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
哨兵顿时焦躁地绕圈。
绕得尤副将头晕目眩,勉强松口:“你且说来听听……”
“哥舒公子问少君月事呢,”哨兵立马精神了,倒豆子似的全倒了出来,“月事是什么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你听过月事吗?”
“……闭嘴吧!”
军营里长大的小孩儿,大字都不识几个,尤副将拿锅勺敲了把哨兵的脑袋:“这事儿烂肚子里,谁都不准提。”
哨兵捂着脑袋,相当委屈:“凭什么?”
“提了就等着被哥舒公子扒皮抽骨吧。”
哨兵缩着脖颈:“我不明白。”
这还不明白。尤副将连这锅子肉都不要了,擦了擦手就往外走。
这是要当爹了!
龙可羡趴在桌前,看尤副将呈上来的峡湾图纸,金算珠在手里拨得咔哒咔哒响,要报给工部,就须得把各项明细列出来,这事越早办完越好。
阿勒进来时,龙可羡有气无力朝他招招手,而后将手边的一叠纸移过去。
“你给核一下,没错我便拟折子了。”
阿勒粗略扫一眼:“照这个拟吧,怎么看着没精神。”
龙可羡使劲儿揉眼睛,乏得蔫巴:“困。”
困乏,这也像是对症。
阿勒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没跑了,于是轻轻把她捞起来,像对待件瓷器似的把她放到榻上,顺带捻暗了灯芯:“这点破事儿也值当你费心算,合眼。”
龙可羡翻个身,把额头抵在他胸口,这会儿又不困了,绕着那一片蹭了个遍,蹭得阿勒心猿意马,麻劲儿从脊骨蹿到腰眼,当即就热起来了。
“不困了?”
龙可羡目光熠熠,那层光膜润在昏光里,阿勒抬手就给遮住了。
“今夜别撺掇我。”
龙可羡清了清嗓子,早就想好了措辞:“不撺掇,要听你讲故事。”
讲故事,这倒也成,两个都能听。
阿勒在心里迅速翻着大人小孩儿都相宜的书,还没选出个好的来,就听龙可羡试探着说:“讲你写的……戏词里的故事。”
这故事阿勒自然倒背如流,每一个字儿都是挑灯夜战,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但此时合适吗?!
“今夜不讲那个,换换,保准讲得比那个更好。”
今夜不准这个,不准那个,龙可羡闹脾气似的,一骨碌翻了个身,面朝里不搭理他。
阿勒面色难辨,听闻有孕的姑娘都有脾气,连这点都对上了!
他思索片刻,想到个主意:“你捂着肚子,我讲。”
龙可羡一骨碌又翻回来:“捂哪里?”
阿勒说:“肚脐眼儿。”
捂住肚脐眼儿总听不到了吧。
后来几日,阿勒往舵室交代过,刻意放缓了船行速度,海鹞子日日不停歇地南北来回。
乌溟海的快船一艘艘赶上来,或是捎点时兴的玩意儿,或是捎点精巧的小食,看得尤副将咋舌,“手里有船都这能般霍霍了?这和大把大把往海里抛金珠有什么区别?”
这些东西都垒成箱,摞在船舱里,大箱都是龙可羡的,小箱预备给崽子,里边刀枪棍棒琴棋书画,什么东西都齐全,但这些东西阿勒没打算给龙可羡看,便把小箱子挪进了底舱。
谁料临港这日,阿勒沐浴完出来,偏头擦着肩上的水珠,随手拎着哨兵问:“你们主子呢?”
“底,底舱,”哨兵见他就哆嗦,“藤壶覆底,蚀了排水道,尤副将请少君去挪个船板。”
阿勒眼一沉,把帕子甩给哨兵,迈开步子就往下赶。
等他推开底舱门时,船板已经钉严实了,龙可羡抱着只小箱子,正往里边掏板糖,闻声回头,那板糖已经嗦了一半。
阿勒不动声色地把箱子合上:“下边冷潮,怎么在这儿找吃的?”
