一会儿,心知她被昨夜的情潮扰得心慌意乱。
少君对自己的筋骨皮肉向来能够完美精准地掌控,她一箭可以在百丈开外射穿敌军胸口,两刀下去老树就得瘫倒,不曾怕得两股战战,更不曾吓得浑身冒汗。
抛开那些虚名不谈,她有武者的绝对自信,哪里见识过情/动时身子的反应?
那是一种纯粹的反叛。
身体先于心志,背叛了龙可羡,把她强势地卷入情/潮漩涡中,让她不知所措。
小少君吓坏了。她确信自己昨夜没有失禁,甚至没有尿意,可是亵裤上那一小团洇开的暗色像眼珠子一样,目睹了龙可羡的失控。
她看过阿勒画的册子,但有些事儿目视和亲身经历是两回事,两者天差地别。
“热吗?出汗了。”阿勒掏出帕子,却没给她,只是慢条斯理地,挨个把自己指头擦得干干爽爽。
但那水淋淋的模样烙印似的,烙在龙可羡脑海,烫得她只能费力地移开目光,好小声地嘟囔一句:“难受。”
没等阿勒回答,龙可羡又抬眼,这回可怜巴巴的,把那点无措都放在眼里:“很难受的。”
“要我过来吗?”
她今日都不让他近身,小少君就连生自己不明不白的闷气,也要把他扣在跟前不准离开。
“坐在那不成吗?”龙可羡低着头,肩颈线条美好,她不避言,“我疑心我是生病了,今日总是热,不是日头晒的热,是身子里头热,肚里有团火在烧,口干,还渴,喝水却一点也不管用。”
她絮絮地,说完看向阿勒,小心翼翼地讨要一个肯定:“我定是生病了吧?”
这他妈……那眼神小犬牙一样的叼着人心口,叼得阿勒心口软得一塌糊涂!他无形的引诱差点就要破功!
帕子不知不觉地在指头上打了个死结,阿勒木头似的定了好一会儿,才能忍住上前把人抱进怀里的冲动,闭了闭眼,又恢复了风流轻佻的模样:“你自觉呢?”
龙可羡被问住了。
她知道自己没生病,一早上光是把脉就把了数十次,指纹都快磨秃了。可若不是生病,还有什么能解释这种身体反常呢?她不能往深想。
“那好,我便唐突问问你,你须得老实讲,才能辨清是不是病了,”阿勒循循诱导,“除了热,还有别的不适吗?”
“……”龙可羡脸色涨得通红,“我,都……”
阿勒没有出言催促,耐心地等着。
“弄湿了……”
话在喉咙滚了一遍又一遍,讲出来时就像脑中悬了一口钟,“咚”的一下轰鸣,盘桓许久的雾气随之而散。
她有点紧张,还有点羞,还带着对未知的稚嫩探索欲,眨巴着眼睛看阿勒。 谁知阿勒哈哈笑了两声,在龙可羡红转白的脸色里,遽然上前,搂住龙可羡腰:“怎么办呢,白纸黑字红手印怕是要作废了。”
“不准!”龙可羡不明白,先否了再说!
“你是病了,浪荡就是瘟疫,专门在有情人间蔓延,一病就是一辈子,你休想甩脱!”阿勒掷地有声地说。
“……”龙可羡愣着,喃喃,“我不想这样。”
“不要怕,”阿勒声音软下来,轻轻地亲她,一下下地安抚,“这病只是索魂,却不要命。”
“魂都没了,哪还有命在!”龙可羡倏地睁大眼,低斥道。
“自然有,”阿勒先把人亲得晕乎,再哄孩子似的轻声告诉她,“ 这世上,大多人活得孤单又可怜,穷尽一生找不到同病之人,因为他们不能全然地把自己交付给对方,他们有所保留,都是些道貌岸然之辈,嘴里说着爱,心里比谁都防得深,你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阿勒声音很沉:“我可以毫不顾忌地把要害袒露给你,你拴着我的颈,扣着我的腕,悬着我的心,我已然里里外外地交代在你这儿了。”
“我……”
话语成为实质,一句重似一句,敲打着龙可羡心底。
阿勒话锋一转:“但你知我为人,绝不是良善之辈,没有我要你,你可以不要我这么高尚,我就是要。”
“龙可羡,”他不给她退缩的机会,字字咬紧,“我可以做你裙下之臣,也要做你枕榻之主。”
“这,这不在我们的协约范围。”龙可羡往后挪身,闷闷地摇头。
“白纸黑字都是死物,你把这些当作清规戒律吗!”阿勒冷声,往前堵死了龙可羡退路,“若是你当真不想,怎么会……”
他附在龙可羡耳边,把那个字说出来。
龙可羡耳朵滚烫,红得拧一把就要滴血了。
“你的身子先于你撕破了那张纸,我们须得往前看,于这一道,多得是花头,日后你若舒坦得爱不释手,说不准还要怪我不早带你玩儿。” 阿勒把“冒犯”两个字藏在字里行间,用似是而非的态度和龙可羡捉迷藏。
他说着最浪荡的话,看起来却无比正经,有赤诚而热烈的感情从话语间溢出来,涓涓地流淌着。
因此,龙可羡的规避远离都没有用,她正在顺着阿勒的诱导,慢慢地从厚壳子里探头出来。
两人说话间,外头“哐当”一响。
哨兵从大石头上跳下来,喊:“少君!二线有消息啦!”

