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by容溶月
容溶月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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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可羡彻底闭上嘴,脚步欢快,原谅了脸被揉痛的事。
夜深了。
风再次动起来,荡开了酒香,夜鸦歪头听更声,两人并肩走在暗巷中,那股微醺的感觉一直没散。
意识到春去夏来的时候,龙可羡正坐在街尾食肆里吃水面。
靠窗的位置,竹帘都卷起来了。
第一簇惊蓝花曳在风里,街上不见夹袄棉衣,夏麻和绸衫清清凉凉地罩着姑娘姣美的身躯,她们头上顶着竹篓,在行走间摆动一下腰肢,嬉笑着远去。
龙可羡才后知后觉,她竟然在白崖小院住了将近半月,立夏已过,快至小满了。
她挑着面,头一回食不知味。
这半个月,不论哪个时间点,想起来都历历在目似的,很自适,很舒坦,浑身上下连骨头缝儿都透着松快,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那她过往十几年是怎么过的呢?龙可羡支着下巴,竟觉宛如隔了层纱,只有朦胧的概相,没有具象的画面。
这种舒适与阿勒没再说半句浑话有关,他正经得不像话,像是尝到某种甜头后,短暂地进入了欲/望的消退期,蛰伏着,等待下一次返潮。
有时也早出晚归,龙可羡不知他在倒腾些什么。
她没兴趣,更没过问。
龙可羡吃完面,撑着下巴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能与“从此君王不早朝”搭上边儿,窗边一暗,桌上突然滑过来一只匣子,龙可羡拿筷子抵住,扭头便见到阿勒撑在窗沿,半弯身,笑得百花失色。
“便知你在此地,”阿勒抬手,向小二要了一碗馄饨,然后转头见龙可羡没反应,推了推匣子,“阿悍尔来的,紧着就给你送来,尝尝,跑死我了。”
阿勒转身从前门进来,热得耳后到脖颈一片红,把手臂搭在龙可羡身后的椅背,汗水顺着喉结下滑,流到了微微起伏的胸口。
他凡是出门,回来必定捎带点什么,有时是一匣子麻糖,有时是一捧海里怪石,有时是晒得干巴巴的海星。
前几日雨下得大,白崖小院笼罩在连绵不绝的雨雾中,阿勒蹚水走得满身泥,敲响她房门,从怀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花儿,干干净净的,往她手中一塞,回去倒头就睡得不省人事。
然后第二日,他就叫来泥瓦匠,从院门口到斜坡底,修了条齐齐整整的青石阶。
“去驿站了?”阿勒捏着勺子吹凉,瞥到龙可羡手边压着的信。
“余蔚要往伏虞城来,连着两趟船都没有赶上,我让她暂留坎西港。”
龙可羡微觉异常,离夏至日的龙船节越近,伏虞城来的人越多,但也不至于每趟船都挤不上。
余蔚花了十数张纸,阐述这些日子的倒霉劲儿,她一流露出登船的念头,麻烦事儿便接二连三地来,像有人暗中作梗。可图什么呢?余蔚大为不解。
“建议她往大灵云寺去,茹素斋戒,清心寡欲,有个十年半载的,倒霉劲儿便过去了。”阿勒自顾吃起馄饨。
他是只字不提自己动的手脚。
提什么呢。难不成真让个外人住进白崖小院来?他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哪!谁要来也成,就地弄死,埋在青石阶下。
阿勒脸色淡下来,浑身散着股生人莫近的冷漠。
咽下馄饨,阿勒就着茶水漱口,余光见着龙可羡偷瞟他,自个儿心里也有点虚,便咳了声:“同你讲件新鲜事儿。”
龙可羡正低着头,把木匣子翻来翻去,绞尽脑汁琢磨着匣子开法:“请说。”
门帘“噼啪”地响,外头忽然乌泱泱地涌进来一拨人,吵吵闹闹地挤满了食肆。
为首的年轻公子摇开折扇:“嚯!码头挤得老子鞋都踩不住。三爷的船就是气派,漆得跟仙舟似的,我都怀疑那船上养了两头鹤!据说是祁国上下唯一一条战船,怎么不像呢,你们说那弩架投石机都藏哪儿了?”