“方才找东西,看到这里多了排箱子,”龙可羡吮着糖,含糊地问,“是你的?”
“不是什么要紧东西,”阿勒侧额,示意她出去讲话,“快登岸了。”
龙可羡点点头,准备跟着往外走,谁料船身微晃,那小箱子突然斜滑下来,龙可羡眼疾手快扶住了,抬手时不慎拨掉了铜拴,露出里边零零散散的物件。
“这是……”
箱子里金光灿灿,拨浪鼓、玉如意、天丝虎头帽、小金锁、小马鞍,还有襁褓、提篮、小孩衣裳,应有尽有。
龙可羡握着糖棍儿,迷茫地问。
“你要生孩子了吗?”
她手里的糖棍儿掉了:“我?”
“月事迟了半月,爱乏嗜甜,干呕腹胀, 条条都对得上。”阿勒把小木箱的捆绳绑回去, 搓了搓她的手指头, 带着就往外走。
龙可羡自然地蜷个拳头, 往他掌心里拱拱,闷声道:“半月都在海上, 事忙,月事便迟了。” 在北境打仗那会儿,服药延迟月事也是常有的事,女将女兵能随场调换,但她不能, 所以这半个月忙起来,她也没有当回事。
“我按按。”龙可羡说着就撩袖子, 三指搭在手腕间把自个的脉。
阿勒看过去, 也跟着屏息凝神。
“没有。”龙可羡诚实地摇头, 她当真按不出来半点珠滚玉盘的滑脉。
但阿勒用一句话就把她堵了回来,他说:“时日短也有把不出来的。”
龙可羡没话说,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她低头捏捏肚皮儿, 恨不得从肚脐眼儿里窥进去,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单个拎出来都好解释,偏凑一块儿,我哪能不多想, ”阿勒难得耐心解释,“你当作轮值歇息, 事儿都排下去,手底下的副将该用便用,如今战事不起,这些大老粗也该扔进官场里浸一浸。”
龙可羡揪住他一根指头,说知道了。
阿勒拇指指骨节抵眉头,用力搓了下,还是没绷住,像小时候那般喋喋不休:“我怕他折腾你,这事儿我没法帮你担,只能把面上功夫做全了,盼这小崽子能领情,卖他老子两分面儿。”
哥舒策这人,知道的都说他是祖宗脾气。
性格硬、做事狠、不讲规矩喜怒无常,心情好的时候,能半真半假跟你开玩笑逗趣儿,心情差的时候,不等脾气挂脸,脑袋已经穿成串挂在枝头上了。
但这个人要是温柔起来,能让人溺进去。
龙可羡是不是有孕他不能确定。第一日算是脑热上头,后几日清醒过来,也知道这事儿还不算有谱,却接连几日使唤海鹞子,南北来回飞,快船南北来回跑,为了点虚无缥缈的迹象能把那小崽子供起来。
还跑去问尤副将,问他船上有没有当过爹的,他要讨教两招儿,得知没有后便冷哼,说满船找不出一个当爹的,怎么,你们三山军有亲缘歧视?
堵得尤副将没敢吭声,看他的眼神就好比母凭子贵的跋扈妃子。
两人绕出底舱往上走,天光薄薄的,从粗糙的木梯淌下来。
折过木梯的当口,头顶的木板重重碾轧,是有士兵在搬运物件,准备下船。
窸窣的尘灰扬下来,荡在光带里,龙可羡抬手挥了挥,侧身便猝不及防一重,整个人被压进了舱门后的阴影中。
一只手罩在她后腰,宽厚有力还带点浪劲儿,沿着那片衣裳有目的地来回逡巡,阿勒用鼻尖抵着她耳后。
阿勒体热,掌心总是像团着火,还干燥粗糙,龙可羡贪爱这个部位,和着粗茧刮起来,后脊就得蹿层麻劲儿。
鼻尖来到龙可羡下巴,拉开了距离。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龙可羡微微张着唇,气息温热,一点润红在齿间若隐若现,眼里半失焦,耳后那块小小的软骨也微妙地沾上了点红。
阿勒就不说话了,手指抚上那点红,揉得她轻嘶声。
“若是有,你别怕,若是没有也不打紧,我们来日方长,”阿勒说,“坎西港这事办完,同我回南清城,行不行?”