石块被推散在草絮间。
龙可羡盘腿坐在地上, 摆弄眼前的沙盘,仅仅匀过两道呼吸就把刚萌芽的情绪压了回去,只剩耳朵尖还在缓慢降温退红。
“河流, 土坡, 山坳。”龙可羡自言自语, 把石头和沙土堆成简形, 通过哨兵传回的消息把已经摸排清楚的地形摆出来,继而推导三山军行进状况。
二线士兵在推进时已经碰见了密林里的人, 双方短暂交碰,对方很快退回了深林里。
“三线继续推进,放慢速度,尤副将率二十前突手,在南侧土坡后设伏, 如若遇敌,包抄起来, 抓个活口带出来。”
哨兵抓着鹧鸪哨, 脑瓜转得飞快:“欸!”
“你进来, 站那里听风响吗?”龙可羡不满地看他。
“是……”哨兵扭扭捏捏,眼珠子骨碌碌地朝阿勒转, 方才阿勒一道眼神横过来,分明是很轻很淡的一眼, 却像凭空伸出只巨手,一把摁住了他的脑袋,让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推石堵河,以防对方顺河摸下来绕屁股, ”龙可羡推两颗石子在水痕中间,“对方擅打攻防战, 就绕在林子里与我们玩,装神弄鬼是常有的把戏。叮嘱三线,谁被激将法吊出去就整队降一级军级,此战战功折半,再领八十板子去。”
“是!”哨兵应是,麻利地蹿了出去,一丁点儿都不带多留。
龙可羡把石子沙堆都推翻,重新推算了一遍。
若是乌溟海那几方军团在这里,就会惊讶地发现,这北边来的蛮子王在排兵布阵间,竟然能看到南域海陆攻防战的影子。这路数都是将领把控全局,将战士分为二至三线,全方位往中心围剿,副将游走打突袭,哨兵穿插在安全点位,以最快的速度来回传递军情。
日头斜映,没了正午时分的咄咄逼人,颓下势来,成为浅淡的金色,给龙可羡侧身镶了道金边。
少君全神贯注。52④9令8以九2
她做得很好。阿勒心里竟然诡异地冒出些迟来的成就感。
小时候,龙可羡不是没跟阿勒出过海。
最初,黑蛟船籍籍无名,还只是乌溟海某处犄角疙瘩里的小船队,走商多于劫道,行事却很有匪气,凭借强悍的船只在海上鲜有败绩。
那会儿,乌溟海各国内里斗得如火如荼,没有多少人把目光放到海域上,而阿勒已经磨刀霍霍,以南清为据点,往海外开疆扩土,凡是黑蛟船插过旗帜的地儿,方圆数百里海域都是他的地界,与陆上各国之间通行需要度牒一样,经过阿勒的海域同样需要他的首肯。
在开疆扩土这过程里,龙可羡参与过多次。
第一次,那也是个响晴日。
龙可羡才刚长个子,背着把大黑剑,板着张小脸,紧张得踱来踱去,在膀大腰圆的海寇中间显得格格不入。明明是一柄所向披靡的人形杀器,却跟没开刃似的,跟在阿勒屁股后头绕来绕去,只管把他护得滴水不漏,别的一概不理会。
哪能指望她上阵精准对敌,别出手时把自家船劈裂就得烧香了。
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阿勒站在洞口,用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光线,阴影不带重量,却带着占有的姿态,全方位地裹住了龙可羡,这是他的。
石述玉趴在灌木丛里,脸上蹭了三四道口子,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耳边蚊蝇小咬嗡嗡的,烦得很。
但旁边三山军就是一座座石像,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在骨碌转,别说个把虫子叮咬,就连旁边蛇窸窣游过都一动不动。
他看不惯龙可羡作派,但不能不服她手底下的兵。
“咻咻——咕——”
林间遥遥传来鸟鸣。
不一会儿,密林高枝簌簌地晃动,数十个人从林子里走出来,他们长得精瘦,目露凶光,脸庞都被海风揉得发黑,谨慎地四处打探。
尤副将抬手,有规律地摇动灌木丛,把军令隐藏在风声里带往四周。
随着摇动声渐停,面前十余人已经快踩到了头顶,石述玉憋住气,默念着“别踩脸,别踩脸”。
耳朵一动,左侧“嗖”地爆出破空声。
一枚箭矢从底下激射而出,石述玉本就是刺客出身,耳边动静刚起,他就随着箭矢一道爆冲而出,劈头盖脸就是一记斩空刀!