啊?龙可羡微微张唇,讶异的目光穿过阿勒,落在门口。
天边一片亮白,云团正在缓慢涨大,托着日头缓升,阿勒侧脸匿在阴影里,他手掌弯曲,轻轻敲着桌面,在龙可羡的反应中,嗅到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食肆闹闹哄哄,伙计把竹帘全卷起来,四下往来的风游动着,带走了闷热。
涌进来的一拨人在隔壁桌落座,那公子倏地把扇一合,握在掌心,袖中骨碌碌地滚出几颗石头:“近来闻商道多了不少新东西,挤都挤不进去。”
每个近海城池都有闻商道,顾名思义是几条长街,两侧都是商铺。
码头卸下来的货,撇开那些早早有人定下的,其余的都得先在闻商道挂个牌子叫卖,最时兴最走俏的货色都是从闻商道出来的。
桌上四五人围着脑袋,把那几颗蓝珠子拨来看去:“好成色,不拘是做簪钗,还是臂钏,送进各城锦楼花苑里,必定抢手。”
“猜是哪儿来的?”那公子把扇子往掌心一拍,不等人问,自己先忍不住说了,“闻商道近来添了块帆幌,黢黑色,压银蛟纹,往那儿一支,周旁三个铺子连夜走人,谁也没敢往旁边凑,城里的紧俏货,都出自那里。”
“啊!”
那公子摇头晃脑,接着说:“一连七日,那块帆幌寅时挂,卯时摘,一刻也不多留,硬生生地打出了名声。伏虞城里新近多出来的人,谁是为程记那几条大船来的呢?全是冲着那块帆幌来的。”
“嚯!”
那公子还等着恭维奉承,谁料其中一人就说:“黑底银蛟纹,那是,是海寇啊……莫不是要打仗了?”
祁国人耳听旁说海寇的故事长大。
赤海与乌溟海的交界线上有座小岛,呈钥匙状,祁国曾南下行商的老人们曾说,从那座小岛一过,整个天地便如同钥匙拧动,霎时变色,从宁谧安详的海域,堕入了狂风巨浪的裹挟里。
除开天生地予的环境,乌溟海确实是个与祁国截然不同的地界儿。
狂放,骁悍,叱咤动荡。
海上盘桓着实力强劲的海寇,让所有往来的船只臣服叩首,甚至频繁北上,骚/扰祁国南岸。
后来,祁国多年明令禁止往南行船,禁令和传说在时间的加持下,把那块海域渲染得犹如魔境。
“糊涂虫!”年轻公子不以为意,冷哼道,“海令既开,便是南北有了盟约。海寇手上把着航道,之后祁国南北往来的商船全得仰仗他们。乌溟海诸国早都奉其枭首为座上宾,国师大祭司什么的,尊名不要钱地往他脑袋上扣,你等就在这畏手畏脚,坐看旁人起高楼吧!”
“……”同行之人瑟缩着脖子,“是了,前几年还听闻海寇窝里内斗,杀出了一个新王。”
“欸,我晓得,”左旁桌的人听闻,凑过去说,“海寇么,枭首不都是养蛊一样厮杀出来的么。那次斗得尤其狠,杀出了个混世魔王,屠戮全境,旧王旧部杀得精光,黑蛟旗就插在旧王的头骨上,不是个好相与的,还听闻前几年为着搜罗什么美人,疯起来是一座岛一座岛地沉啊。”
“即便好相与,你是要招他做婿啊,还是要给他当小舅子啊?做生意来的,又不是结亲家,”年轻公子重新摇扇,颇为不屑,“我家不仰赖程记,自就有船南行,只要那海上王手头松些劲儿,卸半船货给他做孝敬我也出得,只要船行得顺当,南北一趟回来,就能连本带利赚得手软!”