这根本没在问。
龙可羡陷在他臂弯里,撩眼皮,飞快地瞟他一眼,又垂下脑袋,拿额头一下下磕他下巴颏儿。
“不讲话,光磕头,我就当你答应了,”阿勒佯装恼怒,“届时若要反悔,臂环从这儿套到……”他指尖滑动,抵在腿侧,“套到这儿,你连路也不必走,我扛着就能上山下河,你就长我身上!”
龙可羡用力磕了他一下,磕得他脑袋后仰,然后伸出双手去捧住他面颊,轻轻嘬了一口。
士兵还在来回走动,头顶木板轻轻颤,龙可羡和阿勒躲在这片昏暗寂静的角落,像两枚嵌合齿轮,胸口挨着胸口,下巴挨着颈窝,呼吸和心跳毫无保留地交递,没有更旖旎的举动,两人默契地没有讲话。
等到士兵散尽,阿勒推开顶上舱板,听到龙可羡说了个字儿。
这人多精,哪怕没听清,也故作其事地点头:“成,这就是板上钉钉了,红口白牙耍不得赖。”
“不耍赖,”龙可羡跟在后边,思索着说,“等三山军稳下来。”
“行。”
“等姐姐安然无恙。”
“行。”
“等……”
“等会儿,别说了,”阿勒伸手给她,“我排第几?”
失忆没失忆,都不妨碍他在她心里边排末位是吧。
龙可羡搭上他的手,认真盘了两遍:“第十七。”
“我丢了啊,”阿勒作势要把她往下扔,吓得龙可羡攥紧了他手指,阿勒堵住了舱板,俯首下来问,“第几?讲不高兴就丢下去。”
龙可羡微恼,往他靴面上戳了一拳,又凑过去咬他下巴。
“行了,明白了,第一,”阿勒悠哉地牵她起来,踹上舱板,“用讲的再讲一遍。”
远天有风来。
龙可羡搓了搓手腕,把两只手都藏进宽大的袖摆里。
军用港口人流稀少,往来都是披甲配刀的巡卫,她的马通常就拴在马厩里,下船自有人牵来,但今日没有,龙可羡透过横斜的桅影看过去,马厩外边停着架马车。
哨兵手里捧着好些信筒,顺着龙可羡的眼神看过去:“哥舒公子前几日就吩咐了,不让带马,让驾车来。”
龙可羡默了默,心道好吧。
暮色像晚潮,被风推着,从港口的每个角落漫上来,一层层刷黯了天色,阿勒站在不远处跟厉天说着什么,哨兵看着马车还没过来,便拆了信筒。
连拆三四只,都是一样的,哨兵说:“商行设宴,请您赏脸。”
龙可羡在海上建卫巡逻这事没瞒着人。
关于北境王在南域走了一圈,全须全尾回到赤海的风声早传遍了坎西港。
有人说南北局势向好,这是南域作出的让步;有人说北境王手眼通天,顶上有人作保;甚至有人说北境王在南域失节,和那海寇头子狼狈为奸,剑指大祁。
不管风声怎么传,外行看热闹,内行探深浅,航道复启在即,北境王在赤海就是土皇帝,谁都想攀点关系。
龙可羡都交给了尤副将:“挑着去。”
商行后边站着世家,在万琛的动作下,北境正在回归朝局中心,这会儿不能驳面子。
尤副将早就卸了甲,穿上那身富贵逼人的袍子,哼着曲儿骑着大马就去了。
还有推不了的,哨兵看到信筒上的火云标识,没敢拆,龙可羡接过来,卷出细看,那边阿勒正瞧过来,看到她拆信筒的动作顿了两瞬,觉出点不妙。
“什么事?”