与此同时,这一带的叶浪无风自起,涨得有人高,接着诡异地脱落,叶隙下露出了甲胄的暗芒。敌方大惊,这哪里是什么灌木丛,分明是一群披甲的士兵!
敌方传讯兵叽里咕噜地高喊着,边喊边往后退,背后却撞上了一堵墙。
尤副将“嘿嘿”地笑,“说什么鸟话呢,讲给我听听啊。”
紧跟着一把拧断了他的喉咙。
尤副将游走在三线之间,专逮装神弄鬼的设阵之人,肃清之后,主线士兵平地推至密林中间。
石头排成纵列,竖在草絮中段,如今沙盘看起来像半个月亮。
对方不会束手待毙,他们必定会从尤副将入手,先拔眼中钉,再利用地形对三山军逐个击破。
阿勒看着龙可羡握着刀鞘,在草絮里点来划去,蹲下来:“准备把诗人撤回来?”
诗人指的是尤副将,难以想象一个身高马大的副将日日都要写篇酸诗,天晴要写,落雨要写,拉弓过了三石要大写特写。
哨兵来回地传讯,尤副将先后遭遇七拨人,突袭小队有所伤损,确实该撤回休整补给。
龙可羡茫茫抬头:“不啊,”她抿唇笑了下,“对方被他们扰得失了方寸,才让后来的突袭越来越顺利,此时露出疲态,岂不是上好的靶子,诱敌正好。”
“这条线怎么回事?”阿勒侧额,用眼神示意沙盘当中一条用手指划出的小路。
他这般蹲着,单手撑在下巴,落拓拓的样子着实英俊,他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诱惑,明的,暗的,无所谓龙可羡能不能看懂。
看懂了是情趣,看不懂是乐趣。
“进去。”龙可羡果然没多看他,指着沙盘,跃跃欲试的有些兴奋。
阿勒从这兴奋里察觉出不妙,果然龙可羡蹭地跳起来:“已近尾声了,该是收网的时候,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着。”
“?”阿勒蓦地抓住她手腕,“进去玩却不带我么?”
龙可羡欲言又止,看了他好一会儿:“……里边危险,你歇在这里,我去,天黑前就回来了,你不怕。”
这!龙可羡是真把他当四体不勤的弱崽了,阿勒恨不得把衣裳剥净,让她好好摸摸前日在肩膀留的牙印子,难不成是咬在棉花上了?
他一只手臂能单拎起她,两掌合起来就能拢紧她的腰,少君全然不看体格,就光站在武道山巅无差别蔑视所有弱崽的么?
“你怕?”龙可羡哪儿知道他心里暗潮汹涌,低头别着刀,问。
“怕!”阿勒抄起块鸡蛋大的石子,徐徐合紧手心,眼见着那石子表面现出龟裂的蛛纹,肉眼可见地就成了一抔齑粉,飘在空中,一块儿灰雾似的。
龙可羡不明所以地看他。
阿勒咬牙,“看着!”
扬臂一振,飞速旋转的寒光打他袖里蹿出来,眨眼间没入三丈开外的树干,两息之后,高树颤巍巍地断裂倒地,砸在碎石滩上,裂成了木块儿。
龙可羡会意,她擦擦手,踮脚,在阿勒头顶摸了两把:“阿勒好乖。”
“……”足足十息沉默。
“哄小孩儿呢。”阿勒笑出声,心说连天皇老子都打不破少君的绝对自信,跟着他扶住龙可羡双肩,从后边推着她往外走,打定主意把病弱装到底。
“别把我一人放这儿,来条鱼都能把我吃了。”
“吃了?”龙可羡闷闷的,她把他每句话都当成真的,因此连玩笑都要反应一会儿。
她想回头,被他腾出手捏着下巴往前看。
两人走入日光里,肩身跳着金芒,阿勒转换策略,放低声音:“区区一片林子,你只消把我搁在身边,什么魑魅魍魉、虫蛇鸟兽,一丈开外就死透了,哪儿来的危险?阎王来了都得死在你刀下!”