旁桌人越说越混乱,几桌并在一起,吵得昏天黑地。
一半人跃跃欲试,一半人驻足观望。
龙可羡回眸,阿勒正慢条斯理把目光从她面上挪开,表情有点儿淡。
两人离开食肆,沿着街旁慢走。
龙可羡抱着匣子。
精巧的榫卯机窍在刀刃跟前不值一提,她方才左思右想打不开木匣,沉默片刻,一言不发地削掉了匣子顶部,露出圆乎乎的奶块儿。
此时正一口一个地往嘴里丢着吃。
真是万事不挂心的小白眼狼。还是个眼里心里全没他的小白眼狼。
阿勒跟在身旁,悠哉地踱步,眼风时不时往龙可羡那儿飘。
他病好了,懒筋没正,眉眼的锐和身段的挺都变得更加招人,杵在那儿,自成一道景,偏偏浑身懒筋,总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
要是脾气上来,那眼角微微折起,就能轻易地把人看怯了。
如此看哭了四五个小孩儿,阿勒往青石阶上一站:“走不动道儿了。”
龙可羡用舌尖把奶块儿推到左颊,再把匣子往阿勒怀里一搁,空出来的双手向两侧张开,二话不说朝阿勒抱过去。
换了旁人定要被她抱个正着,但阿勒眼皮陡地一跳,警惕地往后撤了半步。
这哪儿是抱人,这是要扛人的架势!
阿勒小时候就吃过这亏!
那时他贪凉,夜里发热,烧得滚烫,哼哼唧唧地在床上喊人,把龙可羡吓得不轻,这姑娘连着薄褥,把他浑身一裹,扛起就往外跑!颠得他头昏眼花,边颠边呕酸水,腿撇得跟棉花似的。
连着三日,阿勒都没有跟龙可羡讲过半句话。没脸!
“?”龙可羡疑惑地看他。
“别,”阿勒心说如今要扛也得我扛你,反把她手腕并拢,一只手就能攥住她两个手腕,往前一拉,说,“走得动。”
龙可羡被拉得差点儿磕上他胸口,阿勒被她这阵动作一搅,刚冒点火星的脾气消得干干净净,手舍不得松,就着这姿势把她拉到跟前站定,想要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祁国王庭从根里烂了,世家商贾撑着它,也束缚着它。北境王南下,真人都没见着,消息先飞遍了坎西港,人人都想分杯羹,也想捡点漏,内里尔虞我诈斗得如火如荼,有什么意思!不如去那海上争锋。”
“嗯?”龙可羡手腕被攥得紧,并拢在一起,是个被挟制的姿势,她不习惯如此,想挣开,却被这串话岔了神。
阿勒拇指在她手腕内侧摩挲着,那片肉平素都藏在隐匿处,甚少见光,厚茧挨上去,宛如滑动在玉脂上,他喜欢在龙可羡身上留下痕迹。
“南北交融是个趋势,挡不住。我若是北境王,与其跟商户世家抱成团,不如自个玩儿。”
龙可羡听明白了,这是要她撇开世家单干,但她摇了摇头:“北……北边人不擅行船,北境王与程家购置葫芦船,想来,也是为了附带的两百位水舵手。”
不擅行船说得都是客气的,祁国十六州,北境是最偏的,古时都叫裂土之滨,往北挨着莽莽冰原,往南是十万大山。
为何连下三十六张帖子给程家,就是因为整个北境都凑不出一条能驶出赤海的船,而海令已开,龙可羡说什么也得吃上这第一口红利。
她的想法很简单。
有敌族入侵北境,打仗;打完仗银库空虚,捞钱。
虚与委蛇的事儿她做不好,北境有得是长袖善舞的人,所以她并不介意和世家一道南下。
“好说啊,那匪头子北上登岸,定然也是心有惶惶然,急于寻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北境出人,南域出船,哪片海域拿不下?”阿勒张口就来,“一个是陆上王,一个是海上王,不正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一对儿了吗?”