龙可羡把信递过去,他缓慢地拧起了眉头。
此时厉天牵了马车候在一旁,阿勒拍拍她后腰:“这事你别管,先回营地,高大夫已经等着了。”
龙可羡没有回营地, 上了马车直奔西九楼。
坎西港出口往城里有两条路,一是行商和官马走的,开阔平坦, 沿途悬风灯立哨塔, 还有一条就是龙可羡走的这条, 不卡哨塔, 盘问松散,是让寻常百姓往来的。
就是难走, 凹凸不平,石子儿没清干净,颠得龙可羡头晕脑胀,干脆掀了帘子让风进来,秋末风烈, 摧得鼻梁发红,沿途可以看到层层叠瓦, 在窗口拉成波浪状的灰云。
跟来的是余蔚, 她这段路都很静, 少君从前谈事都是独来独往,没带过人, 这事儿余蔚知道,但她没明白此番为什么带了她。
在又一个颠簸的拐角后, 余蔚轻咳一声,开口道:“少君,是骊王那边出了事吗?”
能让龙可羡下船就直奔西九楼的,除了三山军, 就是骊王,前者事关自己, 后者事关宁贵妃,龙可羡都不会敷衍了事。
“还没有。”龙可羡耳边曳过风声。
那就是要出事,但少君提前收到了风声,这风声从谁来,余蔚心里都有数,她想了想,说:“日前您让我跟坎西海务司交涉,谈在港口设哨卡的事儿,被驳了。”
设哨卡是为了快速且稳妥地过关。
坎西港一直都是海务司在把持,三山军的船归港都要受盘查,上回运送银子进港费了大力气,那么些银子,分散到每条船上,塞进军械舱里,封在特制的木箱底部藏好,才算有惊无险地送进坎西港。
日后三山军要护卫航道,就得在坎西港常驻,这里插不进自己人就会被动。
有了哨卡,明面上呢,是三山军出动军力为整座坎西港提供保护,暗地里,龙可羡要为自己行方便。
龙可羡从前不提这事儿,那是因为没得谈,她和王都关系微妙,和士族更说不上话,提也白提。
这次不同,她给骊王送银子,在背后撑了他一把,设哨卡这事儿骊王得卖面子,而坎西城里也有万琛在后面运作,上下皆通,故而龙可羡才会派余蔚去把此事谈下来。
龙可羡问:“谁驳了?”
“海务司,”余蔚斟酌着说,“海务司里多是虚职,被士族子弟占了个满,属下探查过了,是有两位副使驳了这条程,分属李、林两家,这两家在商行占大头,估摸着,是知道您在骊王背后撑腰,让他们失了首发船舰的机会,没面子!找您茬儿呢。”
哨卡这事,说简单简单,说难也难。
其他士族不开口倒好,万琛顺水推舟盖个印儿,此事就成了,若是有人既不卖万家面子,又要跟北境杠,此事就决计办不下来。
龙可羡想这些弯弯绕的事儿,心里边就缺耐心,拿手指头在窗沿戳了又戳:“按下,不提了。”
余蔚应是,看少君兴致缺缺,心生一计:“方才,哥舒公子看着不高兴。”
龙可羡这才回过头,侧脸笼在昏影里:“不高兴吗?他没讲。”
她回想起来,在坎西港那会儿看着也还行啊,不像生气的样子。
余蔚挪过去,苦口婆心道:“二人说好了一道儿回营地,您接了信就往外跑,撂下哥舒公子,他不拦不阻才是问题,面上越心平气和,心里边就越不痛快。”
像是有点道理,龙可羡细细琢磨。
马蹄声还在巷道间回荡,仿佛行走在羊肠之中,紧接着“登”的一声,马车踏上青石板路,整面视野从左到右倏然拉开,宛如从黢黑布袋中被吐了出来,闯进华灯宝炬的富贵乡里。
龙可羡脸上流转着光晕,她思量片刻,扬起下巴,很是霸道地说:“我哄。”
马车滑进了人潮里,速度慢了下来。
左右到处是车骑雍容,沿街明灯高挂,高阁花台彻夜不休,巨大的灯楼伫立在三岔路口,往来的行人操着各路口音,热闹劲儿不输王都。
到得西九楼,马车直入楼门,往里驶到小楼门口,龙可羡跳下马车,就在廊下见到了那张不耐烦的脸。
“人呢?”