“嗯……”少君眼里的灵劲儿已经要飞起来了,面色仍然沉静,很矜持地点了个头,“有理,我保护你。”
“走吧,看看那群弱崽打出了什么名堂,趁早干完完事,日日扰得你我连正事都干不了。”
“什么……正事?”
“别想,地方不合适。今夜回屋,这事儿得关上门才能谈。”
龙可羡默默点头,跳过一块石头,突然停下了,阿勒紧跟在后边,差点儿照着背撞上去,谁知手上一紧,龙可羡牵住了他的手,跳过两块怪石,稳稳当当落到沙地上。
“我牵着你,”龙可羡正儿八经地说,“只许我牵你,你不准浪荡。” \"好说,日落之前,我都做君子,成不成?\"阿勒说是由她牵,手一张开,就裹住了她的掌心,接着五指探入她指缝,一合,扣紧了。
两人掌心贴在一起,昨夜的潮热似乎没散尽,只是蛰伏在龙可羡心底,随时都会随着阿勒的撺掇反扑回来,给此刻的牵手赋予了更多微妙的含义,导致她比往常更加敏感。
掌心里很快就蹿起了温度,她呼吸微微烫,指头不自觉地蹭在他手背,话音也慢下来。
“嗯,很……”
“很乖,”阿勒顺溜地接过话尾巴,习惯性地掌控节奏,“我乖,你拿什么奖励我?诗人讲,你在家里从来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底下人没有不服你的。”
这话把龙可羡架起来了,她只得慢吞吞地试探:“什么奖励?”
等了半晌,两人脚程快,都走进林子里了,阿勒都没开口。
龙可羡刚想动作,就听阿勒说:“上回帮你拿的小衣,又软又滑,我想……”
“不许说!”龙可羡脱口而出。
“不说。”阿勒竟然施施然地闭了嘴。
林子被清得很干净,这半片密林都没有敌影,偶尔能见巡卫防止敌方绕后的士兵,树干上有规律地落着不显眼的刻痕,龙可羡跟着路引,带着阿勒在林间穿梭。
“你还是说说。”穿过中线,龙可羡没忍住,拽了拽阿勒。
“简单,你怎么拿腰带捆我的,我就照着给你来一套,”阿勒淡声,“再让你自己咬着小衣,若是受不住掉了眼泪,还能给擦擦。”
“!”龙可羡慌不迭松开阿勒的手,蹿了个没影。
阿勒慢条斯理地跟着,和她的身影前后咬紧,丝毫不费力。
这才哪儿到哪儿,龙可羡从前作尽了死,对情事一窍不通,日日在他身边玩些不知死活的新东西,撩得他浮想联翩,却又不敢越过雷池。
那几年,寒冬腊月都没洗过热水澡。
他要将从前没浪够的,全数浪回本。

“这鬼林子怪诞!越往里走越冷。”
石述玉搓着掌, 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举目四顾都是高大茂密的老树,虬枝挂叶, 牵成了一片片绿帐顶, 连日光都透不下来。
尤副将跺了两下脚:“北境天寒, 小大暑过后就飘雪是常有的事, 这寒气不似风雪霜寒,阴森森的净往人骨子里钻。”
石述玉往后瞟了一眼:“大伙儿都伤了, 休整一下吧。”
一队二十名前突手,遇敌七拨,全歼敌方不说,还能全须全尾地整队存活,石述玉很嫉妒, 夹着敬佩的嫉妒。
“不成,”尤副将顶在前边, 仍然在寻找最佳设伏位置, “继续走, 后边的轮上来!”
“死脑筋!”石述玉恨铁不成钢,骂骂咧咧地往前走, 他和这群悍兵打不了配合,只能遇敌时进场单切, 是众人当中伤情最轻的,于是跳到了尤副将前头去开道。
一行人弯弯绕绕,找了个背坡处休整。
“小石啊,你人真不错哩!”讲话的是队里的包袱, 也就是随军大夫,姓陈, 大伙儿叫他陈包袱。他身形瘦弱不打眼,身上背着七八个皮革袋,里边伤药纱布缝衣针一应俱全,此时皮革袋已经用空了一半。
石述玉似是没被人夸过,表情有些不自然,一口一口喝着水遮掩:“你们,你们也不错,三山军名不虚传。”
“那是,”陈包袱半点儿没谦虚,乐呵呵地应,“小老儿跑伤速度全军第一,二营全营的兵崽子,都在小老儿眼前光过腚。”
“老掉牙的事,日日翻出来讲!”尤副将不忍卒睹。
“这有什么的,”说起资历,确实没人比得过陈包袱,他笑呵呵的,干瘦的脸上满是褶子,显得十分滑稽,还有点憨,“军营里怎么说的?包袱一根针,合肢还缝身,包袱两只手,接骨又生肉。”
石述玉吊起眉脚:“你们少君也是?”