龙可羡缓慢地张了张唇:“……啊?”
“什么三爷四爷的,沽名钓誉的臭男人罢了!也配跟她玩儿么。”阿勒冷声。
龙可羡定定的,着实盯着阿勒看了好一会儿:“你此前,此前还说你仰慕北境王,要日日夜夜,一日三顿地说与她听,怎么……”
怎么话里话外,又唆使她跟别人好了。
“我是仰慕她!”阿勒说,“但那位海上王俊逸潇洒,我自认不如,情愿只把她搁在心里偷偷仰慕,再说了,我如今是你的人,就该一心待你才对。”
“……”龙可羡迟疑道,“你怕是听岔了,方才食肆里,人家说的那海上王,分明是个混世魔王,杀起人来眼都不眨,惯爱把旗子插在骨头上,为了甚么美人,一座岛一座岛地沉。”
“道听途说,岛也是能沉的?那些人怎的不编话本子去。”
“这么说,都是假的?”
阿勒像个忽悠小孩儿的拐子:“也有真的,我说的便是真的。”
想起来了,他是南边来的采珠人。
“这个事,日后再说,”龙可羡含糊其辞,“你先前要讲的新鲜事,便是这件吗?”
“嗯。”
“你在生气,”龙可羡偏头过去,好奇地打量他,“毛要炸起来了。”
阿勒也偏头,两人本来就挨得近,眼神缠在一处,令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抚/弄她的轮廓。
日头悬在头顶,风里夹着草叶香,穿梭在两人的咫尺之距里,阿勒忽然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借着这熏风,这悬日,这草叶,把要说的话融在唇齿里,用最亲密的方式告诉她,再把她的回应吞吃入腹。
不料龙可羡同时伸出两根指头,搭在他两边唇角,阻了他俯首的势头,接着双指稍用力,往上推了推,硬是推出一个笑来。
“顺顺毛,不生气。”

龙可羡递出帖子,提灯走入回廊。
长廊弯弯绕绕,尽头处站着个少年,像着意描画的一只彩釉娃娃,擦脂敷粉,锦绣华服,比月下的蔷薇还艳,可那眉角吊起来,脸色仍然是冷的。
石述玉瞥她一眼,接过提灯,侧身替她拉开房门。
擦身而过时,龙可羡稍停了停,从他脸上淤青、微跛的脚扫视而过,嘴唇翕动,轻声说了一句,“再瞪,眼睛挖掉。”
说罢,不待石述玉反应,便昂首往里走了进去。
“!”门口的石述玉脸色顿时气红了,砰地关上了门。
“他缺管少教,自来没规矩,你同他计较什么。”温润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屋里空气清爽,迁就龙可羡的喜好,没有点香,漂洋过海从北昭运来的出岫云茶浸在热水中,一叶一叶地舒展开,浮出满屋子清茶味儿。
一个男人坐在案几后,三十上下,穿水月白的家常宽袍,不束冠,用竹枝绾在脑后,正在细致地摆弄茶具。
有筋骨,没傲气,立时就是一道松,一竿竹。
所以,龙可羡常常忘记他如今是个含笑吃人的奸商,也曾是个翻手云覆手雨的权臣。
“老师,”龙可羡老老实实喊了声,径直坐到案几旁去,“他设局杀我呢。”
“嗯,小子不成器,赔了一条命也没损你分毫,”封殊把茶盏移过去,“我已罚过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这算不打不相识。”
阿勒没有说错,石述玉确实是王都大族养的刀童,锦衣玉食供吃穿,诗书礼仪全不落,到了年纪便送进宫里。因为好苗子都在王宫外头,石述玉便显得尤为出众,短短几年就晋了随君内侍,接着调往邢务司任职,最后便是那出反水大戏。
所谓王位更迭,就是以封殊为首的寡头们,草蛇灰线地埋了几年,逐步推动的罢了。