石述玉抱着刀,睨龙可羡一眼,踹开了房门:“进吧。”
余蔚见过石述玉,点了个头:“石统领。”
石述玉对余蔚没意见,颔首道:“余司御高升,恭喜。”
龙可羡身陷行刺风波的那段时间里,余蔚让三山军在坎西城里站稳脚步,这是一功劳,龙可羡回来后,破格提了三山军司御,属文职,领总营后勤文务,管些账目进出和外事商谈,确实是高升。
余蔚回一礼:“少君用得上,供以差遣罢了,不敢谈高升。”
她跟在少君身后走,还不知道今夜何事,于是并不多话,把那套八面玲珑的圆滑劲儿收了,安安静静跟在后边。
三人上了二楼,雅间里煮着茶,里边空无一人。
“有什么事?”
龙可羡开门见山,她在港口收到的信就是石述玉来的,上边只说:后院生变,西九楼相候。
石述玉推开朝南一侧的窗子,示意她往下看:“我们三爷说了,各家事儿,各家清理,让我不要打草惊蛇。”
西九楼,顾名思义,是指城西九座客楼,每日只订给九位贵客,一包就得是整座,据说没有两千金珠下不来。
寻常人家的酒宴雅席不会置办到这里,也没有高歌曼舞供公子哥儿们一掷千金,这地儿幽静、隐蔽,适合官商相谈,龙可羡顺着打开的窗子望下去,果然看见了两个商行大掌柜,他们对座也有两人。
其中一个……
余蔚大惊:“是赞军校尉!”
她脚一软,差点儿跪了下去,顾及在石述玉跟前,那双膝终究没触地,豆大的汗珠顷刻就滚下来了,“请少君责罚。”
龙可羡站在窗边,一言不发。
“认识啊?”石述玉把着窗,指了指赞军校尉旁边那人,说,“他同座那个,是海务司的李施。这不巧了吗?三山军赞军校尉,海务司,商行大掌柜凑了桌儿,这是要商量什么呢。”
石述玉阴阳怪气,把余蔚讲得冷汗涔涔。
赞军校尉不属三山军正编,是到得坎西港之后,临时在当地招募而来,负责杂务的士兵,他们进不了营地的主校场,也担不了正事,连职称也是临时拟的,却挂着三山军的名头。
那次募兵的主事除了两个副将,就是余蔚。
余蔚后心全湿透了,双手止不住颤。经由她手里批报招募进来的人,和士族朝廷勾连,这样大的纰漏,够她死一百次的。
但龙可羡挥了挥寒气,只说:“关窗。”
这就是没打算处置的意思,起码没打算当着石述玉的面处置余蔚,给她留了面子。
石述玉关了窗,怪笑道:“你们内务,自个儿理去。这事不是头一回了,三爷知道你治军严,也不想担个挑拨离间的坏名声,才特意下了个‘眼见为实’的命令。”
“知道了,”龙可羡把窗栓拉上,“你从王都来?”
“嗯?”石述玉吊起眉尾,“怎么个意思?从我这儿掏别的消息,那是要算账的。”
龙可羡掏出两枚金珠:“宁贵妃为什么……”她想了想,改口道,“骊王为什么无缘无故把皇子交给宁贵妃养?”