陈包袱摇头,笑了笑,不说话。
“懂了,男女有别。”
陈包袱神情平静下来:“那不一样。军里有女卫营,再说了,医者面前没有男女,只有筋骨皮肉,刀剑逼到眼前时,谁顾得上男女大防?迂腐!再说,我这张脸?老树皮也似!在我手底下只有疼红眼的,没有羞红脸的。”
石述玉挪动屁股,把手揣进袖里暖着:“那她怎么回事?”
“血肉苦弱,这四字你想必明白。”
石述玉点头,每个手头有点功夫的人都明白。
人之血肉,苦于病弱。
龙可羡没有这个烦忧。
有句诗说,“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军中大多人都认为,龙可羡就是仙人捏过筋骨,塑过胎像的,所以能轻轻松松冲破武道壁垒。
但陈包袱知道不是的。
少君能扛鼎挥刀,是她的筋骨打小就受过非人的锤炼;
少君不畏冷不畏热,是她少时冬无蔽衣,夏无凉荫;
少君伤势恢复奇快,出招又快又猛,代价是浑身筋骨无时无刻不在泛疼。
疼痛伴随天赋,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少君受伤不知道喊痛的,战时甲都被磨烂了,她手臂负伤,血淋淋一片,头顶是纷飞的流箭和草屑,她就安安静静地排队等在沟壕里,等着前边人包扎完。
那会儿陈包袱吓得不轻,问起少君,她也只会扯扯头发,说,“我手臂乱糟糟的,劳烦你给包包好,别用药。”
忍痛早就成为她的本能。
少君鲜少用药,是因为用药就削弱痛感,会使她浑身飘飘然,失去应有的警惕敏锐。
天赋是一回事,天赋带来的苦难也非常人能理解。
陈包袱一边包扎,一边看少君面不改色地快速吃饼,因为没法用药,就生生地翻出皮肉清洗,少君连吭都没吭一声,他也有闺女,忍不住心疼地说:“人生来皆苦。”
她就抿一点唇,笑得有些腼腆,可能是没听懂这话,也可能是压根没往自己身上想。
龙可羡丝毫不觉得自己惨在哪里,这钢铁般乐天知命的小少君,包好手臂,提着刀就气势汹汹地从侧方摸上了战场。
抵住迎面砍来的长刀,像是给自己鼓劲儿,默念着:“龙可羡是天下第一。”
挑飞身侧偷袭的短匕,默念::“今日要打胜仗。”
翻身上马,拉起负伤的将士,默念:“要把小泥豆的爹爹带回去,这样小泥豆的娘亲就不会朝我扔泥巴。”
闪电般穿梭在敌潮中,大声说:“无敌。”
林子深处的碧色望之不尽,随着弥漫起来的寒雾,人坐在当中,浑身都能挤出绿汁来。
三个时辰前还是遍地灿金光束,石述玉怀着复杂的情绪进入林间,迫切地想要证明什么;
三个时辰之后这里绿意幽深,石述玉发觉,自己连融都融入不进这种氛围里,他们谈论龙可羡的时候,夹着敬,掺着惜,很自然地提起,再熟稔地赞许。
当陈包袱说:“我陈包袱,平素里只能干点传药缝伤的琐碎活计,扔进三山军里就成了一粒沙,最险的一次是与前锋脱节,少君单枪匹马地过敌境,将我带上马,我我……”
尤副将立刻道:“我可以赋诗一首……”
旁边凑来个人将他打断:“我这指头,也是少君给捡的,少君说得全须全尾的,一丁点都不能缺。”
尤副将不满:“你不六指儿嘛?!”
“是了!哈哈!”
北境王不是单靠怀柔赢得军心的,她先是在战场上立成了一杆不败的枪,这样的将领,没有谁不想追随。
莫名地有种一群大老爷们给闺女打江山,以保后半生荣华富贵的感觉。
石述玉静静听着,沉默老久,他那些晦涩的妒在这里找不到立足之地,就像一滴红油,浮在冰寒的水面上,只有刺眼与不融。
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如此说来,她身边放着个是敌非友的南域狐狸,你们不担忧吗?”
“哦哟,”尤副将咂嘴,“这有什么!别说狐狸,只要少君中意,哪怕是南域那尾黑蛟呢,也得掳来给少君赏玩赏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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