而对封殊来说,石述玉是家养的恶犬,恶犬碰上外来的强悍猎豹,自然会升起某种胜负欲,他那般有恃无恐的性子,直接杀入局中,挑衅龙可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龙可羡拨着残枝,轻轻哼一声。
封殊不再居中调和,莞尔一笑,说:“我此番南下伏虞城,便是来看看你,不日便要返程。”
龙可羡闻言,安安静静地让他看了一盏茶时间。
一盏茶后,她挡开了封殊斟茶的动作:“我要家去了。”
封殊眼神有一瞬的复杂,但他没过问,淡声挑了几件要事讲:“北境拖欠的军饷,你与我讲一声,要比和骊王周旋来得快。另外,南下行商的几条船至今没有消息,生死不知,你要购船南下,须得谨慎,挑几个亲信与程家人一道走几趟摸摸底是最好的,万不可亲身涉险。”
他的话里透着关怀,谈吐也让人很舒服,绝不让人感觉冒犯,但龙可羡听了晃神,想起另一个极端。
停顿片刻,才拾掇了思绪,说:“那么,能让北境军饷在入冬前补齐吗?”
封殊揉着额角,真是好久没听人这般直截了当地提要求了。
这世道说来也怪,大伙儿话里都藏着话,真实意图恨不得藏在蚌壳再埋起来,让听者九曲十八弯地找,然后在言谈间不断试探,你进我退,乐此不疲。
“从我的私账走,三个月内必定补齐。”
龙可羡摇了摇头:“不要你的。”
封殊哭笑不得:“师生一场,权当给你应急,日后再还也是一样的。”
“不成,”龙可羡态度坚决,随后含混地说,“我已经找着法子,顶过一年不成问题。”
临出门前,龙可羡转着手里提灯,看那斑驳光点在廊下跃动,犹豫了一会儿,问:“那海上的匪头子,真那么坏么?”
禁令禁的是黎民百姓,封殊是制定规则的人,他站在门前,温声说:“海域渺阔,不似陆上。无人见过他,他存在于口口相传的怪诞故事中,或许只是海寇用来宣扬恶名的存在,使敌人闻风丧胆,以长己方威势。”
封殊停了片刻,轻笑一声:“若是真有其人,绝算不上好事。”
提灯悬在裙边,停止了转动,龙可羡点了点头,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
封殊看着她的侧脸,状似不经意地问:“述玉说,你没带女侍,在伏虞城可还方便吗?”
“方便。”
封殊旁敲侧击:“男女有别,终归会有照料不周的地方,你若要人,我拨两个身家干净的给你。”
“啊……不用。”
封殊到此默了默,那曾温润的气度似乎淡了些许,但他仍然保有为人师的克制,只问:“他,可还好?”
“不太好,”龙可羡垂头,看着脚底,轻轻磨动地面,“不……我是说,原先是很好的。他会在衣裳上缝一条好威风的龙,秋千板搭得十分结实,扎的竹排能带两个人行出五里远。就是有点怪脾气,难驯,还黏人得紧,你见过老树开花吗,他好像就这般,浪得……没什么。”
“我心想让他听话些,但若是太过温驯又很可惜,”她絮絮地说着,近似自言自语,最后下什么定论似的嘟囔,“他不好也没关系,我会管教的。”
所以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阿勒的“好”每一件都是具体的,他“坏”的地方,则难以形容。
提灯消失在长廊尽头。
石述玉蹲在美人靠上:“我说她被美色冲昏头脑,你偏不信,在船上这两人便住一个舱,举止狭昵,亲亲我我的好不要脸。”
“我长她一轮,”封殊摸摸面皮,触手相当细腻,“莫不是嫌我老气?”
“……”石述玉说,“你也被美色冲昏头脑了!”