石述玉摩挲着那两枚金珠,半晌才说:“中宫病重。”
“病重!”龙可羡错愕,“我没有得到消息。”
海鹞子从王都到坎西港就是两三日的事,龙可羡没有收到消息,要么是事出紧急,要么是将设之局。
“三爷要动手了,”石述玉垂着眼帘,“中宫一倒,宁贵妃手握皇子,在后宫就彻底坐稳了位置。”
不对。龙可羡把话头拨回去:“骊王忌惮宁贵妃,又不得不抬高宁贵妃,高到这个位份已经是顶天了,为什么还要再加一层砝码给她?”
石述玉似笑非笑:“谁知道呢,说不准他们当真有情,骊王乐意讨她欢心呗。”
这话听着,连余蔚都觉得不对劲儿,怎那么酸!
石述玉掸了下衣袖的草屑:“走了。” 龙可羡提醒他:“金珠。”
石述玉这就要走了,懒声说:“白送你。”
龙可羡狐疑地看他:“你要反水了。”
“不要胡说。”石述玉眯眼看她。
“泄漏主子谋划,白送消息,怪腔怪调,”龙可羡伸出一指,言之凿凿,“你定然是要反水了。”
“砰!”
“随后他就踹门走了,”龙可羡扭头,不解道,“恼羞成怒?”
哨兵嗯嗯点头,他提着灯,带少君往堂屋走,哥舒公子和一位长胡子大夫在堂屋里等她,听少君讲完今夜之事,哨兵不由忧心地问。
“听说您罚了余,余司御?”
“是啊,”龙可羡问哨兵,“要求情吗?”
回到营地,余蔚就自行领罚去了,龙可羡没摘她军衔,只是原地降职,罚了半年月俸,限期三日内调自查,把所有非正编的士兵筛一遍,清得干干净净才能归职。
不过听说她自个儿去校场领了十鞭子,这原本是区别于武将的刑罚,她本不必领,领了就是表忠心。
两人沿着长廊走。哨兵傻不愣登点头:“属下求情,好使吗?”
“好使的,”龙可羡认真地给出建议,“替她罚三个月月俸,这个法子可行,只消去校场再领十鞭子。”
求情至多帮顶一半月俸,还得先去领同等鞭刑,这是军中规矩。
哨兵捂着钱袋:“鞭子可以打,银子是要留着娶亲的!”
龙可羡瞟他一眼,小声说:“好小气。”
“当真哪,哥舒公子要娶您,也要好多好多银子。”
“谁说他娶我,”龙可羡脖子一横,“我娶他不成吗?”
说着话,堂屋已经近在眼前,屋门关着,里头灯火通明。
哨兵被她噎得没话讲,龙可羡挥挥手,让他下去歇息,自个儿迈过中庭,正要敲门,就听到里边说。
“这种事儿,只可一次,多了不成,你也须得有所节制!”
龙可羡怔愣在原地,还没想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屋门刷地拉开,光潮贴地涌来,轻轻地挽着裙摆,阿勒身形高大,站在跟前就如同一堵墙,阴影沉沉地罩住了龙可羡。
龙可羡偏头一瞧,见里边站着个慈眉善目的大胡子大夫,她眼现警惕,想起方才那句话,又觉得这人奸滑狡诈,不是好东西。
于是拽着阿勒走出两步,在门边悄悄儿问:“只能做一次吗?”
阿勒沉默片刻,摸不准她听到几句,小崽断章取义是一把好手:“你听到了?”
“我听到了,”龙可羡摆出架势来,一本正经告诉他,“你不要听他的,此事可以做很多次,你我皆很快活,你忘了?若是此事不好,哪里来的快活?”
小崽说着话,手指头还在他手腕内侧轻轻戳。这就是小时候的把戏了,每每要胡说八道时,总有细细碎碎的小动作。
“…… ”阿勒心里了然,这就知道听见哪句了。
这人坏么,故意作出为难模样,小声说,“你讲的也有道理。如此我倒不知道听谁的了,不若你给个准数,很多次,是多少次?”