封殊淡淡笑了,水月白袍很衬他,让他看起来像月色般清朗:“是啊,我就想尝尝被美色冲昏头脑的滋味,可她不给机会,三年军饷都能拒,骊王若是有这等骨气……”
石述玉沉默。
“去探探,”封殊叹了一口气,又打消了主意,“罢了,北境王护短护得全境皆知,我再想想罢。”
小满前后,下了几场大雨,伏虞城船坞涨水,程辛遣人给她递牌子,用于夏至日登龙船的。
龙可羡把船牌搁在桌上,从窗口瞥见阿勒房里还亮着。
白崖小院不大,他们南北各占一屋,中间是架着瓜藤、摆着竹榻的天井,有一只竹马,龙可羡喜欢骑在上边晃着玩儿。
“咚,咚咚。”慢吞吞的三下敲门声。
里边没有人应。
龙可羡还要再敲,就见门缝微微张开,显然没拴上。
正屋没人,阿勒不耐烦挂帘子,龙可羡一眼就能瞧见,他趴在里屋竹榻上,腿悬在榻边,睡得正熟,脑袋边上有本书,一半被手臂压着,一半在风里簌簌飘动。
手指头搭在门框,龙可羡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走近了一瞧。
赫然是本话本子,上书《海陆双王齐汇,共赴万海捞金》。
“……”
你大爷的。
桌上乱七八糟地搁着笔,阿勒额头上还印着几点残墨,显然这几日不见人影,全是在房里埋头苦写呢。
龙可羡胸口起伏,想一脚把他踹醒,又忍下了,小心地扯动纸页,但阿勒压得实在沉,她不能使劲,只好蹲下来,拎着一页纸,在灯下仔细地看。
“……痴弄儿娇,淙淙拧露滴,”什么乱七八糟的,龙可羡看不明白,不自觉念出声,“苦夜短,愁浪长,锦被翻波,掐那脚儿乱……”
“!”龙可羡大惊失色,手上像触了火星,倏地往回弹。
这哪里是什么正经话本,分明是本艳册!龙可羡不想懂,努力地把那些横平竖直的笔画抛出脑外,但她还未摆脱这些恼人的铁画银钩,翻页又见到一团线条繁杂的春/情秘戏。
还配了图!
图文并茂,不堪入目!
龙可羡手臂一紧。
阿勒不知何时醒了,抓着她的手臂往前带,就这么趴着,顽劣地笑了笑,用一把沙哑的嗓子说。
“继续念,你念着好听。”

龙可羡念过账本,念过折子,念过荀王的拥趸对她的铿然谩骂。
但她没念过艳词,还是字里行间以她为角儿的艳词。
册子里头的北境王说着她绝不会说的话,那些孱弱的渴求,那些无法连词成句的泣声。
还被摆弄成各种匪夷所思的形状,和一个遥远的传说的紧密嵌合,像她前些日子收到的榫卯机窍一样,怎么都拆不开。
这些还仅仅是她窥得的冰山一角!
“我不要念。”龙可羡严辞拒绝,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但她面不能改色。
仿佛只要持得镇定,就能把“北境王”与“龙可羡”隔得泾渭分明。
北境王是北境王,龙可羡是龙可羡。
她绝不要……
可是阿勒的字很好看,丰丽遒劲,筋骨分明,勾着人在脑海中延展出画面;
工笔也细腻,那些肌骨间的幅度变化,动作间的起承转合,都引着人不断回想。
“我不要念!”龙可羡骤然起身,甩脱了阿勒的手。
可龙可羡哪儿知道,阿勒咬着笔头,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写下去的时候,嘴里念的全是她龙可羡的名字,念得他亢奋,念得他疼到不得不搁笔,径直到浴房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然后在那儿磨蹭了半个时辰才出来。
“不念,”阿勒慢悠悠地起身,唇边有笑,坏得很,“你怕什么?”