龙可羡给他问住了,揪住手指头,咬牙道:“一日一次。”
“一次?”阿勒瞄了眼屋里,感慨道,“我觉着这大夫说的有几分道理啊……”
“没道理的!”龙可羡急了。
“没道理?”阿勒神色真诚,把甜味儿藏在口齿间,勾着她逐句入套,“有多没道理?莫非要与大夫说的反着来?”
龙可羡用力点头:“是的。”
“妥了,此事要一日照三顿地来,”阿勒拍拍她肩头,“小少君志存高远,日后你我共勉啊。”
第138章 丢失
白石灯座的影子斜倒, 随着时间流淌,灯影矮下半寸,昏线沿着龙可羡的裙面描画, 片刻后, 龙可羡收回手, 正对上阿勒虎视眈眈的眼睛。
“如何?”
那胡子拉碴的大夫捋着胡须, 说:“小……少君长大了,功夫也精进了, 生得越发水灵。”
龙可羡煞有其事地点了个头:“是的,水灵。”
阿勒看他片刻,神情复杂:“没了?”
高大夫卷起软垫,足足钓了阿勒十来息,才说:“没了, 腹胀而已,药方子也不必开, 平日里注意些饮食, 哪怕忙起来也不要日日啃行军饼, 现在又不是战时,歇口气儿用饱饭的功夫总腾得出来吧?”
这就很明显了, 姑娘家在这里,大夫不好把有孕与否挂在嘴边, 这般一说,谁都能明白。
腹胀而已,肚子里没揣崽子。
龙可羡捧着茶盏,嗯嗯点头, 在烟雾缭绕里偷瞄阿勒。
他神情淡,看不出高兴不高兴, 和高大夫对过一眼,就坐到了她身边,拿掉茶盏,握住她左手搁在腿上,气息有点沉。
“那些反应?”
阿勒指的是爱乏嗜甜和干呕。
高大夫看着龙可羡,无情地漏了底:“之前战时服的那些药,药性积在身子里还未排尽,这大半年又是兵荒马乱的,海上挨的那刀前前后后拖了多久?这几日呢,仗着底子好,大冷天里跳海泡水,吃食上也不晓得讲究,生冷辛辣这么一冲。”
他越说越快,敲一记桌:“铁打的身子也得磨损了!”
茶水猛地晃动,龙可羡被这记力惊到,想跟着拍桌子,偷摸瞟了眼阿勒,还是默默搁下了茶盏,垂着脑袋乖乖听训的模样。
“养娃儿哪能这么糙!”高大夫话锋一转,他是亲叔么,横起来连阿勒也敢训,幸而给俩人留了面子,缓着气,猛灌两口茶。
阿勒难得没反呛,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些什么。
龙可羡用膝盖碰碰他,刚想开口,屋外递来叩门声,阿勒揉了把脸,在起身时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他拉开门,见是厉天就没让进,走出两步,站在廊下谈事。
营地临山临港而建,占了这辽辽三万亩平地,夜里还能听见隐约的操练声,龙可羡看阿勒立在往来穿梭的风里,袖口微扬,光线从鼻梁滑下来,在右侧脸打出轮廓,她摸着温热的手背,觉着这幕似曾相识。
高大夫看了眼龙可羡:“少君早已知晓了吗?”
自己肚子里揣没揣崽子吗?龙可羡思忖片刻:“不意外。”
龙可羡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度足够精准,击打时用几分力,调动的是哪块肌群,气劲收与泄的平衡,她都了若指掌,没道理察觉不出身体里孕育了一条生命。
高大夫问:“少君喜欢娃娃?”
“谈不上,”龙可羡想象不出来那个景儿,实话实说,“我没有想过。”
“北境久战初歇,遍地荒芜,少说须得三年五载才能缓过这口气,你冒险扶持骊王上位,又剑走偏锋南下取航道,终究挑起了骊王猜忌。索性动作够利索,只要三山军在横霸赤海一日,骊王和士族皆要对你笑脸相迎。”