“我不怕!”龙可羡声音很紧,仿佛急于撇清什么,又陷入不断回味的陷阱里,她往常不这样。
“不怕不怕。”
阿勒有一瞬的动摇,他想把龙可羡逼到死角里,也想把她好生哄着揣到怀中,于是他站起身,用阴影裹着龙可羡,安抚道:“闲来无事写的东西,打发时间罢了。”
闲来无事,闲来无事他关在房里两日都不出门,胡茬儿都冒出来了。
龙可羡用尽全力把思绪拨正,点了下头:“不准再画这些,有伤风化!”
“为什么,”阿勒露出稍许迷茫,还有点儿受伤,眼皮霎时就耷拉下来了,“你不喜欢?”
龙可羡试图把自己的反应说得理所当然些,郑重地点头:“太……艳情了。”
“好说啊,”阿勒掏出册子,刷啦啦翻到前页,“前边儿,青梅竹马,水到渠成,保准都是清汤寡水,半点荤腥都没有。”
“我不要看!”龙可羡倏地捂住眼,捂得死紧,“拿开。”
“拿开拿开,这就拿开,”阿勒耐心十足,把册子妥帖塞进枕头下,捏住龙可羡一根指头,摇了摇,试探地说,“瞧瞧,没了。”
龙可羡不禁弄,也不禁逗,她在武道确实厉害,首屈一指的厉害,但爆发都是短暂且猛烈的,对于这种情绪上的无所不在的侵蚀,总是招架不住。
她把手放下来,骨碌碌转动眼珠,四下仔细地寻找那本可恶的册子。
因为捂得太急,手劲儿使大了,眼眶一圈红,里边却蓄着清透的水,像受了惊的鹿,谨慎地寻找让她惊惶的坏东西。
但真正的坏东西就站在她眼前,坦坦荡荡地作坏。
龙可羡浑然不觉手指头仍然在阿勒手里,甚至这坏东西恶劣地想着,总有一日,他会在她身上写下来,要她猜字,再一个个字地试错。
他会很宽容的,说错了也不打紧,再换个地方写一遍就是了。
窗台“嗑嗑”响起来,电龙出没在厚云层里,蓄了半夜的水汽凝结成滴,乘着风扑向屋内,阿勒鼻尖耸/动,忽然嗅到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出岫云茶。
北昭才有的茶种,伏虞城买不着的好东西。
他猛地把龙可羡拉到身前,俯身下去,从她颈颊往下,一寸一寸嗅闻,像只训练有素的狼犬。
“你见了个男人,”阿勒掀了掀唇角,但眼里没笑意,“他离你足够近。”
不是擦肩而过,不是短暂交谈,是在某处密不透风的室内,至少有过两刻钟以上的接触。
“你这……”龙可羡被他挨得热,可手指头攥在他掌心,攥得她指腹都渗出了汗,她呵出一口热气,“狗鼻子。”
“我能杀了他吗?”阿勒几乎贴着她颈肉问,他是认真的。
“不能。”
龙可羡答得毫不犹豫,阿勒咬得也毫不犹豫。
他有两颗犬齿,平时笑起来,衬得那张脸有鲜活开朗的少年气。
但是当其中一颗牙尖嵌入皮肉——
龙可羡睁大了眼,难耐地眨了两下,烛影乱跳,两人的身影在身侧铺成流动的暗河,混乱地缠在一起,她在这个瞬间感受到了某种……被自己的所有物冒犯的复杂情绪。
像是被奶大的狼崽子反咬了一口,震惊大于愤怒。
风愈发大,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在窗口迸碎,溅出来的碎玉乱珠跳到两人身上,龙可羡如梦初醒地推开了他。
“哥舒策!”
迟来的痛感激发了愤怒,龙可羡蓄起气劲招呼过去,当下便能卸掉他两只胳膊。
阿勒下意识回退,背后抵在窗沿,避开了这一击,雨水顺着他颈部往下滑,沁得透心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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